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来我做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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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未来,做主
  • 发布时间:2011-04-27 13:59
  1

  我到江泉厂的第一天,乐融就追我。

  那天他带着两个民工在女单身宿舍楼前整理花圃。我当时穿一件白短袖衬衣,腰间压进一条碎花布料三角裙里,完全一副农村出身的学生模样。乐融后来说他仿佛闻到一股子熟悉的青草气息,疏淡清新而沁人心脾,对极了胃口。

  是杨碧莹领着我来安排宿舍,乐融看着我们进了204。杨碧莹和乐融都在总务处工作,双方关系不错。杨碧莹安排好房间下楼,乐融就迎上去打听我的情况。杨碧莹说:“你小子,人家才来,就想打主意?”乐融讪笑着承认,而后便请求给我换个房间。他知道女单身宿舍空房间不少,厂里虽然每年都要来些个女学生,但大多在单身宿舍呆不长,走的走,嫁的嫁,宿舍便又很快空了下来。而杨碧莹安排房间的原则是一点没关系的就安排差的,留下好房间来做人情。杨碧莹嘲笑:“哟,人都还不认识,就心疼啦?”乐融说这就是为了认识,求大姐给创造个机会。杨碧莹人到中年,中年女人都喜欢做牵红线搭鹊桥之类的好事,便说行,你要是追到手了可别忘了谢我。

  杨碧莹重返楼上,对正看着满屋子灰尘发呆的我说:“给你换间房,204靠厕所,脏,响,臭,号码也不吉利。”我心想遇见好人了,连忙表示感谢。她却说:“你不用谢我,是有人给你说好话。”

  我一脸茫然。我初来乍到,不认识这工厂的任何人,谁会给我说好话?

  她便扯着嗓门叫等在楼下的乐融。

  乐融“噌噌噌”上得楼来,杨碧莹便给我们作介绍:“这是乐融乐主任,这是新来的大学生秦晓鹤。”然后让他替我把行李给弄到208,帮我打扫一下房间,介绍一下工厂情况,自己却走了。

  乐融找来扫帚拖把抹布,扫地拖地抹门窗桌凳,卖力地打扫房间,并且不让我插手。

  我觉得不安,这人可能是想和我谈朋友。虽然我并没有男朋友,也没谈过恋爱,有人追不是坏事,可刚到工厂一天班没上就出现这种事,怕是影响不好,而他又是什么主任,为我又是说情换宿舍又是卖力打扫房间,到头来我要是不肯,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打击报复?

  我想不管怎么样,得热情点儿,找找话说:“你是主任啊?”

  话出口就后悔,怎么问这个,俗不俗啊,好像自己多仰慕权势似的!

  他却应口答道:“什么主任哟,我在厂里种庄稼!”

  这话幽默又悬疑,一下把空气搞得轻松,也惹出我的好奇:“工厂还种庄稼?”

  他趁机自我介绍,说他的工作就是栽花种草植树搞绿化,是所谓的绿化办公室主任。工厂按上面要求必须设置各种办公室,什么爱卫办、计生办、综合治理办、精神文明办等等,厂里搞绿化的只他一个人,就成了绿化办主任。这主任并不是官,没权力没待遇。但他对自己的状况已经很满足,他是学园林的,搞绿化专业对口,而且在厂里算管理岗位。也是早几年毕业,比起最近两年来厂的学生,不管什么专业,全都下车间上流水线,累死人不说,流水线有些工序根本就不需要文化,文盲也会干,说是锻炼,但什么时候能上来谁也不知道。

  “你也是大学生?”我对他一下有了亲近感。

  他说:“高职。”

  我说我也是高职,学的是鞋类设计。我这并不是和他套近乎,而是透着一种自卑和无奈。家里供我读书不容易,就只差砸锅卖铁了,因为太穷,哥哥都二十八岁了,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原以为我读完大学就会有好的工作高的收入,就能回报家里特别是能给哥哥娶媳妇,谁知到毕业时连本科生都找不到工作,高职就更难了。所以,能来这江泉厂我已很庆幸了,哪还敢挑三拣四,不管具体干什么工作,总是每月可以开工资,而且是国有大企业,不用担心炒鱿鱼。

  乐融听出了我的自卑:“你可别看轻自己。高职怎么啦?要我说,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哪个不是打小读书全靠自己,从村小到乡镇中学,教学条件教育质量都那样差,要是像城市学生那样从小又是请家教又是上重点小学中学的,我们会才考个高职?而且,我们找工作也全靠自己,不像很多城市学生是靠父母凭关系。我觉得,我们的智力能力并不差,没理由看轻自己的!”

  他说得有点激动,我听得发愣,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里,引起了共鸣。

  卫生打扫完,他大概觉得不能过于死皮赖脸,说该走了,到门边却又回头说:“你可别被我说的车间情况吓着了,是苦是累,但你学的是鞋类设计,工厂主要产品就是鞋,咬咬牙忍着,早晚起得来的。”

  我感动了,大胆亮着眼看了看他。他长得不差,壮实俊朗,心想他和我是一样的人,都是从农村出来,特别是说话幽默,做事实在,待人诚恳,又有一种男儿的柔情,好让我喜欢的!

  2

  我被安排到三车间的胶鞋生产流水线上,很快理解了乐融所说的流水线上的活儿文盲都能干的真切含义。一条流水线上有几十道工序,我干的这道工序叫刷边胶,左手拿着半成品的鞋帮,右手执毛刷,在鞋帮边沿刷上一层胶。就这点动作,几分钟就学会了,半天不到就能熟练操作,不只文盲会干,傻子也会干!却要累死人。什么叫流水线,就是生产工序如流水,上道工序不停地流下来,下道工序不允许断流,你必须保持住流速,左手不停地举起鞋帮,右手不停地蘸胶刷胶,双手完全机械化,一如《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

  我从小学到大学,只要从学校回到家里,都要干农活,自认为是能吃苦的,但这流水线上的活儿却让我觉得有些吃不消。最初的日子,每天下来,都觉得头昏脑涨,两眼发黑,腰酸背痛,双臂灌铅,手总是抖个不停,怎么也控制不住,以致左手端不稳饭盒,右手捉不紧筷子,只要没人看见,泪水就会淌下来,滴落到饭菜上,吞咽到肚子里。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份国有大企业的工作竟会是这样子,比干农活还苦!

  这天下班到食堂打饭,我真没能端稳饭盒,刚端出窗口转身,手肘被身后的傅馥艳碰了一下,手腕一软,手指不由自主松开,饭盒子连菜带饭全砸到了她的裙子上。傅馥艳也是新来的学生,也是高职,比我晚报到几天,宿舍被安排到了204,没几天不知从哪里听说204本来是安排给我的,是让乐融说情给换了,就对我不满,常在新来的学生中说我的怪话:说我一到厂就拉关系找靠山,可惜也就那点本事,不过是找了个花匠。她还把花匠二字说得个拖腔拖调,既显露出鄙薄不屑,又传达出花头花心采花贼之类的意味。她也是农村出来,却很讲究吸引别人的眼球,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下班都是先回宿舍换下工装才来食堂打饭,而今天她穿的是一条新裙子。她这时对我是旧恨未解又添新仇,先是一连声惊叫,引得大厅里所有人都把我们看着,接着是杏眼圆睁叫嚷,说她那裙子是星期天花一百八十元才买的,我必须照价赔偿。

  我又急又气,她这是讹人,她那裙子看质地也就值几十元,而且她要是不碰到我的手肘,饭盒也不会掉,这事不能只怪我的。我不能赔这冤枉钱,而且也没钱赔,才拿了一个月的工资,名义上有一千多一点,可扣除这金那费和房租水电后到手就只几百元了。我只能一连声地向她赔不是,表示愿意把裙子给洗干净,保证上面不显一点儿油渍,见她就是不依,只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漩儿。

  这时从围观人圈中挤进一个女人,对傅馥艳说:“算了,她又不是故意的,实在要赔我替她赔,看你好不好意思要!”

  这人叫曹淑珍,是傅馥艳的师傅。傅馥艳被分在五车间冲鞋眼。师傅出面说情,傅馥艳不敢不给面子,只好跺脚抖抖裙子说了句算我倒霉,重新去窗口打饭。曹淑珍却把她拦住,说吃裹气饭会生病,我今天好事做到底,你们两个都别吃食堂了,上我家去,大家高高兴兴的,免得以后还为这事起隔阂,都是才来的学生,多不好啊。说完就非要傅馥艳和我一起去她家。傅馥艳不去,曹淑珍说你敢,我推辞,曹淑珍说你瞧不起我啊,便都只能去。

  曹淑珍家在九号楼,离食堂有一段距离。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人心眼真好。我不知道,她在我进厂几天后就注意我了,这些日子每天下班后都要先到食堂一趟,为的就是想请我到家里吃饭,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理由。

  到了她家,来开门的是她儿子陈健。我一下全明白了,陈健是我所在三车间的传递工,相当于搬运工,只要有机会,就会往我跟前凑,找些话来说,眼珠子更是狠狠地往我身上落。

  3

  周末,傅馥艳又来叫我到曹淑珍家吃饭。

  现在我们是朋友了。这得感谢曹淑珍,上次去吃饭,曹淑珍菜弄得很丰盛,桌子上给这个夹菜那个夹菜的,热情得不得了。陈健则是把我们看过来看过去的,我和傅馥艳面对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尴尬,除了应付曹淑珍母子,相互间也需要有话说有情表,矛盾也就化解了。等回到宿舍,我要给她洗裙子,她说你得了吧,我自己不会洗呀?我觉得,傅馥艳其实就是个直脾气,也挺好处的。

  我当然知道,曹淑珍请吃饭可不是为了我和傅馥艳的友谊,而是为了她儿子。这让我觉得搞笑,那陈健据说连初中都没有念完,不单只是个转运工,而且有点笨头笨脑的,虽然算不上弱智,但一接触就能看出和正常人有差距。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读过高职的人,模样身材也是好看的,凭什么呀,陈健脑子有病,他妈脑子也有病?

  好在曹淑珍并没有明说什么,我也就装着不懂,之后在车间上班,照样一点儿也不理睬陈健,心想这陈健再傻,总还是能从我的态度知道没戏,回家说给他妈听,这事也就结束了。

  我没有想到,曹淑珍竟还会让傅馥艳来叫吃饭!

  我当然不肯去,傅馥艳却说:“干吗不去?我们这点工资,也就中午在食堂敢吃份荤菜,不吃白不吃!只要她没挑明说要你和她儿子谈朋友,你就给她装傻,吃她个猪头,又改善生活又节约伙食费不好啊?”

  我皱眉:“那我成什么人啦?”

  “有什么呀,我还想沾光去白吃,省几个钱来买衣服呢!”

  “反正我不去!”

  不料她竟问:“你就真的一点不考虑陈健?”

  “有什么好考虑的?”我不满地反问,以为她说了这么多,其实真正的目的是给她师傅做说客。

  “你真不干,我可要上了啊!”

  “你说什么,你看得上陈健?”我大吃一惊,没法相信,她模样不比我差多少,穿衣打扮都挺讲究的,找男朋友怎么会这样没眼光,看上陈健什么了?

  她啐了一口:“我看上他?我是看不上我自己!你想想,家里花那么多钱让我们读高职,为什么啊,不就是想我们过上城市人的好生活吗,现在这工作这工资,过什么好生活啊?我想过了,要改变命运,就只有靠嫁人。可城里像样点的男人谁看得上我们?玩玩可以,把你玩够了就拜拜,再不就是给人家做情妇当二奶,就是不会娶你,嫌你家在农村,穷。别的不说,至少你爸妈没有退休工资,将来负担重,而城里的父母都是要倒过来补贴儿女的,不但没负担,还有啃头,谁傻呀?也就是陈健这样的主,城市女孩不会嫁给他,要不哪有我们的份!陈健本人条件是差点,家庭条件可不差,父母是厂里的双职工,钱都攒着给儿子娶媳妇,你没听曹淑珍讲呀,房子家电不让女方出一分钱,将来孙子她给带。我他妈看上的就是这个!”

  我听得吃惊,心想她可真厉害,自己从没想过的事,她竟认识得好深刻!

  不过我还是劝她:“你别只想到好的,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本人,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她耸耸肩:“什么一辈子,不想过了不会离婚啊?”

  我还想说话,她不耐烦了:“行了,你只管说你是不是真不想干,别等我上了你又来反悔。”

  我说:“你说什么呀,不可能的!”

  她就又说:“那好,但你得帮我个忙,曹淑珍的饭还得去吃,只要她叫的是我们两个,你都要去。”

  “为什么呀?”

  “曹淑珍看上的是你呀,你不去了,她也不叫我了怎么办?难道我还主动去追陈健,那也太没面子了不是?再说了,那陈健蛮头蛮脑的,我怕一个人上他家被使蛮,便宜没占多少先把本亏了。你陪我一段,表面是我陪你,实际是你陪我,等我把陈健弄得心花花的了,你再退出不就结了?”

  我不情愿,却得答应,不然和她刚建立起来的友谊就没了,便相偕去九号楼,远远的,已看见陈健在楼下伸着脖子张望。他家在四楼,他多半是见我和傅馥艳迟迟没到,等得心急,才跑到楼下来等待。傅馥艳说:“真是笨得像猪,从楼上窗户不看得更远啊?”我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就看见乐融恰好也从九号楼前走过,急匆匆逃也似的,分明是看见了我!

  4

  下午下班,我收到乐融的短信:“祝生日快乐”,心里一热,感受到一种被人惦念的温情。

  自从和乐融认识,他就可劲追我,给我送过花,经常给我打电话发短信,还在周末邀我去郊游。我心里喜欢他,却不想刚工作就谈恋爱,每次都想拒绝,但都经不起他的热情。他说他并不要求我承诺什么,只希望我在没有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之前,能够让他接近我,让他多享受一点和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存留些须美好的幻想,就够了。我是初涉情事,哪里架得住这样的温情攻势,感觉自己的心在点点滴滴地被他所包裹俘获,这种感觉甜蜜而迷醉,欲受还惊欲拒又不能,好奇妙好诱人的。我想这就是爱情了,爱情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呀!可是,自我去曹淑珍家吃饭后,他就没来找过我,连电话和短信也没有了。这让我有些失落,好几次都想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可这样一来,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结果就只能等待,心想不相信他就这样甘心放弃我了。

  现在,他来了短信,我可以回应了,拨通他电话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他说:“杨碧莹那里的单身宿舍卡有出生年月日,我从她那里看的,你不会怪我吧?”我哪里会怪他,心儿热热的,觉得他对我真的是好用心,却说:“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就着急说对不起,并说愿意给我赔偿。我“扑哧”一声笑:“逗你玩呢,你拿什么赔啊?”他趁机说:“让我给你过生日吧,好吗?”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就高兴地答应了。

  我的想法是随便在哪家小店吃点小食,比如砂锅米线什么的,几元钱,也好吃,要的是他的那份儿情意。他却说,那怎么行,再怎么也要找家像样点的馆子弄上几个菜,并说他有个老乡在开馆子,会优惠,然后就问在哪里等我。我让他告诉我地方,等一下自己去。我需要回宿舍换衣服,不能穿着脏兮兮的工装去赴宴,还想化化妆,让自己以最美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我很少化妆,自觉不丑,素面朝天也好看,没必要。今天特别,我都接受乐融给过生日了,等于承认和他恋爱了,就想把自己弄得更好看点。我发现打扮和不打扮还是不一样的,披散的头发平添了妩媚,妆后的眉儿更显秀美,唇儿更加红润,脸儿愈加娇艳白嫩,镜子里面的我真是个美女靓妹了,好让人喜欢好让人爱的,等一下乐融见了,不知道会有多激动呢!

  乐融老乡的餐馆叫来福酒家,老板张正富,三十七八岁,可能是油烟熏蒸的缘故,很胖,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晚餐的客人不多,我到时,乐融在门口候着,张正富也迎上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把我打量了一番后在乐融肩上一拍:“你小子艳福不浅呀,找了个这样乖的姑娘!”随后领我们进了一个雅间,却不肯离去,对我热情得不得了,问这问那之后说是江泉厂他很熟,这处长那主任他都认识,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他。又说他十几岁就学厨师,先是在镇上开馆子,后来才到城里来发展,到城里倒真的发展了,可老婆去年出车祸死了,留下个儿子没有妈,自己没什么文化,原来的老婆也没文化,现在就喜欢有文化的,想找个大学生……说得个没完没了,直到外面又来了客人。

  张正富一出去,我忍不住说:“你这老乡是不是有病啊?”乐融说:“病倒没有,是有了几个臭钱,烧晕了。”

  菜很快上来,清蒸鲢鱼,红烧肉丸,尖椒鸡丁,水煮牛肉,腊猪蹄炖豌豆,两个时鲜蔬菜,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此外还有一瓶红葡萄酒。

  我不安:“不该要这样多菜的,太费钱了。”乐融却说:“能给你过生日,我太高兴了。中餐馆又没有生日蛋糕,不多几个菜怎么行?”

  他要开酒,我阻止,说我不喝酒的。他不敢勉强,改以茶代酒,祝我生日快乐,而后不时地给我夹菜。

  我感受着他的殷勤,心里甜蜜蜜的,忍不住感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人专门给我过过生日呢。”

  “那,如果可以,让我以后每年都给你过生日好吗?”他趁机说,并且停下筷子亮眼看着我,静待回答。

  我是第一次被他这样近盯着看,又是问这样的问题,要是答应下来,甚至都不只是恋爱关系了,等于是说要嫁给他了,要不怎么可能每年给过生日啊,有点羞得慌,心儿怦怦跳,本是想说“好”,话出口却成了:“你怎么不问问陈健的事?”

  他一下难堪死了,脸上挂不住,回答得生硬:“我没有权利问。”

  我意识到他生了误解,我不该在他热切地等待回应时去提别的男人,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对陈健的事做了解释。

  他听后吐了一口气:“谢谢你给我讲这些!说实话,我今天是厚着脸给你发短信的,见你没反感才又提出给你过生日,本来没指望什么,只是想趁机劝劝你,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我,都不应该委屈自己去接受陈健,怎么能甘心将鲜花插牛粪,去嫁一个半傻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今天给我过生日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劝我别嫁错人葬送一生的幸福。这是多难得的爱情啊,哪怕追不到我,也要为我好!

  “你怎么啦?”他见我发怔,小心翼翼问,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惊醒过来,第一次目光闪闪看着他:“我在想,你要是真想和我谈朋友,我愿意的……”

  “真的?我,我都要高兴死了!”他就激动得坐不住,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想来拉我的手,却又不敢。

  恰在此时,张正富进来了,嚷嚷:“干什么,我这儿可是馆子啊,不要乱来哟!”

  这虽是玩笑话,却把我们都弄了个大红脸,乐融狼狈退回座位,我的表情也显出不自然。

  张正富并不管我们的情绪,径自到桌前,见葡萄酒没开过,说,哪有过生日不喝酒的,说着就去开酒瓶,不顾我们的反对,坚持开,说这酒算送的,不算钱,表达他的一点心意,我们不领情,就是看他不起。

  酒瓶就开了,开了就得喝,我从没喝过酒,但没办法,张正富是开馆子的人,劝酒的话一套套的,不喝不行,乐融代我喝也不行,三杯两盏后,我脸儿被烧得绯红,那份儿姣好鲜丽,加上一点儿娇羞妩媚的醉态,把个张正富看得直吞口水,更着意要显露他的豪爽慷慨,竟在我表示决不能再喝时,索性把瓶里剩余的酒都倒进了我的杯子,说:“你要是把这杯酒喝了,我今天全部免费。”乐融早已看得着急,生气说:“干什么呀,今天是我给她过生日,哪个要你免费!”张正富却说:“你说了不算,让秦小姐说。”我虽然醉了,心里却还清楚,觉得这人真的很讨厌,不过能给乐融省钱也没什么不好,便强睁醉眼问:“你说的是真的?”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便端起酒杯仰脖一口气全喝了。张正富拍手叫好。

  我醉得不轻,头晕腿软不能走路回去了。乐融叫了辆三轮车,把我扶上去,而后并肩而坐。我先还坚持直着身,渐渐地就撑不住,依偎进了他怀里。乐融乘势抱了我。下车后天已黑,扶我回宿舍的途中周遭无人时,他吻了我,我半醒半醉的,顺从地接受了,却隐隐有些不安,觉得那张正富,像是对我有点儿不怀好意!

  5

  厂里召开新进厂大学生座谈会,工会团委人事宣传保卫生产后勤等部门领导和厂长党委书记全都参加,体现出工厂的高度重视,起因却是钟元惠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到夜总会坐台,被市里突击打击卖淫嫖娼抓住了,让厂里去领人。厂里领回后还没研究出怎样处理,她自己辞职走人了。

  钟元惠是本科生,也是从农村出来,并不漂亮,看模样挺老实本分的。本科生进厂虽然也要到流水线上锻炼,但早晚会提上管理或者技术岗位,不像我们高职,最终上不上得去谁心里也没个底。我想不明白,钟元惠怎么会走上这条路,问傅馥艳。傅馥艳说:“穷呗,提上去又怎样,也就是轻松点,多得了几个钱啊?”

  会上让大家提意见,都是本科生在提,工作安排工资待遇食堂饭菜文化体育活动一大堆,尤其对锻炼时间太长并且没个明确期限意见尖锐,认为这是把大学生当农民工使用,说钟元惠肯定就是因为想不通感到绝望才会走上那条路的。高职大专生没人说话,没本科生那样的底气,怕当出头鸟弄个坏印象,永远离不开流水线。

  随后是厂长讲话,先谈了一些具体问题的解决意见,最后集中讲工作安排,说锻炼是必要的,不管将来是搞管理还是技术,首先都要有生产一线的经验;锻炼时间也没办法明确,工厂的管理岗位有限,各处室都是人满为患,老的下不去,新的就上不来,不能无限度膨胀。但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只要你们留得住,我不能说最后都能提上来,但大多数都是肯定能上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这里特别要强调一点,由于我们企业生产一线条件比较艰苦,工厂效益也不是很好,所以我们招进的大学生都不是什么名牌学校的,而且都是农村学生,是相信这样的学生特别需要有一份工作,也能吃苦,这样才留得住。对企业而言,最后留下来的才是人才,瞧不起我们厂的工作,吃不了苦要走的,我们也不可惜。至于是不是把大家当农民工使用,大家是只看到了在流水线上劳动的一面,没有看到其他,工资不套定额,工厂给缴纳三金五险,提供宿舍,享受双休和国家法定节假日,哪个农民工有这样的待遇?我们毕竟是国有企业,对大学生还是不一样的,希望大家要多看到国有企业的好处,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只有这样,将来才可能有发展。

  厂长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虽然现实依然严酷,但前途还算光明,总是给了大家以希望。

  党委书记最后讲话,讲人生观价值观,说钟元惠所以做出那样的事,根本原因就是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希望大家不管是对待工作还是婚姻恋爱问题都要有严肃的态度,工作上不能怕苦怕累,不要总觉得没前途,谈恋爱最好是一对一,不要搞什么三角恋几角恋脚踩两只船几只船。

  我就听得脑袋响,觉得这是在说我。这段时间我和乐融的关系已公开,曹淑珍母子却对我不死心,还不时叫我吃饭,而傅馥艳又非要拉着我一起去,厂里便有种种议论。一种说我表面上看着清纯朴实,其实不地道,抓一个钓一个,玩人。还有说现在的大学生真不值钱的,曹淑珍给个半傻儿子找媳妇,居然两个一起上,接受考验任挑选,一点脸皮都不要,贱得很。这些议论并没有直接传进我耳朵,但乐融听到了,却没给我讲,怕我生气受伤害,他清楚内情,觉得只要傅馥艳和陈健成了,我自然退出,谣言会不攻自破。他没想到会出钟元惠的事,厂里要开这样个会,担心厂领导会在分析学生表现时提这事,才在今早上打电话给我讲了,好让我有心理准备,没想到就被他猜中了!

  我委屈得直想哭,心想完了,厂里对我这样个印象,将来就是绝大多数都提上去,我也会是极少数,永远别想上去了!

  散会时,宣布让大家到小食堂聚餐。

  这大概也要算国有企业的好处,大学生有情绪,会给点儿安抚,要是在私营企业,你爱走不走,哪儿招不到人,谁管你?

  小食堂在招待所,主要服务对象是外来客人,如果没有这次特殊的聚餐,我本不会撞进陈德志的眼里。

  陈德志是厂里的大承销商,外地人,因为业务上的原因,常来厂,招待所有他专门的房间。这天他刚到,销售处的人正在小食堂为他接风洗尘,见厂长和党委书记来了,就来敬酒,一眼盯上了我。我是后来才知道,当时毫无觉察。

  席后人散,我心里憋屈,想一个人到街上走走。出厂区不远,有人叫,竟是刚才那个陈老板,说想请我去茶楼坐坐,认识认识。我惊讶极了,心想他一个大老板,有什么必要认识我?猛然意识到什么,吓得转身就往厂区逃,连招呼也没打。这当然不礼貌,但我顾不得了。我想这人是色狼!

  陈德志在我身后大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好像是说还会找我!

  6

  我把陈德志的事告诉乐融,很气愤的,说这人真不要脸。乐融说,他这是仗着有钱,恐怕是想你给他当情人。接着就问,他下次来再找你怎么办?我还没回答,他又说,他可是个大老板,听说厂里的鞋每年经由他销售的有上千万双,有钱不说,这尊神连厂领导都是要敬着的。我生气了:“你什么意思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赶紧赔笑脸,却又说,他不是对我不信任,而是对自己没信心,他除了能给我真心的爱情,还能给我什么呢?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这世界,爱情不敌金钱势力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他就想为我做点什么,去向杨碧莹求助,并不提陈德志,只说他的爱情已到关键时候,求她再帮一次忙。

  杨碧莹因为乐融和我真谈起了恋爱,觉得是自己给换房牵线所带来的,便有一种成就感,并以恩人自居,经常向乐融询问进展情况,甚至过问种种细节。她没别的意思,除了真心想促成一桩好事,还有就是满足一下对现在年轻人怎样恋爱的窥探欲望。有这样的心理,她也就乐意帮忙,说:“行,只要我做得到的,肯定帮。”乐融的想法是请她老公给三车间主任说说话,给我换个轻松一点有点技术性的工种。她老公何志顺是二车间主任。杨碧莹没想到是这样的请求,痛快劲一下没了:“哟,这可不好办,别的车间,他怎么好说话呀!”但经不起乐融的厚脸苦求,到底心软点头了,却说:“这样子,老何就喜欢灌马尿,只我给他讲没用,你请他喝两次酒,当面给他讲,他抹不下面子拒绝的。”

  乐融便请喝酒,具体时间由杨碧莹定,得看她老公哪天没饭局。乐融先去把馆子找好,请当官的喝酒,又是求办事,馆子的档次很重要,但太高档次他没那个经济承受力,来福酒家又不能去,他不希望我再被张正富看见,最后找到一家星星月酒楼,看看菜谱,问问酒水价格,大致匡算一下,至少得花去他半月工资了。

  拖了两周,杨碧莹的老公才有了时间,是个周末,当然是他们夫妻共同赴宴,乐融自然也要我作陪。

  二男二女,雅间门一关,就显得很亲密。因才是第一次,乐融没敢就提求办之事,没想到何志顺却痛快,酒过三巡后说,杨碧莹已把事情给他讲了,他不喝这酒是不给面子。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小乐才几个工资,没处花啦?小秦工作的事,我哪天给三车间主任说说就是,车间内部换个工种,主任有这个权力,问题不大,但是不能着急,得有机会,比如哪个岗位走了人,不是说换就换的,得有理由,要报上面的。国有企业,什么事都要讲个正规程序。

  席上气氛就很热烈。席上的气氛,一靠健谈二靠能喝,何志顺二者皆备,乐融虽不口拙却只有含笑应答的资格,并不能喝却得舍命陪喝,结果客人没醉他先醉,却是醉得很高兴:一是不曾想何志顺会如此爽快地作了承诺,二是席间杨碧莹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还早呢,尽管这是一句随意的话,可在他听来,我等于是承认要嫁给他了,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中间,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走到雅间门口,听到何志顺打了个酒嗝后问乐融:“给我讲实话,把她弄上床没有?”我止步站在门边,这时候没法进去。没听见乐融回答,就又听见何志顺大笑:“哟,还不好意思。看来还是只童子鸡,没开过叫是不是?小子,听我说,这种事,该出手时要出手,你别管她让不让,只管往床上按就是。女人都这样,嘴上说不让,就看你敢不敢,只有把她睡了才会真正属于你!”仍然没听见乐融回答,但听到他“嘿嘿”笑了两下,声音透着尴尬。我气得不行,真想跺脚离开,却又不敢,会得罪人的,还指望他给说话换工作呢,这个狗屁主任臭男人!

  席终何志顺夫妇告别离去,乐融偏偏倒倒的,我只好扶着把他送回住处。他的住处全厂特别,不是单身宿舍楼,而是两间专为守苗圃修建的小屋,从工厂后门进去,晚间除了可能来盗窃花草的小偷,就只他一个人,还有就是草露花香和虫鸣。

  进到小屋后,我扶着他往床上躺,他的一只手臂本来软软地搭在我肩上,这时却勾住了我脖子,他躺下,把我带着也倒在了他身上。我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翻身把我压在下面,手伸进衣服里抓住了我的乳房,同时埋头下来猛烈地吻我,很快舌头也伸进了我嘴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刚开始脑子是一片空白,身子突然间变得软软的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渐渐地却有一种从不知晓的美妙感觉在全身潮水般涌起,我感到新奇兴奋心醉神迷而又羞涩不安心慌意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见我并未抗拒,胆子更大了,喘着粗气想脱我的衣服。这时我却突然感到了委屈,他甚至都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就想把我给要了,压住衣服说他醉了。我这是责备,意思是他要是在清醒状态下应该不会这样粗暴地待我。他却理解错误,以为我不肯只是因为他醉了,要是没醉就会愿意,竟说他其实没醉,刚才装着东偏西倒路都走不动,就是想我把他送回来!我一下明白了,他这肯定是因为听了何志顺的那些屁话!我这时的感觉,是那何志顺正在看着乐融在怎样睡我!我气坏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掀,把他从床上给掀倒在地上!我翻身下床,却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是被摔坏了,吓得赶紧蹲身下去:“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他先闭着眼,这时才睁开,嘻嘻一笑:“我逗你玩呢。”我本来就气得不行,这下更气,直身丢下一句“我不理你了”,就冲出了他的小屋。

  他这时才知道坏了,追出来对我说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不那样了。他并不知道,我生气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我,而是他不该听了别人的怂恿才那样!但我没法给他说这话,甚至都不要他送我,他仍厚着脸送,却连手也不敢碰我了!

  7

  傅馥艳来告诉我,她要和陈健结婚了,请我给她做伴娘。

  我吃惊极了,没想到她真要嫁陈健,更没想到速度会这样快,这才多久啊,离我再也不去曹淑珍家吃饭还不到半年,那时候曹淑珍母子还想的是我呢!

  傅馥艳说她怀孕了。

  “你真被陈健使蛮啦?”我更是惊得大瞪眼,我还记得她说过怕一个人去曹淑珍家被使蛮的话。

  她却说:“什么呀,是我故意勾引他!我给你说实话,其实最初我并没有真想嫁陈健,而是气不过。你想想,陈健和你一个车间,看上你不奇怪;曹淑珍是我师傅,也看上你看不上我你说气不气人?我又不比你丑多少,不就是没你老实怕她儿子将来不受用吗?也不看看她儿子那蠢猪样!把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学生看成什么啦,一个傻儿子都可以爱挑谁挑谁,把你当首选,把我当候补!后来曹淑珍见你那里真没戏了,才提出让我和她儿子谈朋友,我当时没答应,说要考虑考虑。其实我都考虑好了,过了这村没那店,好处我都和你说过。但我不能就这样答应,我要把她编排够,出一口她瞧不起我的恶气,而且一开始就要把他们母子制住,要不将来陈健只会听他妈的没我的好日子过。有次我去吃晚饭,吃完老两口借口有事出门了,让陈健陪我看电视,其实是想我和她儿子培养感情。他们走后,陈健不看电视净看我,也不说话,就是死死地看,看得眼睛都冒火苗了。我这时就假装疲倦,躺到沙发上,故意把身子扭来扭去的,又装着发热,把衣服弄得露出了一截胸部。陈健哪里看得,就扑了上来。我先是装着吓蒙了一动不动,等被他弄光衣服进了身子才开始哭着挣扎说他强奸,他这时候像头疯牛根本就停不下来,还边在我身上乱动边兴奋地乱叫‘强奸就强奸强奸就强奸’。我事先有准备,暗中用手机录了音,等他爸妈回来就又哭又闹,说是他们一家人合谋好了的,想把我生米煮成熟饭,要去公安局告他们,吓得曹淑珍差点给我跪下,求我不要告,嫁给她儿子,说什么条件都答应我。我这才装着是身子被占了被迫答应,条件当然随我开,房要电梯房,家具电器都得上档次,结婚得按城市规矩办,婚纱照、婚宴、花车迎亲、录像光盘一样不能少,所有费用他们出,但收的礼金得给我,因为将来我和陈健是要还礼的。还有一条,结婚后他们老两口还住老房子,不和我们住一起。她不敢不答应,可这人死要面子,攒了一辈子的钱不够我编排,还找亲戚借了十来万,却到处对人讲她就一个儿子,总算找了个大学生,人又漂亮能干,不能把他们亏了。哼,我叫她瞧不起我,现在她是有苦说不出!”

  我听得目瞪口呆而又面红耳热,惊诧她为嫁一个半傻子竟是这样的不择手段。而那些勾引“强奸”细节使我联想到那晚上乐融把我压在床上自己的兴奋、迷乱、羞涩、心慌、紧张和惊惧,不明白傅馥艳怎么会那样的清醒、冷静沉着和老练,就忍不住问了后一个问题。

  “这有什么。你以为我还是处女呀,这种事我在学校读书时就做过,给了初恋的男朋友,毕业时男朋友和我拜拜了。那时我就明白,爱情是靠不住的,当不得饭吃,女人要学会给自己捞点东西!”傅馥艳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反过来问我,“怎么,你没做过那种事,还是处女呀?”

  我说:“我在学校没谈过恋爱。”

  “那乐融呢,他不想?”

  “这……”我难为情死了,不想回答却必须回答,人家把你当好朋友,什么秘密都告诉你了,你能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人家吗,“他是想,可我没让……”

  “你真喜欢他?”

  我点头。

  “你傻呀,真喜欢不给他,难道要把处女身子将来留给不喜欢的男人?”

  我搞不懂她的逻辑:“我喜欢他就是要嫁他的,哪会有别的男人?”

  她却说:“那你就更傻了。你想过没有,乐融和你一样,家是农村的,厂里就那么点工资,他能给你幸福?别的不说,房子买不买得起?”

  我嘟哝:“幸福也不只是金钱……”

  “你给我背书本呀?”傅馥艳嘲笑,“走,你去看看我的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精装修,四十万呢。你去看了,也许就不想嫁乐融了!”

  我不肯去,说反正当伴娘那天会看到的,表现得似乎很淡然,心里却有些不平静了,“四十万”这个数字让我感到有点儿刺激。

  到傅馥艳结婚那天,我受到的刺激就更强烈了。傅馥艳的婚礼搞得风光排场,请了专门的婚庆公司,单是迎亲的花车就有整整十辆,象征着十全十美,本来新娘子“出阁”的女单身宿舍距夫家的新房并不很远,花车却要整整绕城一圈,让全城人民都来分享婚庆的喜悦。我有点儿晕车,看了傅馥艳的新房就更晕了,装饰豪华的宽大客厅,布置典雅舒适的温馨卧室,厨房里是那种整体橱柜,电视冰箱空调电脑一色的品牌新款,目击的冲击力远胜于耳闻,傅馥艳给我讲这讲那时我并没有特别的羡慕,真正置身于金钱堆砌的物质才使我体会到什么叫失落。这一切本来都可以属于我的,现在都属于今天的新娘子傅馥艳了,我只有作为伴娘看得眼红啧啧称羡的份儿!

  尤其,在婚典进程中,身披婚纱头插珠花的傅馥艳光彩照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甜蜜笑容,平日里蛮头蛮脑的陈健身着挺括西装,胸别小红花,竟也显得精神气十足,并不给人以鲜花插牛粪的感觉。一时间,我很是晕乎乎的,生出惶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婚典在新天饭店举行,婚典之后是婚宴,我心情郁郁的,没吃多少就离席了。走出宴席厅,有人叫我,竟是来福酒家的老板张正富。

  8

  张正富说新天饭店的老板是他师兄,他今天是来帮忙的,没想到会遇见我,真是太巧了。我觉得他说的不像是真话,他自己开着馆子呢,来给别人帮什么忙啊?张正富说,既然遇都遇上了,就想给我说件事。我问什么事,他却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想请我到楼上他师兄的家里谈。我虽然讨厌他,毕竟他是乐融的老乡,而且曾为吃饭免费,也就答应了。

  楼上的住房是那种跃层式楼中楼,远比傅馥艳的新房更为宽大和豪华,来开门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打扮很时尚的美女,张正富却叫她“嫂子”。“嫂子”挺热情的,问我们想喝茶还是喝咖啡,张正富问我,我说不用,“嫂子”说那怎么行,第一次来,不能水都不喝一口的,很快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而后说,你们谈,有事叫我,去了另一间屋子。

  我从没喝过咖啡,小时候在农村,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读书时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都不知道家里是怎样才给凑齐的,在学校食堂吃饭经常连菜也不吃,哪还会去乱享受。尽管如此,这时我的心思一点也不在咖啡上,一面想着这张正富找我能有什么事,一面想张正富的师兄应该比他年龄还大,不会下四十岁,这“嫂子”当他的女儿还差不多。

  张正富就说,他是想请我帮个忙,在江泉厂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而且自己还没结婚呢,给他介绍什么女朋友?推辞说自己到厂不久,不怎么认识厂里的人。

  他却说:“别的人不认识,一起住女单身楼的大学生肯定认识。我就是想找个大学生,最好像你这样的,漂亮,朴素,而且一定要是农村出来的。”

  我差点变脸,这几乎就是说想找我,凭什么呀,年龄大许多,二婚有孩子,长得像肥猪,何况知道我有男朋友,男朋友还是他同村小老乡,这也太过分太混蛋了不是?但我到底忍住了,毕竟他表面上说的是介绍别人,自己生起气来反而会被说是自作多情的,说到底人家有钱,有钱什么样的老婆不能找?不是流行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吗,他那“嫂子”不就是活例子?我最后只能装着奇怪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找农村出来的?”

  他要的就是我这一问:“我不想找城里的,不是找不到,是真不想。老实说,我老婆出车祸没几天,就有人给介绍城里的姑娘,还有自己找来的,模样都还长得好,和我师兄的媳妇有一比,我都拒绝了。我可不是不长脑壳的人,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土老坎,擦边四十了,又是二婚拖个油瓶,那样年轻漂亮的城市妹,咋会看上我,不明摆着图钱吗?我是有几个钱,多了不敢说,三四百万吧。我也不完全是怕人家图钱,现在的人都讲个实在,没钱猪八戒都不肯嫁你。我就怕城市妹喂不熟家,嫁你却没想跟你过一辈子,愿不愿给你生娃都是问题,弄不好还会给你戴顶绿帽子!总之,我对城市妹吃不准,所以就想找个像你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样有模样,又不像城市姑娘那样不实在,大家好好过,我现在只一个女儿,再生个儿子,将来给儿子留份家业,这辈子就值了!”

  我听得心情复杂,既反感,也受到诱惑,那“三四百万”的数字,让人很难一点不生反应,想到傅馥艳嫁个半傻的陈健,用尽手段榨干曹淑珍,所获也只四十来万。

  张正富说完话后一双三角眼放肆地盯着我的脸,都像要吐出火舌来了,我感觉只要我表现出动心的意思,恐怕就会直接挑明了说想找的就是我了,不只是眼里的火舌,一张丑嘴里真正的舌头也会舔到我脸上!

  我皱了皱眉头。

  他看出我不高兴,只得暂时收敛眼神,去喝咖啡,说:“这东西喝了提神。”

  我就想,土老坎,喝咖啡,人家有钱,有钱就可以享受。

  他见我不做声,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啊?”我反问,意思很明白,我和他没什么话说。

  他装着不懂:“随便说什么,比如你认为我想找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只能说:“哪里呀,你刚才说的,多少城市女孩都想嫁你们老板呢。”

  他立即抓住话头:“这么说,你答应啦?”

  “你,这事急不来,要看厂里有没有合适的。”我一阵心慌口也慌,觉得差点被他绕进去,这人别看肥得像头猪,脑子却精得像只猴!

  他“嘿嘿”笑两声:“不急不急,只要你答应,我等多久都不急。”

  这是一语双关,我却只能是有羞无恼发作不得,不敢久留,站起来要走:“行,如果厂里有合适的人,我会给你介绍的。”

  “别急,你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讲。”

  “还有什么事?”我感觉自己已经抗住了诱惑,不耐烦了。

  “听说你想换工作?”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了。

  “我不是讲过吗,江泉厂好些个当官的我都熟,厂里的事情还有我不知道的?”他耸耸肥滚滚的双肩,一副不无得意的表情,而后又明知故问,“怎么,还没办成?”

  我咬了咬嘴唇没吱声。乐融请客一周后,车间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问我想换工种怎么不直接找他,要绕个弯去找别人。我看他色兮兮的,没听他说完就逃出去了,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张正富及时抛诱饵:“如果你愿意,这事我可以帮忙。”

  “你?”我没法相信,他不就是个饭馆小老板吗,江泉厂可是国有大企业。

  “你不信?”他一副自信神情,“这样子,现在我说多了你会认为是吹牛,关键是要办成才算数对不对?你就说一句话,愿不愿意让我给你办这事?”

  我不敢说不愿意,万一他真能办成呢,想了想后问:“你有什么条件?”“看你,把我想俗了不是?”张正富摇动他的肥脑袋,“我给你讲,我这人,只要看得上哪个,别说帮个忙,就是让我把裤子脱给他穿都干!”

  这话的本义也就是表示特别讲情义,但他一个大男人当面对我说什么“脱裤子”,却不能不让我感到羞辱,我再次站起来要走。

  他见我变脸变色的,有点摸不着头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再也找不到理由挽留,只好叫出他“嫂子”,替他送送客。“嫂子”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大门外,热情得有些过分,大有已将我当做“弟媳”的味道,竟然问我是想做老板娘还是做职业太太。我没有回答,却只是郁闷没敢生气,面对这个时尚靓丽和我一样年轻的“嫂子”,竟没了生气的底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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