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我开炮(中)
- 来源:章回小说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开炮,铺盖,地质包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1-03-24 16:43
蔚前锋来劝,戴兰更火,大声叫:“你——滚开!我要去茂盛!”
此时手机又发来一条短信,还是那个营长的:“手术结束,一切都好,请放心。”
蔚前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这不是生水,我用喷灯烧开的,喝吧。明天要上北耕山。”然后又说,“一切都会好的。”
蔚前锋给她矿泉水时面无表情,不卑不亢的,听了池胜阳的事,没表现出难过,也没幸灾乐祸。矿泉水只有半瓶,瓶子是浅蓝标签,不怒不喜的,就像蔚前锋的脸。她摇了摇,嗖地扔了出去。
月亮被黑云盖住了,山野间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战士,拿着手电在帐篷间晃来晃去。队员们劳累一天,躺在冰冷潮湿的大帐篷睡得很死,“扯仆汉”(打呼噜)的声音格外响。小帐篷里的戴兰却睡不着,闭上眼,眼前老是池胜阳血淋淋的场面;睁开眼,眼前的场面没有了,心里的恐惧却加剧了。她在小帐篷呆不下去,拿了手电向外走,站在大帐篷外,默默不语。李从前发觉了,让她进去。“现在没有男女之分,火红的地质服是一样的。”李从前说。
戴兰躬下身进去了。
队员们有意无意地让出一块地方,让她躺下,她随意扯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应急排查队所有人挤在一个大帐篷,相互取暖捱过漫漫长夜。
戴兰躺下时,嫌铺盖的味道太大,只盖在半腰间,夜深人静后,气温越来越低,不知不觉中把被子拉得严严实实。帐篷内充斥着浓烈的汗臭、脚臭味,蚊子跳蚤也很猖獗,男队员鼾声如雷。对戴兰来说,也许这是她最需要的。不仅是安宁,更重要的是心与心的贴近。
但临睡前,她还是看一眼蔚前锋,模模糊糊的,蔚前锋蜷缩着,怀里抱着地质包,鼓鼓的,像盛着鬼。戴兰琢磨,一坨钱有多厚?她摆弄资料图纸一手熟,但对钱心中没数,不知一坨钱有多厚。她想摸摸试试,但想起李从前的话就算了。既然不想戳破他的秘密,就把身子往帐篷边使劲挪——这贼娃子,离他远点!第二天醒来却发现她离他最近,她仰面躺着,他却侧着身,像蚂蝗一样贴着她,她的身子软绵绵的,而他有点瘦,肋巴骨刚硬。他的一条腿竟然插在她两腿之间。她心里骂:“龟儿子,格老子,要拉屎,有草纸,不要扯我的烂席子。”骂完又觉上身有东西压着,一看,他的一只手就在她身上,捂着她的胸,湿湿的热热的。她忽地坐起来了,刚要发火,却见他睡得很死,死沉沉的。——看起来他没有那种邪念头。
想想,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吧,队员们睡死后,遇了一次强余震,是大地的摇晃把他们的身体靠在了一起。
北耕山
蔚前锋搞地质是认真的,似乎也有一套。
每次回成都地调所,都向戴兰吹牛皮,四川话叫“冲壳子”,说咱四川矿产储量很牛,一百三十多种,占全中国七成以上,硫铁矿啊、天然气啊、银啊储量全国第一,钒啊、钛啊世界第一。有时候说到地质灾害,更滔滔不绝,说你听到岩缝有撕裂声可能发生崩塌,井里突然没水了或者水变浑了,可能是泥石流,而山上的树突然打弯,那是滑坡迹象了。在彻底镇,有一次指挥长彭九川都被他说得头晕。是一个关于农房灾后重建问题,他说不用水泥用木头,砖混结构改为框架结构,抗震能力大大增强。同时提到了一个“安全岛”,说要找一个“安全岛”建房,那就万无一失了。“安全岛”是地质学家李四光创建的,就是在地震的重重包围中一个相对稳定与安全的地方。这让彭九川服气。
到北耕山勘查,蔚前锋就想露一手,跑前跑后,手忙脚乱的很精神,但有些疯扯扯的。
北耕山紧贴湔江,山脚下是川北老城区。震后的北耕山像一个剥了皮的巨兽,露出白一道青一道的骨骼,很像一种居心叵测的天象。山脚下是灰黄两种土堆石块堆积成丘。应急排查队神情肃穆地做好了爬山的一切准备。蔚前锋平常极少言语,这会儿却挥舞起了地质锤开了腔:“各位!上山两个问题注意,一是瞪起眼,二是竖起耳。瞪起眼,是看山沟有没有冒水、岩石有没有开裂。竖起耳,是听山体有没有挤压声、裂缝扩张声。没有拉到,有就马上报告。还有动物,要仔细观察有没有异常。——蚂蚁搬家可能预示着火山喷发。哪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可忽视。”
地质人眼里到处是宝藏,应急排查队眼里都是地质灾害,就像在侦探看来人人都是嫌疑犯一样。李从前说:“照他说的办。”纪唐山、拓跋都点头,这让蔚前锋很受鼓舞。
戴兰说:“啊哈,不得了!”
爬山开始了。远看北耕山高耸入云,好像有几只蚂蚁在山坡蠕动,近了看他们的姿势就知道爬山艰难。弓着腰,撅着屁股,两脚蹬着山,两手攥着灌木,一步一步地挪。尽管艰难,但爬得值。中午他们在半山腰青栎树林发现了一个巨大裂缝——可能是四川武警发现的那个裂缝吧。裂缝三十米宽、七百米长。蔚前锋用地质锤敲打一番,然后拿GPS测算,估计体积有七十万立方,而且裂缝是横着裂开,绕山而转,上部有隆起,下部有松动的迹象。蔚前锋说:“迹象可疑。”
李从前指示立刻开始勘查作业。队员们各就各位,裂缝报警仪、滑坡测试器一起上,踏勘、摄像、打桩、标注,各自忙碌。
戴兰负责警戒,一旦发现作业现场出现不测,或周边有影响作业人员安全的现象,就吹哨子报警,让队员迅速撤离现场。要求警戒人员警觉和细心,因此戴兰像沙漠的一种鼹鼠,静止不动,挺身直立,脑袋转动着远近观察。
她看见了蔚前锋,蔚前锋正安装滑坡探测仪,神情与姿势一丝不苟,目光集中。先放平了探测仪,两个监测标志分别固定在裂缝的两边,用钢丝连接,然后钢丝的一端挂在传感器上。这样就好了,两个桩点之间如果有移位,通过计算机数据处理,就可判定崩塌或滑坡情况。
然后他蹲在地上看,裂缝狭长,下边的窟窿黢黑,深不见底,浅处丝丝缕缕的白雾飘着,像浓雾的天空露出一点白云。静下心,捂耳细听,窟窿最深处有轻微的水声。蔚前锋用地质锤敲一块石头,扔下去试探,听不到石头落地,却见窟窿中冲出一阵浓烟,打着旋儿结成黑云,飘飘摇摇地飞去了山顶。这不是滑坡的前兆吗?
几个山区村民从栎树林忽然冒出,打破了眼前的寂静。村民喊着:“余震来了,快躲啊——”慌慌张张跑了过去。果然是一次余震,估计在五级以上,明显感到头晕恶心,站不稳。
负责警戒的戴兰却没发警报,甜蜜蜜地说:“扯把子要不得,没事哦!”不是她没反应,看着慌慌张张的村民她很紧张,但她四处观察,附近并没有危险信号。地震面前,首要的是保持镇静,如果余震危及生命,站立不动也是一种选择。而且,发生余震正是观察裂缝的最好机会,蔚前锋精力高度集中,如果发出警报让他撤离,他就会惊慌,会跑,会前功尽弃。果然余震惊动了一只老鼠,叼着一只白色透明的幼鼠从裂缝蹿了出来,慌慌张张地送到远处一个平坦的草丛,然后快速掉头返回,钻进裂缝叼另一个,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叼,锲而不舍,最终把七只幼鼠叼出裂缝。
李从前说:“是有问题,谚语说冰天雪地蛇出洞,鱼儿惊慌水面跳;老鼠搬家往外逃,鸽子惊飞不回巢……洞穴的老鼠对地下活动最敏感。从裂缝构造来看,又具备典型的滑坡预兆。看来,北耕山大面积滑坡不可避免……”
这时滑坡探测仪突然响了,同时亮了红灯。蔚前锋判断:“探测仪响得有点晚,说明山体隆起不会太快,造不成山体崩塌,但松动很频繁,可能造成滑坡,北耕山海拔三千米,山高坡陡,滑坡威力更大。”
李从前说赶紧准备数据,安装卫星系统,向川北指挥部报告。搜集资料的戴兰问:“结论呢?”
李从前看看蔚前锋,蔚前锋说:“你是队长,你心里有数。”然后收拾探测仪。
李从前扶扶眼镜框,一字一句地说:“结论是:四川武警部队反映属实,北耕山发现罕见裂缝,且具备滑坡条件,面积巨大,直接威胁川北县城,建议县城所有人员二十四小时内全部撤离……”
戴兰问:“完了?”
“不!没完!”蔚前锋抢话说,“不是二十四小时,是十二小时!十二小时之内全部撤离!”
蔚前锋虽然业务很棒,但毕竟从事地质实践时间不长,单靠一腔热血是不够的。戴兰就问:“队长,是不是这样?”
李从前说:“是这样!”
戴兰又问准确率有多高?
李从前不耐烦了,一挥手说:“别问了,就这样发出去!”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但马上又皱眉头,眼镜片后边露出狐疑,问她:“发出去没有?”戴兰从他眼神中本能地认为他可能反悔:“已经发出去了。”
李从前说:“好吧,赶回彻底镇。”
从北耕山回到指挥部,彭九川要求应急排查队反复论证,然后定论。戴兰看得出,一是撤离行动指挥长必须承担责任,确保万无一失;二是对他们的勘查结论多多少少有点缺乏信心。
此事的决断权在李从前,他在四川研究石头几十年,深知次生灾害的厉害,唐朝到清朝一千多年,七级以上的地震就有十多次,最明显的叠溪地震,直接死亡只有七千人,而次生灾害使两万人丧生,仅在都江堰就捞起尸体四千具。戴兰十分着急。撤是一个字,不撤两个字,却字字千金。明知要撤,不说撤,是地质人失职,但撤离意味着什么?汶川地震已经让川北元气大伤,太多的灾民不能安置,整个县城往哪里撤?抢救人员的撤离,会耽误多少生命的抢救?撤离不仅劳民伤财,还会造成人心混乱,影响政府信誉,必然身背骂名。老天保佑,应急排查队不要失误啊。
“我不能说拿脑袋担保,我要说的是,哪怕预防十次百次都不准,有一次准了就够了。”李从前说。
彭九川说:“我要的是撤,还是不撤!”
李从前又看蔚前锋,给他一个外人不太注意的眼神。这时业务最棒的蔚前锋至关重要。令戴兰没想到的是,蔚前锋只说了一句话:“请相信一个地质人的良心和智慧。”这是一句负责任的话。这话难能可贵。李从前为此有了信心,十分肯定地说:“撤!”
“好,撤!”彭九川说。
当晚九点,川北指挥部上报国务院总指挥部批准,发出动员令,立即启动紧急避险转移行动方案,县城内所有居民,各路抢险救灾人员,部队官兵,从晚十点始,十二小时之内全部撤离。
这一切都让戴兰觉得过瘾,长志气,也庆幸听了李从前的话,没有与蔚前锋过不去,如果让他成了一个小偷,或者一个抢劫犯,能有今天的效果吗?——还是老同志经验多,人生阅历深啊。
悲伤
但撤离还是晚了。紧急避险转移行动开始不到三小时,北耕山提前垮塌了。
这次垮塌不是一般的垮塌,垮塌的严重程度出乎指挥部预料,也就两分钟时间,山石稍有摩擦之后,树木就断裂了,海拔三千米的北耕山就像被老天爷劈了一斧,山体被劈掉了一半,劈掉的一半形成了滑坡,挟裹着石头与黄土,像一块溶化的巨大冰糕,顺坡泻下。老县城上千人被整体掩埋了。还没完,滑坡并未停住,而像一条巨蟒铺开身躯继续向前俯冲,倾泄湔江,形成滑坡体,泄洪闸一般截断了湔江洪流,形成了堰塞湖。彭九川说湖体很大,如果动用部队一个营的兵力筑成这样一个湖堤,施工五年才能完成。
预报失败,川北老城再受一次毁灭性打击,并造成堰塞湖。李从前本已痛心疾首,成都地调所长又打电话痛骂,质问他失败的原因,然后说他无能,丢脸,有辱使命,罪不可恕等等,接着啪地扣了电话。
李从前挨了训,戴兰很难过,不是没有尽心,而是天意难料啊。戴兰说:“滑坡提前了三个小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能怨你。”
蔚前锋说:“他训谁?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有能耐到前线来试试,屌操的!”
想起那个吴镇长,戴兰觉得蔚前锋对“当官的”本能的反感不会改了。父母那个年代,看领导站着,一定会站起来给领导让座,他们却不,他们要的是上下级平等。所以她能理解蔚前锋。
戴兰说:“你疯扯扯的,咋背后骂人哪?”
蔚前锋说:“他不摸情况乱说一气,老子当面也敢骂。是天灾,有时候人是没有办法的。”
“准确度不够,是我的责任。”李从前说,“这还幸亏前锋提前了十二小时,要不准确度更差。地质工作,难做啊。”
蔚前锋没吱声。
又有电话打了进来。戴兰说:“队长不要感情用事,违抗命令。”
打电话的却不是所长,是川北幼儿园的,说他的妻子有了消息,让他赶过去。这让戴兰一惊——久无消息,但愿是好消息啊。戴兰要求跟他一起到川北县城,李从前说人多没用,叫上拓跋,开着越野车进县城。
之后戴兰问蔚前锋:“你为啥不把时间再提前些?”蔚前锋说:“还是那句话:有时候,人对天灾无能为力。”
戴兰说:“你别说提前十二小时,要说提前二十四小时就好喽。看你当时的样子,一定胸有成竹。”
蔚前锋说:“没有,不过一时头脑发热而已。人不是神,哪有万能的?”戴兰独自到小帐篷休息了。蔚前锋看着她的背影,嘟囔说:“各回各的屋,免得娃娃哭。各回各的家,免得生娃娃。”
戴兰没当回事。
两小时后李从前回来了,但没一句话,一头栽进大帐篷不见人了。拓跋跟进去说:“队长,心里难受就哭吧。”李从前摇头:“不,我们还有一个应急排查队,作为队长,我不能哭。”拓跋却悄悄地哭了。
他们说话戴兰听见了,却不知咋回事。
没等她弄清楚,不幸就降临在她身上。她的哭声从小帐篷传出来,哭声很大,让人毛骨悚然的。戴兰想打电话嘱咐男友,要睡凉席,搽痱子粉,吃营养品,防止伤势愈合缓慢和生褥疮。但电话打过去,营长却告诉她一个坏消息,说池胜阳双腿被废墟挤压时间过长,已感染坏死,医生不得已给他做了双腿高位截肢手术。
戴兰蒙了,她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大声说:“让他亲自接电话!”看来手术早已结束,男友接过了电话,坦然地告诉她,手术很成功,是北京医院的志愿者做的,残酷的是他原来一米八的个子去掉了一半,现在只有九十公分了。
“别说了!”戴兰不愿听。
但男友还是坚持说完,他说我不能不告诉你,医生有结论,我已是废物,恐怕没有做丈夫的能力了。我与你只能分手,忘了我吧。
戴兰手机拿到嘴边,对着手机吼叫:“别说了!等我,等我过去,咱们分手!”
说完又后悔,这个时候不该刺激他,刺激了对他肯定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咋办?她马上打电话解释,可听到的却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小帐篷外有一位妇女挺着大肚子蹒跚走过,丈夫好生伺候着,即使地震了也还高人一等的样子。戴兰瞅了半天——难道我一辈子当不成母亲了吗?戴兰从噩梦般的小帐篷爬出,大声嚷:“开车,我要去茂盛!”
拓跋没有动,戴兰再喊拓跋仍不动。戴兰火了:“告诉我,刹车在哪?我自己开!”
蔚前锋过来了,推开拓跋说:“让一下,我来送她。”戴兰说:“一边呆着,我自个儿来!”
李从前劝她,说去不得,彻底镇到茂盛一百多里,以现在的情况,你当然不怕冒险,但冒险你也过不去。戴兰说:“他已经截肢了,如果他死了,我向你要人!”
李从前说:“我是队长,听我的。”
戴兰说:“队长咋啦,不让去,我死在你面前!”
李从前见她去意已决,就不再阻拦了,干脆说:“拓跋,开车送她!”
蔚前锋又过来:“戴兰,我陪你去……”说着上车,左脚刚踏进车门却被戴兰推下来。戴兰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不想让他一起去,好像保护他,其实内心是不想让蔚前锋知道池胜阳的真实情况。但不知蔚前锋咋想的,看样子上车是铁定了的,所以他也不吭声,一边拽着车门不松手,一边往车上挤。戴兰力气不行,最后被他挤进了车内。
拓跋的越野车上了都川公路,朝着茂盛方向开。车开后,戴兰看见李从前一下瘫在地,哭声大得跟野兽一般令人动容。她不知他为啥哭,只在心里默默祝愿——保佑我们顺利到达茂盛,见到池胜阳,让李从前不白白担心。她两腿并拢着,尽量与蔚前锋保持距离,但车内空间小,距离拉不开,她朝外挪挪小腿,大腿又碰在了一起。她感觉蔚前锋的腿是凉的,如刚从冰箱拿出一般。如果一个人心热,那他身体各个部位好像都凉,不知咋回事只是直觉。蔚前锋腿凉,说明他心热。震前她在湔江边有过这种感觉,当时他腿很热,说明他心很凉。这不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是一种心理作用。其实蔚前锋心凉对,她跟池胜阳订婚,他只要求一点的满足就够了,而现在池胜阳出了意外,他是不是想得到一生的满足?
戴兰瞥一眼蔚前锋,看起来他很平静,脸却绷得很紧。这人孤僻,说不定心里翻江倒海呢!所以到了茂盛县做个姿态给他看,让他死了心算了。反过来想想又不是滋味,如果池胜阳真成那样的人,我这一生怎么办啊?想到这些她脸红。——啥时候了,想这些做啥啊。
不过目前无法看到池胜阳。
车到紫坪坝被警察拦住,警察说滑坡危险,二百多抢修道路的救援人员被整体掩埋,通往茂盛的路关闭了。戴兰下车解释,警察就是警察,一概不听。哭哭闹闹折腾半天,被蔚前锋拽上了车,掉头返回了彻底镇。
李从前接着劝她,让她冷静些,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挺住。戴兰听不进去,李从前又劝,劝急了戴兰恼火:“说得好听,他已经截肢了,换了你,你能挺住吗?”
李从前说:“挺不住也得挺啊。”
戴兰说:“说得好听,要换了你,你挺给我看!”
拓跋终于忍不住,眼圈红红地说:“队长怕影响工作不让说,其实他的妻子已经以身殉职了。北耕山滑坡吞没了幼儿园,他妻子抢救了七八个小娃子,然后被山体吞没了。她被扒出来时,身体都变形了,双膝跪着,头部朝着幼儿园的方向,她匍匐着两臂前伸,看上去有些像个古人对天跪拜,其实她的身下,保护着一个熟睡的娃子。”
戴兰叫:“李队长——”
李从前样子痴痴的,没听到一般在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是他的妻子,那女人有点胖,但很美,不过现在只是一张照片了,每次回家,那个端一盆洗脚水、递一杯热茶的人没有了。
戴兰又哭了:“我的男友残疾了,但人还在,可你,人都没有了。”李从前关掉手机,苦涩地笑笑说:“没事的,我能挺住,因为下辈子她还是我的妻子。”
孤岛
北耕山预报失败,堰塞湖勘查不能再败,败不起了。飞机无法起飞,所有人不能接近堰塞湖,而堰塞湖却岌岌可危,心情急切的李从前率应急排查队跑到了湔江,站在湔江边一个鼓起的高地上,就近观察。但上高地时高地与陆地相连,半小时后却成了一个孤岛,湔江涨水把高地包围,人差点没有逃出。
期间蔚前锋出了点事。
一上高地蔚前锋就拿望远镜扫视湖面,观察一些堰塞湖情况。
但高地与堰塞湖相隔几十里,湖上阴霾漫天,烟雾缭绕,百米以外像隔着双层玻璃那样朦胧不清,观察难度大。蔚前锋却说:“我看到堰塞湖了。”
然后说出了堰塞湖的位置、高度、体积大小,让戴兰标注上图。最后作出判断,说北耕山堰塞湖是世界上最大的堰塞湖。看他很有把握的样子,戴兰有些晕。尽管他业务有一套,但人孤僻,人品一般,做点怪事也有可能。“你没捣鬼吧?”她说。
“闭嘴!”蔚前锋口气生硬,“按照分工,你的工作是做记录。”戴兰不服:“这事人命关天。别以为跟发现人民币那么简单。”一提这事蔚前锋一愣,缓和了口气说:“观察不准,只是个大概的几何图形,坝体具体情况不明,但目前,大概情况也缺。”
他转换位置继续观察,腿却不能动了,左腿膝盖被两块巨石夹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纪唐山要把蔚前锋的腿薅出来。戴兰说:“不行,如果硬薅,就又成一个池胜阳了。”
这话一出口戴兰觉得不好,地震中伤人死人挡都挡不住,说这样不吉的话一般人都会反感。她拾个猴脸儿看蔚前锋,蔚前锋却没事,眼神怪怪的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好像那条腿不是他的。——你们不救,我瘸了腿你们就倒霉了。他就趴着不动,身子扭成了麻花。这个耶稣受难一般的姿势他一共保持了三个多小时。四处寻找棍棒。
队员们一齐动手,慢慢地把巨石撬开,拽着他的腰身往外薅。人薅出来了,裤子留在石块中,白白瘦瘦的一条小腿被薅了出来。戴兰看了觉得可怜巴巴的。
蔚前锋被薅出来了,但湔江水已涨得很高。李从前说:“我们被水围困了。”
一看高地四面是水,已没有出路。
队员们很吃惊。
震区暴雨连绵加重了灾难。上游干沟河洪水下泄至湔江,加上湔江承受自身流域的洪水集中在一起,水量巨大。如果湔江下泄至通口河水道畅通,能艰难排洪,而湔江却被北耕山堤坝拦腰斩断,形成堰塞湖,无法排洪,湖水只能上涨。于是高地成了一个孤岛。人在孤岛,四处一片汪洋。
蔚前锋怕水,家乡沂蒙山水源缺乏,不会游泳,关于水中逃生的知识是空白,对水有一种本能的畏惧,现在被困汪洋,自然心慌。
“会水的,站出来!”他说,“不能只顾自己,要帮助不会水的。”然后瘸腿走走,“像我,受过伤,更不能撇下。”但他说了却没有一人动弹——都不会水啊。
戴兰鄙视一眼蔚前锋,又觉得不妥,渴望生命是人的本能。“写遗书吧。”她说,“上次没写全的,这次再交代。”纪唐山说:“唐山地震我没死,多活三十年已经够了,世界上没了谁地球都照样转。我没啥可交代了。”蔚前锋坚决反对:“没了我们,要死更多的人。”
“不说丧气话,我们必须活着!”李从前说,“勘查堰塞湖任务没完成,死了也不瞑目。”
这时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一架军用直升机从彻底镇飞来,轰鸣声震得耳朵发疼。有飞机就有生还的希望。为此蔚前锋发出巨大的、动物般的喊叫,但直升机不理,丢下一些水和面包掉头飞去。尽管不久又从云层冒出,但只在头顶盘旋几秒钟,又一次蹿入云端。队员们绝望了,大灾面前,啥事都会发生——是险恶的天象使它不敢冒进,还是没有发现他们?或者只这几条生命,不值得救援?
“地质服!”蔚前锋喊。
其他人被喊醒了,纷纷脱下地质服高高举起,朝天摇晃,火红色的地质服像燃烧的烈焰腾空而起,照耀着混浊的湔江水一片火红。
直升机果然飞回。队员们都感谢蔚前锋,这娃儿关键时候脑子好使啊。飞机飞回以后,越过头顶在半空犹豫,好像观察地形,之后下落,然后低空定住,放下了绳索。
绳索掉落之前,飞机上的高音喇叭向下呼叫,指示下面一次只能上两人。目光瞬间投向戴兰是一种本能,戴兰,女的,按惯例女士优先,之后应该是老地质李从前,但不能犹豫,湔江孤岛到彻底镇,直升机来回一小时都不够,这一小时水会涨到哪里?会不会连头发梢都不露?耽误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应该是戴兰先上,但戴兰让李从前先上。李从前说:“等水淹三军是找死,快上!”
一句狠话,戴兰套上了绳索,然后等李从前,李从前推让给青年人。此时蔚前锋瘸着一条腿过来了,夸张地嘁:“啊呀——疼啊,疼啊!”然后一挫身,跌倒在地。李从前果断地说:“好啦别让啦,前锋先上!”蔚前锋爬起来,抢先一步拽住了绳索,套上身,接着翘起两腿,故意悬在了半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戴兰脸色突变。你娃是个烂人!这样的烂人你咋能入党?生死关头,应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你倒好,做了一点事受了一点伤,关键时候要回报。地震千年不遇,你那点小伤算得了啥?戴兰咬着牙,后悔自己先套绳索,不然她一把将他拖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