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我开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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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03-24 16:45
一个家庭的消失
戴兰清楚,一旦顺利回彻底镇免不了一场纠纷。
直升机连飞两趟,应急排查队顺利返回营地。纪唐山果然找了蔚前锋,说有事商量,让他出大帐篷。蔚前锋看他眼神不对,但出了帐篷已经晚了,拓跋早在等他,说他是欠扁的“虾子”,就是用四川话骂他胆小鬼,接着两人一前一后围住了他。
纪唐山说:“姓蔚的,你有啥了不起,上飞机敢抢在李队长前面!”
“离我远点说话!”蔚前锋不示弱,“就凭你,唐山地震漏网之鱼,学会了耍嘴皮子,怎么啦你?”拓跋说:“你个山东棒子,死到临头还嘴硬。”蔚前锋接上了:“你拓跋,是狗屁,徒有匹夫之勇!”
“啊哈,都不如你。”纪唐山干脆问,“咱李队长咋样?”
蔚前锋说:“书呆子而已!”
拓跋一拳擂过去:“就你伟大,你个锤子!”突如其来的一拳把蔚前锋擂倒了,但山东人体格棒,人虽瘦但有力气,一个鲤鱼打挺起来,顺手擒住纪唐山的领子,一拽一推,把他摔了个狗吃屎,然后找拓跋。没防备纪唐山从后一推,推他个仰八叉。力量对比悬殊,蔚前锋自觉没啥好果子吃,就装死,趴地不动。
拓跋说他狗熊,又要上,戴兰跑过来制止。“莫动手,让他把事说说明白。”戴兰说。对于抢上飞机事件,戴兰总觉蔚前锋心里有个关节,其实他是为了刺激大家快上飞机,免得耽误时间才这么做的,他没想到套上绳索飞机就会起飞——其实他本意不是抢上飞机,只顾自己不管他人。他人孤僻,只是不说而已。如果他这样解释,队员们都能原谅。
但他不这么说,他说:“我一般不下地狱,谁下我不管。”他解释说,“地震死的人太多了,死了就死了,没人记着。我死就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一死就名扬天下。”
拓跋说他还欠揍,又要揍他。
戴兰说:“拳头不解决问题。”她问蔚前锋:“如果都这么想,抗震救灾还抗不抗?”蔚前锋说:“人跟人不一样嘛。”戴兰问他:“都是地质队员,你说地质队员都是山鹰,咋就不一样?”
此时蔚前锋精神大振,口若悬河。
“山鹰志向远大,雄姿英发,巡视山林一生不变,连窝都垒在悬崖上。不像我们地质队员吗?山鹰翅膀不动,吊在半空好像睡了,但一有情况顿时惊醒,一个猛子冲下去完成使命。这点像不像?山鹰跟我们一样是单打独斗的,独立独行的。但独行者,行最速,是不是?”
孤僻人想孤僻事。戴兰没看出蔚前锋还有这么一套,看来他不是想了一回了,她就问:“你我们我们的,你也算山鹰?”
他说:“是,烂鹰。”
“算你有自知之明吧。”戴兰说,“不过你娃,看嘴不像鹰,烂鹰都不是,顶多是只红皮鸡!”
蔚前锋说:“你记仇。”说她还没忘抢上飞机的事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就问戴兰,“我不该先上飞机,那你说该谁先上?”
戴兰说:“李从前。他是老地质,又是队长,勘查堰塞湖靠他。”蔚前锋说:“那好,下一次我一定补回来。”
可是补是补不回来了,因为李从前上堰塞湖堤坝已成定局。
当天上午,成都空军一架运输直升机紧急出动,根据总指挥部部署运送部队首长、水利专家到北耕山堰塞湖查险。地质方面也有一个名额。这事蔚前锋知道了,主动找了指挥长彭九川,说我知道这个名额是李从前的,但我有实力代替他。彭九川让他去跟李从前交涉。李从前说:“我是队长,又是唯一的地质专家,没人能代替。”
蔚前锋说:“我无挂无牵的,既没房子又没女友,光腚汉子一个,我去最合适。”
李从前说:“别争了,北耕山勘查失败,堰塞湖情况不明,就算所长不骂我,我也很内疚,这次上坝体,失败不起了。再说你年轻,一切都来得及,至少你父母在堂,需要赡养。而我才真的是孤家寡人,一无牵挂了。”
李从前不答应,蔚前锋就干脆说了非去不可的目的:“上次在湔江,我抢在你前边上了飞机,大家都说我的错,这次我要补回来。”
听了这话李从前笑:“这不是干粮,你吃了我的再还给我——这种事补是补不回来的。”
蔚前锋要求两人都去,彭九川不同意,说机上有部队首长,水利专家,你们地质专家只能去一人。接着以指挥长的名义说,别争了,李从前去!李从前说:“山鹰们多保重,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然后提起地质包,爬上越野车,开往彻底镇临时机场。这一去再没回来。
其实北耕山一带本不具备飞行条件。因为这一带地貌复杂,山高林密,电线和电线杆子纵横交错,加上气候恶劣,云遮雾罩的能见度很低。
起飞不久,飞机与地面失去了联系,求救信号都没有。半小时后临时机场对外宣布了直升机失踪的消息。这架直升机没有逃生设备,从离地起飞那一刻起,机上人员注定要和直升机生死与共。国务院总指挥命令出动万名官兵,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搜救。应急排查队在一个叫茅垭的羌寨发现了飞机踪迹。他们找了一位羌族老汉,老汉见了搜救人员,黢黑的眉毛激动得一抖一抖的,说几天前他听到过爆炸声,爆炸后很多烟雾从山缝里冒出来。他们与老汉一起找到了那个地方,果然找到了飞机残留,还有遇难者的遗骸。戴兰泣不成声。蔚前锋却双膝跪下:“队长,你连‘孤家寡人’都不是,你的整个家庭在世界上消失了。”
等我回来
大帐篷静静的没一点声音。蔚前锋躲在帐篷里睡觉。李从前遇难对他触动很大,他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晃得他心惊肉跳的。
戴兰喊他:“是男人,别装熊,滚出来!”这一喊反而把他嘁哭了,哭得呜呜的。戴兰听他哭得伤心就进了帐篷,一进帐篷被他一把抱住了,说话声音有些颤抖:“我后悔抢上飞机,真想替他死一回,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戴兰说:“哭有啥用?咱队长死,是为堰塞湖,你要真替他一回,就把他的活干完。”
说着戴兰也哭了。她一哭,蔚前锋却擦擦眼站了起来,用山东话问她,外边广播喇叭咋呼些什么。戴兰说:“是指挥部紧急撤离通告。”
其实蔚前锋早已听清,指挥部帐篷顶上高音喇叭广播指挥部通告,说北耕山堰塞湖即将溃坝,赶紧撤离,堤坝下游还有湔江两岸一人不留,撤到山顶或高地。指挥部为此启动了红色预警,拉响了防空警报,要求县不漏乡、乡不漏村、村不漏户、户不漏人地撤。
蔚前锋冲出帐篷,去找指挥长彭九川请命。
指挥长说堰塞湖是抗震救灾“1号风险”,中央高层都关心,处置到了关键时刻,但不会有你们的功劳了。
蔚前锋问:“这为什么?”
彭九川说很简单,国家邀请了俄罗斯一架“巨无霸”重型直升机,从哈尔滨飞了十多小时,现在临时机场待命,准备把拖拉机、推土机一些大型机械吊往堰塞湖,挖堤泄洪。
蔚前锋问:“什么时候行动?”
“马上起飞。”指挥长说。
“不中!”蔚前锋说,很果断,“堰塞湖堤坝内部结构不明,挖掘危险。挖得太小,泄洪没有涨洪快,没用。挖得太大,容易决口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彭九川心知肚明,应急排查队称得上专家的老地质李从前以身殉职,剩下的不足以担当大任,你个幺娃子懂个啥!彭九川说:“方案已定,不必多言。”
蔚前锋说:“堤坝挖掘必须万无一失,没有地质人员参与,不中!”
彭九川不争执,坐车去临时机场。蔚前锋不甘心,叫上拓跋开车随后跟去。
临时机场就在彻底镇驻地附近,离指挥部不远。机场上一架橘黄色的“巨无霸”张牙舞爪的,像个巨大的怪物轰鸣着,等待起飞。
戴兰发觉蔚前锋对那架“巨无霸”很好奇,看得目光炯炯两眼发直——她没想到他预谋着一个反常举动。戴兰只是觉得他争上堰塞湖没结果,处置悬湖不建寸功有些惋惜。戴兰说:“看来咱徒有报国之心,堰塞湖排险有心无力了。”
蔚前锋说:“不,堰塞湖排险,地质人不会缺席。”这话说得很平静,戴兰没往心里搁,还说他涮坛子,说大话,一抬头碰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火辣辣的,她马上挪开了。看得出,这次他目光不散,像聚光灯一般照在她脸上,有点把她穿透了。目光一碰间,蔚前锋移开却没离开她,只是从她的眼挪到了她的胸上,在胸前晃悠。——他盯着她的胸。一般女娃子碰到男人,都会被男人看得低下头去,而戴兰不,戴兰会反盯男人,盯得男人低下头。这次蔚前锋的眼光有点可怕,但不是那种“二杆子”式的猥亵目光,那种目光见得多,她不屑一顾。蔚前锋的目光火爆,燃烧,她被他看得火燎燎的,低下头腰身往后弓,让她的胸深藏在地质服内。
头顶上黑黑的厚厚的云层忽然裂开一条缝,看上去很远。彭九川却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加大,螺旋桨在半空中划起了巨大的圆圈,强大风力飓风一般横扫大地,卷得漫天昏黄。部队官兵全都匍匐在地,躲避着飓风的袭击,有一些帐篷却被吹跑了。
戴兰说:“前锋!你瓜稀稀的干啥?”
蔚前锋身体哆嗦一下,脸红着,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转向轰鸣的飞机,然后絮叨:“人世间爱情是永恒的,防灾救灾也是永恒的。”之后把地质包给她说:“好好保管,等我回来——”
戴兰毫无准备,伸手接包。就在两人同时拿住地质包时,蔚前锋突然一拉,戴兰跟过去,被他一把搂在怀里。他紧搂她的腰,恨不得搂进肉里,而戴兰竟两手扳住他的肩迎合他。她突然觉得世上竟有这么美妙的事。不过又觉得不对,他身上有地质锤、放大镜和GPS,工具很全。——看来早有预谋,他想干啥?
这时直升机起飞,吊着挖掘机的钢丝被拉直,然后慢慢离开地面。蔚前锋像一只睡醒的山鹰,瞪着锐利目光,一把推开戴兰,果断地抢了彭九川的卫星电话冲向直升机。在螺旋桨的强风下,他拱头斜肩,一瘸一拐地迎风而上。
直升机飞高,就在挖掘机离开地面的一瞬间,他一个蹦跳抓住了履带下一条绳索。
这一举动戴兰没有想到,一旦发生了她才明白刚才的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惊心动魄的举动,于是心悬了起来。
“前锋——注意安全——”
蔚前锋喊:“放心——,我不是头一回抢上飞机,是第二次——”轰鸣声太大,他的话很模糊,但她还是听清了。
起飞出现异常,机场提出迫降,彭九川不同意,为了起飞我们已经等了三天两夜,堰塞湖排险不能再等。但前面已有飞机失事,他还是有点担心,就转身看戴兰好像征求意见。
戴兰说:“让他去吧,抢上飞机去堰塞湖他义无反顾,逼他回来,他会疯。”
直升机照常起飞,像一只雄鹰穿云破雾,沿着湔江颠簸飞行,飞向北耕山堰塞湖。戴兰不看飞机,却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前锋,现在就看你的了,一定给应急排查队、给地质人争脸,但你要记着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等着你。
堰塞湖堤坝
尽管巨无霸可超低空飞行,但飞行环境却跟陆航团失事飞机一样恶劣,意外事故随时会发生。蔚前锋吊在半空中,开始攥着钢丝绳,两脚不停地踢蹬,有一种与李从前一起共赴国难的豪情,俯瞰着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大无畏英雄主义气概油然而生。但几分钟后就力不从心,手的渐渐无力使他害怕。——如果松手掉下去,就像摔死一只蛤蟆一样,连点声音都不会有。好像突然间他就清醒了,马上意识到必须闭上眼,少呼吸,两腿耷拉着,身体保持自然状态,只有这样平心静气才能节约自身能量。
飞到堰塞湖上空却不能无动于衷了。你冒险登机干什么?不是为堰塞湖吗?近距离观察,不正是勘查堰塞湖的大好时机吗?身体虚空了,还有意志,凭着意志,你也要尽职尽责。蔚前锋手握钢丝绳,头歪着,尽力朝下:目测堰塞湖坝体情况。通过观察分析,他估算坝体有两千万方,湔江湖水弯弯曲曲的超过一亿方。悬湖像一条巨型蜥蜴,正酝酿着一个潮湿的阴谋,随时为川北县城和下游群众带来毁灭。
接着坝体就在眼前,却没有一块平坦的开阔地,巨无霸没法着陆,悬在堤坝上空放挖掘机。蔚前锋抢在挖掘机落地之前,像断了绳子的物体,一下掉在坝体上。
飞机飞走后他就忙。水电官兵一拥而上,包围了挖掘机。蔚前锋却像个将军视察军事设施一般巡查堰塞湖坝体。坝体上一片寂静,一些青蛙、老鼠、蛇在动。蔚前锋站在坝顶,发现湖水极为混浊,水面上有大量漂浮物,而坝体堆积在湔江中阴森森的。坝体两边,茂密的森林灌木像被刀劈斧砍了,光秃秃的。湔江上游洪水不断下泄,仅有几分钟时间湖水又上升了两米多,坝体与水面持平了——水情危急,已经没等待的机会。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他拿地质锤反复敲打坝顶上的石块,发现堤坝结构脆弱,是极不稳定的散粒体。巴山蜀岭,山体土石本来就不硬,如果水位涨至七百米,水体超过三亿方,湖水就会漫堤,溃坝概率99%以上!溃坝之后,大面积湖水倾泻而下,一百万生命受威胁!
再等就等于等死。
他打电话给指挥部,接电话的正是彭九川,彭九川说:“你小子,还好吗?”前有李从前的教训,指挥长为蔚前锋担心。
蔚前锋说:“奇好,死了能通话吗?”接着说,“指挥长听着!我是中国地质大学研究生,相当于地质专家,一般的地质专家只提建议,由指挥部决策。但这次,我在坝体上,听我的!”
指挥长问他该咋办。他说:“干脆扔颗原子弹,把两侧炸塌,炸得两山相碰,坝体绝对厚,然后让下游百姓回家睡大觉。”
彭九川一下蒙了,说啥呢?蔚前锋笑,说这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然后认真起来:“指挥长,我向指挥部郑重提议,处理堰塞湖的原则是先爆后挖,挖爆结合,以爆助挖。如果这些都不中,那就要用大炮。”
彭九川说:“先别用大炮,先说爆破吧;现在爆破吗?”“现在爆破!”
“肯定吗?”
又是一个让蔚前锋为难的老问题,不过他眼前忽然跳出了一个戴眼镜的人,是李从前!李从前一边戳着眼镜框,一边观察堤坝然后一挥手,说最好的办法——拿炸药,爆破!他会这么说的。蔚前锋定定神,大声说:“我以地质专家的名义,肯定地说,立即爆破!”
彭九川说好,爆破!
爆破十万火急,军地双方紧急协商,武警水电部队官兵背着炸药、雷管、帐篷、十字镐等连夜上了堰塞湖坝体。
一切就绪,蔚前锋又电话告知彭九川:“爆破前,堰塞湖周边注意防范,多设观察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观察,一有溃坝现象立刻发信号弹警报,人群尽快疏散转移。爆破后,必须挖泄洪槽,泄洪槽必须畅通,防止泥石流填埋……”
他连续用了几个“必须”,口气不容质疑,但随后又说:“你是指挥长,枪杆子在你手,最终还是你决策。”
彭九川说:“谢谢你,蔚前锋同志,你敢向我大胆建议,说明你的信心和胆识,更说明一个地质人不怕承担后果的勇敢。请你放心,我是指挥长,担当责任我义不容辞。”
蔚前锋说:“谢谢你,指挥长!”
但是爆破已经来不及了。洪水上涨,比水电官兵插雷管、埋炸药、铺设导火索快得多,坝体低洼处已经有洪水漫过,像一堆毒液,不动声色地侵蚀着摇摇欲坠的大坝。蔚前锋见了,惊得一身冷汗。坝体是松散山体,由岩石和碎粒土构成,如果洪水渗漏到下方,使坝体悬空,那么顷刻间就会垮塌。他找了水电部队首长,让他命令部队停止爆破,马上撤离,越快越好,然后紧急呼叫指挥部:“指挥长,指挥长,我是蔚前锋,我以性命担保,堰塞湖情况危急,爆破已经来不及,请求炮击,请求炮击!听见了没有?彭九川,请求炮击!”
彭九川应答,指挥部明白,指挥部明白,请稍等,马上请示。请示完毕,又问炮击方位。
蔚前锋说:“炮击的目的是挖掘泄洪槽,必须炮击坝体右侧,坝体右侧,不可偏离——”
这时的指挥长不再小看这个年轻人,他业务棒,胆气大,信心足,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他又在坝上,一切都在眼皮底下。作为指挥长,他应当相信他。
炮击的炮是“无后座力火炮”,由黑鹰直升机运来,执行炮击任务的工兵部队几分钟内找准了目标,做好了发射准备。不过动用重型火器轰炸一个堰塞湖坝体没有先例,这种火炮威力大,能击毁中型坦克和装甲车,能摧毁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野战工事。所以,炮击应该是有效的。火炮发射了,“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带着一溜火花划过天空,在坝体右侧炸响,接着烟雾弥漫飞沙走石,炸得很准。
蔚前锋喊:“好!好!如果准确无误,再有两发解决问题。”
第二发炮弹轰地打过来,偏了六七米,在坝体中间炸响,坝体像鲸鱼脊梁,被炸开一个大洞,洪水一下灌满了。不好!蔚前锋脑袋嗡的一下,堤坝坡度太陡,如果从中间炸开,大面积洪水突然泄下,势必拉垮坝体,坝体一垮,就是溃坝,突发的洪水无遮无拦,将会像猛兽一样滚滚下泄。
蔚前锋呼叫指挥部:“指挥长,我是蔚前锋,炮弹不可偏离方向,必须击中右侧,必须击中右侧,右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工兵部队要求方位明确。”彭九川说,“右侧位置多少?要精确!”蔚前锋看着坝体右侧,怎么才能精确?却好像看见了戴兰,戴兰说:“前锋,等你的好消息。”——这是对我的鼓励。看她披着黑发,刘海儿稀稀的,没穿地质服显得更丰满,四川话说,女娃子身材好霸道哦——这是对我的犒赏了。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蔚前锋拿着GPS,毅然站在了坝体右侧第一发炮弹炸响的地方打电话。
“指挥长,听着!我重复一下,地质大学研究生在跟你讲话,现在听我指挥——”然后按照GPS显示的位置发出指令,“我已选定了准确方位,坐标是: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请工兵部队朝这个点——炮击!”彭九川问为啥这么准确?这个点,是不是你站的地方?“不是!”他喊,“快,开炮!”然后说,“连开三跑——”
电话里,蔚前锋好像听见戴兰喊一声:“山东棒子——”不知还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
位置精确,于是工兵战士开炮,“轰,轰,轰——”的炮响连续三声,炮弹带着一条白色的尾烟,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坝顶,不偏不离地击中了坝体右侧目标。坝体右侧与山根的衔接处被炸开。坝体上飞沙走石,烟雾弥漫了半个天空。然后静下来。
半小时过去。彻底镇指挥部的彭九川得到消息,按蔚前锋要求,水电官兵挖掘了泄洪槽,湖水顺着泄洪槽缓缓泄洪了。接着是空军消息,无人驾驶飞机报告坝体右侧洪水放流,速度很快,主坝体岿然不动,牢笼一般牵制着堰塞湖。北斗卫星监测数据显示,堰塞湖水位开始下降。
彭九川很兴奋,建议抢险部队留下了少量检测人员,其余的全部撤离。戴兰说:“指挥长,一定把蔚前锋带回来,应急排查队等着他。”
彭九川点头,原话告诉了水电部队首长。
坝体上的水电官兵正欢呼,奋战七天七夜就要撤离了,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纷纷一起照相留念。得到彭九川的电话,他们马上找蔚前锋,但整个坝体都找遍,没见到他囫囵人,坝体右边炮击后留下的废墟边找到他一些零碎的肢体。
水电部队官兵大受震撼,纷纷搂抱一起说不出一句话。
山川宁静
堰塞湖顺利泄洪了。巴山蜀水很静。静得很暖。
湖水原来是狰狞的,现在很听话,顺从地绕过川北县城进入湔江,然后流向通口河。彭九川说,水位已到警戒线以下,黄色警报全线解除。他拿了一份简报给戴兰,说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宣布,北耕山堰塞湖排险成功,百万人口脱险,中国创造了奇迹。然后他看着远处树起的一块“川人感恩,知恩必报”的匾牌,说谢谢你们为灾区做的一切。
戴兰说:“不谢,应该的。”
彭九川又说:“蔚前锋报的位置,很精确,因为他就站在那个地方。”
戴兰说:“我晓得。”她想起了一部叫《英雄儿女》的电影,志愿军战士王成喊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坝体上就是那样的情景。
然后她沉默,胸前抱着地质包,心事重重的不敢打开。他人没了,连囫囵身子都没留下,一瞬间成了拯救百万生命的英雄,她怕毁了他的形象。他活着的时候最信任她,她应当对得起他——哪怕他死了,她也要保护他。不过想来想去,地质包还是要打开,不打开,蔚前锋在她心里就留下遗憾了。她默默地走进小帐篷,那里没人,她打开了地质包,但真要打开了又担心真的出现不愿看到的事情,所以又扣上。反复想,鼓足勇气打开吧,如果那事情真的出现了,她至死都为他保守秘密。
于是打开了地质包,一打开她惊呆了——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封入党申请书和大量的地质工作记录。入党申请书也不是在火线才写的,因为申请书的纸都发黄了,皱皱巴巴的。看看时间是在一年之前——他即将走出那个“古堡”了,却永远停在了走出古堡的路上。
忽又想起在紫坪坝写的遗书,他的遗书呢?没找到,没有一张单独写他交代后事的纸张,只有一些地质工作记录。翻开申请书背面,才发现他写的寥寥几句话:“如果我牺牲了,请转告我的爹娘,我在此跪谢二老养育之恩,请他们原谅儿子不能尽孝了,因为四川人民也是我的亲人。”
戴兰没有流泪。但她看到了他与亲人诀别时的那种恋恋不舍。她想起了一首一直在灾区流传的诗,便默默地念:“妈妈别哭,我不能陪你走今后的路,那么多人陪我我不会孤独,却担心你悲痛的泪流如注。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幸福,我多想长大了孝敬父母,我真的不想早走这一步——”
戴兰心酸——前锋,你是爹娘的好儿子,你是优秀的地质人。你牺牲了,尸体都没囫囵。灾区许多人失踪,就在失踪的地方竖一块纪念碑。你的纪念碑下,就掩埋这个地质包吧。我们本是一个单位共赴抗震救灾一线的,你牺牲了,我却活着。而我这个活着的人一度怀疑你,甚至侮辱了你的人格。我骂你吃饭不掏钱,但你家穷,你不掏钱,恰恰是因为囊中羞涩啊。人在性命难保之时,那又算得了什么!她又想起了他抢上飞机那件事,那其实就是为了激励别人快上,才做出那样的动作,而不惜留给自己自私与胆怯的骂名,来抢救别人的生命。这恰恰是一种大智大勇啊。
还有,她不敢想了——他的爱很深,很执著。他爱她的一切,她的人和她的身。其实他很高尚,因为甘愿与她一起承担一切苦难。
戴兰拿地质包给彭九川。“我对不起他。”戴兰说,“如果我死了,到天堂去没脸见他。”
彭九川说别自责,他以身殉职了,是个很好的地质队员。既然一年前他就写了申请,追认一个党员,是他的心愿。
戴兰说:“不,给他申报一个烈士吧。他山东老家父母都在,那里很穷,而他没有尽孝的机会了,评一个烈士实惠些,他的父母能享受烈属的待遇。至于党员,作为一个应急排查队员,他已经尽到一个党员的义务了。”
彭九川答应了。
戴兰抬头,看见堰塞湖上空飞起一只鹰,那鹰飞得时疾时缓,有时动作优美,有时又很猥琐,但他是鹰——山鹰。那就是蔚前锋的魂了。她回到自己的单人帐篷,感到了山川宁静,帐篷外静悄悄的,只有一些洒药防疫的防化兵。大地若无其事,好像地震与它无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一些人的命运从此改变了。戴兰抱着蔚前锋的地质包,木木地坐着,一声不吭。
拓跋、纪唐山进来,说要陪着她一起去茂盛看池胜阳——其实是探探她的心。想不到她仰起脸,点了点头。过去时间忙忙碌碌,似乎只看到了别人的创伤,而忽略了自己内心的痛,一旦揭开,心就沉下去了。不过现在她显得很平静。她说:“是要去的,他没有双腿,更渴望站起来。”
不过拓跋说:“选择了池胜阳,就选择了一生的苦。好好想想,一切都来得及。”
戴兰说:“李从前、蔚前锋都死了,我还有啥话说呢?比起他俩,我们已是幸运的了。其实,现在看来,我喜欢池胜阳,也喜欢蔚前锋,我爱的是一个男人。池胜阳残疾了,本来前锋是与我一起承担的,可是他走了,我只能单打独挑了。这样我精力会更集中,因为我对前锋的爱,都集中在池胜阳身上了。”
戴兰说,池胜阳注定一辈子不能用双腿走路了,她要先说服他安装假肢,帮他学会走路,然后讲讲蔚前锋的故事,让他坚强与乐观,让他明白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双腿虽然没了,还有双手,只要努力就能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她说:“然后我去医院学一些护理知识。这辈子,我注定是一个业余护士了。”
站在帐篷外的彭九川默默地走了。他听了戴兰的话深为感动。一件不敢碰的问题碰过了,找到出路了,心也安详了。不过这种安详让彭九川感触很深,深到骨子里,深到血脉中,深到无人抵达的心底。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赵亚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