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漏子(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驻防,火光冲天
  • 发布时间:2011-03-24 16:50
  一

  1945年8月8日深夜,驻防在北江的日本关东军北部防卫司令部第四军大尉参谋南宏治突然接到参谋长的命令,叫他去关东军情报部北江特务机关长近藤大佐那儿报到。他知道北江特务机关代表关东军情报部领导北部防卫司令部的情报业务工作,不过还有些疑惑,他从来未和情报部门有什么瓜葛,尽管近藤大佐是他父亲的老朋友,进入满洲前,父亲还写信让近藤关照他。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还是准时赶到关东军情报部北江支部的办公大楼。

  一路上,市区内火光冲天,日本宪兵队和满洲宪兵队在焚烧重要机关大楼和军用仓库。特务机关大楼内也失去了往日森严的气氛,倒有些风雨飘摇的凋败景象。南宏治通过其他渠道得知尚在封锁的消息:盟军德国已经投降了,国际形势发生逆转,对大日本帝国大大地不利。但他相信帝国作暂时的战略撤退后还会恢复大日本帝国的军威。可他不知道,八月六日,美国军队在设有日本第二总司令部的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八月八日,苏联政府已对日宣战,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八十八个步兵师、六个步兵旅、四个坦克机械化军、四十个坦克机械化旅,总共一百五十七万七千余人的兵力,陈兵边界准备突向中国东北。

  近藤大佐正看挂在墙上的一张军用地图,地图上新画的红色箭头从苏方插过界江上游的新街基、西口子、斯大辽克、马扎尔、旺哈达、金山镇、湖通镇,看来苏军突进北江已是迫在眉睫,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瘦高的近藤大佐留着仁丹胡的脸上显得异常严峻,但他回过头来对南宏治说话时却变得温和一些:“宏治君,听说你参加了四不漏子‘特仓’的全部设计施工?”

  “哈依!”南宏治低下头回答。

  南宏治二十七岁,是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土木工程系的高材生,1931年底还未毕业就被征兵来到中国东北。关东军第四军进入中国东北后,面对界江对岸的苏联,实施“北边镇护”计划,开始了庞大的“北部正面”军事基地建设。南宏治被抽到了“筑城班”,负责设计施工。基地工程十分浩大,以四不漏子为中心,沿界江南岸,上游从新街基到下游雪水温,连绵近两千华里。在地下修建分别能走单人、马队、汽车的三层通道,每隔一段修有能驻军的兵站、仓库、炮台;四不漏子的“特仓”(取其“特别仓库”的意思)位于北部防卫司令部附近,是整个军事基地的核心。里面贮藏着几乎能够整个第四军用几年的武器弹药、被装、食品和其他军用物资。四不漏子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地形极其险要,公路和铁路从谷底通过,四面环山。名字起得有点匪气,意若在其设伏,四面一个人也漏不出去。靠近四不漏子的北部防卫司令部地下指挥中心附有兵工厂和军事科学研究所、电影院、军邮局,甚至还有一个由五十名韩国、二十名日本女人组成的慰安所。地面上有一个长达二十余公里的建筑群,有两万多栋营房,三个军用机场,铁路和公路专用线。这些都是从东北三省和河北、山东等地抓来的十多万劳工用血和汗建成的。他们在棍棒、刺刀、机枪的威逼下,吃橡子面,穿洋灰袋子做的“更生衣”,干连牛马也忍受不了的重活,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天都有大批的劳工死亡。在施工基地附近的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见着活人也敢往上扑。入伍后打过几次硬仗、见惯了死尸和残酷场面的南宏治也动了恻隐之心,认为太不人道了。但耳濡目染,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变得心如铁石,看到日本监工放出狼狗咬稍有反抗的中国劳工而无动于衷。

  四年后,基地工程竣工时,中国劳工几乎死亡殆尽,最后连残存的劳工也为了保密而被全部杀死。南宏治亲眼目睹了日本守备队杀人灭口的场面。守备队搞了个竣工庆祝会,将七八千劳工集中在四不漏子侧峰沟底,举行酒宴。劳工们庆幸能够活着回家,逃出虎口,谁也没想到刹那间从他们自己修筑的隐蔽机枪工事里喷出了一片火舌,虚假的宴会变成了真正的血腥屠场。沟里到处是死尸,机枪的“哒哒”声和劳工的惨叫声交杂在一起……惨叫声变成痛苦的呻吟声,后来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守备队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进血泊中,见还有喘气的就扎……南宏治又一次被震动了!屠杀手无寸铁的劳工,难道是军人应该做的吗?所幸的是,“筑城班”解散,他又回到北部防卫司令部……

  近藤大佐提起“特仓”,南宏治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恐怕要和“特仓”紧紧地拴在一起了。近藤大佐的脸色由温和又变得庄重、严肃:“宏治君,‘特仓’是我们关东军极为重要的基地,大日本皇军最近可能为了巧妙地迂回作战,临时撤离这个地区,你要潜伏下来,随时报告‘特仓’附近发生的情况。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保护‘特仓’的安全。宏治君,‘特仓’的安全关系着大东亚圣战的胜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话未说完,一发炮弹落在院子里,“轰”地一声把两个正在焚烧文件的士兵炸飞至半天空。苏联红军炮兵开始试射了。近藤大佐手一挥:“宏治君,尽快赶到‘特仓’,去吧!”

  来不及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夜无眠,第二天凌晨,南宏治直奔火车站。界江上,苏军舰队所有舰艇一字排开,各口径火炮一齐喷吐着怒火。江北岸,远程大炮齐鸣,在残留的夜色中,炮弹像满天飞行的红灯笼,“嗖嗖”地穿过市区的上空。

  街道上,无论是日本平民还是中国人,都惊慌地扶老携幼,拎着大包小裹,向火车站方向跑去。南宏治夹杂在人流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挤丢了孩子的妇女在哭喊,一发炮弹落在距南宏治十几米远的马路上,听着越来越近的炮弹飞行的“嘶嘶”声,他喊了一声:“快卧倒!”但他在炮弹爆炸后,抬起头来,看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男女老少的尸体。他无暇顾及这些,沿着被炸塌的矮墙猫着腰前进。越接近火车站,苏军炮弹的着落点越密集。人们不再聚堆,分散着躲避不断爆炸的炮弹。又一发炮弹从天而落,南宏治跳进旁边的一口菜窖。菜窖里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熟悉黑暗之后,他才发现,菜窖里挤满了老人妇女和孩子,让他无法落脚。靠边上的一个日本妇女往里挤一挤,给他让出一个地方。他忽然感觉到,躲在这满是妇女儿童的菜窖里,有失男子汉的尊严。实际上,躲在菜窖里更危险,一发炮弹就可以来个连窝端。他又钻出菜窖,忽而快跑,忽而匍匐前进。他发现,往火车站去的大多是日本人和“满洲国”的军政人员,而中国平民看到苏军并没往城内开炮,城内反而没有危险,就又往回跑……

  火车站极其混乱,撤离的日本军人和家属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军官们急促的喝叫声和妇女儿童的哭闹声响成一片,众多的日本平民被宪兵挡在车站外。南宏治凭着司令部发的特许证进了火车站,站台里,人们争先恐后往火车上爬,车厢里根本没有插足之地。在站台上,南宏治瘦削冷峻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皱了皱眉头,焦急地看了看表。火车迟迟不开,据说前方在抢修被毁坏的路基。

  八时,传来一阵阵嗡嗡声,转眼间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苏军轰炸机像一群巨大的乌鸦,遮天蔽日布满了火车站上空。

  “空袭!”南宏治刚醒悟过来,“哒哒哒”、“轰轰轰”,机关炮和炸弹已溅起一片烟尘。指挥撤退的日军少将急令开车,火车喷吐着水雾,驱动轮开始缓缓地启动。还未上车的军人和妇女儿童拼命往车上挤,挤不上的妇女牵着孩子跪在火车头前,阻止开车,司机无奈拉下制动闸。

  “开车!”少将的脸气成猪肝色,声嘶力竭地喊。司机狠了狠心猛地启动,南宏治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心看这悲惨至极撕心裂肺的一幕。这些随军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日本妇女儿童竟死在日本人自己的车轮下,变成血淋淋的肉块。

  南宏治飞快地跑近列车,跃起抓住车厢的门把手,脚蹬在踏板上。火车加速了,越来越快,像一头急于逃出火海的疯牛。火车已驶过神武屯了,几架苏军轰炸机仍紧追不舍,不时地俯冲扫射机关抱。火车司机为了躲避扫射,猛然减速,车厢顶上传来被甩下车的人的嚎叫声。苏军轰炸机离去后,中弹人大声的呻吟不绝于耳。前面的路轨被炸断,百孔千疮的列车戛然停下了,像一条瘫痪了的巨大死蛇。

  南宏治跳下车厢,跑到车头前,问司机什么时候能开。司机叹口气摇了摇头。南宏治绞尽脑汁,想用什么办法能最快地走到三百华里外的四不漏子……

  二

  八月十日早八时,苏联第二远东方面军红旗第二集团军进行侧翼包抄,派出一个步兵加强团,试探着乘军舰越过界江,从北江下游四季屯登陆,并未受到日军的强力阻击。紧接着,八月十一日凌晨,第三、十二步兵师和第七十三、七十四坦克旅从嘎巴亮子蜂拥登陆,沿着公路向四不漏子推进。同时,苏军在康斯坦丁诺夫卡等地多处架浮桥,由大炮、坦克、军舰、飞机组成的钢铁洪流涌向中国东北……

  但在北江城区,进行正面进攻的苏军北岸的炮兵群和江面上的舰队仍不断地开炮,怕日军有埋伏,地面部队并没有登陆。日军全部撤退后,市内的商会会长许志尧找了几个头面人物,乘着小舢板,打着白旗,把苏军迎上岸……

  南宏治看着瘫在路轨上的火车、乱糟糟的士兵和大喊大叫的军官,算计了一下,到四不漏子还有多少里。他心一横,拔起腿就走。前方一条横穿铁路的土道上,尘土飞扬。南宏治随着隆隆的响声望去,几百辆重型坦克和装甲运兵车疾驰而来。他看见车上飘扬的红旗,大惊失色,转身往回跑,一边挥手喊着:“苏联人!苏联人来了!”苏军坦克分成“V”形迅速包抄过来,一发发穿甲弹准确地命中火车。钢铁碎块、木板,夹杂着日军士兵的胳膊、大腿冲向天空,又散落在草地上。押车的少将忙组织抵抗。面对苏军钢铁洪流,他明白无疑是以卵击石。

  突然,炮声戛然而止,一辆坦克缓缓向火车驶近。炮塔舱盖打开,一个苏军少校手拿话筒用日语向日军喊话:“我要求你们赶快停止无谓的抵抗,苏联红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考虑,过十分钟不答复就开炮!”

  日军少将把官阶较高的几名官佐召来商量。他们看着被炸得几成废铁的火车、在草地上呻吟的伤兵,面面相觑。少将哀叹了一声,咬着牙把指挥刀切进小腹自杀。其他官佐也相继拔出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随即传来零零落落的几声枪响。八分钟后,火车头上举起了用白衬衫扎的降旗。

  日军列队举着枪支向苏军走去。南宏治急忙藏在一棵大树后,他决心逃走,赶到四不漏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当俘虏。他猛地转身向远处的灌木丛跑去,子弹从头上“嗖嗖”地尖叫着飞过,打得树叶、树枝“哗哗”迸溅。一个苏军士兵端着转盘冲锋枪在后边喊:“斯逗依(站住)!斯逗依!”又一梭子子弹打在他左侧,子弹“噗噗”地钻进草丛。他不得不停下脚,举起双手。

  日军俘虏被押回北江,关在南岗收容所。南岗收容所的前身是一座伪满军营,设备简陋,再加上战火,已破败不堪。被关在收容所的一千三百多名日军战俘每天吃的是高粱米饭和咸菜。天棚漏雨,关押处潮湿,缺少被褥,昔日的大日本皇军真是苦不堪言。八月十五日,苏联红军将所有的日本战俘都集中在收容所的院中,翻译官指挥几个士兵手忙脚乱地安装大喇叭。一直等到中午十二时,喇叭里传来日本国歌“君之代”的音乐,广播协会著名播音员田信贤宣布天皇决定向盟国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全体日军战俘都目瞪口呆地一声不出,晚饭时谁也没心思吃,但也没有谁慷慨激昂地为天皇陛下尽忠自杀。只有一个腹部受重伤的军曹,疼痛难忍,自思断无活理,一边呻吟了一声:“天皇万岁!”让两个最亲近的士兵用枕头把他闷死了。南宏治默默领了两份高粱米饭和咸菜,蹲在墙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一份,他觉得身旁有点异样,环视四周,发现人们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值此大难之际,居然还吃得下饭,而且还要了两份!

  南宏治匆匆吃完第二份饭,站起来,舒展身体。作为帝国军人他牢记近藤大佐的命令,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不惜一切代价,赶到四不漏子,保护“特仓”!但保护“特仓”,没有坚定的信念、健康的体魄又怎么行呢?

  南宏治用机警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巡视南岗收容所的每一寸土地。高墙、刺网、岗楼,尤其是戒备森严的苏联红军哨兵,一有风吹草动,不问青红皂白,先是扫一梭子“马克辛”重机枪子弹。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试探了一下,差一点儿被打成了马蜂窝,逃跑是想也不敢想的。

  日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转眼到了1946年4月,共产党的民主联军派来先遣队进入北江,苏联红军将南岗收容所的日军战俘移交给了民主联军。国民党也派人收集土匪,组织武装,成立光复军,打出青天白日旗。他们把目光盯上了南岗日军战俘,多次派人来煽动,许诺日军战俘如果协助他们打共产党,可以自由,可以吃大米,不吃高粱米,还有回国的希望;说明如果帮助他们夺下北江,就遣送日军战俘回国。很多日军战俘心活了,开始秘密串联,和国民党匪军签订协约。负责组织串联的吉村少佐几次找南宏治,都被南宏治坚决拒绝了。但他又想到,如果日本战俘在国民党的配合下暴动成功,他也可以趁势逃脱,赶到四不漏子,完成使命。

  一天深夜,里应外合的日本战俘和国民党建军土匪将民主联军的哨兵刺死,夺下枪支,用能找到的木棒、砖头以及一切应手的家什当武器,向民主联军发动了猖狂的进攻。混乱中,南宏治跑到江边的木柈场,用藏在鞋里的一枚金戒指,向看守木柈场的老人换了一身便服、针线和一口袋干粮。他躲在木柈垛中,用针线小心地把“特仓”构造分布图缝在上衣的右下摆里。

  枪炮声响了一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天亮后,枪声渐渐稀疏了。不知道是共产党打赢了,还是国民党打赢了。南宏治走出木柈场,民主联军在戒严。谁赢了,不言自喻。一个战士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喊了一声:“站住,干什么的?”南宏治急忙躲进小巷,他发现,那士兵并不是在喊他,但装干粮的口袋却丢在大道上,他也不敢再去捡。

  三

  南宏治穿着被雨水浇湿的衣衫挣扎着来到一座草房前,草房的屋脊都塌了腰,长满了草,异常破败,好像很久都没人住了。他试探着敲敲门,出来一个白发老婆婆。他不敢开口说话,怕暴露自己是日本人,只是向老婆婆指指张开的嘴。

  老婆婆满口没几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唉,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哑巴,要饭也不容易。”她回屋拿了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一碗水递给南宏治,看着他如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絮絮叨叨地说,“要不是该死的日本人,家里总有点吃的给你,老头子给日本人打死了,儿子被抓了劳工,一去五六年,媳妇带着孩子改了嫁,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盼着儿子能回来……唉,我跟一个哑巴说这些干啥。”南宏治想起那些劳工的最终归宿,老婆婆还盼望着儿子……他站直身,深深地向老婆婆鞠了一躬,他这是第一次向一个“满洲国”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虽然吃饱喝足了,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缺少了奔赴四不漏子坚决完成任务的那股劲头,木然地踽踽而行,乏力地绕道奔向火车站,想搭货车走。但他惊奇地发现,往南去的路轨已被扒光。一列列满载的货车只往北开,通过在界江上架的浮桥,苏联红军正不分昼夜地把集中在货场上的大量机器设备、食品、武器弹药,甚至还有铁轨、枕木当做战利品往国内运。

  南宏治大失所望,看来必须徒步走了。他怕迷失方向,沿着铁道残存的路基走去。他心里估算着,如果正常的话,三百多华里走四天就可以到了。但途中为了躲避苏联红军和民主联军,还有国民党建军土匪的巡逻队和哨卡,只能一路“拉荒”走。他餐风露宿,饿了,采摘一些青涩的山丁子、山里红、稠李子、一把抓等野果充饥;渴了,喝几口臭水泡子里漂满浮游小虫子的脏水——第一次喝脏水时,呕吐得差点吐尽胆汁。

  到第八天,才远远望见四不漏子那奇特的凹谷和山峰。在一个还算清澈的水池边,低头喝水时,水中倒映出一个衣衫褴褛、面目黧黑的人影。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叫花子样的人就是松川樱子心仪已久的英俊潇洒的南宏治。松川樱子是比他小两岁的恋人,应征入伍前,他和樱子约定大东亚圣战结束后就结婚……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松川樱子呢?遥遥无期……

  他吃力地往山上爬,山崖布满了明碉暗堡。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苏联红军和日军激烈战斗后的战场仍然没人来得及打扫,日军和苏军士兵的尸体仍随处可见,而且开始腐败。一个苏军士兵和日军士兵的尸体立在岩石旁,刺刀互相刺进对方的胸部。他们生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死后也怒目相向。可谁又知道,一个可能来自北海道的渔场,一个来自库班大草原,做梦也未想到会同时在异国他乡做了孤魂野鬼。据北江地方志记载,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四不漏子战场是苏日军队最惨烈的战斗之一。日军利用有利地势,使苏联红军牺牲了几千名士兵,其中包括一名少将……

  其实,当南宏治被苏军抓住、当了俘虏之时,四不漏子正发生一场残酷的战斗。苏军经侦察得知,日军在咽喉要道距北江城九十华里的古城镇南山和四不漏子修筑工事,放了重兵把守,守备部队都是日军关东军第四军的精锐部队。苏军除正面进攻北江之外,还从侧翼派一支部队直奔四不漏子。先头部队由一个机械化步兵师和一个坦克旅组成。渡过界江后,先头部队并没有遇到日军有力抵抗,一路长驱直入。但在进入四不漏子谷底时,日军山上的大口径转盘炮瞄准路上的汽车和坦克猛烈开火。转盘炮能三百六十度旋转,仰望和俯视任何目标,水泥浇铸的底座非常坚固,一般的炮火根本无法摧毁它。被击毁的汽车燃起熊熊大火,没被烧死的士兵纷纷跳下车。这时隐藏在悬崖绝壁上的火力点——轻重机枪一齐喷吐一条条火舌。苏军士兵像被割倒的庄稼,一层又一层地倒在地上。惊醒过来的士兵,四散伏在山坡上。

  进攻部队招来空军支援,几十架轰炸机扔下重磅炸弹,巨大的水泥浇铸块和炮管、底座等钢铁碎块飞向天空。没有了炮兵,日军仍凭据修筑的工事顽抗。苏军几次组织的进攻都被隐藏在山岩中的机枪火力点狂扫的子弹打退。

  几辆被击毁的汽车堵住了前进方向,苏军坦克将其推到路边沟里,然后掉转炮口,向崖壁上数不清的火力点急速开炮。但效果不佳,一个个火力点仍喷吐着火舌。坦克旅少将旅长焦急地打开坦克舱盖,手拿望远镜向敌方瞭望,不幸被日军狙击手击中头部身亡。

  进攻受阻,匆忙中,苏军调来一个喷火营。喷火营装备有当时最先进的POKC—3型火焰喷射器,发射的液态火焰射流对碉堡、工事的攻破和肃清残敌有奇异的功效。少校营长指挥远距离向一个个火力点发射火焰喷射器,一条条巨大的凝固汽油燃烧的火舌舔进日军的火力点,隐藏在碉堡里的日军发出一阵阵狼哭鬼叫,一股股烧焦人肉的臭味扑面而来。最后一个火力点的小窗口伸出一面小白旗。少校营长用目光请示师长,师长看了看满地的苏军士兵尸体,坚毅地使了一个狠狠的手势,一条巨大的火舌舔过去,窗口摆着的小白旗不见了,同样传来一阵嚎叫声和扑鼻的臭味。

  冲上山的苏军又被从地道里钻出来的日军拦住阻击,完全没有胜算的日军困兽犹斗。一场残酷的白刃战在山顶展开……

  从山脚下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有人在伐树。弹坑累累的公路左侧,十几个人在搭马架子,盖草房。南宏治想起来,那就是四不漏子的遗址。说它是遗址,是因为只剩下了废墟。那是在“特仓”军事基地刚勘测设计时,配合“集家并屯”政策,将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四不漏子夷为平地的。战争刚结束,硝烟还未散尽,故土难离的村民又重返家园,哪怕这家园已成为废墟。

  铲平村屯的时候,上级派来了一队慰安妇,要慰劳在勘测设计“特仓”工程中的有功人员。南宏治热恋着松川樱子,发誓为神圣的爱情,保存着自己的童男之身,直至与樱子结婚那一天。对随便与女人发生性关系,他认为是龌龊之举,无异于禽兽。但他又留下来了,那是自视作为一个正规军人,懒于参加焚烧民房这样一件会弄脏自己双手的事。还有一点,他前天发现刚下车的慰安妇中,有一个少女很像樱子,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他跑过去,直到那少女吃惊地转过身,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他嘲笑自己,像樱子那样纯洁的姑娘,怎么会与她们为伍呢?但他还是留下来,陪那酷似樱子的少女聊天。少女叫松岛早苗,她很奇怪,半天时间,怎么南宏治一指头也没碰她?要是别的男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了。南宏治只不过是想通过与她聊天以解除对樱子的思念而已。没想到的是,他与松岛早苗谈得很投机。松岛早苗也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因父母反对圣战被囚入狱,后来死在狱中。她也被撵出大学,送到中国东北当了慰安妇……

  他庆幸,没参加铲平四不漏子的那次行动,避免了与村民见面。他向山下走去。

  正在干活的村民,见山上走下来一个形似乞丐的人,虽然吃惊,但很镇静地手握斧子、锛子警惕地注视着他。时已初夏,山里仍乍暖还寒。几个汉子还穿着露出棉花的夹袄,胡子似乎从出生就没刮过,与南宏治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送来一罐米汤、一篮子包米面窝窝头、一大盘炒咸菜,正要招呼干活的男人们吃饭,看见来到面前的乞丐,也就没有出声。窝窝头和炒咸菜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南宏治直咽口水。他下意识地直盯着那篮子窝窝头。干了半天活,早已饥肠辘辘的男人们谁也不想让一个乞丐来分他们的口中食。饥饿难忍的南宏治,此时一切颜面早已丢在脑后,他急中生智,还是沿用老办法,张开嘴,“呜哩哇啦”地乱吼一通。

  那送饭的小媳妇,虽然蓬头垢面,但长得很俊俏,一看便知道她有几分俄罗斯血统。她中国名叫王彩云,俄罗斯名叫娜嘉。这在中苏边界不很稀奇,闹“十月革命”时,许多白俄越过边境,在中国留下一些混血儿。倒是女人心肠软,她看南宏治虽然穷困潦倒,但眉宇间不失英俊、刚毅之色,便大声说:“哎呀,年轻轻的,还是个哑巴,有苦也说不出。怪可怜的,给他匀出一份也饿不死你们。”说着她拿了两个窝窝头,塞进南宏治手里,又夹了两块咸菜,盛了一碗米汤递过来。在场的男人谁也没有吭声,一人抓起两个窝窝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南宏治吃饱了,有了力气,便主动帮助村民们盖房子。一开始,村民还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后来看他干得很在行,而且虽然不会说话,但很有道眼,甚至还能比比划划地指导他们干,也就心服了。娜嘉送完饭后,也没回住的马架子,有事没事地在南宏治身边转,帮他干活搭下手,直惹得她的丈夫——矮墩墩的牤子一直耷拉着脸。

  晚上,南宏治随着村民一起回到临时住的马架子,村民们算是正式收留了他。南宏治心里想,这比预计的结果要好得多。但他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为四不漏子搭上了大半生,包括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四

  天刚蒙蒙亮,南宏治就爬起来,看人们都在沉睡,悄悄地向四不漏子主峰走去。爬到山顶,他倚着一棵被炸成半截的老松树,向四处望去。他发现,他们在地面苦心营建的兵营、飞机场、铁路专用线,都被苏联红军炸毁、拆光。一堆堆瓦砾、水泥碎块和裸露扭曲的钢筋,在杂草丛中,一片狼藉,显得异常荒凉。

  南宏治从衣服下摆里拆出“特仓”构造分布图,按图在主峰半山腰的一棵老松树下,扒开碎石和灌木丛,找到一个秘密出入口。他在石缝里摸到一个精心镶嵌的铜匣子,打开盖,向左拧动“T”型铜把手,转动三百六十度,前面巨大的石壁“嘎嘎”地响起来,慢慢地向两边分开,一股发霉的潮味扑面而来。他迈步跨入洞中,在右边洞壁上摸索着找了一会儿,突然“啪”地一声,洞中灯火通明。他检查了一下,通道、贮藏室、指挥所……都没有人动,设备和装置也没有失灵,只是阴森森地像个巨大的墓穴。他转身出来,封闭了洞口。

  在四不漏子河边,他洗了把脸,回到村子时,有的马架子烟囱已升起袅袅炊烟。他迎面碰上出来抱柴草烧火做饭的娜嘉:“吆,这么早到哪去了?”她似乎忘了他是个哑巴,那蔚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而且蓝得像海水,漾起粼粼的波光,想要引诱他跳进海水里游泳。南宏治“唔”了一声,摆摆手,飞快地从她身边绕过去。她的过分热情,使他预感到将来要惹麻烦,还是躲着点为妙。


  没用多少天,在四不漏子村的原址上,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村民们盖起了一片草房,同时也捎带着给南宏治盖了一间小草屋。最富有同情心的中国农民,他们非常怜悯没有一个亲人但干起活来十分卖力又不惹事的哑巴。东家给一口吃的,西家周济一点,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紧挨着南宏治的小草屋住着婆媳俩,都是寡妇。婆婆娘家姓王,不到五十岁,媳妇叫刘翠花,二十二岁。“集家并屯”时,翠花和丈夫成婚才三天,那父子俩就被抓了劳工,后来死在东大窑的煤坑里。婆媳俩常把死鬼丈夫的衣服改一改送给南宏治,又常过来帮他缝缝洗洗。南宏治从翠花那甜甜的、含羞的笑容里和她婆婆慈祥的关怀下,隐约觉出点什么,也让他深深不安。不仅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就是陷她们于不幸的日本人哪!

  翠花婆媳还未来得及托人向他表白,就发生了一起祸事。

  大部苏联军队已从中国东北撤回国,距四不漏子四十华里的古城镇兵站还驻有一支善后留守部队。一天清晨,一个留有两撇小胡子的少校工兵营长,突然率领四百多个挎着中国老百姓俗称“烧饼子”的转盘冲锋枪和扛着勘探设备的士兵,来到四不漏子。

  正在房后给翠花家扎篱笆的南宏治见远远来了一队苏联兵,急忙钻进附近的灌木丛。

  村长刘大山把村民们召集在一起,哑着公鸭嗓喊着:“苏联红军为打日本、解放我们劳苦功高,现在马上就要回国了,我们有义务帮助他们。大家知道,小日本鬼子垮台前,在我们村附近鼓捣了好几年,挖山洞,里边藏的都是杀人的家巴什。我们要协助苏联红军把它找出来,有提供线索的,苏联红军大大奖励。”小胡子少校也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呶,找到了,钱多多地给。”说着从身边的士兵手里拿过一个大皮包,掏出大沓大沓的卢布和东北流通券。刘大山扯着脖子喊:“现在村里的男劳力随我去,分头给苏联红军带路。”一些青壮年想四下溜走,但一瞅凶狠狠地用“烧饼子”冲锋枪指着他们的大鼻子苏联兵,又乖乖地跟着刘大山出了村。

  藏在灌木丛里的南宏治,听到刘大山和小胡子少校的喊话,知道他们是冲着“特仓”来的。他正猜测苏联兵走出村子多远了的时候,猛听见从翠花家里传出女人惊恐的喊叫声:“救命啊!”接着是一阵厮打声。

  “是翠花!”南宏治一愣,钻出灌木丛,从打开的窗户往里看。翠花被两个老毛子兵扒得一丝不挂,反绑着双手扔在炕上,身子在阳光下激烈地扭动着。一个瘦高的老毛子兵正往她的嘴里塞着一团破布。

  一个连鬓胡子上士狞笑着骑在翠花的身上,敞着上衣,耸动着长着一绺绺黑毛的胸脯,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喊叫声。在连鬓胡子的野蛮蹂躏下,翠花拼命地蹬着雪白的双腿,嘴里发出“呜哩呜噜”的声音。

  常来翠花家玩的几个邻居家孩子,吓得躲在墙角,瘦高个子扯过一条大床单往他们头上盖,一边用半拉坷叽的中国话说:“小孩,大人干活的,小孩不要看。你们,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他还自觉滑稽地学着街头上流浪艺人变戏法的口吻接着说,“呶,蒙上盖上,变得快当。”

  一股血涌上南宏治的头,他忘记自己是怎样从窗台跳进屋里的。一把将正在翠花身上恣意狂逞的连鬓胡子拽下炕来。连鬓胡子气得大骂:“普夏耶沃玛气(狗崽子)!”光着屁股去摸手枪,那样子活像一只狂怒的大猩猩。他刚把手枪抓在手里,就被南宏治劈手夺去。连鬓胡子气得“呀呀”怪叫着,完全忘记自己是赤身裸体,使起拳击手法,挥拳向南宏治打来。南宏治把手枪顺着窗口扔到灌木丛里,趁其不备,一拳砸在连鬓胡子的鼻子上。这拳用尽了南宏治的平生力气。连鬓胡子鼻血喷出来,他再用手一抹,马上闹了个满脸开花。他跌跌撞撞地倒退到门口,被南宏治一脚踹出门外。

  瘦高个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事震蒙了,忙举起“烧饼子”冲锋枪。南宏治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枪身,猛推瘦高个。瘦高个立脚未稳,慢慢向后仰去,手勾着扳机的“烧饼子”冲锋枪也慢慢举向空中,“哒哒哒”一串子弹射入天棚。

  瘦高个扔下冲锋枪,狼狈地爬出门去。

  翠花的婆婆闻声冲进来,解开翠花的双手,掏出嘴里的布团,又将盖在孩子们头上的被单拉下来,想给翠花盖上。翠花跳下炕,赤裸着身子,抱住南宏治,号啕大哭。

  南宏治木然地一任翠花抱着,想起自己的同胞攻入中国后,不知给中国人带来多少类似的灾难……

  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皮靴声。翠花婆婆推他:“你快跑!”南宏治跳出窗外。

  南宏治漫无边际地在山上跑着,迎面碰上小胡子少校和他的胖得像球似的翻译官和几个士兵,后面跟着刘大山。小胡子少校怀疑地看着他,刘大山对小胡子少校说:“他是个哑巴,”递给他一把镰刀,“去,别愣着,帮助干活去!”

  南宏治顺着刘大山的手指看过去,心提到嗓子眼了。那棵老松树下,一群村民正被苏军士兵驱赶着割隐密洞口附近一人多高的杂草和灌木。“特仓”的主洞口就藏在那片灌木丛中。焦急中,他见到小胡子少校和翻译走上去,站在一个陡坡前,观看勘查干活的人群。他假装笨拙地走上前准备割蒿草,一不小心,碰了翻译官一下,翻译官一个趔趄,两只胳膊一张,碰倒小胡子少校,两人一起滚下陡坡。士兵们急忙跑到坡下,七手八脚地将受了擦伤的小胡子少校和翻译官抬到村里,村民们也趁势四下星散。

  傍晚,其他同样一无所获的士兵纷纷疲惫不堪地回到村里,留在村里负责筹备伙食的连鬓胡子上士和瘦高个,并没准备好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哭丧着脸向小胡子少校报告被莫名其妙殴打的情况。饿急眼的士兵们闹得村里鸡飞狗跳。

  小胡子少校让刘大山集合村里的男人,叫连鬓胡子上士和瘦高个指认殴打他们的人。但他们犹豫不决,在他们眼里,中国黄种人长得都差不多,难以分辨。可是他们还是在南宏治面前停留的时间多一些。小胡子少校也一瘸一拐地来到南宏治面前,死盯着南宏治的眼睛。他记起同样是这个哑巴,在经过他和翻译官面前时,他们就滚下了陡坡,事情是那样凑巧。小胡子少校做了个手势,两个士兵冲上来,恶狠狠地抓住了南宏治的双臂,把他关在一个小黑屋里。

  娜嘉热情地把小胡子少校迎到家里,炒了菜,倒上酒。小胡子少校见到酒菜,马上变得喜笑颜开。娜嘉也上了桌,陪小胡子少校喝起来。酒未喝完,他就急着往娜嘉的身上扑,娜嘉躲闪开,让他把哑巴放了。小胡子少校当着娜嘉的面,吩咐把南宏治放了。他重新扑上娜嘉的身上前,还没忘在门口放两个士兵站岗。牤子回到家,被站岗的士兵阻住,他听到屋里放浪的欢叫声,大骂着几次要冲进屋去拼命,都被两个士兵用枪托打倒在地。两个士兵打得性起,把牤子捆起来,用枪托专往他裤裆里捣。牤子的子孙袋被砸破了,疼得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小胡子少校正在娜嘉身上手忙脚乱,报务员手拿一份电报急如星火地跑来,打扰了他的好事。苏军北江卫戍司令部命令工兵营火速开往距四不漏子十五华里的三间房村,配合装甲连消灭一股拒不投降的日本军队。

  这股日军是驻防在古城镇的一个日军大队,大队长吉田少佐是个顽固的军国主义分子。虽然天皇发布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他坚信大日本帝国决不会战败,在苏军攻下古城镇后,他率领三百多人逃进深山老林。饿着肚子的两个日军士兵来到三间房,找来几个青年村民要用步枪换粮食,村民把粮食给了他们,他们却说什么也不交步枪。受骗的村民哪把战败成了丧家之犬的日本鬼子放在眼里,骂着骂着双方就动起了手。两个日军士兵吃了大亏,一个被镐把砸破脑袋死了,一个手臂被砍了一刀,慌忙逃命去了。

  这几个青年村民不知道为全村惹来滔天大祸。第二天天刚破晓,三百多日军包围了三间房村。日军闯进各家各户,见人就杀,为了怕暴露目标,几乎没发一枪,全都用的刺刀。男女老少一百七十多口人,除了两个上茅房的发现情况不好逃跑外,全都被屠杀。

  天大亮了,逃跑的两个村民碰上正要追剿吉田大队的苏军装甲连,就领路来到三间房。小胡子少校的工兵营也及时赶到村外。苏军装甲车朝村里开了几炮,工兵营的士兵也端起转盘冲锋枪,跟在装甲车后边向盘踞在村里的日军发起了进攻。

  一群大约有三十多人的日军打起了白旗,慢慢地举着步枪,从村里走出来。放松了戒备的苏军行进到村边时,突然大队日军从房后跳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嗷嗷”怪叫着冲上来。原来日本兵的子弹已经不多了,想借假投降等苏军靠近了展开白刃战。苏军猝不及防,重武器用不上,只能被迫肉搏。苏军转盘冲锋枪上不了刺刀,只能用枪托拼杀,杀红眼时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用牙咬,用拳头打……

  苏军一个机械化团援军赶到并全歼了这股日军,苏军也牺牲了一百一十三人,包括小胡子少校和连鬓胡子上士。在三间房苏军烈士陵园的墓碑上,刻着小胡子少校符·伊·耶列先科和连鬓胡子上士格·亚·毛列结宾科的名字……

  翠花被辱之后,再也不来南宏治的小屋,打照面时也匆匆躲过。免去了感情上的纠缠,南宏治如释重负。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翠花。

  不知不觉中,翠花的肚子渐渐大了。一开始,翠花还用布带紧勒肚子,尽量不出门。但渐渐变大的肚子躲不过婆婆的眼睛,在婆婆异样的眼光中,翠花羞愧难言。再怎么不出门,一个小寡妇,突然怀上了孩子,还是在小山村中流传开来。九个多月后,翠花生下一个淡黄头发的二毛子男孩。翠花像生下一个妖怪一样,瞅着小男孩,想起了自己受过的污辱。按照山村的风习,尽管再贫困,村民们也要送些红鸡蛋之类的礼物的,但乡亲们好像约好了似的,谁也没来祝贺,主要是淳朴的村民不知道该如何办好。翠花挣扎着抱起孩子,来到河边,刚要把他扔到河里,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总也下不了手。她眼前恍惚出现了乡亲们那不屑而又怜悯的目光,她不知道今后如何活着。她把孩子放在岸边,纵身跳下了河。翠花在湍急的河水中,转瞬间就没了身影。

  来河边挑水的人看到“哇哇”大哭的男孩和一双翠花的鞋,赶忙抱着孩子找来翠花的婆婆。小二毛子男孩由翠花的婆婆照料,好事的娜嘉自作主张给孩子起了个俄文名“安德烈”,也就这么叫开了。翠花的婆婆对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混血男孩倒也十分尽心,直到孩子九岁那年,翠花的婆婆心神交瘁,再也熬不过去了,猝然离世,安德烈成了孤儿。

  五

  南宏治天天盼着上司派人来联系,好将任务有个交代。他盼着回国,盼着能亲眼看一看富士山上的白雪,更盼着与松川樱子相聚。转眼他来到四不漏子已半年多了,村民们看他干活勤勤恳恳,但不善农活,就把村里的牛羊敛在一起,让他放牧。他也乐得每天能远离人群,到山沟里放牧,也好时常照看“特仓”。

  趁牛羊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他向四不漏子侧峰的半山腰爬去,按照“特仓”构造分布图,这里还应有一个秘密出入口。他在一块岩石下,停住擦一把汗时,惊奇地发现有一个女人伫立在半山腰的松树下,望着远方。这地方,四不漏子的村民是从不来的,更何况女人。而且让他更惊奇万分的是,那女人竟穿着和服。她一晃就不见了,让南宏治简直认为自己是看花了眼。日本已战败快一年了,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穿和服的女人?

  他爬到刚才穿和服女人伫立的松树下,发现正是图中所标示的秘密出入口的位置。他仔细地观察半山腰凹处,地上小草像有人刚踏过的痕迹。扒开蔓藤,依照程序打开洞门。“叭”地一声,电灯亮了,他发现穿和服的女人幽灵似的在通道一闪,她进入的是指挥所,南宏治跟上去。看着闯入指挥所的这个粗鲁的中国农民,穿和服的女人绝望地瑟缩在角落里。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进来的。

  南宏治试着用日语问:“阿那塔哇,倪豪津逮斯嘎(你是日本人吗)?”女人抬起头来,绝望的神情变成惊喜:“宏治君,真的是你吗?”南宏治认出来了,她是长得酷似樱子的慰安妇松岛早苗。她脸色苍白,瘦得弱不禁风,与往日健康艳丽的早苗判若两人。

  “宏治君。”松岛早苗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下子扑过来。南宏治怕她摔倒,赶忙抱住她。早苗抽抽咽咽地说:“真像在梦里。”“你怎么会在这儿?”南宏治好奇地问。她伏在南宏治的肩上,断断续续地谈起了这些日子的经历。

  1945年8月16日,苏联红军向日本关东军北部防卫司令部所属部队发动进攻。十七日中午,日军驻军主力北泽贞治郎中将的123师顷刻间土崩瓦解,驻军六万多人死伤近半。

  这时接到关东军大本营停止抵抗的命令。参谋长土田大佐接到命令后,马上挑选了一支最精锐的日军步兵小队,派往四不漏子“特仓”长期隐蔽驻守。为了不使其寂寞,还挑选了两名慰安妇。但被挑中的慰安妇中有一个明知大日本帝国已经崩溃,死活不肯留下。松岛早苗心想日本已没有什么亲人,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也无颜回去,就主动要求留下了。

  她和另一名慰安妇住在“特仓”前厅的指挥所,步兵小队住在通道深处的兵站里。“特仓”里贮备大量粮食、罐头食品,也有水源和发电机,生活不成问题。但三个月前,步兵小队的四十八名士兵和另一名慰安妇突然不知患上了什么病,一齐倒下,吃不下饭,枯瘦而死。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恐惧地活在这座活棺材里。她不敢下山,只是偶尔出洞去透透风,晒晒太阳,有幸今天遇上了他。

  南宏治简单地向她叙述了部队被打散,他流落在这里当农民,别的什么也没提。不过,装了这么长时间的哑巴,能用日语跟自己的同胞聊上一聊,太痛快了,哪怕她是个慰安妇。

  隔几天,南宏治就进入“特仓”去见松岛早苗。松岛早苗喜笑颜开地像来了亲人,为他准备食品和日本清酒。

  娜嘉自从用自己的身体搭救了哑巴后,有一种自豪感。使心爱的人脱险,免遭杀身之祸,是她出的力,她有点沾沾自喜,但又怕哑巴鄙视她所用的方法而瞧不起她。她并不期待他感恩图报,只希望他从此后对她热情些。

  也许真的有所谓的第六感官,从直觉上她觉得哑巴非常聪颖,尽管刚来时像个要饭花子,但他不像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而且,她发现,哑巴激动时几次都想说话,只是努力克制自己,好像不是一个有缺欠的人。她总是想引起哑巴的注意,但他总是偏偏绕着她走。她自信对男人的魅力,她知道无论村里的还是别处的男人,只要见了她,就没有不想上她的身的。让她恼火的是,哑巴却偏偏视而不见,整天就知道放牧牛羊,天不亮就出村,天断黑才收工。娜嘉一直没有找到和哑巴亲热的机会。

  一天快晌午时,她做了香喷喷的鸡蛋韭菜合子,炒了两个菜,还有一瓶从苏军小胡子少校那儿要来一直舍不得喝留到现在的伏特加,装上篮子兴冲冲地奔向哑巴常放牧的四不漏子侧峰。她要给哑巴一个惊喜,也想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恩爱一番。尽管他不会说话,那也不要紧。

  牛羊在山坡上啃着青草,不时地传来“哞——”“咩——”的叫声,一片悠闲的景象,但却不见哑巴的身影。她四下撒眸,发现哑巴在半山腰的老松树下。她刚要高声喊,张开的嘴一下发不出声,因为他的身边又出现个女人,而且靠得很近,非常亲热的样子。只不过那个女的穿着打扮像个日本娘们儿。原来哑巴也不吃素,娜嘉升起一股醋意。她挎起篮子往回走,他妈的这些好吃的都便宜那个办不了男人事的傻牤子吧!快走到村边,她越想越不对劲儿,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日本娘们儿,哑巴别是遇到狐精野鬼了吧?

  南宏治几乎每天都到“特仓”去看松岛早苗。命运把两个日本人抛在了一起,总得有个照应。他痛苦地发现,早苗的身体每况愈下,会不久于人世的。松岛早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进食都很困难,随时都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好像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次相聚,要求南宏治在她死后,一定把她的骨殖带回日本,埋在她的父母的墓旁。南宏治安慰她,她不会死的,一定要和他一起回日本。

  南宏治沉闷地回到村里,在自己的小屋刚坐下,媒婆王大脚就来了。王大脚是附近百十里闻名的人物,整天走村串户,保媒拉纤,一张倭瓜脸笑眯眯地吃“开口饭”。南宏治不知道她来会有什么事。王大脚手脚并用,挥舞着手里拿着的足有一米长的烟袋锅,连比划带“白话”,终于让南宏治明白了她来的意图。村长刘大山有意将闺女桂琴下嫁给他,王大脚是特来贺喜的。南宏治啼笑皆非,只是冷淡而坚决地摇摇头,然后忙自己的事,把王大脚晒起来。王大脚咬牙切齿地骂着:“好你个死哑巴!送上门的不是买卖。”然后跺跺她那出名的大脚片子走了。

  南宏治认识桂琴,她今年十九岁,寡瘦的脸,不足一百五十公分的个头,遇见人一脸惶惑,躲在一边,像只被人打怕了的小猫。特别是从小落下的残疾——驼背,整天像背着个小包袱。可能刘大山仗着自己是村长,加上南宏治也有残疾,是个哑巴,才这么决定的吧。

  第二天一早,牤子和几个年轻人来找南宏治,连比划带嚷嚷地告诉他,刘大山准备把他捆到二中队上去,说一是哑巴来历不明,二是哑巴那次打伤苏联红军的事也应向政府报告。

  牤子和几个伙伴连扯带拽地把南宏治弄到刘大山家。刘大山衣着整齐,一本正经准备出门的样子。牤子说:“村长,哑巴同意,王大脚没把意思弄明白。你老就不用去找二中队了吧?”说完几个人按着南宏治的头,“快给老丈人鞠躬。”南宏治知道他们所说的二中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北江军分区一大队的下属分队,在通往省城的咽喉四不漏子驻防。他便木然地由着他们舞弄,他没掂量明白,这样究竟对他在村里站稳脚跟有没有好处。反正不可能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结婚也不理睬你闺女,让你闺女打活寡,到时候我拍拍屁股就走。

  刘大山仍然矜持地点一点头:“那,好吧。看你们大家的面子,我就不去二中队了。”

  中国人有句古话:“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说的是人生中的两大快事,但南宏治却没感觉到。待闹洞房的人一走,他就关上门,扫了一眼墙上的大红喜字和桌子上的红双烛,觉得好笑。又扫了一眼穿着唯一的新衣服乖乖地坐在炕上的桂琴,他又觉得怅然,无端地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当了殉葬品。他把两个长条板凳拼在一起,铺上两条麻袋,和衣而卧。他不知道,桂琴垂泪在炕上坐到天明。

  鸡鸣天刚破晓,南宏治发现桂琴早已穿上旧衣服,像个真正家庭主妇那样拾掇屋,做早饭了。他上厕所,刚出门,娜嘉从背后闪出来挡在他面前:“哑巴,新婚夜,小嫂子滋味怎么样啊?”说完,她充满嫉妒地笑了一笑,又飘然而去。

  第二天晚上,桂琴又穿上新衣服坐在炕上,期冀着南宏治能来亲近她。南宏治瞅也不瞅她,拿来一瓶劣质烧酒,坐在破旧的桌子旁倒上就喝。桂琴看他喝寡酒,不声不响地去厨房炒了两个小菜端给他。南宏治照旧看也未看桂琴,边吃边喝,直到深夜。

  他踉跄着走出门,望着天边一轮皎洁的月亮。月亮变成了松川樱子圆圆的白嫩的笑脸,但这笑是分外凄楚的……

  1937年12月13日,从支那战场上传来捷报:大日本帝国的陆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的部队,经过激烈鏖战后,占领了支那的首都南京!

  日本列岛沸腾了,东京彻夜不眠!烟花爆竹映红了半边天,街道上满是自发地提着灯笼狂欢的人群。南宏治坐不住了,大丈夫应当为天皇效命于疆场,去支那建功立业,在激情冲动下马上和许多年轻人一起报名参加了帝国陆军。

  他穿着笔挺的军服来向樱子辞行。没想到樱子一听说他明天就要起程,不但没满怀壮烈地祝贺他、支持他,反而黯然神伤,眼圈一红,掉下泪来。直到这时,南宏治才想起要远离樱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见他低头不语,樱子破涕为笑:“看我这个傻姑娘。我去备酒菜,高高兴兴为你饯行才对。”樱子一边向南宏治劝酒,一边唱起了《樱花谣》。她载歌载舞:

  樱花,樱花,盛开在富士山下;

  你有春晖的温馨,你有娇艳的浓华;

  落英霏霏铺就胭脂般的地毯,

  睡美人在这哀怜的树下。

  樱花,樱花……

  南宏治发现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凄楚。《樱花谣》述说的是人生就像盛开的樱花一样短暂,更加使他伤感,便再也提不起喝酒的兴致。

  樱子慢慢脱下和服,露出玲珑晶莹的身体,向他依偎过来。南宏治大吃一惊:“樱子,你要干什么?”“宏治君,今天,我要把自己彻底交给你。”一阵阵少女的体香袭过来,使他心神荡漾。樱子张开双腿,倒在榻榻米上,闭上了眼睛……“不!”南宏治固执地站起来,“一定要等到大东亚圣战胜利后,我们结婚的那一天。”……

  天上,樱子那哀艳的脸庞,似乎还淌着泪滴。她像仙女那样飘飘荡荡下来,拉起他的手就走。他也不去想,远隔千山万水的樱子怎么会来到他身边,就随着她来到村外的谷草垛旁。

  “快!”她性急地搂着他,在他嘴上频频地吻着,哈出的热气使他窒息。她飞快地褪下自己的裤子,又脱下衣服铺在稻草上然后慢慢地倒下去。在月光下,她的肉体泛起剔透的玉色,神秘又诱人。见南宏治还在犹疑,她又主动去解南宏治的腰带……南宏治心里一阵兴奋,终于和樱子在一起了。她显得过分性急,不过,等了这么多年了嘛……他伏在她凉爽滑腻的身体上,笨拙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他翻身躺在柔软的谷草上,谷草发出悦人的香气,令他陶醉。

  “哑巴,你还是个童男子啊?我太高兴了,是我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惊喜的叫声让他清醒了。身边的女人不是樱子,明明是娜嘉。他狂怒了,粗暴地扑到娜嘉身上,不再温柔,因为身下的女人不是樱子……娜嘉快意地尖叫,仿佛这世界、这夜空下只有他们俩……当他们第二次结束时,娜嘉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哑巴,真有你的!”

  好长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这世界、这夜空下不仅只有他们俩人,还有第三个人,她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发现她时,桂琴正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

  连着几天,南宏治都在心里骂着娜嘉:“这个雌兽!”他觉得无须自责,但还是不好意思面对桂琴。樱子呢,只不过是天边一个缥缈的梦……

  他打开“特仓”的石壁,揿亮照明灯,好久不见松岛早苗来迎接。

  “可能是睡着了。”他想。打开指挥所的住室,蜷缩在床上睡着的早苗像个单薄的女孩子,不过怎么也叫不醒。一摸,鼻息全无,早已驾鹤仙去。她右手还攥着一支笔,小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宏治君”。他伫立良久,可怜的姑娘,可能这对她是一种解脱。他想起对她的许诺,要把她的骨殖带回日本,可自己能不能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呢。他托起早苗的尸体,用毛毯裹上,找木板钉了一口棺材,埋在洞外的老松树下。连坟包都不敢留,只是让她的头部冲向日本,等有机会再完成她的夙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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