豪门英雄(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日本鬼子,读书人,大义灭亲
  • 发布时间:2016-08-01 10:20

  十二 读书人情势所逼欣然就范

  1938年初,日本鬼子即将占领古城青州,隆隆的炮声伴着凛冽的北风在空中震荡着。平时八面威风的杨县长早已带着家眷、随从和那些富商显贵们闻风南逃。县城的各处机关、各所学校也已解散关门。阴云密布,寒风萧萧,大街上行人稀少,战争的阴影紧紧笼罩在失去了主心骨的人们的心头上。钱如水忽然感到通讯社里,平素谦和的日本同事,一下子变得神情振奋了,人人的两眼中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光彩,他们的言谈全部用洪亮的日语对答。他倏然感到失去了国家,自己在日本人的面前,就像失去了爹娘的弃儿,一股无可言状的辛酸袭上了心间。于是他收拾好了桌子上的纸和笔,准备向田村辞行。

  田村微笑着轻轻地走进了屋子,看着心事重重而显得神情沮丧的钱如水说:“钱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坐下来吧,我们两个有着二十余年友谊的兄弟好好地说点心里话。”田村说着深情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搭在了钱如水的肩头上。

  钱如水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田君,我要辞职!”

  “对于这场两国间的战争,作为我本人也深感痛心,可这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你要辞行,连你固有的阔家大院都舍弃了,快说哪里是你的容身地?我送你去!”田村问。

  “我……我要到福荫寺里做和尚!”钱如水无奈地说。

  “战火弥漫,佛门恐怕也不是清净之地。钱君既然生于这个多灾多难的年月,不如顺其自然地好好活下去得了。我们一如既往地一起做事吧!”田村微笑着劝慰。

  “不,不行,我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我不能被乡人指着脊梁骂我为汉奸,瞎读了圣贤之书,有辱先师、先人。”钱如水轻轻地摇着头断然相拒。

  “咳,我理解你的心情,更钦佩你的爱国自尊!可你仔细地想过你的国家吗?作为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东方大国,为什么它不是随着时代的前进,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是如此的衰弱腐朽了?当年满清的慈禧太后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是‘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甲午海战一役,一向自称天朝的泱泱大国,不堪昔日朝贡之邦的一击,遂割地赔款。自此有哪一方军阀、哪一任政府能勤政为民?在这一方小城之中,连你这个富家子弟,熟读孔孟的文化人,不也在绑票勒索中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读书是让人明事理的,不是叫你愚忠愚孝……依我之见,这个国家只有引入外族的统治意识,方可复兴有望。中日同宗同源,唯大和民族能担此重任!”

  田村的一番话,像灌入了钱如水肚子里的辣椒汤,五脏翻搅,心潮激荡。他双手抱着脑袋,沉思了半晌,仰天轻叹了一声:“生不逢时,苟活于乱世,只有听天由命吧。”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在成为特高课课长的田村的亲自护送下,钱如水到位于城中的古城中学当上了日文教员。

  十三 返家乡投靠黑豹夜袭炮楼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钱如山所部奉命防守河北永定河一线。由于装备落后,战线被日军突破,部队损失近半,撤退到河南开封进行整编。

  钱如山此时由班长提升为骑兵排排长。有天傍晚,他正在营房外的空地上练拳脚。虽是初秋,天气依然燥热,树梢上蝉鸣阵阵。韩营长突然找到他问:“钱老弟,你是山东哪个县人?”

  望着营长肃穆的神情,钱如山用手抹了下脸颊的汗水,用迟疑的口吻说:“青州府益都县。”

  韩营长走到近前拉他蹲下来,悄声地说:“我们的部队要调到江西去,自从发生了双十二事变,少帅被囚,我们63军的番号被撤销,只保留了91师的建制。你看这次整编,中央军派来的人把持了我们,东北军成没娘的孩子了,此去江西命运未卜。军长的意思,家乡在附近省份的下级军官,不要南下,带上武器回到家乡拉队伍抗日……”

  当夜,在营部里钱如山领了盘缠,韩营长给他了一支崭新的32式德国镜面匣枪,又将一支八成新的“中正步枪”递给他时,钱如山轻轻地摇摇头说:“太显眼了,从曹州到老家还有几百里路程,不方便带它。”

  营长的两个护兵骑马将他连夜送到了山东曹州地界。钱如山装扮成了一个从河南逃难而来的商家,身着长袍,肩背着包袱,手提柳条箱子,腰间扎一口折铁单刀,辗转回到了家乡。

  此时的钱家大院已变成了“抗日自卫军”司令赵黑豹的住所。傍晚时分,钱如山只身来到时隔五六年未见的大门前。往日漆黑油亮的大门,如今已变得灰暗破旧,斑驳脱落。遥想到当初钱家大院人丁兴旺的繁华景象,看到眼下人散家空,成了无主的宅第,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赵黑豹身着去掉了肩牌领章的半新铁路警服,腰间扎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两支德国造的二十响交叉地斜插着。厅房的东墙上高挂着一盏马灯,他正和军师黄显祖、两个小队长,围坐在八仙桌前,商讨今晚去袭扰三山口鬼子炮楼的事情。

  “报告——”在门口站岗的二犍用尖细的声音高喊:“司令,一个自称和你有一面之缘的钱掌柜要见你。”

  赵黑豹听后不禁一愣,习惯地抬起右手挠了挠头皮迟疑地说:“钱掌柜?哪里的这个人呢,心里没记想啊?”

  身材干瘦、长一副马脸的黄显祖,干咳了下嗓子,眨巴了下三角眼,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说:“八成是司令在关东的朋友慕名投奔来了。”

  赵黑豹站起身来一挥手:“让他进来。”

  钱如山大方地进得门来,向两手倒背的赵黑豹一抱拳微笑着说:“赵司令好,我钱如山今日诚心前来投奔,与司令共襄抗日盛举。”

  赵黑豹听到“钱如山”这三个字时,不觉心头一震,当年青州城里妩媚巷那可怕的一幕,蓦然闪现在脑海中。他瞪着双眼,上下打量了片刻,下意识地两手拔出了腰间的双枪,用惊异的口吻说:“你……你就是当年越狱后,去了关东当兵的钱……钱如山吗?”

  “你……你是钱家的……的钱如山二少爷?”黄显祖是钱如水的学生,在钱家学堂里念了四年多的书,认出他来了。

  “冯占海司令的警备军骑兵队。”钱如山望着赵黑豹如临大敌的样子,友善地两手一伸笑着回答。

  “哎呀,一马占山二马占海的抗日英雄,整个关东妇孺皆知呀!”赵黑豹立刻换了一副钦敬的神色,将双枪插回了腰间,仍用狐疑的口气问:“你怎的回来了?”

  “我们的队伍被老蒋收编了,从河南要调往江西。军长有令要老家在邻近省份的下级军官,回家拉队伍抗日。你不也从大连甘井子铁路巡警任上回家了嘛!国破家亡,咱们的心意是一致的。”

  当年韩复榘的部队围剿赵黑豹他们的山寨,他听从叔父的安排,在半夜里只身一人,从后山的悬崖绝壁上坠绳下山脱逃了。

  “你一个人吗,没有同伴?”

  “独身一人,所带行李全寄放在城里的旅店中,如司令衔恨不容,再另走路子。”钱如山直截了当地说。

  “看在冯占海抗日英雄的分儿上,咱们共襄抗日盛举。”赵黑豹爽朗地一笑,张开双臂和钱如山抱在了一起。

  赵黑豹拉钱如山坐下后说:“来得正是时候,你是经历过多次战场的人,有打仗经验。今晚我想带人去袭扰三山口鬼子炮楼,一来让弟兄们练练胆子,二来壮壮咱们自卫军的声威,可想不出个头绪来呢。”

  鬼子在三山口修建了一个炮楼,驻扎六个鬼子和一个小队的皇协军,一挺歪把子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每天从炮楼下过往的山民。人们心惊肉跳,如同过鬼门关。

  钱如山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一小队长手里六成新的长枪,随手取过来“哗啦”一声拉动下枪栓端详了一下,点着头说:“俄国老毛子的水连珠,原名莫辛纳甘。这枪没用过几回,保养得不行,枪膛有点生锈了。”

  一小队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中等个头,黑圆脸,两颗上门牙向外龇着,连忙点头说:“真是行家呀,东家当年保家抗匪,专门请人到潍县,花了十两纹银买来的,一共放了三枪。后来用毛毡包起,放在了地窨里。东家把枪献出抗日,有点舍不得,让我带着它一同来到了队伍上。”

  “好吧,今夜我和你们一同去,给鬼子们点厉害,这枪我借用一下。”钱如山挥了挥枪说。

  清凉的秋夜,浓云遮月,夜黑风高。突然“叭——”地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寂静中的夜空,将高悬在炮楼顶上那贼亮的煤油汽灯击了个粉碎。高高耸立的炮楼立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好身手——好身手——”赵黑豹伸出大拇指连声叫好。话音刚落,“咕……咕……”炮楼上歪把子机枪吐出了一串火蛇,爆豆似的子弹,呼啸着扫了过来,打得周围的树枝“啪啪啦啦”地直往地上掉。

  钱如山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角度,屏住呼吸,将枪口对准正吐着火舌的位置。随着“叭——”又一声枪响,狂叫的机枪声陡然而止,窜动的火舌被黑夜吞噬了。“打中了——打中了——”赵黑豹兴奋得右手直拍地面。

  “撤,快撤!”钱如山镇定地轻声喊。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炮楼里的鬼子头目叫多林,原本是个一线作战的上士。炮楼建成后,让他带领五个鬼子、十几个皇协军驻守。高高耸立的炮楼,就像不可战胜的皇军的影子,让周围的中国人都惶恐地躲避着。远离了剧烈的枪炮声,多林心中产生了一种空虚感,偶尔他带人到四外乡村里抓鸡、牵羊时,整个村庄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连狗都夹着尾巴逃跑,不敢冲他们狂吠一声。这时,他的心中便升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感。

  可这大半夜的一声冷枪,击毙了机枪手,情况来得太突然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人所为吗?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快放亮时,才命令解除戒备,人人打着呵欠睡觉去了,天明后他要亲自去城里向司令官报告。

  十四 造声势趁热打铁截杀多林

  回到钱家大院已是后半夜了。赵黑豹用钦慕的神色问道:“钱老兄,你真是神了,只一枪就打中了机枪手呢?”

  钱如山想了想说:“其实这歪把子机枪有个大缺陷,就是脚架太高,一般机枪脚架不到咱们手指的一柞半高,歪把子却是足足两柞多,造成了火线过高。日本人个头矮,在平射或俯射时机枪手要探高身子,这样很容易被狙击手干掉。这仗打多了,也就摸索出经验了。”

  “原来这打仗也大有学问呀!”黄显祖听后不觉赞叹了一声。

  钱如山将黑瓷碗里的水喝光,把碗轻轻放在八仙桌上,随即用凝重的神色对赵黑豹说:“赵司令,咱们趁热打铁,明天再干他一家伙怎样?”

  “行,怎么干?”赵黑豹点了点头,极有兴趣地问。

  “我猜摸着明儿一早,多林一定把这个重伤或死了的机枪手送到城里,并向他的司令官汇报。如果城里的鬼子不来接应,护送的人顶多是两个鬼子,咱在半路上伏击截杀。”

  “有种性,明天一早我亲自去打探消息。”赵黑豹豪情十足地拍着胸脯赞同了。

  太阳刚从东山峦上露出了半个红脸时,赵黑豹绾着被露水打湿的裤管回来了,看到钱如山就兴奋地说:“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出身,如你所料想的,这个狂傲的多林,他自己和两个汉奸赶一辆马车出炮楼了。咱们选在哪里截杀他?”

  “拐子崖,山脚急转弯后,又要爬山坡,是这条路最窄的埝儿。”一小队长想了下缓慢地说。

  赵黑豹低头来回走了几步,想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就这里,离炮楼有三四里地了,惊动不了那里的鬼子。”

  一夜没有睡觉的多林,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手中紧紧地端着大枪瞄着四周的庄稼地。马车在拐子崖急转弯后,赶车的大兵“啪——”甩了个响鞭,大喊一声:“驾——”枣红马昂起头,打了一个响鼻开始用力爬坡。这时,从前面陡斜的坡路上走来了四个抬门板的人,上面躺一不停叫喊的病汉,两下挡住了各自的去路。

  “吁——”赶车的大兵急忙勒住了缰绳,大车紧急停顿下来后,“吱——吱——”地叫着,向后倒退了好几尺。

  “八格——”多林恼怒地跳下车来,用枪指住了这四个人。一身山民打扮的赵黑豹哈着腰急切地说:“太君,俺大哥得了急病,要去三山镇丁先生药堂诊病。太君,俺们是前边村子马家庄的良民——”

  多林用狐疑的眼神紧盯着门板上用大蓝花粗布被子盖严的病人,刚要用刺刀去挑时,突然那蓝花被子像被疾风吹卷一样,“呼——”地一声压在了他的头上,在多林急忙拉扯的时刻,钱如山一个鹞子翻身,从门板上腾空而起,运足了气力的双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多林的身子飘移了数步,沉重地撞在了大车轮子上,随着“咕咚”一声反弹,骨碌碌滚落到路边的坡沟里。赵黑豹甩手一枪,多林立刻脑浆迸裂。

  赵黑豹对两个吓得周身筛糠的汉奸说:“老子就是当年占山为王的赵黑豹,如今是抗日自卫军的司令,看在中国人的分儿上饶你俩的小命!”

  钱如山捡起地上的两支长枪,一挥手:“走——”

  赵黑豹半夜枪击鬼子机枪手、白天截杀多林的消息,通过三口镇百姓们的口,神话般迅速传扬开来。

  十五 闻噩耗混入集市智杀汉奸

  钱如山要去一趟东南乡的丁家镇,联系当年在武学堂的同门师兄弟们共谋抗日大业。兄弟们久别相聚,不免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一待就是七日。

  第八天的早上,钱如山刚回到村口,正在大核桃树下放哨的二犍一眼看到他后,马上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哭起来:“二掌柜,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出大事了,你可回来了,呜——”

  钱如山的心里一惊,一下抓住二犍的肩头忙问:“出啥大事了,鬼子打我们了?”

  “是黄显祖带领八九个人去城里投靠鬼子,赵司令带我们去追赶,在村头中了接应黄显祖汉奸队的埋伏。二小队长当场被打死了,赵司令左胳膊受了伤,两个兄弟大腿中枪……”二犍边抹泪边说。

  钱如山匆匆来到赵黑豹的住处,只见他左胳膊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脸色青中带黄,身子斜靠在太师椅上,正望着地面发怔,看到钱如山回来了,脸上浮现出了一阵惊喜,要站起来说话。钱如山紧走几步制止了他,忙说:“在村头上,二犍已经说给我听了。我就纳闷儿呀,黄显祖好端端的怎会投靠了鬼子呢?”

  赵黑豹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说:“钱老兄,说出来你别介意。你走后的第二天,黄显祖收到了一封信,后来才得知,信是你家三先生钱如水写给他的。他看信后谎称家中有事回了家,其实是去了城里,由三先生引见给了特高课的田村。回来后就鼓动着八九个人去城里投靠了小鬼子。”

  “赵司令,你……你说谁……谁?”钱如山一下瞪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摆着手,打断了赵黑豹的话。

  赵黑豹用一双流露着六分恼怒、四分轻蔑的眼神盯着气急的他,一字一顿地高声重复道:“你的亲三兄弟,钱如水先生——”最后的“先生”俩字,故意拖长了音调,其用意不言自明。

  “这……这怎么可能呀,我……我的三弟那是饱读圣贤之书,又是孔孟之道的传授之人,是清高文雅之士,咋会乱了纲常,丢了廉耻呢?赵司令咱……咱可要弄明白呀,这可关乎着家族声望,读书人的气节……”钱如山急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时,一小队长走进了厅房。赵黑豹一噘嘴巴:“不信,你问问他。”

  一小队长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使劲地点点头:“二掌柜,千真万确。”

  “怎么会这样呀!家门不幸出汉奸了!祖宗呀,你们在阴曹地府不敢出门见人了!呜——”钱如山叫喊着双腿跪倒在了地上,“砰砰——”连叩了三个响头,双手“啪啪”拍打着地面,放声大哭起来。从小时候起,三弟在他的心目中就被奉若神明,他做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钟爱的三弟呀。如今这尊占据心田的神明轰然倒坍,变成了一摊污泥浊水。他的心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摘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躯壳,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呀!他在关东时,每当听说冯占海司令的所有通电文告,都出自于一位学富五车的赵姓秘书长之手,心中常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拉起一支像样的队伍,就叫三弟做这个秘书长,文笔一定不在姓赵的之下。想到此,整个身心就充满了活力。

  “哎呀呀——我的三弟呀——”钱如山绝望至极,索性躺在了地上,像乡间的老太婆耍混那样打起滚来,周身沾满了黄土,泪水鼻涕淌了一脸。

  极少流过眼泪的赵黑豹看到钱如山在地上打滚翻腾的情形,想到他夜袭炮楼、截杀多林时那一马当先的豪壮气概,“英雄亦有伤心处”的话语,回响在了他的心头。不觉两眼泛红,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硬汉子被伤心后真性情的流露呀。

  赵黑豹走到钱如山的跟前,哽咽地说:“钱老兄,我知道英雄亦有伤心之处,可咱们不能像娘们儿一样躺倒呀,要顶天立地站起来和小鬼子干!”

  正在打滚哭叫的钱如山听了此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感心头一震,那颗刚才被掏走的心,猛然间又回来了。他止住了哭声,一下坐了起来,用蒙眬的泪眼环顾了周围都在陪他流泪的弟兄们,右手一支地面,身子弹跳了起来。“这对数典忘祖的狗师徒,我一定要干掉他,咱们的弟兄不能白死了。”他使劲地挥着拳头发誓说。

  此时身居城里的田村,正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目沉思。钱如水的一封信,就将黄显祖及八九个抗日分子招抚到了日军的旗下。沿着这条思路,由此联想到了以华治华的策略,灵机一动,决定成立一个别出心裁的番号——中日亲善招抚队。任命黄显祖为队长,钱如水为招抚使,队部设在县城东关中,一家逃走了的财主大院里。

  黄显祖受宠若惊,极力地四处游说,现身说法,到处宣扬:“只要咱们不打日军,日军绝不会对咱们烧杀抢掠。以咱们的实力和日本人打仗,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早晚是个死!识时务者,才能在这乱世中过上安稳日子。不要轻易地拿咱们的身家,去为这个不把百姓当人看待的国度卖力、卖命……”一时城乡间的许多支观望的游杂武装,失去了依靠的地痞无赖,在他的煽惑下,丢掉了最后一点廉耻,纷纷归集到了招抚队中。不长时间扩充到了三个中队。田村出枪、出教官对他们进行训练。

  田村察看招抚队后,兴奋地拍着钱如水的肩头说:“如水君,时势改变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中国古语,你这个招抚使做得很称职嘛!为本地的中日亲善立下了大大的功劳,皇军会重重地奖赏你的……”

  时光转眼到了初冬季节。钱如山经过几次的化装侦察,终于摸到了黄显祖的活动行踪。每隔一个集日,辰时到巳时这个时候,黄显祖就会来到大集南端专卖妇女儿童用的花线、布头、木梳、发卡之类的花市上,与他在下面布置的眼线接头。因为这花市上大都是些妇女儿童在买东西,人流单纯,比较保险。

  钱如山依据地势环境,决定不用枪支射击——枪声会惊动城中日军,一旦城门紧闭,难有生还的机会。他决定独身一人去集市用武功刺杀黄显祖。

  十月二十日的东关大集日到了。钱如山化装成一个卖山货的山民,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青色破旧的棉袍,腰间扎一根茅草绳子,背着一个半新的荆条筐,驼着身腰,徐徐地在集市的人群中穿行着。今天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气,天空晴朗,风停树静,阳光明媚。大约十点来钟的光景,黄显祖由两个护兵开路,穿一身黄细布吊兜军装,头戴大檐帽,倒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故作文雅地向花市走来。行人见他走过来,纷纷让路,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腿脚不便,躲避不及,被护兵恶狠狠地夺下筐子,狠劲地摔在了地上。

  黄显祖慢慢来到花市,一眼瞥见路边一糖果摊便走过去,正在围拢着买糖果的妇女小孩们,慌忙哗啦一下闪到了一边。黄显祖见状得意地一笑,弯下腰翻拣了一块芝麻糖送进嘴中。两个护兵离他有十几步远了,钱如山见时机已到,从路边的人群中闪身来到了他的身侧,半蹲着身子故意大声干咳了两下,两腮高高地鼓了起来。就在黄显祖直腰的瞬间,只听钱如海“噗——”地吐了一声,像是吐一口黏痰,一枚钢针迅疾地从他的口中喷出,无声地穿进了黄显祖的太阳穴中。黄显祖的头摆动了几下,身子像喝醉了一样,脚下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躲在一旁的人们见状惊叫着一哄而散……

  钱如山若无其事地挤入了人流中。

  十六 兄弟散悲愤之下大义灭亲

  黄显祖死了,招抚队成了一群无头的苍蝇。田村终于坐不住了,思量再三后,决计让钱如水前来招抚钱如山,让自己的贴身卫士川本扮成钱如水的随从。川本身材黑瘦,其貌不扬,不善言辞,却身手敏捷。原为日本浪人,来到田村身边后,又专门到济南府的一家武馆学过三年功夫。临行前,田村暗暗吩咐他,要见机行事,有机会就干掉这个屡屡给皇军添乱的钱如山。

  钱如水和川本两人骑一匹黑色的东洋马,川本穿一身浅灰色的半新棉袍,头戴青黑的毡帽,脚蹬牛鼻子棉鞋,看上去就一地道的当地人氏。在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他们来到了钱家大门前。

  兄弟俩一见面,相互打量了一番。钱如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一拱手说:“二哥安好?”钱如山点点头双手抱拳道:“托三弟的福。”兄弟二人一同步入了厅房。

  钱如水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随从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客气地说:“坐吧——”川本习惯性地一点头“嗨——”

  钱如山冲三弟哼了一声,用讥讽的口吻说:“三弟,你的身份不低呀,日本人给做随从了!”一句话把钱如山和川本都说愣了。川本心想:“这个钱如山果然厉害,被他一眼就给看穿了。”

  对坐在八仙桌前,钱如山面沉似水,望着头戴圆顶高筒的呢子帽,清瘦的身上穿一件靛青色丝绸的棉长衫,爬满皱纹的脸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清高文雅的三弟问:“你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这卖国求荣当汉奸,做秦桧那样的人会有好下场吗?”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么一个天朝大国,为什么让当年我们的附属国小日本给欺负呢?不是他们强大了,而是咱们落后了。文官爱钱不畏死,武官贪钱却怕死,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时候,他们不把国家当回事,把老百姓当作任其宰割的马牛,一旦把国家弄得垂危将亡时,又让老百姓们以捍卫民族国家的名义,为他们的统治流血卖命。你说这样的国家该不该灭亡?就是赶走了日本人,还政于这些人,能把这泱泱大国治理好吗?还不是山河依旧,换汤不换药吗?我心目中的国家早就灭亡了。日本人有那么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弹药。我们中国人用的是什么?老汉阳造、大刀片、红缨枪,这以卵击石地对阵能赢吗?张学良少帅接过了东北的家底,他不但是念过经书,还出国留过洋,会开飞机,能驾坦克,还号称什么中国的四大公子,可谓八面威风。结果怎么样?一个九一八,一枪没敢放,把东北三省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日本人啦……”钱如水对二哥的话语不以为然,一脸的平静,仍慢条斯理,循循善诱掰着他那细长干瘦的手指分析说。

  钱如山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用不屑的口吻道:“三弟,真是近墨者黑呀,整个一日本人的声调。在我没有下东北以前,对你这文化人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清高风雅得很。如今做了无耻的汉奸,还振振有词,祖宗的脸面、读书人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之书,几年的工夫怎么都变成了大粪,跑到尿泡里去了?你俩耳朵里没塞上驴毛吧,冯占海司令在东北一直跟日本人流血作战的事迹举世公认。”

  “你是个典型的无头无脑的莽撞之人,腹空眼拙,看不透世象,对国家二字的理解浅薄得很。这等十足头撞南墙不转弯的赳赳武夫,就用你的肉弹,去碰日本人的炮弹吧,你枪击炮楼机枪手、领头半路截杀多林、东关大集上处死黄显祖,田村的特高课都给你一笔笔记着账呢,再不悔改的话,到时候恐怕死无葬身之地!”钱如水有些生气地高声回敬。

  “你这个无耻的日本人的狗特务!”钱如山恼怒地瞪起大眼骂了起来。

  “你简直冥顽不化,不可理喻。我是日本人的特务你又怎么样?”钱如水说完,抬起头两手一翻,故作矜持地轻声一笑。

  “我一枪崩了你——”钱如山气恨交加,不由拍案而起厉声说。

  “你敢?大日本皇军的特高课神通大得很!叫你五更死,你就活不到天明。”钱如水毫不退让,硬邦邦地回敬。

  钱如水搬出田村来威胁恐吓,烈性之人,那容得半点沙子揉进眼里,不由使钱如山怒火中烧,一下撩开了大衣,从腰间拔出了匣子枪,指着钱如水大吼:“田村算个鸟东西,你叫他来吧——”

  川本早已对钱如山的言行气恨到了极点,牙齿咬得紧紧的,见钱如山掏枪指向了钱如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暴,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了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厉声大吼:“八格——支那猪,死了死了的——”冲着钱如山的头部开了枪。

  钱如山在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盯着川本,料定这小鬼子必有来头。就在他举枪射击的一刹那,钱如山一招“水银泻地”,仰躺在了地面上,子弹贴着额部飞了过去,“叭——”地一声打在了后墙上。钱如山腰部一坠,两个后脚跟用力一蹬,身子像箭一样,“唰啦——”穿过八仙桌底,双脚狠狠地踢在了川本的脚踝骨上。钻心的剧痛使川本发出了一声惨叫,不由自主地抱腿倒在了地上。钱如山一欠身子,甩手就是一枪。

  “不能伤害川本,他是帝国的优秀武士。”钱如水说着翻身扑在了川本的身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替日本人挡子弹,我叫你挡——”钱如山一咬牙,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哒哒——”一梭子子弹全扫了过去。

  待赵黑豹听到枪声,提着双枪走进厅房时,只见钱如水和川本横躺在地上,血流满地……

  文/郝增 责任编辑/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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