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沙掩埋的归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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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8-01 11:00
4 荒漠寻恩师
土匪窝子里有会武功的人,如果会武功的人多,武功比我们高强,我们二人就难逃虎口,尽量昼伏夜出或大风天赶路寻找罗师傅。可是沙漠里难找到水源,驮在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的水不多了,每人怀里揣着两块巴掌大的大饼。我身上有两块银元,能碰见蒙古包就好了,买点儿能吃的东西垫饥。因三年前大人们带我们二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天,才走到练武功的梧桐窝子里。
我们往东走到第二天夜里,半边月牙儿落入了沙海里,牵着蒙古马翻过几道沙梁子,又一条高沙梁子横在前头,蒙古马不往前走了。经历过一次劫杀场面的蒙古马,警觉性特别高。我停下来用鼻子仔细闻,不大不小的东风里有股怪味儿。
尕东子说了声,不好,东风里有血腥味儿。
我们二人丢下蒙古马,爬上高沙梁子顶,沙梁子下是一条宽沙沟,沙沟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木,黑黝黝的影子立在沙沟里。
我们下去看看,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就快跑。尕东子对我耳语。
我已饿得腿肚子打颤,吃些大饼再下去吧?万一被土匪发现追过来,跑不动。我呼吸急促地低声说。
我们趴在沙梁子上,各自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大饼,赶吃完,东天已经发白了。两个人以黎明前的灰暗做掩护,慢慢走下沙梁子。沙沟里血腥味儿更浓了。往沙沟底芨芨草丛里走了几十步,先碰见一峰没了四条腿的死骆驼。再往前走了几步,碰见一具人的尸体。就再不敢往前走了,停留了一阵子,转身猫腰往回走。边往沙梁子上爬,边脱下衣裳抹掉留在沙地上的脚印。
爬上沙梁子顶,趴下继续观察沙沟里的动静。
东风住了,天渐渐亮了,呈头北尾西南弯弯曲曲的沙沟里长着稀疏的梧桐树和芨芨草,草丛里躺着两峰死骆驼,一匹马,十几具人的尸体,没瞅见一个活物。
沙沟呈北高南低之势。走下沙梁子,回到蒙古马跟前,牵马去沙沟上游吃草、找水源。可是沙沟里没有水源,却能长芨芨草和梧桐树,饥不择食的蒙古马,连枯黄的芨芨草莛都吃进了肚子里。
我想在草丛里找到能吃的野菜,偶尔发现一片沙地上有牛羊皮抹过的印子,不由得说了声黑喇嘛。尕东子急忙跑过来,二人眼睛盯住牛羊皮抹过的印子爬上沙梁子顶,那道印子朝南方向去了。站在沙梁子顶上朝南望去,远处有三个黑点儿时而出现在沙梁子上,时而隐没在沙沟里。三个黑点儿是啥人?便朝三个黑点儿追去。我们爬上沙梁子时猫下腰,走下沙梁子直起身,这样往前追了好大一阵子,离人影几百步了,看清那三个人手里没有拿刀枪,不像土匪。
再翻过一道沙梁子,突然出现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沙地上,如捣蒜般向我们二人磕头,异口同声地说要我们饶他们一命。
尕东子说,我们不是土匪,跟你们一样是逃难的人。
那三个人齐齐抬起头脸,竟然是两张二三十岁、一张十四五岁的女人脸。我们二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向三个女人说了我们拉骆驼去包头,返回途中遭劫,打算找回被劫匪抢去的骆驼和货物的经过。
年长些的女人告诉我们,她们三个人是甘肃金塔人,三天前一伙土匪窜进她们村庄,抓住十一个年轻女人,绑在土匪们的马背上,朝沙漠深处走去,她们拼命挣扎,喊救命,村里的男人们被马家军抓去当炮灰,没人来救她们。土匪们带她们往沙漠里走了两天三夜,昨天下半夜在一条沙沟里停下休息,遭遇另一伙土匪。两伙土匪相互一阵拼杀,抓她们的这伙土匪被另一伙土匪打跑了。在两伙土匪相互拼杀的时候,她们十一个女人乘机逃跑,往一道高沙梁子上爬去,沙梁子顶上溜下来一股沙子把她们埋住了。赶她们三个人钻出沙堆,土匪们已经离去,丢下两峰死骆驼,一匹死马,十几个土匪的尸体。那八个姐妹永远留在了那道沙梁子里。她们三个人拾到半牛皮袋子豌豆瓣料,一张牛皮,把料袋子放在牛皮上,拖着牛皮往南回家的方向逃。
那两伙土匪都啥模样?尕东子问。
土匪吗,都是一个模样,只是抓我们的这伙土匪马尾巴上没吊牛皮,另一伙土匪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以前听村里男人们说,黑喇嘛的人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瘦女人说。
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我问。
朝西南方向跑了。年长些的女人答。
上回抢劫我们二十六峰骆驼的就是黑喇嘛的人,这里咋也有黑喇嘛的人?我说。
听我们村里男人们说,口里战祸不断,很多土匪打着黑喇嘛的旗号,躲进沙漠里杀人越货。年长些的女人说。
我们赶紧吃些东西,朝南去找黑喇嘛的人,想办法把两链子骆驼夺回来。尕东子说。
不去找罗师傅了?我问。
沙漠这么大,啥时候才能找到罗师傅?罗师傅究竟在哪里?我们也朝南找找看。大家吃点儿东西快赶路,有了这张牛皮抹脚印,我们啥时候赶路都不怕把脚印留在沙地上了。
年长些的女人说,看来这两个尕兄弟没吃的东西了,来,我们大家都吃些豆瓣料垫垫饥。
我和尕东子没客气,伸手从牛皮袋子里捧豆瓣料吃。豆瓣料用水泡过,捧在手里还有些潮湿,有股发酵过的酒香味儿。
大家往肚子里填了些豆瓣料,牛皮袋子里还剩十来斤豆瓣料了。年长些的女人说,两个尕兄弟再往衣袋里装些豆瓣料,你们路程还很远,我们三个人再往西南走两三天就到家了。
牛皮袋子上有血迹,不知是人是马是骆驼的血。我往我的一个粗布褂子衣袋里装满豆瓣料,掏出一个银元递给年长些的女人。女人不接,说,大家都是逃难的人,这袋子豆瓣料,是我们从刚才那条沙沟里一匹死马跟前拾来的,咋能收你们的钱。
这时正在往衣袋里装豆瓣料的尕东子惊叫一声:咦,这是啥东西?
大家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过去。他手里托着一个稍大于拳头的红铜小方盒。
大家叫他打开铜盒看看里面放着啥稀罕东西。他小心翼翼打开铜盒,铜盒里射出一道刺眼睛的金光。大家好奇地立马将他围住。
铜盒里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金人骑在金跷跷板上,尕东子用手掌将铜盒托平,骑在跷跷板上的两个小金人就一上一下地摆动个不停。他的手掌倾斜,两个小金人才不动了。
我说,土匪把这个宝贝小铜盒放在料袋里干啥?
可能是那个年轻驼商从口里为他的媳妇买来的定情物,怕被土匪抢了去,偷偷放在料袋里,最终还是被土匪抢来了。尕东子说完这句话,望了一眼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子,小女子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尕东子把铜盒放进料袋里。
年长些的女人说,铜盒子是这个尕小伙先看见的,就归他了。
尕东子说,这个铜盒子是藏在料袋子里的,料袋子是你们三个人拾来的,铜盒子理应归你们三个人。
一直没吱声的瘦女人说,你们两个人都不要争了,这一路还吉凶难卜,铜盒子就放回料袋里,如果能顺顺当当走出沙漠,大家分手的时候再还给这个尕小伙。
我沿原路找到在沙沟里吃草的蒙古马,牵到大家跟前,将那张牛皮拴在它的长尾巴上,男女一行五人朝西南方向走去。已经到日当午,大家又热又渴,远处有河流流动的虚幻景象,走了半天就是走不到跟前。我说了句:远处要真是河流,走到跟前了痛痛快快洗个澡该多来劲。
尕东子对我低声说,你咋能在女人跟前说洗澡。言罢,把马背上的牛皮袋子拿下来,让大家每人喝了一口水润润快要冒烟的嗓子。水袋子挨到那个小女子跟前时,乘大家不注意,他对小女子低声说,你年纪最尕,多喝两口水。
这话被年长些的女人听见了:她也不尕了,今年已满十六岁,跟男人订婚半年,男人被马家军抓去当兵,没能回来。家里人去问马家军要人,马家军用两个银元和一堆大话把他们打发回来了。
小女子低头抹眼泪。
我和尕东子一直牵着蒙古马走在三个女人的后头,那个小女子转过头朝后望了两回尕东子。尕东子对我耳语:这个尕女子的身条子和脸蛋都挺耐看的。我说耐看你就带回去像花儿一样养着,慢慢看。
尕东子也长得挺耐看的,方头方脸,眉毛不浓不淡,总是沉着脸子想心事,就显得稳重牢靠,遇大灾大难能挺过去那种牢靠。一般儿子长得像母亲,他妈妈就长得耐看,不耐看不会发生跳井的事。
他妈妈跳井后,他不愿回家了,我真心希望他把这女子带回去成个新家恩恩爱爱过日子。
他叹了口气说:唉,这一路还生死难卜,咋好带上她?
天黑了,一行人爬上一道沙梁子,望见远处有火光。有火光就有燃火的柴草,有柴草说不定就有水源,眼下水比金子都贵。尕东子说。
走得离火光几百步了,蒙古马又停住不走了,叫三个女人和蒙古马蹲在原地,我和尕东子前去探听情况。两个人猫腰走得离火光百十步了,一股烧洋芋的焦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瞅见是穿一样军装的四个当兵的蹲在火堆旁,四杆长枪架在一旁。
尕东子对我耳语:这里周围没瞅到别的影子,光是芨芨草墩。当兵的会武功的很少,这阵子他们的眼睛已被火光刺花了,我们悄悄走到火堆跟前,猛地冲过去先夺了他们的枪再说。
我们二人的长枪在逃命的时候丢了,看见长枪我手心痒痒地点了点头。
我们猫腰走得离火堆十来步时,我的脚下不知踩响了啥东西,当兵的听见响声说了声:有鬼!奔过去拿枪。我们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长枪,抡起枪托一顿胡乱打。他们四人吓得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我问:你们来这里干啥?
他们说,一年前被马家军抓去当兵,几天前的夜里马家军跟共产党的军队打得难分胜败的时候,他们四人瞅空子偷偷逃离战场,怕马家军来追他们,他们拼命朝沙漠里跑。荒山戈壁到处有马家军,跑进沙漠里保险些,偷了些人家的洋芋蛋,跑进沙漠里迷了路。
原来都是落难人,四个当兵的跟我们来到三个女人跟前,坐在沙地上休息了一阵子,又赶路。
天亮,我们叫三个女人跟四个当兵的朝西南方向走,我们继续在沙漠里寻找罗师傅。两个年纪大些的女人不愿跟当兵的走,那个小女子说,她要跟我们两个尕哥哥走。
年长些的女人说,这两个尕哥哥要回老远的家乡新疆镇西县,你也愿意去吗?小女子细碎如玉的牙齿咬着嘴唇没吭声。
四个当兵的走远了,年长些的女人又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谁的前头都是生死难卜,我们十一个女人这回被土匪抓来,如果不是遇上另一伙土匪相互残杀,我们得以机会逃命,后果真不堪设想。这尕女子名叫青稞,家里没啥人了,你们两个尕小伙谁能看上她,这阵子就把料袋子里的铜盒子拿出来,送给她做定亲物。她要是伸手接了,就说明看上你了,愿意跟你走,她要是不伸手接铜盒子,就没看上你们中间的谁,这样行不?
小女子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马莲子,没动弹。尕东子伸手从牛皮料袋里拿出铜盒子,低下头朝小女子递过去。等了一阵子小女子才伸手接过铜盒子。
尕东子脸红到耳根里。大家都一脸惊喜。
年长些的女人说:青稞呀,铜盒子你接过来了,可你要想好了,你的这两个尕哥哥回家的路程还很远,一路上吉凶难卜,你这阵子后悔还来得及。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小女子的脸上,等她开金口。小女子的脸上滚落一串泪珠,她布满沙尘的脸蛋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泪痕,动了动嘴唇才挤出一句:我……死都不会后悔。
年长些的女人一脸喜气地对尕东子说:尕小伙,兵荒马乱的到处闹土匪,你们的骆驼和货物被土匪抢去了,你们想找回来,很不容易。我劝你们还是带上这个女子,早些回家拜堂成亲吧。成亲后两个人好好苦几年,还能置办一链子骆驼。
那天夜里,尕东子就跟青稞拜堂成了亲。
半边残月挂在天幕上的时辰,一行人躺在沙地上休息,跑累了的两个年长些的女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我看见尕东子和青稞站起身,双双朝百十步外一道沙梁子上走去。两个人爬上沙梁子顶,面向残月,双膝跪下,双手合掌,先向残月拜了拜,尔后相互对拜,两个人影就合二为一了。整个沙梁子都抖动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抖动,一直抖动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跟马莲子拜堂成亲。马莲子头上顶着蓝花布头巾,我伸手摘掉她头上的花布头巾,露出她嫩白可人的脸蛋。尔后一层一层剥她的衣裳,衣裳剥光了,她身上也跟她的脸蛋一样嫩白。我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她从炕上一跃而起抱住了我,我们二人融为一体,两个头两张脸相互对望着傻笑,一直笑醒来。金黄色的太阳已经跳出了茫茫沙海。
5 死里逃生
尕兰子哩?尕兰子不见了。
一行人被年长些的女人吵醒,不见了那个瘦女人。
青稞细言慢语地说:尕兰子姐会不会去解手了。年长些的女人扯大嗓门喊:尕兰子——尕兰子——尕兰子……喊了好几声没人应,说:沙地上有没有尕兰子留下的脚印。
青稞手指着西侧沙地说:大家看,沙地上有牛皮抹过的印子。大家从沙地上辨认出牛皮抹过的印子,印子朝西方向去了,牛皮料袋子和蒙古马尾巴上的牛皮不见了。
年长些的女人说,料袋子里有宝贝铜盒子,铜盒子是尕东子和青稞的定亲物。这个尕兰子和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落难人,咋能见财忘义,一个人拿上铜盒子和料袋子偷偷跑了呢。
一行人赶紧沿牛皮留下的印子朝西方向寻找尕兰子。多亏那阵子沙漠里没有风,如果有风,风沙埋住牛皮印子,找不见尕兰子和料袋子,尕兰子一个人能不能走出沙漠,很难说。
天刮起了小西风,细沙埋住了沙面上的牛皮印子,一行人停下来。尕东子说没牛皮印子了,我们也要继续朝西走,死马当活马医,不管能不能找到尕兰子姐,心一定要尽到。沙漠里的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如果刮大风,尕兰子姐在大风里迷路,就麻达了。
沙漠里冒出几个土黄色的巨大旋风,像妖怪扭来悠去的,阴森可怖。
一行人朝西走到太阳悬到头顶上空时分,爬上一道沙梁子顶,一股巨大的旋风袭来,一行人躲之不及被困在旋风里,有种衣裳被扒光的感觉。旋风过后,望见远处沙地上有两个黑点儿,叫两个女人蹲在原地,我和尕东子朝黑点儿走去。那两个黑点儿如果是会武功的土匪,我们能一对一地对付。
走得离两个黑点儿不到一里远了,一个像狗的黑点儿朝远处逃窜,像人的黑点儿站在原地未动。
我们向后面的两个女人招手。等两个女人走近,大家爬上一道小沙梁子,那个黑点儿又不见了,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
马莲子那个开花吆黄灿灿
心上的那个哥哥吆咋不回家转
你的那个干妹子吆日夜把你思念……
歌声尖厉、凄婉。
青稞说,像尕兰子姐的嗓门儿,尕兰子姐在家的时候喜欢唱这支歌,她男人被马家军抓去当兵,她想她男人了就唱这支歌。
大家循声再翻过一道沙梁子,看见尕兰子坐在沙地上唱歌,唱得满面是泪。
尕兰子痛哭流涕地说,她天亮前起了贪心,拖着牛皮和料袋子往西走,希望刮风抹掉留在沙地上的牛皮印子,最好刮大风。一直走到这阵子,老天不但没刮风,反倒碰上一匹独狼。是老天报应她这个哈(瞎)了良心的人。
年长些的女人上前伸手扯住尕兰子的头发: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你干出这种缺了八辈子德的事来,这些豆瓣料是我们五个人的救命料,比金子还金贵。
行了行了,大家都是生死未卜的落难人,不计较了。我上前把两个女人拉扯开。
一行人吃了些豆瓣料,又继续赶路。夜里在沙梁子上拜了堂的一对新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虽然相互都不言语,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我知趣地手牵蒙古马走在最后,最前面是两个女人。
太阳像个大火球又悬到头顶上空了,人露在外面的皮肉被灼疼,身上的汗仿佛淌干了,嗓子干得要冒烟,三个女人说话都沙哑了。驮在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还有一碗水,随着马儿的走动,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响声。两天没喝一口水的蒙古马,时不时地转过头鼻子嗅牛皮袋子,但它仿佛知道这点儿水是我们五个人的救命水,不用牙齿咬牛皮袋子。
太阳偏西,一行人走进长有稀稀拉拉芨芨草的沙沟里,马啃吃芨芨草,人也用手吱儿吱儿地拔嫩草莛,嚼着润嗓子。青稞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从马背上取下豆瓣料和水袋子,让大家吃豆瓣料,一人抿了一口水。
土匪来啦……名叫尕兰子的女人说了一声,就趴在草丛里。大家也都急忙趴下身。
我抬头望见西北方向有一股土黄色的沙尘,急忙拍蒙古马的屁股。平日遇险情,拍几下它的屁股,它就会趴下,可这阵子一连拍了好几下,抬脚踢它的腿弯儿,它都不趴下。
沙尘呼啸而过,过了一大阵子,再未听到啥动静,我爬上沙梁子顶,没瞅到远近有啥影子,才意识到忽视了蒙古马的灵性。
那条沙沟时宽时窄,由北向西南方向伸延十多里长,宽的地方长有稀疏的芨芨草。两个女人说,她们被土匪抓来的时候好像经过这条沙沟。如果真是她们来时走过的沙沟,再往西南方向一天的路程就能走出沙漠了。一行人沿这条沙沟往西南方向走去。
太阳掉进了沙海里,西北边又扬起一股沙尘,像来了一股风。蒙古马趴在沙地上,头脸也贴在沙地上。
我说了声:土匪来了,蒙古马都趴下了,朝沙梁子上爬去。
听身后的女人说了声,这马就这么神吗?
爬上沙梁子顶,果然是一群骑马的土匪,每个马的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
我哧溜一声滑到沙沟底说:这回真是土匪来了,黑喇嘛来了。
土匪没走近我们这条沙沟,朝远处去了,一场虚惊。
蒙古马还趴在沙地上不起来。它不起来,我们男女五人也一直趴着。我把头脸贴在沙地上,能听见土匪们由近而远的马蹄声。马蹄子叩击在马路上的声音是刚嘚儿刚嘚儿刚嘚儿,踩在沙漠上的声音是扑通扑通。小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经常把耳朵贴在城门外马路上,听远处的马蹄声玩儿。
不大一阵子,马蹄声又由远而近,我抬头看见了那股沙尘,土匪们转过头朝我们这里奔来。
尕东子对三个女人说了声:你们趴在这里别动,我们两个人去把土匪引开。从沙地上拽起蒙古马,跨上马背,沿沙沟朝相反方向奔去,我紧随其后。
奔跑了几百步远,土匪朝我们追过来,边追边砰——砰——砰——地开枪,子弹嗖嗖嗖地从我们身旁飞过。
在沙沟一个拐弯处我的右臂中弹,朝前趔趄了几步稳住了身子。尕东子跳下马说:尕顺子你受伤了,赶快上马呀。
我跳上马背奔跑了一阵子,随着砰砰两声枪响,蒙古马一头栽倒在地。我从马背上取下料袋子和水袋子,又拼命奔跑。为躲避土匪的子弹,时左时右地奔跑。跑到一座高沙梁子跟前,尕东子说了声:我们的四条腿跑不过土匪的马和子弹,赶紧钻沙堆。
二人一头扎进沙堆里,从沙梁子顶上流下来的沙子把我们埋严实了。我觉得身体被沙子压扁了,但还能喘过气来,可能遇上了空心沙。
趴在沙堆里好大一阵子,估计天黑透了,土匪离去了,慢慢小心翼翼地头脸先钻出沙堆。天刮大风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观察了一阵子,心里想,土匪是为了杀人越货,我们两个人两手空空无货可越,这么大的风沙,他们不可能还死守在这里。但我向四周围观察了一大阵子,还不敢钻出沙堆。离我几步处的沙堆里突然冒出个黑影,吓了我一大跳。黑影转身双手刨挖沙堆,我才认出是尕东子,才敢钻出沙堆,二人从原路往回走,去找那三个女人和蒙古马。不知中了土匪枪弹的蒙古马是死是活。
顶着狂啸的风沙往前走了几十步,不认得原来的沙沟了。但知道是大西风,右肩膀在抗着大西风往南走。
尕东子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尕顺子,青稞她们三个女人不会叫土匪抓去吧?她们三个女人不会在大风里迷路吧?她们不会遇上狼群吧?
我宽慰他:我们把土匪引过来了,她们咋会叫土匪抓去哩?你叫她们三个人趴在那条沙沟里,她们要等我们回去,咋会迷路?口里战祸不断,土匪都躲到沙漠里了,土匪有枪狼群都被吓得躲到荒山里去了,我们进入沙漠只见过一匹独狼。
啥时候转的风向我们不知道,光知道我们二人一直右肩膀抗着大风在往南走。怕走过那三个女人躲身的沙沟,停下来歇口气,蹲在沙地上任风刮任风吼,等天亮了才能去找那三个女人。
黑风刮了两夜又一天,第三天早晨才减弱,西天发亮了,又下起了大雨,我们二人被淋成了落汤鸡。天山草原刮过这样的黑风,也是这阵势,黑风袭来,天地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力减弱先是西天发亮。
目光透过黎明时分的灰暗,瞅见前方好像有堵高大的黑墙。
天亮,二人的脑瓜子才清醒,看清那堵高墙是一座褐色的荒山。荒山在北边,错把北当成南了。二人往北走了一里远,登上荒山头,举目眺望,一轮红日从东山巅冉冉升起,往南全是大小不等如坟堆般的沙丘,脚下的荒山,是沙漠的北边缘。大风把我们两个愣头轰到沙漠北缘来了。但我们再愣,装豆瓣料和盛水的两个牛皮袋子,还一直牢牢抓在手里。
二人吃了些豆瓣料,把牛皮袋子里的水喝光,准备下山找雨水坑,往牛皮袋子里装满水,再朝南走去找那三个女人和蒙古马。山脚下一队身穿土黄色衣裳,足蹬黑马靴的人骑马走过来。不知这是哪路土匪,二人拔腿就往大山里跑,跑进山里比沙漠里好躲藏。
山脚下的土匪看见小山头上的两个褐色大石头奔跑起来,掉转马头朝山上追来。
我们两个飞毛腿不太在乎在崎岖山道上追我们的那些四条腿的马。
土匪们边追边喊:早格斯,早格斯,早格斯快宝勒布的拉(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我们没听懂土匪们的话,只管跑。砰一声枪响,我的屁股上挨了一枪子儿,跑不动了。朝后望了一眼,才知道低估了那些马,它们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尕东子转身背起我继续往山里跑,哧溜一声,他脚下一滑,两个人摔倒朝山坡下滚去,被一块大石头挡住,尕东子的脑瓜子撞在大石头的棱角上,撞破一个小洞。我抱起他的脑瓜子拼命呼唤他的名字,任我咋喊,他都不理睬我了。
十多个土匪端长枪将我团团围住。我怕我的飞毛腿跑不过他们的枪子儿,没敢跑,只能束手就擒。他们拿布条儿蒙住了我的双眼,把我抬上马背,朝远处走去。我像一个长口袋被绑在马背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豆瓣料,喝进肚子的水,统统被颠出来。
颠了一大阵子,停下,我被土匪们抬下马背,抬进一个巨大的蒙古包里,松开了捆绑我双脚的绳子,取掉我眼睛上的布条儿,眼前站着两个身穿土黄色衣裳,脚蹬黑马靴的汉子。年纪大些的汉子嘴里咕哝了几句啥话,我没听懂。
年轻汉子用我能听懂的话告诉我:我们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边防军人,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姜锤子锻磨石打石地说了我们两家的驼队去包头贩花洋布,返回途中在沙漠里被土匪抢劫,为找回被土匪抢去的两链子骆驼和货物,在大风里迷了路走到这里的经过。
年轻汉子把我的话翻译给年纪大些的汉子,年纪大些的汉子嘴里又咕哝了几句啥话,走进来几个汉子,拿枪把我押上一辆咝咝咝响的卡车(苏联“羊毛车”),送到一个高墙大院里。在高墙大院里关了个把月,屁股和手臂上的枪伤刚好,被放出来。
临放出来那几天,一个翻译官一连给我说了几遍,再不准我回到边境线这边来了,你现在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奇了怪了,我对翻译官说,蒙古漠北草原和阿尔泰山脚下,是我们祖祖辈辈驼商队往返包头和新疆的驼道,咋就冒出来了个蒙古共和国?成了蒙古共和国的土地?我是天山草原的骆驼客,咋也成了蒙古共和国的公民?
翻译官听了我的问话,没吭声,深深叹了口气。我估计翻译官也为这个新冒出来的蒙古共和国和他也沦为蒙古共和国公民,再不能出入自由地回家而叹气。
临走出高墙大院大门的那天早晨,我又向翻译官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翻译官嘴里挤了一句:唉,我的祖国像多好的一头乳牛啊,被野兽们撕咬得伤痕累累,现今又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拿刀子在她身上割去一块皮肉,可悲呀可悲。
翻译官是个三十来岁模样文绉绉的汉子,操着甘肃武威口音。我熟悉武威口音,镇西城乡有许多武威人。我想问他这个武威人咋也沦落到这里?他已经走进了高墙大院,哐当一声关住了院子大铁门。
我想,在大风里迷路的那两夜又一天,尕东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和他拜过堂的甘肃金塔女子青稞。在他的脑瓜子被石头撞破的一刹那,灵魂脱离了他的身体,飞向沙漠里去寻找青稞。找到青稞和那两个女人,把她们带出沙漠,回到金塔一个小村庄里,又将青稞一个人带到天山草原的镇西城里,向我们两家的家人报了两链子骆驼和货物遭劫的经过,和三个亲人的死讯。
唉,隔界如隔世呀,那个铜盒子是尕东子和青稞的定亲定情物,一直在我的手里,一直想物归原主,经常揣在怀里骑马来到这段边境线,希望青稞也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和尕东子的这个定亲定情物,也来这段边境线等我。心里更惦记着马莲子。可是,一连好多年,我每年都怀里揣着铜盒子来这段边境线,都没能遇到青稞和马莲子,没瞅到对面一个人走近这段边境线,除了边防巡逻队。
一个盛夏时节的下午,我骑马走近这段荒凉得连鸟儿都很少见到,偶尔有黄羊越境的边境线。一场大风袭来,狂风卷起黄沙,把天地搅得一片昏暗,一步之宽的那边就是我多年来日思夜念的家乡。不知如今家里的亲人咋样了,马莲子是不是嫁人了,家里人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这阵子边境线上连鬼都见不到一个,我打马跨过边境线,朝南天山草原方向奔去。
顶着大风穿越二百多里的三塘湖盆地,走进天山草原,风停沙住,一股凉爽清新弥漫奇花异草的空气将我拥抱住。望见光芒熠熠的天山冰雪峰和绿茵草地,如见了亲大亲妈般亲切。深深吸了几大口清新的空气,家乡亲人和马莲子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泪水模糊了双眼。小时候受大驴球的欺负,惹了祸教书先生和家里大人打我再狠,我都没流过眼泪。
我骑马走近草原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马儿饮水,我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喝了一肚子清甜的河水,天山草原的河水又甜又凉,甜透了心,凉透了心。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抬起头,十几个头上戴着五角星的骑兵从后面追过来,说我越境来中国是犯法的,要把我押出国境线。我说我家祖祖辈辈是中国天山草原人,蒙古漠北草原和阿尔泰山脚下,是我们祖祖辈辈的驼商道,我回家看妈妈兄弟姐妹亲人,咋是越境?你们有本事去把被别人割去的那片土地夺回来,比十几个人骑马来抓我一个回家的人值。当兵的没理会我的争辩,把我捆绑在马背上,沿原路走去。
我几步一回头仰望天山,眺望草原和远处土黄色的镇西古城墙,本该即将和亲人们见面的啊……后悔刚才不要在河边停留,抓紧时间跑进镇西城里和亲人们见一面……
老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了。我双手捧上凉开水碗,老人大口喝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水碗里。
我被押送到边境线那边,那边的人又把我押送到阿尔泰山北一名叫科布多的地方。从那往后,每隔几年我还要怀揣那个铜盒子,千里迢迢来这段边境线,可是都无望而离开。三十岁那年我跟一位蒙古族姑娘结了婚。今年夏天才听人说三塘湖老爷庙设了边境贸易口岸,这个月开关。我跟随几位蒙古商人来到这里,在这个路口一连蹲了八天了,都还没人来认我。
讲到这里,老人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喝了几大口凉开水,说:麻烦你回到镇西城里后,帮我打问一下,现今的老人里可有个名叫马莲子的老女人,一个来自甘肃金塔名叫青稞的老人,还有尕东子的大哥赵万昌、二哥赵万盛、他弟弟赵万成,我大哥刘万金、二哥刘万银、三哥刘万仓、大姐夫许林枝、二姐夫冯家俊。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稍大于拳头的精致小铜盒,轻轻打开铜盒,铜盒里露出一对笑嘻嘻的金童金女,坐在一条金色跷跷板的各一端。我小心翼翼接过小铜盒,仔细端详了一遍。铜盒的做工很精细,把它平放在盛鞋的纸箱上,跷跷板自动上下摆动起来,坐在跷跷板两端的两个金娃娃上上下下仿佛玩得很开心。跷跷板上下摆动的时候还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在鞋箱上放了一夜,跷跷板上下摆动了一夜,咔嗒声响了一夜。
天亮,风停雪住,地面上落了一层薄雪,因地面还存暖,太阳出来一晒就全融化光了,袒露出黑戈壁荒山的丑陋。
我留老人在我租住的房子里吃过早饭,他走出门回到海关路口处,继续等待他的亲人来认他。
三天后,闭关的时间到了,我送老人上了一辆大卡车,和老人挥手告别时,老人布满沧桑的脸上又滚落两串泪珠。他手指着远处的天山,抖动着嘴唇说:唉,天山多像我的亲妈呀,可我再也回不到她的怀抱里了……
我回到县城里,四处打问老人要找的亲人和甘肃金塔女子青稞。七八十岁的老人们说,旧社会镇西城里有过这两户人家,新疆临解放的前几年,人口稀少的天山草原闹匪患,狼多成灾,好多户人家相约迁往被称作新疆北大粮仓汉族人较多的奇台县,投奔亲戚去了。他们去了奇台县的哪里?年代久了,我没打问到。我也帮老人打问过马莲子的下落,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运动,有几批镇西城里人被疏散到乡下,想打问到一位老人的名字更难。
甘肃金塔女子青稞和那两个逃难的女人是否走出了沙漠?是个永远的问号。如果青稞和那两个女人能走出沙漠,回到金塔,定会来镇西城里寻找不知是死是活的尕东子。
往后的几年里,听常去海关做生意的朋友说,再往后每次开关,都没见到那位寻亲的老人,我就没去过老爷庙海关。不知老人何故再没有来过老爷庙海关?
文/秦志全 责任编辑/郑心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