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沙掩埋的归路(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风沙,归路,亲人
  • 发布时间:2016-08-01 10:59

  1 海关寻亲人

  仲秋时节,三塘湖戈壁上黑色沙砾被太阳晒得能烤熟鸡蛋、烙熟大饼。我身上的汗昼夜难干,一天不擦身,手就能搓下来一层油泥。地处三塘湖盆地的老爷庙海关路口,有位身穿蓝色蒙古袍、头戴小礼帽、脸膛跟戈壁上沙砾一样黝黑、嘴唇干裂得流血、年近八旬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每天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从早晨一直蹲到太阳落山。木牌上写着黑字:

  我名叫刘万顺,家原住新疆镇西汉城北街魁顺巷赵家大院,民国三十六年(1947),拉骆驼离开家乡去包头,返回途中在风沙里迷路误入外蒙古。今回来寻找大哥刘万金,二哥刘万银,三哥刘万成,大姐夫徐成仁,患难兄弟赵万东(尕东子)的大哥赵万才,二哥赵万盛,其弟赵万和,赵万东之妻甘肃金塔女人青稞。有知其下落者,请告知本人,理当重谢。

  地处新疆东门户的巴里坤县城,古为镇西城,刚调到该城工作的我,还不熟悉该城的风土人情、历史人文景观,利用假期来海关帮亲戚销售一种塑料底棉鞋。看见老人蹲在如火炉般的烈日下好几天都没打问到他寻找的人,只能给他送两次西瓜解渴。

  临近闭关的一天下午,天闷热得连喘息都困难,老人转悠到摊位上来对我和另几个摊主说,年轻人,赶紧收摊子,暴风雪要来了。摊主们的货摊都摆在露天水泥地上,邻近几个摊主说这老爷子可能几天没找到亲人,脑瓜子急出毛病来了,大白天说梦话,天这么热晴朗朗的,咋会来暴风雪。

  可我知道老牧人看天气很准,我爬上就近一个小山头,望见西天被烟黄色的扫地云遮盖,回到摊位跟前对摊主们说,大风快来了,赶快收摊子吧,这位老人没说错。

  我刚把摊位上的鞋子拿进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大风呼啸而到,天地顿时一片昏暗,就近山坡上几顶蒙古商人的帐篷被大风刮得大幅度歪斜了。刚通关不几年的老爷庙口岸,住房店铺设施还不齐全,我急忙顶着呛人的沙尘去几百步远的路口,把老人拽到我的租房里躲避风雪。

  天擦黑,风力减弱,下起了雨夹雪。摊主们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我心里很感激老人及时提醒我收鞋摊子,不然大风袭来,鞋上落满沙尘就不好卖出去了。

  我点燃一支蜡烛,和老人吃了些西瓜和干粮,眼睛盯住老人布满沧桑的脸膛问:大爷,您当年离开镇西城里的时候,家里还有啥亲人?

  老人操着标准的老新疆话说:当年我离家去包头,妈妈都年近五十了,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三个哥哥都能跟大人们拉骆驼走远路了,家里头我最小。唉,现今妈妈、哥哥、姐姐可能都已经过世了,他们的后代可能搬到外地去了。不然,我在这里蹲了六天了,咋还没有人来认我?海关虽然离镇西城一百六十多里远,每天来做生意的人这么多,我蹲在这里寻找亲人的消息早该传到镇西城里人的耳朵里了。找不见他们,能找见木牌上写着的赵万东和他老婆金塔女子青稞,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也行。

  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急着听下文的我未插言。

  我家几代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子,我十一岁那年,大大妈妈希望我能识几个字,让我进了一家私塾念书。那家私塾有十来个十至十三岁的学生,男女生混杂。我家邻巷的马莲子和我同桌,平日喜欢跟我玩。一天下课,我要出门尿尿,有个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外号叫大驴球的娃娃,堵在门口叉开两条长腿,要我和马莲子从他的裆下经过。我怕已经憋急了的尿尿在裤子里,就乖乖从他裆里爬出门;马莲子没听他的话回到座位上。我当着马莲子的面钻了他的裆,很丢面子,难咽下这口气,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掏出尕牛牛往他砚台里挤了点儿尿,被撞进门的同学看见了,告到教书先生那里。先生罚我跪了一堂课,还要打我二十板子,我跑出教室,未敢回家,去外奶奶家躲了几天。大大带三个哥哥去外奶奶家找我,我又逃到大舅二舅家。躲躲藏藏十几天,再谁家都不去了,白天从东街溜达到西街,南街溜达到北街,夜里躲在城墙洞里或牲口棚里过夜。肚子饿了,趁家里或亲戚家没人的时候,翻墙头进院子偷几个刀把子(馒头)充饥。有几回马莲子拿她家的熟羊头羊蹄出来给我吃。马莲子家是镇西北街专卖熟羊头羊蹄子的。

  立夏时节一天夜里,我正躲在一户人家马槽里做梦,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循声顺墙根走到那家院子跟前,从院子里几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中听见,尕东子的大大赵东家,靠给大户人家拉骆驼攒钱,买来一练子骆驼,跑包头贩卖马茶、绸缎和瓷器。那天夜深归来,翻墙跳进自家院子里,敲开屋门,屋里有个野汉子,抡欢马鞭抽打野汉子的时候,他婆姨丢下八岁的儿子冲出门,跳进了院子里的深井里。娘家人和左右邻舍赶来,从井里捞出他婆姨的尸体,掩埋了。尕东子的两个姐姐不敢住在家里了,去了他外爷爷奶奶家,尕东子哪里也不去,陪我胡游荡。有了他这么个伴,他会想办法弄到吃的东西,我们吃熟羊头羊蹄的次数也多了。一天,马莲子把我们二人堵在城墙头上,瞪圆杏眼问:这几天她家的熟羊头羊蹄总丢,是不是我们两个贼大鬼(调皮鬼)干的?我说马莲子你长得水灵,我长大要娶你做媳妇,咋会偷你家的熟羊头羊蹄吃哩?

  马莲子信了我的话,脸转向尕东子:尕东子,你偷过我家的熟羊头羊蹄子吗?

  大我两岁的尕东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我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抓住过吗?我说我没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信吗?要是昨天夜里你家丢过羊头羊蹄,这阵子你过来闻一下我的嘴巴,有没有羊膻味。

  马莲子狠狠瞪了尕东子一眼,转身离去。我心虚地想追上去问她家丢过几次熟羊头羊蹄?哪天丢的?迎面走来的大驴球拦住了我的去路,叉开长腿说:城墙顶上不足五尺,太窄了,你们俩人从我的裆下走过去吧。

  我心里怕大驴球,往后退了几步,尕东子从后头走过来乖乖猫下腰,朝他裆里钻去,刚钻到他的裆下,头猛地朝上一顶,将他顶了个仰面朝天,双手捂住裆嗷嗷叫。我们二人转身就跑,跑到城门跟前,沿马道走下城墙。听说大驴球的卵泡子被尕东子那一头顶肿得像羊尿泡,他家大人带他去我们两家找麻达,我更不敢回家了。

  这天夜里,我们二人玩乏了,躲在他姑妈家驴棚里躺下就进入了梦乡,耳刮子被人揪疼醒来,驴槽跟前站着拎马灯、拿马鞭的我大大、我三个哥哥和尕东子的大大。那年月镇西城里能买到从俄罗斯贩来的玻璃罩马灯了。

  回到家,两家大人没打我们二人,叫我们连夜洗澡吃羊肉,倒像我们闯祸有功,说天亮送我们去学武功。镇西城里庙宇多,庙宇多庙会就多,过庙会就吼秦腔唱大戏,秦腔剧团里有会武功的人,我们这群贼大鬼最喜欢看耍武把子。听说要送我们二人去学武功,我们能练一身武功就不怕大驴球欺负我们了,高高兴兴洗了个澡,撑了一肚子熟羊肉,上炕躺下迷糊过去,就啥都不知道了。可是,两家大人还怕我们吃饱后跑掉,轮换着眼睛盯了我们一夜。

  2 荒漠练奇功

  临动身这天,天格外晴朗,我们两个贼大鬼又撑了一肚子熟羊肉,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准备爬上驼背的时候,马莲子身穿过年才舍得穿的蓝花洋布褂子蹭到我身后,声音低得像蚊子,叮咛我:尕顺子,到了学武功的那儿可别再惹祸胡跑了,好好练功,学会了武功就不怕大驴球欺负我们了。

  我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两家大人手里拿着两块黑布条走过来说,怕我们两个贼大鬼知道回家的路,到了练功的地方想家往回跑,要把我们的眼睛蒙住赶路。

  我心里觉得好笑,我们二人早早就不想回家守规矩了,到了练功的地方咋会想家往回跑哩?就乖乖让大人们拿布条蒙上眼睛,被大人们扶上驼背,在悦耳的驼铃声中踏上了学武功的路程。

  这是两家大人精心预谋安排好的,一路上每天走的天黑透了,停下休息,才摘掉蒙在我们二人眼睛上的布条儿,白天吃干粮喝水的时候都不准取掉蒙在我们眼睛上的布条儿。我们问送我们去哪里学武功?咋问大人们都不告诉我们,说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到夜晚,我们从天幕上北斗星的位置判断,一直在往东走。

  这样走走停停走了四天半,才走进荒漠深处一片梧桐树林里停下。梧桐林里有一眼拳头大的清泉,隐藏着一间可容二十余人如活人坟墓般的地窝子。大人们从驼背上抬下来两麻袋小麦面粉,两麻袋牛羊肉干,抬进地窝子里。地窝子里一条可睡十多人的长炕上,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灰白干瘦的老汉,见我们一行人走进来,老汉连头都未抬一下,聚精会神旁若无人地在解一个羊头大的生牛皮疙瘩。

  大人们放下面粉和牛羊肉干麻袋,跟那位老汉打了声招呼,对我们二人说,这位老人是你们的师傅,尊姓罗,你们称呼他罗师傅。

  我们二人扑通一声跪在沙地上,向老汉磕了三个响头。来之前大人们教给我们的一番客套话,我们都憋了一阵子没说出来。老汉仍然没理睬我们,埋头解他的牛皮疙瘩。

  我大大向老汉打了声招呼,对我们二人说,他们往后会常来看望我们二人,便走出地窝子,跨上驼背离去。尽管我们二人学武功的愿望很迫切,在家的时候不愿回家,想到遇上这么个对人冷如僵尸的师傅,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还是有几分留恋,一直望着他们几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荒漠的尽头。

  我们二人再走进地窝子,罗老汉仿佛活过来了,放下牛皮疙瘩站起身,先在我们二人的每条腿上绑了一个沙袋子,沙袋子是牛皮缝制的,一个有五十斤重,用粗牛皮绳绑在我们的腿上。尔后也扔给我们一人一个羊头大的牛皮疙瘩,说:你们赶紧把这三十个牛皮疙瘩解开,啥时候能解开,我啥时候就教你们学武功。

  我抬头看见长炕上堆着两堆牛皮疙瘩。拿起牛皮疙瘩仔细端详,见是有人将生牛皮放在水里泡软,拿刀子割成面条子粗细的条儿,挽成一个接一个的小疙瘩,再将小疙瘩挽成羊头大的大疙瘩,晾晒干后硬得像石头。

  学武功心切的我们,一人拿起一个牛皮疙瘩,就往开里解。先是如狗吃刺猬无从下口,后来解了半天,急得满头热汗淋淋,几个手指头磨破了,一个牛皮疙瘩还丝纹未动。忘了饥渴拼命地解,天黑透了,累得饥饿难忍了,罗老汉放下手中的牛皮疙瘩,点亮一盏酥油灯,手指着案板和一口大铁锅说:你们肚子饿了,自个儿去案板上拿大饼吃,渴了,自个儿去拿碗舀水喝,锅里有水,嘴馋了,自个儿去拿牛肉干羊肉干解馋,房梁上有牛肉干羊肉干。你们是来让我教武功的,不是来让我伺候你们的。

  罗老汉的两条腿上也绑着两个上百斤的牛皮沙袋子,他很轻松地拖着沙袋子走到土块砌成的锅灶跟前,拿起一只大铁碗舀开水,从案板上拿起一块大饼大嚼大咽,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像在故意引逗已经渴极饿极累极的我们两个娃娃。吃罢大饼,他又从房梁上摘下来一块干牛肉条儿,不紧不慢嚼起来。他看上去年过七旬的年纪,仍然满口牙齿。

  我们两个十几岁的娃娃,每人腿上绑着牛皮沙袋子,很吃力地挪到十来步外的锅灶和案板跟前,已筋疲力尽。填了一肚子大饼和水,又乏又困,看见罗老汉已在长炕上躺下,又很吃力地一步一步挪到长炕跟前,腿上绑着沙袋子上不去炕,尕东子先把我弄上炕,尔后两个人先把他的左腿弄上炕,再往炕上搬他的右腿。赶两个人都爬上炕,累得汗湿了衣裳。

  炕上铺了一层细纱子,沙子上铺着羊毛毡。我们汗津津的身子在毛毡上躺下,罗老汉起身扔给我们一人一条臭烘烘的羊皮褥子,说:初夏时节的沙漠里夜晚还有凉意,出了汗的人会着凉得病,练武功的人可要管好自个儿的身体。

  听他的口音,有些像甘肃武威人。

  第二天天亮,我们二人的手指头都肿得一使劲就疼。正在聚精会神解牛皮疙瘩的罗老汉说:手上有点伤就怕疼,还能练武功吗?有苦心狠心耐心才能学到武功。

  我们二人咬咬牙忍住疼,又开始解牛皮疙瘩,手指头又磨破流血了,鲜血很快染红了牛皮疙瘩。手解不开牛皮疙瘩,就用牙齿啃咬。牙齿啃出了血,牛皮疙瘩被啃湿了,还是原样子,气得我用拳头狠砸了它几下,手砸疼了,它也来火了,滚到炕下。我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拾起来。

  梧桐林子里遍地是残枝干柴,罗老汉每天都双腿拖着牛皮沙袋子走出地窝子拾一捆干柴,背回来加火烧水烙大饼。

  罗老汉不在的时候,尕东子说,我们偷偷用水把牛皮疙瘩泡软,不就好解了吗?牛皮疙瘩再硬,水能泡软。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一人一天能泡软一个牛皮疙瘩,个把月就能解开三十个牛皮疙瘩,开始学武功了。

  我们掏出各自的小牛牛,将牛皮疙瘩淋湿,掀开毛毡,把湿牛皮疙瘩埋进沙子里,盖上毛毡,毛毡能防潮湿。

  罗老汉像把眼睛留在地窝子里似的,身背干柴捆走进地窝子里,放下柴捆,双腿拖着牛皮沙袋子爬上长炕,掀起毛毡,从沙堆里扒拉出湿牛皮疙瘩,说:学艺可不能偷懒,每个来我这里学武功的人都要过解牛皮疙瘩这一关,过不了这一关就别想学武功。偷奸取巧就罚一人多解两个牛皮疙瘩,这是规矩。

  言毕,又往我们的牛皮疙瘩堆上填了两个牛皮疙瘩。

  我们二人的手指头肿得像水萝卜,手背肿的似刀把子。罗老汉从大锅里舀了半盆温水,抓了两大把盐丢进水盆里,拿木柴搅了几下,说声:你们的爪子给我伸出来。我们二人乖乖伸出爪子,他一手抓住一只,摁在水盆里的一刹那,手指头疼得钻心。尕东子的眼泪都疼出来了。

  罗老汉拿水桶出去拎水,已经疼得满头脸是汗珠子的尕东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罗老汉心真狠,这哪像在教我们学武功,简直是在给我们上刑罚。心狠的人会断子绝孙,他姓骡,骡子是马和毛驴交配所生,没有后代。

  上过几天私塾的我纠正道:这个罗老汉是姓罗的罗,不是驴马骡的骡。罗老汉拎水桶走进来,我们急忙打住话。

  可是盐水泡过的手指手背,很快消肿了。我们二人又拼命解牛皮疙瘩,手指头又磨破流血几回,又用盐水泡了好几回,每次盐水泡手指手背都如同上刑罚,还未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就没了信心。

  罗老汉去梧桐林子里拾干柴,尕东子说,我怀疑这个罗老汉在日弄我们两个娃娃。我们都来这里十几天了,还连一个牛皮疙瘩都没解开,赶我们解开这三十二个牛皮疙瘩学武功时,都像他那样胡子白了。

  我说他凭啥要日弄我们两个娃娃?

  尕东子说可能是我们两家大人给他的学费少了。你没看见刚来的那天他见了我们两家大人,拉长脸不理不睬的?

  可他每天都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

  可能他解的是好解的牛皮疙瘩。

  罗老汉解的牛皮疙瘩离我们三步远,尕东子拖着牛皮沙袋子爬过去拿到手仔细端详,那个牛皮疙瘩也硬得像石头,跟我们手里的牛皮疙瘩没有二样。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兔子都不拉粪的地方吧?我怪想我爷爷奶奶和两个姐姐的。

  我们腿上的牛皮沙袋子,是用水泡软的皮绳绑上的,眼下生牛皮绳干硬如石头,腿上绑着这么重的沙袋子,咋能跑掉?来的时候也没记住回家的路。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想办法偷偷整断绑在腿上的皮绳吗?整掉绑在腿上的沙袋子,逃离这里往西走,总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再打问去镇西县的路。

  有了月亮的这天夜里,尕东子借助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月光,拿木柴磨皮绳,磨得很用心,可是磨了一夜,皮绳上只被磨了一道浅印,他没了信心。白天我们二人走出地窝子去梧桐林里解手

  找到一个石块,走进地窝子,罗老汉等候在门旁说,跟我学武功用不着石头。从我手中夺过石块。

  地窝子里只有一把刀子,罗老汉每回用完刀子就别在他的腰间,我们再找不到可割断皮绳的东西了。一天夜里趁罗老汉睡着了打呼噜的时候,尕东子慢慢接近罗老汉,伸手去拿罗老汉腰间的刀子。罗老汉的呼噜声没停,一把抓住了尕东子的手说:既然来到这里,想逃跑太对不起你们的大人了,乖乖耐下心来解牛皮疙瘩,学些武功了,回去向你们的大人好有个交代。

  割不断绑在腿上的沙袋子皮绳,就别想逃离这里,我们只好耐下心来继续解牛皮疙瘩,边寻找机会割断双腿上的牛皮沙袋子逃跑。这样苦撑苦熬了一年零九个月,双手十个指头和双腿绑沙袋的牛皮绳处的皮肉上都磨起了一层厚茧,绑在双腿上的两个牛皮沙袋子也不觉得那么沉重了。有一天我偶尔发现一个牛皮疙瘩上有条稍宽的缝子,用手指头狠劲一抠,一根干皮条就松动了,将那根干皮条抠出来,再抠其余皮条就容易点了,花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解开了那个牛皮疙瘩。我们二人欣喜若狂,有了信心。

  再往后,每人一两天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再往后觉得牛皮疙瘩越来越好解了。

  牛皮疙瘩全解开了,罗老汉说:你们解牛皮疙瘩的功夫算是出师了,但解牛皮疙瘩不能停,多少年来我就一直没停。你们还剩下一年工夫了,你们赶紧练飞毛腿和隐身沙堆的功夫。

  言罢,他拿起一根腿粗的木柴棍,噼哩啪啦几下,十根手指头就将木棍掰成碎柴。

  又递给我们一人一根木柴棍,我们的手指头掰木柴棍,也感觉很容易,很快就将一根腿粗的木棍掰成了碎柴。

  扑通一声,两个人感激地齐齐跪在老人面前,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师傅。罗师傅,谢谢您教给了我们这手功夫。我们来这里两年了,还没喊您一声师傅,师傅咋惩罚我们都行。

  哈哈哈……罗师傅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说: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倔劲头,练武功的人没点倔脾气还能学好武功?好,你们每个人已经解开了三十二个牛皮疙瘩,再解开绑在腿上的沙袋子牛皮绳就不难了。你们解开沙袋子的牛皮绳想离开这里,我拦不住了。可是你们二人从腿上绑牛皮沙袋子那天起,就在练飞毛腿的功夫了,已经练了两年,放弃太可惜了。

  我们急忙说:师傅,您想撵我们我们都不走了,求您继续教我们飞毛腿的功夫,和隐身沙堆的功夫吧!

  练飞毛腿是长久不停地练的功夫,从今天起你们就解掉腿上的沙袋子,开始练奔跑蹦跳,练一段时间奔跑蹦跳,腿上还要经常绑沙袋子,不然时间久了会前功尽弃。罗师傅从沙地上扶起我们二人说,练沙堆隐身法就更难了,当遭遇啥不测的时候,不光是能不能一头扎进沙堆里,扎进沙堆里后还要能憋多久的气,人闷在沙堆里时间久了会憋死。

  老人讲到这里停下,又喝了几口水,为了证实他的话没有水分,拿起鞋箱子上一块木板,咔嚓几下,木板就成了碎柴。

  我们二人腿上的沙袋子绑了两年,走路走习惯了,当各自费了很大的工夫解开腿上的生牛皮绳死结,见小腿皮肉上勒了几道深茧槽。刚迈开腿,身子如飘起来般轻巧,没稳住身子,竟然栽倒在沙地上。

  每天早晨,罗师傅将两只大木盆盛满水,他先点燃一根香,把自己的头脸埋进水盆里,一根香燃完后,让我们二人再将头脸埋进水盆里一根香的时辰,说练潜水的人要这样练憋气,练沙堆隐身法也要练这样的憋气功夫。

  早饭后,他带我们二人在沙梁子上奔跑、跳跃,每次练得浑身汗湿透才罢休。他瘦小的身子奔跑起来快而敏捷,像一阵风。

  十多天后,我们二人也能跟在他身后箭步如飞了。他奔跑的时候,简直如一阵旋风,又似幽灵,瘦小的身材很轻巧地时而跃上沙梁子顶,时而隐没在沙沟里,很快就把我们二人扔在身后很远。

  午饭后,开始练沙堆隐身法。可是我们二人一连练了十多天,都是头扎进沙堆里了,后半身还在沙堆外头。罗师傅说扎沙堆身子要斜着往里扎,就容易一些,你们这样直直往里扎,不容易扎进去,被土匪看见了还不砍了你们露在沙堆外的半个身子。练扎沙堆的时候心里既要想着是为了逃生,还要掌握窍道,还要看准那种较高而陡些的沙梁子,小沙梁子,平坦的沙地,没有十来年的硬功夫是扎不进去的。我师傅说他练了十多年,身子才能扎进小沙梁子和沙地里。

  您师傅在哪里?我们来这里都快三年了,咋没见过他老人家?

  罗师傅说,十年前,他师傅被日本人哄去,说给日本人一个特种部队教沙堆隐身法。他师傅不干,逃跑途中钻进沙堆里,被日本人挖出来后,又瞅机会逃跑,他师傅的飞毛腿没能跑过日本人的枪子儿。

  言罢,说声,不好,东头土匪来了!

  我们二人转身朝东望去,随着身后扑通一声响,哗——跟前沙梁子顶上的细沙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不见了他的人影。等了一大阵子,还不见他从沙堆里露出头,我们二人着了急,用手拼命刨挖沙堆。约两炷香的时辰,他才手捏住鼻子爬出沙堆。

  我说:罗师傅您被埋在沙堆里两炷香的工夫了,不怕憋死?他说这就近的沙粒都是空心沙,人被埋在里面能喘过气来。就看是啥人,有功夫的人才能喘过气来。

  讲到这里,老人喝了口凉开水,问我,在蒙古沙漠里有一种沙子是空心沙,你信不?

  我说信,我在一家化工厂当铸造工的时候,听师傅说过,那种空心沙排气快,铁水浇铸出来的工件没有气孔,有些重要工件非用空心沙的模型浇铸不可。那种空心沙要靠进口,价格贵。

  老人放下水碗接着讲。

  转眼学武功的三年期限到了,大人们送我们来这里学武功是签订了契约的,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事。大人们如约骑骆驼来接我们回家,丢给罗师傅一些银元,一麻袋小麦面粉,一麻袋牛羊肉干。平日里一有闲空罗师傅就和我们两个徒弟嚼牛羊肉干,他不种地不养牲口,牛羊肉干除了这样的来路,我们好几回看见有人骑骆驼来送牛羊肉干。

  飞毛腿和沙堆隐身法还未学会的我们二人,向罗师傅磕了头,跨上驼背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他老人家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3 荒漠遇险

  骆驼驮着我们一行人到达镇西城,太阳离西山巅不足一长马鞭高了。走进汉城东门,满街人家屋顶上青烟袅袅,一片狗吠、娃娃吵闹声,心里就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一声“买羊头口来——”的吆喝越过各种吵闹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吆喝声如歌般嘹亮、圆润,像出自一个青年女子的嗓子,牵动了我的心。我仿佛闻到了一股诱人的煮羊头羊蹄的香味儿,忍不住咽了几口快溢出嘴巴的涎水。

  女子的吆喝声传来三十一回的时候,我们驼队已经拐进我家那条巷道里。妈妈早就等候在院子门口。骆驼卧下,我的双脚刚着地,妈妈和姐姐们就扑过来,抱住我一顿痛哭。我陪着她们落泪,仿佛长这么大头一回感到亲情和家的温暖,心里想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家、离开家中亲人半步了。

  又接连传来几声卖羊头的吆喝声。我挣脱妈妈的怀抱,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吃羊头。三个姐姐要去给我买羊头,我说我自己去买,你们不知道我喜欢吃啥样的羊头。说罢,就循声朝卖羊头的方向奔去。

  沿一条巷道跑到北街上,望见一个头巾蒙住头脸、身穿白底蓝花布褂子的女子,推着独轮木车在卖羊头。我走近羊头车,女子先是瞪大了露在头巾外面的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随即眼睛里蒙上一层水光,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刘万顺……尕顺子,你哪天回来的?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说,刚才到家。还没进城东门就听见你的吆喝声,闻到你家的羊头香味儿了,就来买个羊头解解馋。

  出去三年没吃到家乡的羊头了吧?我给你挑大羯羊(肥羊)的头。

  女子摘掉头巾,露出马莲子那张月亮般光洁嫩白好看的脸蛋。天山草原的女人们怕脸蛋被草原上的风吹黑,出门都蒙着头巾。相隔三年,马莲子出落成一个身胚子高挑挺拔,也用头巾蒙住脸蛋讲究好看的大姑娘了。我在家的日子,她是从不顶头巾蒙脸蛋跟男娃子一样疯玩的野丫头。眼睛盯住她那张可人的脸蛋,我似乎忘记了她羊头车上诱人的香味儿。

  马莲子为我挑了三个大羯羊的头,拿细麻绳拴在一起,递给我。我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她噘起小嘴巴生气地说:你三年没吃到家乡的羊头了,这三个羊头是我送给你吃的,你要是给钱,我可要肚子胀了(生气)。

  我说你这样卖羊头,会回家挨骂的。

  她拿起一块熟羊蹄肉塞进我嘴巴里,说:当年你和尕东子经常偷我家的羊头羊蹄子吃,我都没怕赔本挨家里大人的骂,今天不在乎这三个羊头。

  我想辩解,三年前尕东子偷过她家的羊头羊蹄子,我没偷过。可是辩解就会出卖朋友,于是没吱声。没吱声就等于默认了。心里想,我会想办法挣钱还了你家羊头羊蹄子钱的,我已经是十四岁的男子汉了。可是除了拉骆驼,再咋样能挣到钱哩?我要拉骆驼挣钱,就会离开家人了。

  到家第六天,尕东子的大大来我家串门儿,我大大妈妈把他让到屋里炕桌旁盘腿坐下,切了一盘熟牛肉,炒了一盘羊肉酸菜,一盘爆炒羊腰子,一盘素炒洋芋丝,拿出一瓶青稞酒招待他。酒过三巡,他打开话匣子说:现今镇西城乡店家都缺花洋布,我今天是来约你去包头贩花洋布的。花洋布如能贩回来,很快就能出手,换成白花花的银元。

  我大大说,这几年绕到蒙古漠北草原的驼商道被封死了,口里又战乱不断,只能从蒙古沙漠里的驼道去包头。可是沙漠驼道又闹土匪,很少有人敢走。

  经营驼商刚起家的尕东子大大说,我不信我们从蒙古沙漠里去包头偏偏碰上土匪。蒙古沙漠里闹土匪,也是光听人说,你我都没见过,眼见为实。越没人敢铤而走险,贩回来的花洋布才越值钱。夏天的沙漠里能晒死人,我想土匪那号吃嗟来之食的乌合之众,没耐心吃那种苦,不正是我们挣钱的好机会吗?

  我大大还有些犹豫:万一碰上土匪,咋办哩?

  该死的娃娃球把子朝天,活该命里注定过穷日子。要想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要敢于冒险。我不冒险,一个穷拉骆驼的,哪来的这一链子骆驼?

  两家大人就这样把拉骆驼去包头的事宜定下来了,动身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九,要把我们两个会武功的尕小伙带上,跟他们拉骆驼走远路历练历练。当初大人们送我们二人去荒漠里学武功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保护驼商队。

  两家大人开始收购天山草原的野枸杞、猞猁皮、雪豹皮和羊绒。四面环山的天山草原水草肥美,自古是野生动物的栖身地。

  五月初八晚上,我和马莲子来到北街城隍庙庙院里,小时候我们经常玩儿的地方。

  马莲子抬头仰望天幕上如一只小船的月牙儿,深深叹了口气:听人说口里战乱不断,你大大这些大人放下安稳日子不过,要带上你们两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去冒险,让人提心吊胆的。

  我今年都十四岁了,尕东子十六了,嘴上都长胡子了,咋是嘴上没毛的娃娃?不冒险就会一辈子受穷,过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没出息的日子。我想起了尕东子大大说过的话。

  唉,看来你这阵子人在我跟前,心早就飞到沙漠里和包头去了,拦不住你了。路上可要多留神。马莲子说完这句话,脸转向我。

  我知道这回去包头吉凶难卜,眼睛盯住马莲子那张如月亮般光洁的脸蛋,把她的模样印刻在心里带走。她能为我提心吊胆,说明她心里有我,我壮胆说:这回我能活着回来,就叫我大大妈妈请媒人去你家提亲。你愿意嫁给我吗?

  马莲子点了点头:我早就愿意嫁给你这个贼大鬼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天下半夜落了一场小雨,天亮城内外的草木如刚洗浴过般的鲜绿,太阳也格外光鲜地从东山巅升起。

  镇西城是驼商队东来西往的中途大站,许多大户人家靠拉骆驼跑生意发的家,驼户们都喜欢骑善走沙漠荒山、个头矮、力气却大、走路敏捷的蒙古马牵驼队跑远路。早饭后,尕东子大大和我大大,带我们二人各骑一匹蒙古马,牵着两家的两链子骆驼(一链子是十三峰骆驼)上路了。两家的亲戚和城里的驼户们把我们一行人送出汉城北门,几峰常年跋涉的成年骆驼流着眼泪发出揪心的哀鸣,驻足不肯往前走。尕东子的大大掉转马头,狠抽了它们几驼鞭,它们才肯慢腾腾地往前走,边走还边鸣叫不停。

  我心里有些发毛:上回两家大人送我们二人去荒漠里学武功,出了汉城东门,几峰成年骆驼只鸣叫了几声,可这回它们为何这样鸣叫?咬咬牙再一想,出了城门我们就是过河卒了,过河卒只能拼命往前拱,担心没有用。

  听大人们说,从前甘肃马鬃山和明水一带有股名为黑喇嘛的土匪,清末被清兵剿灭后,其阴魂不散,那一带还有他的残部出没。我们两家的驼队出了汗城北门,往北走,经过西海子东畔抵达北山,从北山山沟走进三塘湖盆地,向东拐,沿岔哈泉、淖毛湖、阿塔斯山、哈唐布拉格这些有泉水的地方走,尽量绕开马鬃山和明水,进入蒙古大沙漠。

  四面环山的天山草原北山,是东天山的一条支脉,走出北山山沟往东拐,一路全是黑色沙砾戈壁荒山,随着驼队的缓慢前行,单调有节奏的驼铃声,为空旷、苍凉、死亡般寂静的戈壁荒山里带来一丝生息……

  驼背上驮着小麦面粉、牛羊肉干、小铁锅、茶壶和驼马吃的豌豆瓣料,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就加火堆支锅烧水煮饭吃。天山草原的冬季漫长达半年之久,积雪厚,十分寒冷,有能冻死狼之说。每到冬季来临,生活富裕的人家都宰杀牛羊多吃肉抵御寒冷,部分牛羊肉冻储起来,部分牛羊肉拿刀子割成长条儿,撒上盐末,挂在屋里房梁上,家里用松木干柴火堆烤火取暖,木柴的烟熏牛羊肉。这样熏出来的牛羊肉干,不招惹苍蝇虫子,带在路途上不怕变味儿,又很好吃。

  路途休息的第一站是在三塘湖盆地东南一个名叫高泉的地方。一道两人余高、近百步长的沙丘上,有一眼如大铁锅里的水烧沸滚般涌动的清泉,故得此名。驼队在高泉一侧停下,加火支锅烧水,大小四人吃了些干粮和牛羊肉干,在沙地上铺开羊毛毡,头往里脚朝外躺在毛毡上休息。我大大告诉我们二人说,驼商队为防备野兽和土匪袭击,路途中都这样睡觉。

  深夜被驼鸣和马的嘶叫惊醒,二十六峰骆驼和四匹马已经站成了一个圆圈儿,它们的头一律朝外,把我们四个人围中间。远处传来狼嗥声,很快骆驼和马群的外围有了如鬼火般的亮点。我和尕东子手疾眼快地举枪连开两枪,狼群发出一阵嗥叫,向远处逃窜。

  我大大叮咛我们两个青年人,进了沙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开枪,开枪会招来劫匪。

  第四天中午,驼队从一个名叫唐布拉格的地方往南走,进入蒙古沙漠,一些成年骆驼又发出一阵哀鸣。眺望浩瀚无际、死亡般沉寂、危机四伏的沙漠,我心里又有些发毛。

  白天沙漠里酷热如火炉烤,夜晚暑气有所收敛,进入沙漠后,大都夜晚赶路。夜晚赶路也能防备匪患。躲躲藏藏走了半月余,走出蒙古沙漠,进入蒙古的阴山,从阴山往南走到达包头。听两家大人说这条捷道,比走蒙古漠北草原的驼道省一半路程。

  内地战乱不断,包头城内也动荡不安,我们两家驼队驮去的药材和皮毛货很快出手,换成花洋布,就匆忙偷偷往回返,为保险起见还走原路。骆驼是很有灵性的东西,为防备驼队掉队,每链子驼队的最后一峰骆驼的脖子上挂着铜铃。动身离开包头的那天深夜,我们摘掉最后一峰骆驼脖子上的驼铃,它们就悄悄不发出一点儿声响,驼掌轻轻地踩着地面前行。

  战乱中的包头,深夜显得出奇地安静,驼队不声不响地走出包头城,直奔城北的阴山。进了阴山,四个人都紧张得汗湿透了衣裳,才顾上歇口气,喝水吃干粮。

  从阴山往西走进沙漠,天刮起了大东风,沙面上的细沙子被大风刮得如水般流动,发出奇怪的嗡嗡声。驼队如在土黄色的水浪中缓缓前行,天地一片昏暗,能见度不足十步,沙尘呛得人喘不过气。两家大人说这样的大风天赶路更安全,不能停下休息,只能到深夜人困极了才能打一阵子盹。

  这样走了两天三夜,第三天夜里大家趴在沙地上打了一阵子盹,被驼鸣声惊醒来。风停沙住,太阳从沙海东边升起,鸡蛋黄子似的太阳把沙漠染成了金黄色,远近全是大小均匀波浪起伏的小沙棱子,看上去如西海子里涌动的金色波浪。马和骆驼身上都落了一层金色的细沙,稍一动弹,细沙刷刷往下掉。

  茫茫沙海里看不到一寸草木和绿意,望着荒凉的沙海,耳旁伴随着单调的驼铃声,我心里有种悲壮感。

  尕东子望着沙海问,我们这阵子走到哪里了?他大大说:我们一直是顺东风走的,走了三天三夜,可能进入了巴丹吉林沙漠。

  我们光顾顺风方向走了,不知道这三天三夜风向改变过没有?如果变成东北风,这阵子我们已走到巴丹吉林沙漠的西南边缘,再往前走就离甘肃明水近了,碰上黑喇嘛的人就麻达了。我大大说。

  这阵子有初升的太阳当指南针,我们赶紧往北走吧,能走到巴丹吉林沙漠北缘的哈唐布拉格至阿塔斯山的那条道上,就保险些了。尕东子大大说。

  驼队立马掉转头,向西方向走去。

  我大大说,这阵子能有点西风把沙子刮起埋住我们的脚印就好了。

  我说过,该死的娃娃球把子朝天,我们没有呼风唤雨的能耐,大风把我们刮到这里,也许是天意,但愿能有沙子埋住我们的脚印。尕东子大大说完这句话,从骆驼背上拿下来一条羊毛毡,绑在最后头一峰骆驼的尾巴上,毛毡能抹掉我们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沙地上却留下了毛毡抹过的印子。

  不大一阵子,果然来了细微的西风,把细沙刮得慢慢埋住了沙面上毛毡留下的印子。西风里还有点儿凉意。

  我大大说这阵西风来得如此及时,夏日的西风里还有一丝凉意,还有前三天那场大东风,简直是天助我们一行人。言罢,跳下马,面向西天跪倒连磕三个响头。

  我们三个人也都跳下马背,面向西天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沙地上留下四个人头大的深窝窝。

  太阳不高了,沙漠里暑气未减。驼队走过波浪起伏的沙海,前方出现大小不等的高沙梁子,估计离巴丹吉林沙漠的北缘不远了。停下来休息,从驼背上拿下来干粮和两牛皮袋子水,已经渴极的我和尕东子喝水吃干粮,两个大人从驼背上拿下来豌豆瓣料袋,用牛皮袋子里的水将豆瓣料淋湿,分别装在二十个小羊皮袋子里,套在每个骆驼和马的头上。骆驼和马儿香甜地吃豆瓣料,他们才走过来喝水吃干粮。这三天三夜没遇到水源,骆驼和马儿都没饮过水,人和牲口共饮剩下的两牛皮袋子里的水。两个大人叫我们二人省着点喝水。

  快到巴丹吉林沙漠北缘了,骆驼和马儿加快了步子,喝了些水吃了干粮的我们也有了精神。

  又往北爬过几十道沙梁子,能望到沙漠北缘的荒山了,空气里有了潮湿和草腥味儿。我大大爬上一道高沙梁子顶,望见一里多远一条自东北而西南的宽沙沟里,有一大片绿荫。有那么一大片绿荫,说不定有水源,大家高兴得加快了步子。

  离绿荫沙沟半里远了,驼队停下,我大大摘了最后头一峰骆驼脖子上的铜铃,说为预防啥不测,摘掉驼铃悄悄接近那条绿荫沙沟。摘了驼铃的骆驼和马儿悄无声息地前行。

  驼队又登上一道小沙梁子,一条长满梧桐树和沙枣树的沙沟展现在大家面前。骆驼们突然掉转头,要朝后跑。两个大人预感到啥不妙,牵着驼马的缰绳掉头朝沙梁子下跑时,树林里冲出一群骑马的土匪,挥舞长马刀追过来。

  骆驼群惊吓得挣脱缰绳胡乱窜,尕东子大大骑马去追赶骆驼,从马背上栽下来。我跳下马背去扶他,土匪们已经冲到了我们跟前,挥舞长马刀朝我砍来。我想开枪阻击土匪,来不及了,抡起长枪拼命抵挡土匪们朝我砍来的马刀。看见两个大人被土匪们砍倒在沙地上。

  尕东子也抡起长枪一连打掉朝他砍过去的几把马刀,朝我这里喊:尕顺子,狼娃子太多了,南边那个高沙梁子能隐身。

  我领会他的意思,抡起长枪一连打掉几个土匪的马刀,和他冲出重围,骑马奔到几十步远的高沙梁子脚下,一头扎进沙堆里,震动了高沙梁子,哗——地一股细沙流倾泻下来,把我们二人埋得更深。

  我紧闭双眼被埋在沙堆里好大一阵子,喘不过气来快憋死了,但不敢动弹,怕土匪们没离开。被尕东子双手从沙堆里刨出来,喘了几口气,才恢复活着的感觉。二人又双手拼命刨沙堆。我骑的蒙古马跑出来了,走到刚才和土匪们拼杀过的地方,两个大人身上被土匪砍了几刀,鲜血染红了两片沙地,三匹蒙古马和驮着货物的两链子骆驼不知去向。从留在沙地上的马蹄印和骆驼掌印判断,被土匪们吆赶着朝南方向走了。

  我们抱住两个大人的头一顿呼天抢地地痛哭,用双手就地刨挖了个沙坑,掩埋了两位大人的尸体,沙漠上空又被黑暗笼罩。

  一场血腥拼杀后的沙漠里静得出奇。我们二人壮胆牵马翻过那道沙梁子,悄悄走进树林里,找到碗口大的一个泉眼,人和马都喝足了水。尕东子喝进肚子里的水全变成了眼泪,泣不成声地说,头里我们咋光顾了自己逃命,没想办法救两个大大的命呀……

  我说我们被那么多的土匪围住了,我看见两个大大被土匪们砍倒了,才逃命跟你钻沙堆的。刚才我们不想办法逃命,四个人都被土匪杀了,连回家报信的人都没有。

  尕东子又说,可我们是练过武功的人啊,练过武功的人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救下,还不如一头撞死算球了。

  听此言我也十分愧疚,说土匪里有人刀功耍得好,我们难以抵挡,你叫我逃命钻沙堆,我才钻沙堆的。

  尕东子说,这阵子屁话说得再多,都救不活两个大大了,我们赶紧乘天黑想办法把那两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夺回来。这回去包头贩花洋布,我家卖光了家里的牲口,还向亲戚家借了债。那一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叫土匪抢去了,回去一家人咋活命呀?

  我说,行,今夜天上有月亮,我们跟着土匪们留下的脚印去找土匪,夜深后土匪们肯定在啥地方睡觉,乘他们睡觉做好梦的时候,凭我们的武功悄悄冲进土匪窝子里一顿猛打猛杀,夺回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土匪们抢去我们两家那么多骆驼和花洋布,这阵子肯定高兴得喝醉酒在睡大觉。

  尕东子从怀里掏出两块大饼,递给我一块,两个人肚子饿了,边嚼大饼边跟着土匪们的脚印往南走。走了百十步,沙地上看不见脚印子了,蹲下身借助惨淡的月光,能辨认出自然的沙面与人用东西抹过的沙地有些不同。

  尕东子说,这帮土匪可能是黑喇嘛的残渣余孽,怕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不管走到哪里,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块牛皮,边走边抹掉沙地上的脚印。

  我边走眼睛边瞅着沙地上牛皮抹过的印子说:这阵子可千万别来风,风沙埋掉沙地上的印子就麻达了。往前走了一段路,来风了,参照天上的月亮判断,是西南风。

  尕东子宽慰我:风沙埋掉沙地上的印子不要紧,从刚才这段路判断,土匪们可能往南走了,我们也往南走,如果赶白天找到那帮土匪,我们躲在沙沟里,等天黑了偷偷冲进土匪窝子里一顿猛打狠杀,夺回我们两家的骆驼和花洋布。

  我们迎着西南风走到半夜,半边月亮挂到中天时分,蒙古马突然站住不往前走了。马也是最有灵性通人性的东西,它不往前走了,说明前头有情况。

  尕东子说,好像有股木柴烟味儿。

  我丢下蒙古马,迎着木柴味儿往前走了一里远,一条沙沟横在眼前,仔细瞅,沙沟里长着芨芨草,有堆火被西南风吹得忽明忽暗。我们二人脚踩着细软的沙地慢慢走下沙沟,大概能看见沙沟里有十几个黑影,像卧在草地上的骆驼。

  我对尕东子耳语:只有十五六个黑影,不像我们两家的二十六峰骆驼和三匹马,再往南找吧?

  尕东子对我耳语:再往南能不能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没有一点儿把握,我看沙沟里骆驼土匪都不多,我们豁出去冲过去一顿狠打猛杀,抢了那些骆驼,也能弥补些我们两家的损失。

  我们二人轻手轻脚走得离沙沟里黑影五六十步了,卧在草地上的骆驼惊叫着站起来,随即草丛里有了十来个人影。我们两个会武功的人不怕那十几个人影,冲上前去,一顿狠打,几个黑影被我们打趴在地,有三个黑影我们打不过,拔腿就跑。可三个黑影穷追不舍,追我们的速度也像飞毛腿。我们二人看准就近一个高沙梁子,一头扎进去,可我的双腿露在外面,一个黑影追过来,双手抓住我的双腿,把我拖出沙堆。我觉得黑影的手劲很大,难打过他,抓起一把细沙子砸在他脸上,他双手蒙住了脸。我又抓起一把细沙子,砸在追到我跟前的第二个黑影的脸上,去救跟另一个黑影撕打在一起的尕东子。

  两个人对付一个黑影,很快将其打趴在地,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里把远,掉头看了几回,后头没人追来,才敢停下。

  天亮,在不远处一条沙沟里找到饿极了,正在啃红柳皮的蒙古马。

  我说,夜里那三个黑影的武功套路,手脚上的功夫,挺像我们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罗师傅长年蹲在那片梧桐林里,有吃不完的牛羊肉干和牛羊肉,供养他的人肯定多,肯定认识土匪窝子里人。我们与其这样没有目标地寻找那两链子骆驼,还不如去找我们练过武功的那片梧桐林子,找到罗师傅,能请他帮我们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就好了。这回去包头,我家也是卖了家里牲口凑钱出来赌一把的。

  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土匪还不了我们两家的花洋布,能还我们两链子骆驼也行。可是不知道沙漠里有多少梧桐林子,我们练过武功的梧桐林子在哪里?尕东子说。

  不管沙漠里有多少梧桐林子,只要能想办法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我们两个练过武功的人才有脸回家见人。我说。

  罗师傅一个人咋隐居在沙漠深处那片梧桐窝子里?你大大和我大大是咋认识他的?

  两个大大都没了,找见罗师傅就知道他们是咋认识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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