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英雄(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豪门,日本人,打仗
  • 发布时间:2016-08-01 10:17

  七 钱如山离家出走揭竿结派

  万籁俱寂的深夜,繁星点点。钱家马棚里两匹枣红马和一头黑骡子,在黑暗的槽头上“唰啦唰啦”地吃着用谷草铡细的草料,青豆面的甜腥气和谷草的甘清味扑进它们的鼻孔,诱引得食欲膨胀。马夫刘三怀里抱着一支长枪,蹲坐在一大堆铡碎的黄黄草料上,钱如山拉着马步蹲在他的对面。

  二少爷夤夜光临马棚,对刘三来说有些受宠若惊,感到不太自在起来。不太爱说话的嘴显得更加笨拙,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刘三属于那种嘴拙心明、胆大心细的一类人,来自三县交界处的天王寨。那里地势偏僻,人迹罕至,当年曾是白莲教反清起义的大本营。自遭受清军血洗后,此处几十年没有了人烟,现在零星散居着几户人家。

  “刘三,赶明儿我和你骑马到天王寨,看看你村西山的白莲教藏兵洞吧?”

  “中啊,那可得早点走,山路又远又难走呢。”

  “那咱们天不放亮就走!”钱如山说定了时间起身走了。

  刘三抚摩着长枪那光滑的枪柄,偏着头寻思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二少爷此行的意图,立即点亮了马灯,开始往马槽里加料拌水放豆面……

  秋日天短,二人站在天王寨的山洞口时已近中午。因为人迹罕至,洞口的上方生长出了一大丛荆条棵,干枝粗的像酒盅,细的如拇指,青叶落尽,高高的枝条上挺立着一穗穗紫黑饱满的种子;一墩墩粗壮的红柴禾,高可及膝,在山风的吹荡下摇晃着轻柔的身秆发出“欻——欻——”的碎响。极目远望,苍山连绵如海,山峰林立似浪,寒凉的晚秋给它们染上了一层深沉凝重的黛青气色。

  走进只可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天地陡然增大,漆黑的洞中阴风飒飒,滴水击石的“嗒嗒”声清晰地传来。二人点亮了火把,在亮光突现的瞬间,洞中猛地响起了一片“吱吱”的尖叫声,随即“哗啦啦”地一阵乱响,一股“黑雾”飘向洞口。二人一惊,急忙把身子紧紧贴在了石壁上,“黑雾”呼啸而过——原来是栖息在洞中的蝙蝠们受到了惊扰。紧随其后的几只猫头鹰,也闪着绿莹莹的目光“扑啦啦”地飞向洞外。往里走了几十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吼”声,一团粗大的黑物向他们冲来,亮晶晶的眼睛,似两团幽幽荧火。走在前面的刘三发出了瘆人的尖叫:“二少爷,有马虎——”不由自主地向后跳来。当黑物冲到钱如山的脚下时,他运足气力飞起一脚,黑物惨叫了一声,“砰”地一下飞到石壁上,然后“扑通”一声滚落了下来,几声痛苦地呻吟之后不动弹了。钱如山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不由得“嘘——”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土獾。洞内泛着一股潮湿腐烂的鸟粪味,厚厚的踩下去发暄的鸟粪,因时日长久已风化成了颗粒状。当年凿成的石头灶台上,落满了鸟毛和野物白干的粪便及一节节干燥脆薄的蛇皮。

  “刘三,我看你是条有胆有识的汉子,我们一同拉杆子做笔大买卖,敢干吗?”钱如山站在灶台前,向刘三摊了牌。

  刘三瞪大了一双牛眼,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咬了一下牙关:“二少爷这等身份肯干的事,又如此地器重我,刘三一定跟随到底,决无二心。”

  “好,咱们回去后,你在长工中挑选三个有种有胆重义气的伙计,我想办法再弄点儿钱,买两支德国镜面匣子,咱们五魁首,在这里安营扎寨……”

  进入了十月,立冬的节气一过,凛冽的西北风呼啸个不停,天空老阴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脸孔。大家发现这个冬天二少爷特别怕冷,一会催要羊皮大袄,一会要厚棉靴,而且一要就是五身五双,感到不可思议。

  十月初九日,一夜寒风怒号,地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鸡叫头遍时,钱如山就起了床,穿戴齐整后,庄重地来到老婆的床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媳妇,请受如山一拜!如山有愧于你,日后这三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说完向媳妇深作了一揖。

  “你……你……”黄黄的灯光下,如山媳妇猛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如山的突兀举动,惶恐地不知所云。她过得门来,一连给钱如山生了三个闺女,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中,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丈夫。她曾不止一次地劝丈夫再纳个小妾,钱如山总是一笑置之。劝得急了他才说:“你没看见大哥和我及三弟的情谊吗?”

  “你要休了我……我吗?”她嗫嚅地问。媳妇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自从三弟媳死了,如水出走后,钱如山就改了常,整天不说一句话,脾气异常的火暴,在外喝酒游荡一连几天不归。“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钱如山尽量地挤出点儿笑容,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显得十分的阴森,“我要带几个伙计出趟远门,你和孩子多保重吧!”说完披上了那件玄色的貂皮大氅转身而去。

  如山媳妇谛听着丈夫渐渐消失的有力脚步声,双手捧着两腮,一串热泪滚滚而下。她从丈夫的眼神中,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点什么。屋外凄厉的寒风像一头老牛在低吼,她的心潮起伏,瞪大着一双眼睛,伴随着这盏高高的青铜油灯呆坐到天光大亮。

  不一会,听到院子里沸反盈天起来。这里有人大喊:“马棚里的两匹红马和黑骡子不见了。”继而那里有人大叫:“刘三、冯四、王大杠子他们都偷跑了……”

  八 傅若林被俘深山惨遭报复

  钱如海的姥爷傅若林虽然年近七十,依然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走起路来挺胸昂首,步履矫健,背不驼,膝不软,耳不聋,眼不花,其面相如五十岁刚出头的人。因为有些过于逢场作戏,不免流露出些商人的油滑,人们背后都叫他“笑面虎”。他性喜京剧花脸,爱听裘派的唱腔;三年前又讨了一房小妾,据说相当的恩爱亲热。为此许多的人向他讨教修身之道,养性的秘诀。他向人们笑答的一句常语为:“心胸开阔,乐天知命。”

  可一位懂得相法的高人背后对他的评点是:“此人耄而好货,越老越贪,到老不老,不是个好鸟,这棒棒的身子骨恐非好事。”许多人听后不以为然,当作狐狸吃葡萄的无奈之语。

  十月十六日,是杨县长的亲爹六十大寿,在福寿楼广宴宾客。专门从省城济南请来了一个京戏班子,大红的海报遍贴四乡。县城里凡是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无一例外地接到了一张请柬。作为商会会长的傅若林更是在贵客之列。

  这天一大早,一辆装饰豪华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傅家阔宅大院的门楼前。傅若林接到家人禀报后,心里感到有些诧异,便问:“这么早就来人催请?本会长还没吃早饭呢!”

  家人低眉顺眼,恭敬地传达:“县长说,预防胡匪赵大眼的绑票,对贵客们实行特别保护,一早到县里用饭。”

  傅若林便戴上靛青色的呢子礼帽,蹬上玄色的毡靴,披上貂皮大氅,又对着镜子仔细地修了修花白短髭,将金壳的怀表郑重地装在了藏青色中山服的上衣袋里,然后才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

  街道上行人稀少,天气有些阴沉。尖溜溜的寒风不时地打着旋儿,卷动着石板路上的废点心纸、烂花生皮儿、碎草屑、黑干的烤地瓜皮,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马车在这清闲的街道上行走得极快。快到县衙门口时,马车略微地稍一停顿,有两个人一左一右,迅似猿猴般蹿上了马车。马夫随即“吧——”的一个响鞭,枣红骏马头颅高昂,挺起蓬松的尾巴,甩开四蹄“嘚嘚”奔跑起来。车上的傅若林感觉气氛异常,方向不对,刚要把头伸出车外喊叫,两只硬硬的闪着蓝光的枪管顶在了他的肋骨间。一声低沉的断喝使他犹如五雷轰顶:“赵大眼的人,老实点!”

  傅若林身子一下软瘫在了车中。一块花白的毛巾塞到了他的嘴里,一条特制的斜线粗大布袋套在了他的头上,他立刻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不一会便晕头转向,方位莫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傅若林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坐在两间破旧草房的冰凉的硬硬的高底不平的黄土地上。他小心地站起来捶了捶被硌得生疼的屁股,打量起了这有些窄小的屋子,一个朝南的小窗户,用一块块青石堵塞了起来,光线昏暗,乌黑的秫秸房笆上吊着一个个蜘蛛网,两扇厚厚的木板门上着外锁。

  正在他满腹狐疑时,两扇板门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开锁声,“吱呀”一下打开了。钱如山身披大氅,头戴三大扇的长毛狗皮帽子,冷笑着大步跨了进来,轻声喊道:“亲爹——姥爷!”

  傅若林吃惊地打了一个哆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两眼,使劲地瞪了两瞪,仔细地打量一阵子,才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是我的二外孙钱……钱什么山……山?”因钱如海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所以对钱如山很有些陌生。

  “正是正是。”钱如山点头肯定。

  “那你怎么和赵……赵大……一起了?”傅若林难以置信地发问。

  “那是手下人在吓唬你,我们是独闯江湖,别树一帜,与赵大眼不搭界。”钱如山摆了摆大手,坚决地否定了。

  傅若林定了一下神,待明白钱如山的意思后,立马改换上了一副尊长的面孔,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对钱如山说道:“你这孩子简直胡闹,这是败坏家风、辱没祖宗的举动。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饱暖之余竟生起了这样的是非……”

  “哼,我和俺三弟是钱家后娘生的穷光蛋,今天请姥爷来就是要点儿钱花花。”钱如山意味深长地冷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混账东西!”傅若林恼羞成怒地骂了起来。

  钱如山“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身猛跨了几大步,回身甩枪,火星闪耀,“吧”地一声脆响,傅若林的呢子礼帽,像疾风吹落的树叶一样飘然落地,弹头穿过帽顶在屋山墙上炸裂,一块碗大的墙皮被炸落了,一股清烟四下飘荡开来,屋子里灌满了干燥的火药味。傅若林那油光稀疏齐整的大背头,与紫红色的头皮袒露了出来。

  “外孙,我的好外孙,饶命啊!”傅若林两肩高耸,脖子紧缩,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刚才的矜持神态顷刻荡然无存,马上带着哭腔悲调,“我是你钱家的至亲,我傅某哪里得罪了你们啊?”

  “都是你养的好闺女,闺女下的好崽子,你调教的好外孙,害得我亲兄弟人亡家空。”钱如山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说。

  “你们兄弟都是你爹的骨血,阋墙之争,与我这做姥爷的何事呢?”傅若林不住地叫屈。

  “同样一个姓钱人的种,同耕在两块地里,就生出了两样庄稼。一样贪心无情无义,把金条银圆田产看得比人命还大;一样怎么知书达理、侠义心肠呢?酱从哪里咸,醋从哪里酸?总得有个源头,我不找你找谁啊!”

  傅若林预感到了命中一劫难以脱逃,开始心惊胆寒,周身发凉,不住地打着哆嗦,上下牙关碰得“嘚嘚”直响。

  “干姥爷,你怎么能给我这小辈的下跪呢?这不是在折我的阳寿吗?快快请起。”钱如山望着他恐惧的样子,忽然改换了一副面孔,走过来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帽子,吹吹上面的黄土,轻轻地戴在傅若林头上,慢慢地搀扶了起来。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刘三、冯四他们几个说:“快生上堆劈柴火,给我干姥爷烤烤,你们看冻得他老人家直哆嗦,多疼人哪。”

  一盘大号的煎饼鏊子和一大抬筐干黄的桑木劈柴抬了进来。反放的鏊子三脚朝天,一堆劈柴架在了上面,熊熊火焰燃烧了起来。燥干的桑木劈柴黑烟极少,红彤彤的火苗带着蓝幽幽的焰舌,拧着劲儿地往上蹿,一节节暗红的段块“哔啵”爆响。傅若林看着钱如山阴沉的表情,余悸尤在,心里不停地在想,钱如山又在琢磨什么毒点子对付他,身子哆嗦得更狠了。

  火堆的底部沉积下了一团团大如鸡蛋、小如酒盅的火炭块,像堆积的卵石,泛着白炽的蓝光。

  “干姥爷,还冷得很呀?”钱如山皮笑肉不笑地问。

  “嗨嗨——”傅若林不敢说冷也不敢说热,只以干笑来搪塞。

  “给我干姥爷脱下大氅,好好加加热。”钱如山说完,刘三向前一步将大氅给脱掉了。

  钱如山伸手解开了傅若林二指来宽的牛皮带,扯起他的丝绒棉裤腰,用铁铲将红红的火炭子倒进了他的裤筒里。随着傅若林的一声尖厉的“我的亲娘啊——”的惨叫,毛发烧焦的气味、皮肉焦煳的油腥味、棉布烧着的炝人的燎烟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喷嚏,张开大嘴干呕了几声。烧灼皮肉的“吱吱啦啦”声越来越大,棉裤的裤裆里,腿脚处,两胯边,都燃着一股股浓浓的紫烟,不大一会,鸡蛋大酒盅大的火窟窿里慢慢滚出了火炭子,粘着一块块黑糊糊的焦肉干皮。傅若林的脸色蜡黄,干张着大嘴,两眼瞪得像两只铜铃铛,连一点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给我干姥爷脱下衣裳降降温。”钱如山脸上仍就挂着阴冷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傅若林被脱光了衣裳,白皙的下身焦一片,黑一块,紫一团,一道道黄褐色的焦油流淌着。他被赤条条地架到了屋外,凛冽的山风像一把把锐利的刀锋,舔着傅若林灼热的身子,疼痛犹如无数条利齿的丝虫钻到了他的每一道骨缝中和心尖子上。他惨痛地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钱如山掏出六块大洋,其中四块给了刘三吩咐说:“到十五里之外的郭家庄郭先生那里买他两罐专治烧烫伤的药,要一等好的。”另外两块给了冯四说:“找人做条里表三新的大腰棉裤。”

  当天的深夜,他们把傅若林用黑布蒙上眼睛,捆缚在一个担架上,围着天王寨周围的山坡、河沟、树林来回地转圈子。刘三不时地大喊:“小心过河了!”脚下是“咯嘣咯嘣”的破冰声。一会又大喊:“当心上山了!”他感到担架开始陡立起来。过了一大阵子,又大喊:“下山了,当心脚下的石头!”待担架刚刚平衡,紧接着又大喊:“过树林子,小心别让树枝剐了脸!”继而松涛阵阵,啸声似哨。直到鸡鸣两遍才停留下来。

  傅若林紧支着一双耳朵倾听着这一路的响动,心想:完了,这一夜不停的路程,不知把我弄到哪个地方去了。

  启明星才哆哆嗦嗦地露头时,他们将傅若林两耳里浇灌上了蜂蜡,两个眼睛用两贴大大的膏药封糊起来,让他变得耳聋眼瞎,安放在一口白茬棺材内,抬到了藏兵洞中,与世隔绝起来。

  一天三时送饭,白黑五个人轮流看守。

  这几天青州城里简直乱了套,傅若林的神秘失踪,在各行当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傅家向县衙里要人,杨县长拒不承认,拿出确凿证据说压根就没见他的面。傅若林在韩复榘省政府任职的堂侄也赶回了家,向杨县长交涉。迫于压力,县衙的捕快们,一面四处侦缉,一面通过暗线向赵大眼递话探询,得到的答复是:绝无此事!

  为此,土匪的大头目赵大眼和二头目丁二麻子险些发生火并,因为他们对傅若林这块肥肉垂涎已久。两人都认为双方搞了大主顾后,私下里吃了“窝食”,不够仗义。赵大眼动用了全部眼线和“勾子”到处探听有关傅若林的蛛丝马迹。

  对傅若林的人间蒸发,黑白双方都浑然不知,一团迷雾笼罩在了官、匪及傅家人的心头,他们每日无时不在猜测、忧虑的煎熬之中,千方百计地四处打探消息成了头等大事。

  半月以后,钱如海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急急地看完后,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瘫软了下来……

  九 二少爷决意散伙当兵吃粮

  满满的两布袋银圆,像直挺挺的半截树桩立在了地上,高过了钱如山的胸口。他带着满脸嘲弄的笑意,用枪管轻轻敲击着发出“梆梆”声响的银圆,对站在一旁神色惨沮的钱如海说:“大哥,这可是心头肉呀,你今天怎么会舍得呢?少说也有千把块,这可是在剜你的心尖子吧?你的亲姥爷,我已叫人送到了十二里以外的三山口庙中了,你们去接他老人家吧。”

  三山口庙建立在平原与山岭接茬的地段,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香火早已断绝,成为过往行人躲风避雨的场所。当钱如海和傅若林的二公子与家人心急如火地赶到三山口庙中时,傅若林正斜躺在倾圮的神台旁,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发呆。“姥爷——”钱如海急忙向前叫道。面如死灰,魂游墟墓般神情的傅若林打量了钱如海多时,才断断续续地问:“你是德宝吗?”德宝是钱如海的小名。“是——是啊。”钱如海满脸堆笑点头应着。

  “你……你这个王八羔子,都是你……你给我招惹的祸!滚!我没有你这狗日的外孙……”说着举起了颤抖的手掌要打他的耳光子,可是颓然一扑倒在了地上。待家人慌忙把他搀扶起时,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傅若林眼歪嘴斜,涎水流淌,他气恨交加之下,情绪激动,中风不语了。

  “我的爹呀——”二公子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啊——人财两空了,我家的二弟绑架了我的姥爷呀——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我的银圆呀——”钱如海忽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使劲地跺着双脚,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奔跑着。帽子丢了,鞋子甩了,袜子脱了,头发蓬乱,满嘴白沫。他受到的刺激太重太深,发疯了……从此整天满街乱喊:“我那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

  “哗啦啦——”一布袋银圆倾倒在了地上,白花花的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在有些昏黄的油提灯的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白灿灿的光芒。它像一条条魂牵梦绕的银线,紧紧扯着刘三、冯四、王大杠他们几个的眼神,有些昏暗的屋子似乎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锅里已煮烂的牛肉,散发着特有的膻腥气味,黏稠的肉汤,哼着轻声慢语的“咕噜噜”的小调,上面漂浮着一层灰白相间的沫洛头。从一个光滑乌黑的石头蒜臼里捣出了大半碗蒜泥,搅和上了褐色的酱油,泛黄的食醋,一旁还有切碎的姜末和葱花。

  这时,严严的板门突然“嘣”地一声震响,便“吱嘎”一下四敞大开了,凛冽的寒风“呼——”地扑了进来,挂在墙上的油提灯的火头儿,狂闪了几下险些熄灭。在众人一惊的刹那间,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妈那个洋×,你们是哪个山上的猴子?胆敢在赵大爷的眼皮子底下抢食吃?”伴着一阵尖声尖气的怒骂声,一个五短身材、圆红脸膛、两条粗黑的眉毛直立、大嘴巴有些偏歪的人跨进了屋子,腰间呈十字花状的斜插着双枪,歪着一双三角眼,不住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山坡上一只猫头鹰“哈哈”的狂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陡添了一种沉重的萧杀气氛。

  又有两个人走进屋内,顺手提起立在墙角的两支长枪,熟练地拉动一下枪栓说:“三老大,水连珠,正装货。”又走到方桌前拿起钱如山的匣子看了看,不由啧叹了一声,“正宗的德国镜面。”

  “谁是头儿?”被称三老大的红脸歪嘴厉声问。

  “本人。”钱如山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应道。

  “哼!”红脸歪嘴冷笑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再看看桌子上的牛肉菜肴,“嘿嘿”一笑说:“中,吃得到挺四方。不过一看就没有点绿林好汉们的派头,这肉切得这么细碎,哪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气势。”

  “哼哼,我钱某人不拉红屎。”钱如山也冲他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回敬道。

  “不拉红屎,那你拉什么样的屎?”红脸歪嘴有些不解地侧着头问他。

  “拉黄屎。”钱如山倨傲地回答。那时人们大都吃红秫秫,也叫红高粱,只有少数殷实富贵人家,才一年四季吃小米黄豆和白面。拉红屎,即指出身贫困之家的人。

  “好呀,我看看你这个拉黄屎的怎么吃东西?”说完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用力穿透了一块小碗般大的牛肉块子,一下捅到了钱如山的嘴上。褐红的肉块哆嗦着,冒着徐徐的热气。那两人立刻一左一右,站在了红脸歪嘴的两旁,三个人一字排开,两支闪着寒光的枪口直指着他。

  钱如山白了红脸歪嘴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咯吱咯吱”连咬了两大口,在嘴里大嚼起来,两个腮帮子鼓得像两只小肉球。随着不停地嚼动,肉球也在不住地滚动着。突然,钱如山两个嘴角左右一吹,“噗噗”两声,那两个举枪指着他的人,一个左眼一个右眼被他吹出的两个强而有力的肉蛋击中,惨叫一声,双枪落地,不顾一切地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红脸歪嘴在吃了一惊的瞬间,立觉裆中一击,尖酸的剧痛立刻上了小肚子,又顺着脊梁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脑后根,一阵头重脚轻,白眼翻了几翻,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双手紧抱着裆间不动了。站立在门口处的举枪人,刚要扣动扳机,只听耳边“嗖”的一声,清冷的寒光在他的腮边一闪,“嘭”的一声钝响,一只袖镖将他的长毛狗皮帽子牢牢地钉在了门框上,两只长毛耳朵不停地忽闪着,举枪的手颓然落下,一阵冷汗从脊梁沟子里流下来。钱如山一拍腰间,“铮”的一声脆响,一柄薄如蝉翼、闪着青光的折铁单刀从腰间蹦出,“嗖”的一声架在了红脸歪嘴的脖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

  “二少爷,把他们几个拖出去砍了吧!”王大杠把腰刀“唰”地抽了出来,在空中不住地晃动着说。

  “好汉爷饶命……饶命……”红脸歪嘴蹲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哀叫着。

  “要不是你们这帮人绑票勒索,我钱如山何偿能走上这条不归路?!刘三,把枪还给他们。可是,三老大,别和我钱某耍什么花花心眼子,来个什么回马枪之类的玩意儿,要是这样,这就是下场——”说完捡起桌子上的镜面匣子,向空中一抛,右手接住转动了几个漂亮的圆圈儿,“叭叭”两枪掀掉了前边两个人的狗皮帽子。

  “二少爷,领教了,领教了,不敢不敢。”红脸歪嘴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声不迭地叫着。

  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山风在如凄如诉地呜咽着。钱如山望着惊魂未定的几个人,笑了笑说:“是我连累大伙儿了,这两布袋银圆,咱们二一添作五地分掉,各人找个安身之地,找上个家口过安稳日子去吧。干土匪这一行,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想想,哪朝哪代能容让这打家劫舍的人存在下去?得势一时,不能得势一世,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个个英雄了得,最后也得招安受降。我准备下关东当兵吃粮去,谁愿意去的,我和他结伴同往。”

  “我愿同往。”王大杠不假思索地答道。刘三有些不太情愿,小声地咕哝道:“二少爷,这日子多快活,钱来得快,又来得多……”

  “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了,再找个离这儿又远又背静的地方。官府饶不了咱们,赵大眼也不会善罢甘休的。”钱如山一脸凝重地吩咐。

  此时,钱家二少爷,当年丁武举的徒弟钱如山绑票傅若林的消息,像寒冷的北风一样,在全县上下传扬开了。

  十 推家门误中埋伏力闯三关

  寂静的午夜,天空瓦蓝,群星闪烁,寒气袭人。钱如山沿着熟悉的街道,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岳父家摸去。在闯关东之前,他决计到丈人家一趟,留下些银圆给老婆和孩子日后用。这样,才能使他在外流亡的岁月中减轻点心中的愧疚。快接近大门时,脚下踩上了一团稀软的东西,双脚猛地一滑,高大的身躯一下失去了重心,像堵大墙一样轰然摔倒了。就在他想来个鲤鱼打挺飞身跃起时,十几条黑影像幽灵般地从暗夜中闪现出来,疾箭似蹿到了他的跟前。有的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觉手脚沉重,周身的力气一个劲地往心脏里收缩,身子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有的抓住了他的脚腕子,狠劲地挤压他的脚后筋,一股强烈的酸麻直顶他的脑后勺,他不由自主地将头向后使劲地仰起来;有的拧住了他的双手,他四肢腾空,活像一只凶猛的鲨鱼脱离了水面,在松软的沙滩上挣扎着。有人不时地大喊:“下死把的来呀,这可是只能吃人的老虎!”

  街道上火把齐亮,县衙役和民团的头儿冷笑着走过来如释负重地说:“钱二少爷呀,你终于被我们擒住了!”

  戴上重刑具的钱如山,被押到了杨县长的大堂上。杨县长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厉声说:“都说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你这富家少爷却反其道而行之,怎么也当起打家劫舍的匪人了呢?”

  “就是为了替我那文弱的三弟出口恶气,让这些为富不仁的人拿点钱买罪受。”

  “你的几个同党哪里去了?所勒索的银圆到哪里去了?”

  “银圆都分掉了,同伙们也都星散了,各奔东西,不知他们跑到了哪里。”

  “那你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

  钱如山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料想不到。”

  “是你的手下人刘三,他现在已经投奔赵大眼了。是赵大眼又放风给了我们。”杨县长冷笑着说。钱如山打了一个冷战,人心哪,这一层薄薄的肚皮,胜过了千重山,万重水,变幻莫测,难以估量啊!

  可两年后,韩复榘的正规部队把土匪剿灭,被活捉的人在南门外的乱葬岗子用机枪集体枪决时,刘三突然跪在地上大叫:“二少爷,我不该出卖你呀!后悔没听你当年的那番话!”

  “听说你这个人笑里藏刀,把傅会长折腾了个死去活来,我要让你过三关。过了这三关,说明你的前世造化好!来人,先给他挂杆子。”

  两根只有筷子般粗的丝线绳子,用紧紧的杀扣子系在了他两个大拇指的关节下。两个人使劲地拉着绳子慢慢地吊向高杆,两个拇指承受着人身下垂的重量,那种疼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吊升到杆子顶端后,突然松开绳子,让他的身子自由坠落。但快接近地面时,又突然停下。这种名叫挂杆子的吊刑使犯人手臂脱臼,腹部开裂。在场的人一个个屏声静息,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恐怕情不自禁地惊叫出来。随着被吊人身的慢慢升高,绳子越来越细,一点点地往肉里钻着,骨节“咯咯”作响,多骨少肉的拇指白肉绽翻,紫红的血液顺着细绳滴滴跌落下来。一般人只离地几尺,就惨叫不迭地不管冤假把供招了,可钱如山已经挂到杆顶了还没吱一声。他因经常练武,紧咬牙关,气提丹田,在身子急速下滑后,突然停顿时,感到五脏一震,剧痛使他短促地“哎呀”一声便昏死了过去。他被慢慢地放了下来,两个大拇指血淋淋的,紫黑得如同熟透了的葡萄粒。冰冷的凉水浇在了他的头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慢慢地从疼痛中苏醒了过来。

  “说,你那三个同伙跑哪里去了?”杨县长慢条斯理地问。

  钱如山吃力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再给来一次。”杨县长下令。

  钱如山的身子像一根柔软的面筋,渐渐地抻长着,双脚乱摇,鼻涕涎水流在了一起,顺着下巴一节节地滴坠着。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软瘫下来,经不起下坠突停时重力冲击的脏腑,就会使肚子破裂,肥肠满地……因此强忍着剧痛,仍旧紧咬牙关,极力提起丹田之气。身子慢慢地吊上去,少顷又急速地坠下来。他再一次低沉嘶哑一声“啊——”又昏死了过去……

  三天后,再一次过堂,钱如山要过“仙人桥”。六盘已经烧得暗红的煎饼鏊子排成一条线,棒炭火在下边冒着悠悠的蓝光,红中略带青色的鏊子面,显得十分狰狞可怖。钱如山被脱掉了鞋袜,白皙的双脚赤裸着站在了地上,冰冷的地面紧吻着他的脚掌,不一会儿感到了一阵阵麻木的刺痛。他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上半部分温热,下半部分阴凉。“给我过!”喊声凄厉,惨烈的场面出现了——

  钱如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关,抬起了有些麻木的双脚站在了第一盘鏊子上。随着“吱啦啦——”一声响,一股青烟从脚下腾起,焦煳腥臭的皮肉味,浓烈地钻进了人们的鼻孔,有人忍不住地捂起了嘴巴和鼻子。尖燎燎的剧痛像无数条锐利的钢针,从他的脚心刺往心尖,他不由得干呕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这短暂的停顿后,开始一盘盘地走了下去。每走一步伴着一声“吱啦”,脚下冒起一股青烟,如同双脚踏在了厚厚的黄尘之上,随着脚步移动,尘烟四起,像腾云,如架雾。终于走到了尽头。可钱如山转过身来冷笑着对杨县长说:“县长,我再给您搭上一趟。”又一步步地走了回来。

  “真是一条好汉子!”杨县长紧皱眉头也不禁感叹地说。这过“仙人桥”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怕痛一上去就快走,就会把脚掌上的皮肉很快烙烂,一块块地粘在一盘盘红红的鏊子上,最后筋骨裸露暴痛而死。稍一站立,双脚烙上一层黄焦的硬壳,然后再走就不至于烙掉皮肉。

  “钱如山,有种性!只要你再过了贴铜钱这一关,我杨某人不再为难你,在狱中养起你来!”杨县长伸出大拇指说。

  钱如山被架进了另一间刑房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使劲地拉着一只“呼哒”作响的大风箱,“呼呼”四射的火舌,在炉膛里呈迸溅的扇面形展开着,两枚酒盅大的铜钱烧得炽花四射,像天女散花,流星雨落。他被扒得上身赤裸,两只胳膊吊在了木桩上,肋间的肌肉紧绷着,一个黑脸独眼的中年汉子,冷笑着从炉膛里取出了一枚闪着“嗤嗤”火花的铜钱,“吱——”一声连续的尖响,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左肋上,青烟咕咚一声冒了起来,隆起的健壮皮肉中灼出的黄油“扑扑”地闪了几下火苗。钱如山仰天痛叫一声,脚底踉跄几下。这时又一枚闪着火花的铜钱“吱啦啦——”一声贴在了他的右肋间,两眼金星乱冒,脖子一软,头沉重地一低,下巴顶在了胸脯上昏死了过去……

  暮色苍莽,牢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瘦衙役给钱如山端来了三个小菜和一壶白酒,恭敬地放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抱拳说:“钱少爷,佩服您真是条硬汉子,我家三辈人从事衙役,还从没听说过有闯过这三关的人,特备薄酒一壶聊表敬仰……”

  有天,三弟钱如水和日本人田村突然来到了狱中探望他。钱如水看到二哥遍体的刑伤,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惨不忍睹的样子。不由得“咕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二哥,你这是何苦呢?为了小弟我,你怎么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钱如山望着孤苦伶仃的三弟用有气无力的话语关切地问:“三弟呀,近来过得怎么样?”

  钱如水告诉他:田村在火车站开办了一个专门给日本《东亚日报》采编稿件的通讯社,他在那里供职了。主要是搜集采写青州及周围县份的风土人情和土特产品方面的文稿,有空还写点小品文之类的游戏文字,投寄到上海的《申报》《新闻报》的副刊,挣点稿酬,日子挺舒心的。

  钱如山冲田村费力地点了一下头:“田先生,多谢了,由你照顾三弟,我放心了。”

  田村表示非常同情钱如山的遭遇,并赞赏他说:“你真有点儿我们日本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我一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

  田村果然没有食言,隔三差五地差人给钱如山送药、送食品。因为有了日本人的这层关系,从监狱长到看守对钱如山都另眼相待,给他去掉了手铐脚镣,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

  十一 借酒肉移花接木顺利逃脱

  三个多月后,钱如山饱受酷刑的身子骨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两个大拇指弯曲着伸不直了。天气渐暖,棉衣换成了单衣。在昏暗的单人牢房里,他盘坐在木床上练习着吐纳术。天上流云飞驰,太阳时隐时现,一缕缕阳光忽明忽暗地透过铁窗射入牢房内。

  “总不能这样等死吧,得想办法逃出牢房。怎么个逃法呢?”钱如山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这时门外的走廊,响起了牢头申麻子的咳嗽声,他不由得笑了一下。

  端午节到了,阴沉的天气中,飘洒着断续的毛毛细雨。大约在巳时末刻,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狱卒,手提一食盒走了进来,冲着钱如山点点头说:“钱如山,今天是端午节,你的三弟给你送来的酒饭。”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了一只德州扒鸡、一包夹河驴肉、一包牛蹄筋、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坛“古城老烧酒”和三个黄米粽子。狭小的牢房内,立刻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气。

  “咦——好香呀,正宗的德州扒鸡味。”提食盒的狱卒还没转身,牢门口就响起了一个垂涎欲滴的声音。牢头申麻子倒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像饿狗嗅到了骨头一样。每当钱如山的三弟送来酒饭时,他申麻子会立刻出现在他的牢房中。

  “申长官,您请——”钱如山向他的床铺一伸手。申麻子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床铺,有些不情愿地将半个屁股放在了床边上,两眼紧盯着床上摆放的酒肉,两个鼻孔不停地吸着气,喉咙里禁不住咽着口水。

  “请吧——”钱如山撕下一条鸡腿递了过去。申麻子刚要伸手接时,看着他那长指甲中黑黑的污垢,马上伸手挡了回去,讪笑着:“我自己来吧。”顺手撕下了另一条鸡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是监狱长的近亲,能管得了他的人不多,因此骄横得很。

  一坛烧酒喝到近一半的时候,申麻子瞪着一双红红的三角眼,用发僵的舌根问:“钱如山,你今天怎么老一个劲儿地劝我猛喝呀?”

  “是吗?那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钱如山起身佯装给申麻子倒酒,申麻子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钱如山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暗运气力,“呼——”地一下,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申麻子闷闷地“哼”了一声,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钱如山从容地脱下他身上的警服,脚上的鞋子,麻利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将自己的衣服换在了申麻子的身上,将他斜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从外面看去就像钱如山酒后睡倒在床上。然后他轻轻地打开牢门,在门口稍一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点上一支,叼着烟,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去……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钱如山出现在火车站小林洋行内,用急切的话语说:“我要找田……田村先生……”

  不多时,身穿中式服装的田村,满脸疑惑的神情,迈着方步,斯斯文文地走了出来。当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后,用惊喜的口吻说:“如山,你越……”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却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表示赞许。

  钱如山神色凝重地冲着他点点头。田村心领神会地说:“跟我来——”向前拉住他的手,又回头对身边的人,用日语吩咐了一声,从小林洋行的后门,向火车站走去。

  田村将钱如山送上一列要开往青岛的运煤货车上,随从走过来递给他了个大包袱,里面是一件长衫、一顶礼帽、一双皮鞋和几块大洋。田村说:“换上衣裳吧,不会有事了。”

  扭过头来对押车人说:“将此人换下来的衣裳,扔到炉子里烧掉!”

  押车的是个日本人,一个立正后深鞠一躬大声说:“嗨——”

  钱如山从青岛坐船到了大连,又从大连去了吉林。后经同乡介绍,参加了由冯占海任司令的吉林省警备军骑兵队。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