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我开炮(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开炮,干部,成都女娃
  • 发布时间:2011-03-24 16:41
  成都女娃

  成都女娃儿戴兰是个美女,人长得白,脸像水蜜桃,白嫩里透着红,身材不高却很丰满。当时追她的有两人,一个是本单位同事蔚前锋,另一个是成都军区某部一个叫池胜阳的。戴兰出身在干部家庭,父母要求女娃最好找个可靠的人,将来平平安安过日子。戴兰与蔚前锋在成都地质调查所工作,是中国地质调查局的下属单位,其实就是研究石头,搞地质的。有顺口溜说:“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细瞅才知是勘探的。”说的是以前的地质队员。现在顺口溜改了:“地质事业蓬勃发展,越野车代替了脚板,GPS替代了罗盘,地质锤没改变,写报告却只要鼠标点。”但在父母眼里:“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冬不见面,回家一包烂衣裳。”这一点是改不了的。一个家有一个地质队员就够了,都干地质不好,所以戴兰就随了父母的意,选中了池胜阳。池胜阳一米八还多,人高马大,颇有阳刚之气,配她这个小巧玲珑的川妹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戴兰就跟池胜阳定了亲。蔚前锋是山东沂蒙山人,也不错,就是有些孤僻,除了哼几句四川民歌,很少说话,但他把地质队员比做山鹰,一直崇拜地质先驱李四光,在巴山蜀水中跑来跑去,独立独行的,孤独,傲慢,还有些壮志凌云。其实他人真的很好,山东棒子,人厚道,义气,四川话叫“撇脱”,他比她小半年,戴兰就把他当小兄弟了。

  不过地震让一切都变了。

  紫坪坝

  因为地方政府要赶在汛期之前制定突发性自然灾害应急预案,成都地调所接受了湔江流域排查地灾的紧急任务,人手不够,全体动员。戴兰原本在档案室,日常就是收资料、画图啥的,很少跑野外,冷丁跑一次野外感到的不是艰苦,而是风光。当时地调队在岷山山脉一个叫紫坪坝的镇上,初春的紫坪坝峰峦起伏,满眼葱绿,而他们像“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耀眼,尽管他们坐的越野车是深绿色,但他们戴的安全帽却是橘黄色,穿的地质服是红色,暖中添热,很有诗意。于是被感染的戴兰就唱《地质队员之歌》。

  就在此时发生了地震。

  不过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发生地震。先是一阵突发的轰隆声从地球内部凭空而出,然后连成一片,从地下冲到地面,震耳欲聋。当时认为是火车过境,但不对——紫坪坝没有铁路,哪来的火车?接着脚下像筛子一样摇,摇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的,就觉得出事了。最紧张的是越野车司机拓跋,这个部队出身的羌族司机手忙脚乱,控制不住越野车,越野车直接冲到湔江边,横在悬崖上。拓跋震惊,往后倒车腿肚打哆嗦,因为车不听使唤,在倒出悬崖之前,后屁股翘起来一个劲往湔江蹦,蹦得拓跋一身冷汗。

  队员纪唐山说:“是地震!”

  因为纪唐山是唐山人,唐山地震父母双亡,十三岁成了地震孤儿,后来一直坚持研究地震。说完是地震,他接着告诉大家紧急下车,下车后弯腰蹲下,两臂抱头,保护好大脑安全。

  年纪最大的老地质李从前很清楚纪唐山,所以说:“照他说的做。”

  戴兰不敢相信会碰上地震。地震哪能没一点预兆?她曾经查资料,从十六国到清朝都有预兆,有的枯井喷水,有的婆娘生下了双头娃子,有的狗像人一样哭,就算1976年的唐山地震,也有几个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

  李从前却说:“不奇怪。美国一个女地质学家在四川盆地研究地震二十年,设了三四十个监测点,也没预警。”

  戴兰想想,没有预警也好,震了也就震了,如果有预兆,白天黑夜的等着地震发生,多恐怖!

  不过即使地震了,她没想到会这么惨。眼前的都川公路,被撕得像破碎的饼干,裂开的大窟窿又如野兽张开大嘴,带着咔哧咔哧的响声。眼看几个人滑了下去,大窟窿像野兽逮到了猎物的嘴慢慢地闭上,人就没影了。

  转瞬间世界乱了套。紫坪坝居民惊恐万状,四处逃命却又无路可逃。爬上房顶的,房子坍塌了;攀上树的,树把他们摇了下来;躲进洞穴也在劫难逃,人进洞,洞穴自动关闭。一般说两人能相见,两山不能相碰,但紫坪坝附近两座大山忽然倾斜,居然相碰了,山根处几百户人家被整体掩埋。其中一山顶滚下两块巨石,一前一后砸向同一地点,一条来不及逃脱的狗被砸得稀烂,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让戴兰害怕的事还在后边。紫坪坝镇跑来一个婆婆,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撵一辆货车,货车在前边跑,婆婆在后边喊,喊得司机毛发直竖,碰到急拐弯没有拐,直接把货车开进了湔江。货车像抛下的一只鞋,东撞西撞直落江底。婆婆见状大惊,像被击中要害的马熊一般一头栽地。经历过地震的纪唐山过去查看一番,然后说:“没致命伤,纯粹是吓的,因恐怖而死——”

  戴兰惊得捂了脸,幸亏人多,要是一人她会像那个婆婆一样惊恐而死。但人多她也感到了孤独。因为手机打不通了,110、114、119都打不通,他们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好像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被老天爷抛弃了。

  “既然信息中断,就到小学救人。”老地质李从前说。

  进了紫坪坝小学,他们的恐惧没有了。救人性命的悲壮压倒了一切。

  但搜救一小时,紫坪坝小学没发现幸存者,只找到几十个小尸体像睡着了一样摆在操场上。戴兰悲伤得蹲下呕吐,蔚前锋蹲她身边,一手扶她肩,一手捶背,目光柔柔的。戴兰吐得厉害他用力大,吐得轻了他用力小。这样一直捶着,直到戴兰吐得差不多了。

  戴兰说:“学生肯定有活的,快去救。”

  于是蔚前锋起身离去。戴兰拿了地质锤,敲击废墟。地质锤、放大镜、罗盘是地质人的三件宝,在这里派上用场她却没想到。她蹲在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一边用地质锤铿铿地敲一边探头问:“有人吗?”

  没有回声。

  “有人,就回应一下。”

  还是没有。

  而这时,旁边有人喊:“快来人,救我!”声音就在蔚前锋那边,学校北墙的废墟一棵青冈树下。青冈树又叫橡树,树叶红了就有雨,所以当地叫气象树。高大的青冈树像学校的标志立在那里。蔚前锋听声音不像学生,跨过青冈树跑过去问:“你是谁?”废墟中说:“我姓吴,是紫坪坝镇的镇长,吴镇长——”蔚前锋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是吴镇长啊?哪有什么吴镇长,说你是吴县长吧——”

  看到一个人活着按说是件很激动的事,但蔚前锋没有。——是对吴镇长自报官位的一种本能的反感吧。他扭头走了,任他费力地敲墙。青冈树下那个吴镇长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蔚前锋鼻子一哼:“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死?妄想!我会把眼闭上!”不远处的戴兰听了有点头晕——蔚前锋这是咋啦?咋变得不认得啦?“现在是救人,不管啥人都要救!”戴兰说,“就算是我被埋了,你去救!”

  蔚前锋冒一句:“他能跟你比?”

  每一个生命都有理由活着,但对蔚前锋来说,那吴镇长犯了“自报家门”的错误。——你以为你是镇长就高人一等?大灾大难面前人人平等。蔚前锋跑去帮戴兰,因为戴兰从豁口处找到了一个女孩是活的。戴兰却火了:“小女娃交给你了,救不活她你死!”

  说着朝那棵青冈树跑。

  但青冈树下早被余震弄得一塌糊涂,一样的废墟,一样的断墙残壁,哪里还有吴镇长的影子?有声音从青冈树下传来,但不是吴镇长,幼嫩的声音像个学生,循声找,果然找到一个被两块预制板夹住的小男孩。

  戴兰找了棍子撬开预制板,抱出血肉模糊的小男孩跑回了操场,并在操场不停地跟他说话,怕他一睡着,再也不醒……送小男孩上救护车以后,她回味着小男孩纯净的眼神就心酸:“……定要保重,活下来啊——”救护车一开她就哭了。

  此时蔚前锋前来劝她,让她不哭,保重身体。

  她真的不哭了,但却说:“吴镇长没找到,如果他死了,你罪责难逃。”

  “狗屁!天灾面前,人有时毫无办法。”蔚前锋却说,“我没救吴镇长,却救了一个女娃子,两顶了。”

  “啥事呀能两顶了?”戴兰生气。

  突然有了手机的响声,她忙着翻地质包。电话一直不通早把手机忘了,猛然一响,神经骤然紧张。队员们心情都一样,急掏手机看,结果谁的都没响,只有李从前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成都地调所所长发的,所长根据国土资源部指示,要求西南各地地调队各自为战,全面出击,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并决定任命李从前为队长,组成应急排查队,速往地震中心川北排查震后地质灾害。不过看看时间,已迟到了二十四个小时。老地质李从前没当过官,冷丁当官不知咋办好。戴兰说:“没事,一切都来得及。”

  “那就集合队伍,急赶川北。”李从前说。

  一说要走蔚前锋就慌:“我靠!吴镇长真要死了,我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临走前我得找到他。”

  地震之初脑子糊涂了,现在应恢复理智。蔚前锋之前其实是赌气,嫌他报官高人一等,好像比其他人值钱似的,但关键时候他还是后悔了。戴兰理解了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但李从前不让,他看天上有直升机在飞,决定谁都不得擅离职守。李从前说:“现在部队已经进入,灾民一定会得救。作为应急排查队,我们必须忠于职守!”

  看来不当官的人未必不会当官,李从前当起来像那么回事。“现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李从前布置,“地调队改为应急排查队,性质变了。正值国难当头,前面凶险难料,生死不测,作为应急排查队队员都要深明事理。作为队长,我决定每人写一个字据,有啥交代的都写在字据上。强调一条,字据内容不得交流,不得随身携带,就是说要放在与身体分离的地方。”

  “老地质就是有一套。”戴兰说。

  但意识到所写的字据是“遗书”后,队员们一脸悲壮,没人吭声,各自找出纸和笔散开。蔚前锋过来让戴兰看遗书,戴兰说:“不能违反新任队长的纪律。”

  蔚前锋说:“不看你会后悔的。”然后他把遗书搁进地质包,跟应急排查队一起赶往川北指挥部。

  灌木丛草甸

  川北抗震救灾指挥部设在彻底镇。紫坪坝到彻底镇三十里,尽管一路山体滑坡、崩塌和泥石流不断,但应急排查队没一人叫苦。指挥部四周是一些临时安置点,军用帐篷、塑料帐篷和稻草扎的棚子,一簇簇的就像雨后生长的蘑菇遍地是。住在帐篷里的灾民很安静,生活井然有序。看来川北抗震救灾形势很好。

  指挥长彭九川却说形势不好,四川武警总队传来消息,说北耕山上有山体开裂现象,一旦开裂造成滑坡直接威胁县城几万人的生命。新华社为此播发了消息,网络媒体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中央高层严重关注,总理亲自给省长打电话过问此事。这对指挥部压力很大,问题的关键是没有资料可供参考,处置无从下手。空军和国家测绘局都出动了无人驾驶机,但天空雨雾笼罩,能见度很低,无法航拍,只能等老天爷帮忙,天快放晴。

  彭九川为此眉头紧锁。

  北耕山右滨湔江,左靠县城,海拔高度三千米,有一半在云层以上,肉眼望不到山顶,只能见到半山腰几只山鹰盘旋。一旦山体滑坡川北县城必然全城毁灭。

  队长李从前深知北耕山在震区位置显要,于是主动请战:“问题十万火急,等待没有出路,指挥长下令吧,让我们地质人上!”

  戴兰觉得这话很提劲。但彭九川说:“道路不通,余震不断,人进不去啊。”

  戴兰说:“指挥长放心,没有我们地质队员进不去的地方。”

  “没啥说的。”李从前说,“现在我要的是师出有名,只要你发一道命令,让我们进山,凭我们的意志,其他的都能解决。”

  “那好。”彭九川说,“我以川北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名义,命令应急排查队,紧急开往北耕山——”

  “是!”李从前像个军人。

  戴兰佩服他的理智。因为抗震救灾非常时期,一切都实行部队化管理,有下令的,有执行的,哪怕是搭个帐篷也需要一道命令,而执行命令的人会有一种使命感,有点悲壮与神圣。

  回到营地帐篷,李从前进行动员。应急排查队营地就在指挥部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大帐篷住男队员,小的则住女队员戴兰。李从前在大帐篷鼓舞士气,向队员们说:“实地勘查北耕山,困难重重,但事关几万人性命,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有——”戴兰举手。其他人同时举。

  蔚前锋却出人意料地阻止了戴兰,说:“在男的死光之前,女的一个不要,你地质的不懂,你去干什么?”来成都几年了,蔚前锋还说山东话,四川人说“啥啊”“啥子噢”,他就说“什么”。不过一句“你去干什么”把戴兰激将起来,用四川话先整他一句:“脑壳乔得很!”然后说,“震区没有女的,只有地质队员。我不懂地质,但我是共产党员!”

  蔚前锋无话,目光散了,脸也变了。考进成都地调所,蔚前峰比戴兰早两年,戴兰入了党,他至今还没有。他最怕山东老家父母问起这事,因为这让他无话可说。本来同龄人之间都争相进步的。这事真的会戳痛他的心。阻挡她上前线是保护她,她不但不领情,还拿党员的事刺痛了他。

  他不吭声,眼里却有泪。

  戴兰后悔了。

  去北耕山走都川公路,公路上很挤,颜色鲜艳,消防红、橄榄绿、天使白占了大部分。他们只得弃车步行,根据GPS导航,手脚并用,抄近路前往北耕山。所说的近路其实是一条少有人走的山路,沟壑纵横,灌木草甸遍地,道路泥泞。上路后手机响,接着手机都响,队员们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能与亲人沟通消息,害怕的是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现实。戴兰得到的是好消息,成都的父母都很好,房屋无丝毫受损,她便给在茂盛县抗震救灾的男友池胜阳打电话,尽管他在部队大家庭她很放心,但还是听听他的声音心里踏实——毕竟天灾无情,生死难料啊。电话接通,她仅仅说了一句“我很好”,那边的男友哽咽了,男友说“千万保重”,她也流泪。在如此大灾大难面前,各自的神经绷到了极点,一声“我很好”“千万保重”真是百感交集。之后是司机拓跋、纪唐山两人,家里的房子受点损失,但人都好。唯有李从前没消息。他妻子在川北幼儿园工作,几遍电话都没通,便把手机掖进地质包,好像把所有的牵挂和不安也压在心底——如果那必定是一种残酷的结局,那就让它晚一点被证实吧。

  相比之下,蔚前锋的电话却让她感到意外。蔚前锋对山东沂蒙山老家的亲人没说实情,他说:“四川没事,天府之国好着哪,我正在九寨沟陪着女友散心啊——”

  这谎撒得太大了。戴兰说:“你父母会看电视,听广播,不会不知道,你哄骗他们啥子意思嘛?”

  蔚前锋说:“没事,为了供我上大学,家里没有余钱买那些东西,他们不知道。”

  这让戴兰无话可说了。也许让他们蒙在鼓里是对的,不知者,不担心啊。进入草甸沼泽,他们像一只侦察兵小分队悄悄穿行,没人吭声。因为这地方地势低洼,在一片灌木丛包围下常年积水,不能排泄,土地潮湿,不透气,形成了草甸沼泽。一些黄貂、灵猫和獐子在沼泽地蹦来蹦去的很灵活,人却步步危险。电影上有一个镜头,当年红军长征过草甸,有一个战士身陷沼泽,人被沼泽一点一点吞掉却不能救助,因为救助者难逃被救者一样的命运,所以只能眼看着他消失。好像有一头牛也是这样被泥淖淹没的,于是队员们很小心。耳朵听的是鞋底踏着泥地的吱吱声与身体搡着树叶的哗哗声,偶尔一声鸟鸣,马上被喘息声盖住。草甸是陷阱,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地绕着草甸走,不提一句危险的话,生怕一旦说出马上应验。

  戴兰却陷进去了。因脚下打滑,她一只脚把草墩踩歪陷进沼泽,想往外拔,另一只脚却陷得更深。尽管她拼力挣扎,但止不住两腿下陷,接着陷到膝盖,她吓得一身冷汗。

  “我掉下去啦!”她喊。

  蔚前锋及时拉住了她。蔚前锋说:“抓住我,别松手!”他身体贴近戴兰,让她拽住他,但由于泥淖黏滑,蔚前锋也往泥淖陷。面对两人危险的处境,队员们忘了当年红军过草地的情景,一齐靠前救援。人聚堆不仅增加重量,更增加危险。

  蔚前锋说:“不准靠前!”

  他一直跑野外,野外生存能力强,面对沼泽他知道该怎么做。他有办法。为了增加身体与沼泽的接触面防止下陷,他双膝跪下,抱住了戴兰的腰,她的腰很细,一条胳膊能环抱过来,他就倒出另一只胳膊撑着沼泽,手脚并用往前拖,然后一起离开沼泽地。

  之后看对方是泥猴,相视一笑,戴兰笑得更深一些。看来情况不错,尽管她拿党员刺激了他,他却没记在心,在她危急时无丝毫犹豫。

  过了草甸就好了,从密林钻出是一块宽阔的空地,让人豁然开朗。这块空地被大片油菜花包围,中间夹杂着一些凤毛菊和蒿草,黄黄绿绿的一眼望不到边。尽管天开始下雨,队员们还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

  李从前让队员扎帐篷避雨,然后短暂休息。大小两个帐篷扎好,戴兰说:“前锋,进我小帐篷来坐,我犒赏三军。”

  接着戴兰拿出一包“怪味葫豆”给蔚前锋。其实这包怪味葫豆很珍贵。临行前他们随身带了简易帐篷,还有一些仪器设备、重要地质资料,而饭盒、军用水壶都是空的,食物和水一点没有。蔚前锋嘎嘣嘎嘣嚼着怪味葫豆,吃得很贪。戴兰说:“你龟儿子老鹰吃麻雀,连毛毛爪爪都不给我留一丁点。”然后问他咋样,蔚前锋说:“香喷喷的,好吃,吃你一样。”

  戴兰说:“你胡扯啥呢?”

  蔚前锋目光有些迷离,不过他还是说了:“跟你一个帐篷坐,对我是最好的犒赏。”

  戴兰有些慌乱——对他好一点,他踩鼻子上脸了哈!戴兰说:“前锋,你对我好我晓得,但我是订过婚的人啦。”

  蔚前锋说:“还是我爹说的对,少不入川。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入了川就掉进了美人窝,拔不出来了。”

  戴兰说:“川妹子有的是哈。”

  蔚前锋说:“我知道,但别人替不了你——”接着就无话可说了。

  其实戴兰理解他,而理解一个人最好在生死关头。每次从野外回成都,他见了她就唱:“尖尖山,二斗坪;弯弯路,密密林;包谷馍馍胀死人,茅草蓬蓬笆笆门。”戴兰问他啥意思,他就学四川话:“妹妹的身材好霸道哦。”然后不做声了。去年有一次,他趁没人转到档案室,忽就冒出一句:“我想瞅瞅你……”戴兰问他瞅啥?他不明说,只是说你坐着都大,躺着就更大了。戴兰再问,他就指指她的胸。戴兰川妹子的辣味就出来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叫他滚出去,说你娘有,你妹妹也有,不大吗?等你死的时候,让你看个够。

  后来想这是不是“暗恋”?尽管她跟军人池胜阳订了婚,但他一直暗恋着她?其实暗恋很平常,但轮到她身上就觉得尴尬,很可怕的。孤僻人有孤僻心。因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有许多原因,一般女人爱的是整个男人,而男人爱女人可能因为爱一点才爱你整个人。戴兰曾帮他找过,但他连看都不看,似乎对女人不感兴趣了。这让她不安。

  眼前的他两臂抱膝,低头打坐,很老实的样子——这不说明他心很静啊。不过啥事我都能帮你,感情这事不能啊。戴兰说:“现在抗震救灾,不要乱想哈。”蔚前锋点点头,不过还是“神戳戳”地哼民歌:“幺妹儿你长得那么万恶嗦,你的脸就像盛开的红苕花,你肥胴胴的身材就像是架上的葫芦——”这民歌戴兰听懂了,就用民歌回他:“掰掰想当红军,红军不要掰掰,掰掰的屁股有点翘,饧容易暴露目标。”蔚前锋看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股子委屈:“脚踩上这大路哟哦,心牵着你哟哦,心中牵着你哟哦,喝油也不长肉哟哦啊——。”

  戴兰与他目光相碰,赶紧收回了,他的目光有些冒火。戴兰起身说:“前锋,到大帐篷去吧……”但他不走,戴兰往外推他,一推一拉地又进了小帐篷。戴兰说,“我叫队长啦——”

  就算站到小帐篷外,蔚前锋还是不动:“你是山上的青冈树,我是树上的枯藤枝,到死都要缠着你……”

  她没想到他这样固执,固执得让人害怕。戴兰狠了狠心把小帐篷门关上了。

  心上的死结

  此后蔚前锋变了。戴兰不晓得是不是与她有关。去北耕山要经过紫坪坝,去紫坪坝的路上有余震,也有崩塌和泥石流,头顶乱石滚滚,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蔚前锋却奋不顾身地跑在最前,甚至超过队长李从前。

  紫坪坝最缺的是干粮和水,一天上午李从前叫队员们到外边找,但所有能吃的、能喝的都埋在地下,找很难。纪唐山空手而归,他说镇驻地的商铺都关门了,街面上只有一些死猫烂狗。拓跋也仅仅带回几瓶矿泉水。

  蔚前锋始终没回来,却被戴兰意外碰上了。戴兰卫生巾用完,所以走得很远。

  在一个羌族小集镇的一个小饭馆,她意外看见了蔚前锋。蔚前锋与两个武警战士一桌吃饭,饭桌上好像只有素菜和米饭。女老板感谢部队官兵抗震救灾的辛苦,主动炒了两个荤菜送过去。战士坚持不吃。蔚前锋说:“最好的菜应给解放军,我来结账。”两个战士连说不用不用,荤菜没动就去结账,女老板坚决不收,两战士给女老板敬了一个军礼就离开了。收拾餐桌时,却发现碗底下压着三十块钱,女老板流了泪。再看桌上那两个荤菜,早被蔚前锋吃光了。

  戴兰骂一声混球!然后草草买了几包卫生巾,逃脱一般向紫坪坝营地跑。

  在紫坪坝小学她碰上了蔚前锋,蔚前锋站在小学废墟上向她招手——龟儿子,又搞啥名堂?发现他很急切的样子,她就走了过去,走近了发现他站在以前那棵青冈树下,她想起了没来得及救的吴镇长——你神戳戳的又找吴镇长了?

  却不是。蔚前锋站在青冈树下的另一侧,一座倒塌的小楼的旁边,那座小楼像被天上的物体砸了一下,缩在那里,露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北川县农村信用社紫坪坝营业所”。蔚前锋踩着牌子,守着一个保险柜,保险柜砸坏了,露出了一捆一捆的人民币现金。——是农信的金库。戴兰说:“这是国家财产,你别动,看好了,我去找队长。”戴兰说完就跑,跑去找了李从前。李从前说,让当地武警来处理。戴兰又跑到紫坪坝镇驻地找武警,几个武警战士过来当面点清,点钱时为防嫌疑,故意让钱露在显著位置,点清后高声说是人民币一百六十九万,然后押解走了。

  武警走后,戴兰问:“前锋,你来找吴镇长还是来找钱?”蔚前锋说:“都不找,我是一个臭粪蛋,在等屎克螂。”

  戴兰瞅上了他的地质包,鼓鼓的,像藏了鬼,地质包本来是斜背着的,从左肩斜到右胯,现在却转到脊梁上去了。没有鬼,不会这么心虚!一般的,金库储备现金应该是整数——或一百七十万,或是多少,反正是整数,不可能缺了一坨钱(一万元)成了一百六十九万——有鬼!这娃子老家在沂蒙山老区,家里穷啊。

  不过戴兰当时没有说破,心里却憋屈得慌。如果说吃饭是生活小事,羞于启齿,现在却真的是人品问题了,你可以不崇高,但决不能无耻。回到营地,戴兰悄悄找了李从前,把自己的怀疑说了,然后问要不要揭穿他,如果不揭穿,恐怕要走上犯罪。李从前说要是揭穿了,效果会更坏。他没同意,说事情有待于进一步查清。戴兰说:“要不,我背地里验证一下咋样?”

  李从前说不妥,那还不如当面揭穿,非常时期,灾民偷点抢点都没啥,警察暂且不管,他是地质队员,如果查实了,揭穿他,不是往绝路上逼他?戴兰说:“也不能放任不管啊!”李从前说:“就等抗震救灾结束吧。”这事不解决,在戴兰心中打了死结。不过茂盛前线忽然打来的电话,把她的心绪打乱了。

  电话不是她那位上尉排长池胜阳,而是池胜阳的上司,一个营长。

  戴兰只觉眼皮乱跳,心里毛毛躁躁的,大声说:“叫他本人接电话!”声音太大,惊得蔚前锋一哆嗦。接着她就哭起来了。

  李从前问啥事,戴兰说:“池胜阳的上司来电话,山体垮塌,他两腿被石块压了,正在做手术,一直昏迷……”

  蔚前锋安慰她:“越有事,越要稳住,别乱了阵脚。”他的劝却使戴兰恼火:“别装蒜,滚开!”

  蔚前锋知趣地走了,但戴兰咋能稳住呢?她眼前分明看见,池胜阳躺在沾满鲜血的担架上,护士在扎针输液,大夫在做钢板螺钉固定手术。男友池胜阳咬紧牙关坚持着,向她露出微笑并伸出双臂,但距离太远他够不到她,最后气力用尽,身一瘫,死了。她想起越野车广播说过一个银行女职员的事,女职员被埋十八个小时没死,是因营救时她的丈夫一直守在废墟上,抚摸着她的双手安慰她,给她唱歌,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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