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刁民,研究生,方案
  • 发布时间:2011-06-24 15:25
  第五回:闹减负,“刁民”大闹云山镇平风波,镇里忙请邓玉超

  毛定郴带着几个村干部跑到镇里,说何书记,您快拿个方案来吧,我们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何书记让小阳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听他们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开始呷茶了,又给每人丢了一支“芙蓉王”烟才说话。他是从县里放到云山镇来镀金的书记,据说搞两年要提副县长。他的岳父是市人大主任,政治背景很硬。另外,还有一个吓人的高学历——在读研究生。

  这时,在读研究生何武说:“你们怎么这样沉不住气?有什么好怕的,工作照样搞,上交照样收。他们能闹到哪里去?市政府门前天天静坐着上千个下岗工人呢,市政府不还是照样办公?几个农民想闹就让他闹去,从陈胜吴广闹到太平天国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了?你们回去,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能自乱阵脚。他们经不起折腾,闹一阵子会自个儿散的。另外,你们给我注意那几个头子。”

  毛定郴笑眯眯地走了,这水平还真是水平,难怪他只能当村里的书记,何老板年纪轻轻却能做镇里的书记。他不像有的干部,动不动就是几句粗话。

  何武的分析也确实不错。农民哪经得起个折腾,一天不做事就一天没收入,时间再长一点肚子就会闹事了。闹事的头儿们也不可能给他们发工资。上访不但要工夫还要经费,就算你荷包里揣几个馒头去上访,车费是少不了的,一个人几十块,十个人就是几百块,在城里撒泡尿都要钱。就算你上县里去了,上面的领导也忙得很,城里的麻烦事都忙不过来哩。加之这种破事可能见多了,所以不是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就是先打支安定剂:“你们反映的这个事,我们知道了,好好好!你们先回去,我们向领导汇报后会尽快解决的。”至于快到什么程度,一年半载甚至遥遥无期也是常有的。如果你耍赖了,耍农民式的赖了,赖在办公室不走了,也好办,打个电话让你们的书记镇长派个小车来把你接回去。小车接你你总该回去吧?你还一辈子没坐过这样高级的车呢。

  干部们坐在镇机关里进行理论分析的时候,荣老七和他的战友们却已经开着一台小农用车,车上架着高音喇叭,在全镇范围内声势浩大地宣传着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府的128号通告。车厢的左边用红纸贴着中央13号文件,右边贴着用红纸写的省政府128号通告,车子的前面做了一块巨大的标牌,上面写着“减轻农民负担义务宣传车”。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外,还坐着老党员邓玉超,他像旗子一样插在车头里。车厢里,荣老七、邓兴来等六七条汉子以高音喇叭为中心分列两旁,一个个神情肃穆。荣老七手里还举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红旗,上书“减负”两个大字。字是用黄布条剪好后用针缝上去的,醒目招眼。荣老七双手错开握着旗杆,岿然不动。荣老七的老婆毛翠翠也参加了工作,负责发放油印的减负传单。

  车子开得很慢,每到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就停一下。荣老七会背毛主席语录,喇叭声音一停,他就清清嗓子,站在旗下对着扩音器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尽管过去几十年了,他老人家的话还是那样能给人巨大的精神力量。迎着朝阳出发,迎着落霞归来。荣老七精神焕发,斗志昂扬。

  坐在车头里的邓玉超诗兴大发。诗言志,他是有理由做诗的。曹操赤壁之战时不是横槊赋诗吗?毛主席不也是打一仗就写一首诗吗?爬雪山过草地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还在写“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此情此景不写诗不足以言志,闭目沉思了一阵,邓玉超便作了一首词来,戴上老花镜用一支铅笔写在一张烟荷包纸上。题目叫做《浣溪沙·减负》:

  “怨气漫盈道,只为上交,云山镇鸡飞狗跳。有些干部像豺狼,中央可知晓?

  自古民如草,刀刈霜摧,生存权益无人保。牛高村里起风云,要把负减掉!”

  车子在云山镇巡回了三天。到第三天时,牛高村的车子后面又增加了三台车子。车上的面孔荣老七有些陌生,但一看神情就知道是战友,都有着激愤,都有着为真理和正义而斗争的决心,心心相印。为了以示区别,他们分别在车前标牌的右上角注上了村名:芭蕉村、杨树村、大桥村……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了。

  下午,各村的刁民代表便在牛高村开会。这些刁民们都是同气连枝的,团结才有力量。荣老七成了事实上的刁民领袖。不过这领袖也不是好当的,没有工资奖金,没有劳日补助,他家里还有三亩天不下雨的水田要他去侍候,屋里还有六张嘴要靠他去支撑。但他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肩上的重担,准备挑着走下去,至于走到哪里,哪里才是胜利,他可没有仔细想过,也想不清楚。他有的是力气,一把蛮力气,外加一股犟牛劲。

  现在,荣老七说话更有水平了,这是斗争中提高起来的。荣老七说:“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为了更好地宣传党中央的文件精神,不让他们糟蹋了党的好政策、玷污了党的好名声、扭曲了党的好传统。大家睁眼看看,镇里村里的那些不顾农民死活、吃喝嫖赌、贪污浪费、五毒俱全的党员算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吗?毛得时家办丧事时,张天平在牛高村打麻将一夜就输了上万块钱,他正理明条的工资有多少?”

  会又是在荣老七屋里开的,用镇干部的说法是荣老七家里成了个黑窝或者匪穴。以后这里肯定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过这是后话。荣老七没什么待客,便把剩下的两只老母鸡杀了,炖了一大锅汤。酒是包谷烧,喝下去喉咙嗞嗞地冒烟。一边喝酒一边谈减负,这些纯种农民血管里的血便越流越快了。最后决定,一致推举荣老七做“减轻农民负担协会”的会长。今后有重大的减负活动,各村相互支援。牛高村是中央根据地。

  荣老七很激动,真的很激动,端起一碗酒说:“感谢各位的抬爱与支持,我荣老七没读书少文化脑筋粗,只怕干不好工作。”荣老七用了一个很文雅的词——“工作”,他以前所做的事统统应该叫做“干活”,从现在起除了“干活”之外还有“工作”了。大家都站了起来,举起杯子里的酒,一仰脖子都干了。这是一群老老少少五颜六色参差不齐的农民,有的裤管上还沾着泥巴,有的黄胶鞋上有三个破洞,有的头发乱蓬得像一蔸荒草,有的衬衣领上还结着厚厚的污垢。农民嘛,本色就是如此,只要老婆孩子不嫌就行了。

  减负协会的第一个工作目标是去七站八所和镇政府上访,向他们宣传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府128号通告,并询问有些乌七八糟的钱究竟是怎么回事。

  日子就定在明天。明天是个好日子。

  云山镇是一个很古老的山镇。窄窄的水泥街道像两个伞柄十字交叉,连接着七洞十八沟,当然也连接着牛高村。山上多树、多竹、多鸟,青翠欲滴,山下古朴清新,人声禽语。从山谷里发育出的一条小河斜斜地穿过小镇,人们用钢筋和水泥板把这条小河盖了,在上面做楼房,然后就把它当做一条天然的下水道了。镇政府就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沿街的上好地段便是七站八所的办公地和商铺。贩衣裤鞋袜的,吆喝时鲜水果的,开餐馆旅店的,出售冻油鲜肉的,经营烟花爆竹的,市面倒也十分热闹。

  这天,太阳出得稍迟了一点,街面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紫气氤氲着。荣老七早早地来到了镇上,在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蹲在路边边吃边等着七洞十八沟的上访代表。

  约摸七八点钟,八十多个刁民陆续会集了。接着,分工负责,张贴标语。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又有什么大领导要来,围着一读,全明白了。说的大都是一些老百姓多年就想说但是不敢说的心里话。这些标语先是在街道门面的墙壁上贴,后来干脆就贴到机关单位的院墙上去了。标语的内容大多是宣传减负的。

  镇里有几个刚分配下来的年轻干部出来吃早餐,看到这个场面就马上打电话汇报。何武到县里开会去了,张天平一听就跳了起来,牙都没刷披着衣就跑,跑到大门口觉得有什么不妥,就退了回来,叫办公室的小阳和司法所的小周去看看。“刁民!刁民!这些家伙要一个个坐牢,判刑!”

  小镇上已经有些骚动了,许多人围在一起看标语,笑得极为开心。但看见镇干部来了,便自觉地噤了声。几个正在张贴标语的刁民也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小阳和小周是从一个街道的拐角里冒出来的,便衣警探一样。小阳和小周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走过去将标语一张张撕了下来,一会儿手里便有了一大摞撕下来的残缺的标语,掏出打火机,“刺”的一声点着了,火苗苗一阵乱蹿,晃得人有些眼花。

  荣老七踮着脚站在一条小木凳上挽着袖子正往墙上抹糨糊,回过头一看,两个干部把他刚贴好的一张标语给呼啦一声撕掉了。

  “你们在干什么?”荣老七说。

  “你们在干什么?”小周正了正帽子,正气凛然地答道。

  “我们宣传党的减负政策。”

  “政策是你们宣传的吗?”

  “我们为什么不能宣传?”荣老七瞪着眼睛问。

  荣老七手一挥,对战友们说:“贴,继续贴!”他跳下木凳,把标语摊在地上,特意挑了一张带刺激性的贴上:“要发扬夏明翰同志不怕杀头的精神!”小周呼啦一下撕了。荣老七又挑了一张:“沉睡的农民觉醒起来!”

  小周又要去撕,荣老七就像三国中的燕人张翼德一样大吼了一声,跳下凳来,怒目圆睁:“你有胆,你再撕,老子揪掉你的脑袋!”说罢,拎起凳脚,手一用劲,喀嚓一声,凳子就断了一条腿。

  荣老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红红的标语一路排了过去,一直贴到了镇政府办公楼的大门上。荣老七带着浩浩荡荡的刁民队伍开拔到镇政府的时候,除了传达室外,其他的门都悄悄地关上了。

  一问,说是主要领导没在家,开会的开会,还有的下村去了。

  再问:“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看下午回不回来。”

  荣老七等人就商量了一下,说先去教育组问问勤工俭学费,等会再到镇里来。镇长书记不在家,几个虾兵蟹将不解事。

  教育组正在开会,县里来了一名副局长。这副局长很和蔼,亲切地握住荣老七的手说,我也是农民出身,我知道农民的困难。你们反映的意见很好,很正确。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搞什么勤工俭学?这费确实收得不合理,县里正准备取消呢。然后当即叫来教育组组长,说通知各校校长,把勤工俭学费退还给学生家长。一周之内全部退清,不退的后果自负。快到晌午了,局长又留村民们吃饭。这热情便让荣老七等不好意思,便婉言地谢绝了。这些刁民中有不少是学生家长,这小小的成功自然鼓舞了士气。便分散去吃中饭,有的回家,有的到亲戚家去,有的便买两个冷馒头。答应下午两点再在镇政府会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书记不在家,镇长就召集在家的党政成员悄悄地开紧急会,商议对策。张天平和武装部长说要来硬的,先把那几个头子拘起来再说。便打电话要派出所李所长来镇里一趟。李所长早就得到了消息,不愿出警,推说到县里有事去了。

  下午两点多,镇里传出话来,说可以将人平二十五块钱的以资代劳款退还给村民,今后的公益事务调劳力,其他事情要等党委会集体研究决定。荣老七等人说,这话算不算数?镇里说,哪里不算数呢?荣老七就说,我们要领导出来表态。回答是主要领导还没回来。大家来一次不容易,要把事情办落实,没回来就在这里等一下。于是就三三五五地坐在机关操坪里等。等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半个领导现面,仅仅只有一个芝麻大小的政府发言人在应付。村民们就有些不耐烦了,群情激愤起来。有的说,肯定是他们在卖关子,领导就在屋里躲着不出来。有的说,上班时间看不到人影,收上交时就一个个冒出来了,这是什么鸡巴干部!他们不上班我们就去帮他们上班,坐办公室去算了。说罢,真的就有人准备进去坐办公室了。还有的就骂骂咧咧起来,说下半年的上交任务一分钱都不交,看把咱们怎么样。七八十个人散在镇政府的操坪里干等了几个小时,水都没有喝一滴,积累起来的情绪眼看就要失控了。这时,一辆小车就准时地开进了政府大院,刁民们以为是何武书记回来了,没等车子停稳,就迎了上去。结果从车上走出来的却是人大主席刘兵兵和邓玉超。

  何武不在家,张天平和刘兵兵就是镇里的两大巨头。张天平要来硬的,刘兵兵就不同意,他说:“我刚才从窗户里瞄了一下,牛高村的邓玉超这次没有来,这说明他还是个有觉悟的人。你和几十个农民去怎么硬?他们毕竟没有胡来,不能把矛盾激化。我看不如派个人去做做玉爹的工作,让他把这些人劝回去。”

  “邓玉超?这事本来就是他煽动起来的!行得通吗?”张天平不满地说。

  “我估计行得通,试试看吧。不然,你说还有什么好主意?”刘兵兵说。

  张天平自然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其他干部更是六神无主。于是,刘兵兵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喊了个车子直奔牛高村了。

  邓玉超正坐在院子里看两只鸡打架。鸡是一种很温顺的动物,鸡打架是挺有意思的,脖子上的短毛一圈圈都竖了起来,呼呼地响,显得十分威武,但是双方交锋没几个回合就偃旗息鼓没一点事了,又和平友好地一同去枣树底下寻虫子吃。

  “哟,刘主席大驾光临啦,稀客稀客呀!”邓玉超起身说道。

  刘兵兵觉得玉爹的话里有话,于是也回应道:“玉爹好福气,诸葛亮运筹帷幄呢。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啦。”

  刘兵兵说要请玉爹去喝酒,车子就在门外。玉爹说刘主席来一趟也不容易,酒就在我屋里喝算了,这酒比村里的酒要好喝,不会开了条子去报销。结果一下子就切上了主题,两人就坐在院子里一边看鸡公打架,一边谈起今天的事情来。

  刘兵兵说:“我也知道有些钱收得不合理,但是又有啥子办法呢?全镇有那么多吃皇粮的干部,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还有,我们要保经济增长,书记镇长在县里立了军令状的。云山是一个农业镇,又没有企业,不找农民收找谁去增长经济?否则国家的经济发展如何保证?今年中央提出的国民经济增长指标为百分之八,我们市是省辖市,市里定的任务是百分之十二,县里定到了百分之十四,就拿屠宰税一项来说,县里去年下达给我镇是三十二万,今年是三十八万。”

  “唉——”邓玉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农民闹闹也是应该的,但僵下去不知会闹出一个什么结果呢。您是有威望的人,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吧。最终也还是要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解决问题。”刘兵兵说。

  邓玉超把荣老七等几个人叫到一边,说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一下子也不能回来,等也是白等。镇里答应将人平二十五块钱的以资代劳款退还应该会算数的,人大刘主席也在这里,要他表个态。这么多人在这里吃住也是个问题,也要防止他们拿做把柄,不如先回去,过几天再派代表来落实。

  于是,这支刁民队伍就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云山镇,向不同的方向撤去。

  第六回:保稳定,上纲上线构大案抓头子,村民无奈进班房

  何武想不到牛高村的几个农民有这么大的胆,竟然真的闹起来了,闹得红红火火,并且把这火烧到其他村里去了,闹得七八个村子都开始蠢蠢欲动。那些刁民们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尤其是那天荣老七率领一群村民大闹云山镇,要挟党委政府,这可是一宗严重的政治事件。

  何武书记眉头紧锁着,烟屁股丢了一地,嘴唇也烧得快起泡了。他已经有好些天坐立不安了,云山镇已在动荡之中,甚至快要失控了。这一年度快要过去了,上级部门的各项任务正在紧要关头,上缴经费的差额还有几十万,国税地税屠宰税农业费口子还相当大。镇里接连开了几个会,领导挂帅,分任务到人,抓紧催收各种税费,但是干部们都有点畏畏缩缩,不像往年那样一声令下,冲锋陷阵。

  张天平说:“收不到钱,不但上面的任务不好交差,全镇一百零六名干部的年终福利奖金一分钱都发不出,过年就拿个卵蛋回家。”

  “县里的先进要保,干部的福利要发。”何武书记说,“工作都是人做的,明天就把干部派到各村去清收上交,谁没做好工作谁就别拿奖金福利。”

  镇干部们还没派下去,村支部书记却跑到镇里来告急了:“上交,上交,还收个卵上交,他们反攻倒算起来了,许多村民开始拒交上交,并且自发组织人马清查村里的财务账目。”

  何武再也坐不住了,赶赴县里汇报。县里非常重视,立即派政法委书记梁仲池带着何武去市里汇报。市政法委书记和综治办主任听了何武的汇报后,问:“有书面材料吗?”何武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材料写得很好,有纲有线,有条有理,有实有据。

  领导慎重地问道:“小何,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何武回答说:“现在镇村工作几乎陷于瘫痪状态,这伙刁民以荣老七、邓玉超等为首借减负宣传为名,成立非法组织,凌驾于党和政府之上,抗拒国家上交,引起了社会动荡。这牛高村大半边都黑了,八九百人全部给煽动起来了,镇干部不敢到那里去,去不得,一去就被围攻,据说家家户户都备了一面铜锣,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鸣锣聚众,集体围攻。我们派出所司法所的同志根本不敢进村。据村支部反映,在牛高村还有几十把鸟铳,放言说,哪个干部要在牛高村撒野就一鸟铳收拾。”

  “他们真的有武器?”

  “真的有呢!”

  “这还了得!”综治办胡主任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见领导动了怒,何武就趁热打铁,补充说:“我们请求领导指示,追究几个刁民头子的法律责任。杀一儆百,确保社会稳定。”

  市政法委李书记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干部,他一直没有发话。领导当大了,话是不能乱说的。平民百姓可以言论自由胡言乱语,但领导干部说话却得慎之又慎。沉默了几分钟后,李书记说:“教育在先,制约在后;如果教育无效,再取证惩处。县委要组织工作组进村进行正面宣传。”

  何武非常高兴,断章取义地听取了市领导的话——取证惩处。有了这柄尚方宝剑,牛高村的那个毒瘤就可以拔除了。做一方父母官,就要确保一方平安。不可一世的荣老七、刁民匪首的荣老七、恐怖分子的荣老七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

  在回县里的路上,梁仲池说:“不搞就不搞,一搞就要把它搞成铁案。”

  秋收接近尾声了,晚稻已收割归仓,稻草秆被收拾得像一顶顶清代的花翎官帽卧在田野里。等这些田里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凑齐几个票子了,荣老七等就准备到县上或市里去上访。正当他们准备到县上去的时候,县里却派人到云山镇来搞调查了。带队的是县政法委副书记牛平,七八个人,四五条枪。

  这天上午,牛平一行人来到了云山镇。一进门牛平就说:“老何,县委昨晚召开了公检法司四长会议,成立了专案组,决定对牛高村事件进行专案调查。先派人去把那几个头子找来,我们要进行问话调查。”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啦。”何武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安排人去把他们叫来。”

  刘兵兵在一旁低声提醒说:“老牛,老何,他们喊怕是喊不来的,还是到牛高村里去吧。把警车也停在镇里,我要小阳去喊个面的来。”

  牛平想了想,采纳了刘兵兵的意见。何武打电话给毛定郴,叫他把牛高村小学的办公室收拾好。吃了午饭,牛平一行就去了牛高村。牛平是从部队转业的,虽说没打过仗,但带过兵。他把牛高村的地形一看,觉得这地方确实是个容易出匪徒和刁民的地方。四面都是山,中间盘着个椭圆形的村子。一条简易公路虽说把村子破了两半,却是一个S形,似开似合,半开半合。便回过头来对陪同的镇干部说,这地方确实有点匪气哩。

  人大主席刘兵兵是个“本地通”,熟悉本地掌故,说到这个村子,便给牛平讲了一段典故。说云山虽说是个地图上不显眼的地方,但贯通三县,也是个兵家必争之地。第三次湘北会战时,日本指挥官田中次郎少佐率领着一队鬼子兵途经云山镇,看到这个村子后却不敢进兵,而是绕道而行。这鬼子嘴里叽哩呱啦地叫:“太极,太极的,这里的,进不得的。”鬼子退到延寿坳时一整队,发现有三个士兵不见了。

  “那三个士兵哪里去了?”牛平惊讶地问。

  “被一个在山上锄红薯的农民掐断了脖子,扔在一个茅坑里喂蛆了。”

  “日本鬼子都是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哪个农民有这样的本事?”

  “就是荣老七的爷爷啊,荣胜海。”刘兵兵答道。

  “还真有点传奇性啊。”牛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枪。

  到牛高村时大约是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县里的同志就坐在村小学的办公室喝茶,何武已安排毛定郴逐户上门去通知。荣老七、邓玉超、邓兴来……一共是八个,八个刁民头子。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了,这些刁民们仿佛开了会似的,一个都未到。牛平问毛定郴:“你都通知到了吗?”

  毛定郴说:“家家户户上了门。”

  “那为啥不来接受调查?”

  “或许是听到了风声,县公安局来了人,害怕了罢?”

  牛平说:“我到外面去走走,你们继续等,我们的工作要做到仁至义尽。”

  牛平走了出来,敏锐地发现周围有些群众朝这边探头探脑。有的在坡地上收捡豆秸秆,有的在田里慢腾腾地捆着稻草,有的蹲在小河里极仔细地清洗着什么。不远不近,不即不离。他们的神色都有些可疑,偶尔朝村小学这边迅速地瞟一眼,又马上逃开。牛平心想:这不是一般的地方呢,虽说他们有四五条枪,那牛高村的几十把鸟铳也不是好惹的,再加上荣老七的一身传奇般的武功和目前几乎是振臂一呼的号召力,说不定还不好收场哩。

  牛平下了一个小墈,却见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牵着一条老黄牛迎面走了过来。这老者衣衫整洁,面容饱满,眼睛里透着一种很精明的光。牵了一条牛,身上却没半点泥星。牛晃着头,寻找着路旁和田边的青草。这老者抽了它一鞭,自言自语地说:“你这牛啊,才真正是人民的公仆呢。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和血。只有你才和我们这些泥腿子贴心窝儿啊。”牛便把头平平地伸起来,在空旷的天底下哞哞地叫了两声,表示同意。

  牛平觉得这老者的话里有话,便笑着说:“老人家,读了蛮多书呢。您贵姓?”

  “读什么书?哪里比得上如今当干部的大学生、研究生!水平高得吓人呢。不过这水平一高,就把老百姓看成牛屎狗屎了。你们是县里派下来的吧,搞调查要到群众中去,不要镇村干部陪着,陪着有话不好说。包文拯访潼关,陶澎访江南,毛主席视察湖南,都是到群众中访。你们却要把群众喊去,这是搞什么调查?上次也是在这学校里,派出所把邓兴来喊去说是搞调查,结果打了人不说,还要他下跪。”

  牛平说:“我们去了怕受群众围攻。”

  一听这话,这老者就火了,瞪了牛平一眼,反问道:“你听谁说的?群众几时围攻过?”

  牛平哑了口,噎得要发火,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说:“县里搞调查你们不配合,后果自负。”

  “唉——”老者一声长叹,扭头就走。走了三五步,竟一个箭步跃上了牛背。六十多岁的人了,却矫健得如同一个骑手。

  明天就是立冬了,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日子。一只不知谁家的狗流浪在牛高村的小河上下,有些凄清地叫到了后半夜,叫到月落星稀。在狗梦寐一般的喊叫声里,人们仍旧安睡着,享受着这小山村的平和与宁静。

  狗,喊累了,便偎到了荣老七家的柴房里。月亮隐藏到一朵飘来的乌云里去了。牛高村在暂时的黑暗里静悄悄。

  清晨,县治安大队五十多名干警,加上云山镇七站八所共计一百八十多名吃皇粮的干部,分乘二十多台车子,从天而降,团团围住了睡梦中的邓家弯。县里要求镇里配合,镇里便规定四十岁以下的干部人人要参与行动。

  第一个醒来的是寄宿在荣老七家柴房里的狗,一双巨大的脚“砰”的一声就踢开半掩的房门。狗夹着尾巴冲出来,被一个干警飞起一脚踢到沟坳下去了。狗在逃亡过程中再次喊了一声荣老七,荣老七就一个翻身醒了,摸着一根柴棍跳出门来。荣老七家是个小独院,早已被包围了,所有的通道都被堵死。手电光齐刷刷地晃了过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赤着脚,双手紧握着一根并不结实的柴棍。他咬着牙,像一头走投无路的狼,眼睛里一半是惊恐,一半是愤怒。迅即,他的脸就紫红了,额上的筋筋像蚯蚓一样爬上来,那张有轮有廓的脸在恐惧与绝望里变了形,在手电光里显得青面獠牙。

  “你们要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荣老七像鬼一样嚎叫了一声,双手把柴棍握得更紧,握出了一手的冷汗,他赤着脚缓缓地往后移着。前面是呈扇形散开的警察编队,后院和各门侧也都堵满了人,他唯一暂时可作依靠的是身后那一堵并不牢实的土墙。

  毛翠翠见有人要抓老七,先是吓得像杀猪一样尖叫,然后慌慌张张地从枕头下摸出锣槌就敲。锣就挂在床头的墙壁上。

  “镗——镗——镗——”

  三声锣响。哑了。两个民警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反着手,捂着嘴押上了警车。刚从被子里拖出来的毛翠翠赤着脚,穿着一条三角裤,歪歪地扣着一个乳罩,仿佛是扫黄的同志现场逮着的妓女。

  然而,铜锣一响,荣老七就精神大振,眼睛里的恐惧倏的一声熄灭了。哪怕只有短短的三声锣,都似乎给了荣老七无穷的力量与胆气。

  一个性急邀功的小伙子冲了上来,荣老七像狼一样嗥叫了一声,一柴棍就将他打翻了。“老子打死你们一个,平了。打死两个,赚了。”荣老七突然怪笑了起来。

  人群便倒退了两步,慌忙把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扶了出去。荣老七嗷嗷地叫着,索性把手中的柴棍舞了起来,倒也虎虎生风,威力无比。黎明的光已经从黑暗里赶来了,淡淡地洒到了牛高村,洒到了荣老七兵临城下的泥墙小院,最后洒在荣老七和他的武器上。荣老七像一个闻鸡起舞的侠客。

  人群又退了两步。“砰,砰,砰——”干警们鸣枪示警了,荣老七仍沉浸在他的舞蹈里。这时,四个干警悄悄地抬着一个大澡盆猛地向荣老七的头上扣去……

  荣老七不愧是荣老七,他是最后一个被押上警车的。荣老七押上警车时软得像一摊面条了,他那根柴棍刚直地断做了三截。这个武林高手说不定像一只昏过去的狗一样,一躺到地上又会突然苏醒过来,甚至变成疯狗胡乱咬人呢。有几个未参加战斗的同志便有些遗憾,发泄地踢了他几脚。但刚才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荣老七,这时却哼都不哼一声了。

  仅仅一刻钟,整个行动便胜利结束了。除邓玉超当晚没在家里住外,荣老七,邓兴来、邓东伦等刁民头子一个个被押上了警车。

  “呜——呜——”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黎明的曙光里一路汽笛长鸣。

  当天,邓玉超的弟弟就被县里严厉批评了——因为他泄露了行动机密,让邓玉超这个头子漏网了。可是,第二天邓玉超却主动出现在县政法委办公室。

  “你终于来自首了,很好。”梁仲池说。

  “我不是来自首的,我没犯法自什么首?我是和他们一起来接受拘留的,我是共产党员,我不怕坐牢。”

  “你还算是共产党员吗?有你这样的共产党员吗?”

  “梁仲池同志,那你说说,什么样的人才是共产党员呢?”

  第七回:太极地,冬去春来迎老七新命运,老七热心修礼堂

  这个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在牛高村,一个外地来采访的记者拍摄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观:S形的小河像一条铁灰色的界线,把村子分割成一个标准的太极图案:一半儿白雪皑皑,清冷寂静;一半儿却是黑色的屋顶和袅袅升起的墨蓝色炊烟。黑与白构成了一个传奇般的村落。

  第二年春天,刁民头子荣老七终于回来了。他在县看守所里过了五个月零二十一天不劳而获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在这五个多月里,省人大农业委员会的同志进行了真相调查,省委副书记亲自批示:“放人,必须放人,简直是乱弹琴!”

  荣老七是幸运的。后来,何武、张天平被降职调离,市政府还派了一名副市长亲自到牛高村给荣老七等平反,并由县政府赔偿了十万元人民币。

  人民,永远是党的人民;

  党,永远是人民的政党。

  这一天,牛高村人齐聚村口迎接荣老七归来。

  这一天,邓玉超来了,邓兴保也来了,他的农民兄弟包括外村的农民兄弟一个个都来了,男女老少,黑压压地摆满了小河的两岸。

  近了,更近了……一辆黑色轿车小心谨慎地驶入一幅徐徐展开的太极图里。

  车门打开了,首先出来的是副市长。他向群众挥了挥手,喧哗的场面顿时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荣老七才慢慢地钻出来,他仿佛是在积攒着一份出现的勇气与力量。最先出现的是他的手,然后是脑袋、脖子、胸膛……最后才是脚。脚不出来,那些东西出来了也是白搭。已经领受了特殊使命的八个村民,手指间都夹着一根点燃了的香烟,并且把腰都微微地弯成同一个姿势。S形的小河两岸上摆满了红红的鞭炮,只等荣老七走下车来,那些鞭炮声就会同时响起,响彻云霄。

  荣老七的脚落地了,真的落地了。可他还没有向前行走一步,便趔趄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跪在母亲的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他平反了!他不是刁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是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相因相袭的农民。

  这是意想不到的场面,人们一下子都蒙了。连副市长也慌了,忙弯下腰去搀扶荣老七。而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向一直面容凝重的邓玉超投去。时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时,人们便看见玉超爹对着青山,对着河流,对着苍茫的远处,颤颤巍巍地低了下去,低了下去,再低了下去……然后双膝就触在这块神秘的太极地上了,仿佛是在祭拜着祖先与土地,是那样的虔诚,那样的静寂。人们恍然大悟,收割稻子一般,呼啦啦地矮下了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共产党万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说是玉超爹喊的,也有人说是荣老七喊的。

  “共产党万岁——”一群跪着的泥腿子们齐声呼喊着。

  “共产党万岁——”群山、河流、空气里,纷纷回荡着这个来自民间的伟大的声音。

  副市长是一个久经历炼的干部,他说他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也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鞭炮声炸响了整个牛高村的天空,远在十里开外的云山集镇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空气的震动。

  一晃就是十年。短短的十年,相对于一部漫长的中国农民史来说,它只是历史的一瞬间。但对于共和国的农民来说,这十年却是一个标志性的跨越。天经地义地缴纳了二千六百多年的“皇粮国税”,终于在2006年1月1日落下了帷幕。这标志着中国农民的命运开启了一个不同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崭新阶段。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唐记者再一次来到了牛高村。唐记者这次是来采访国家粮食直补资金是否发放到位与新农村建设的。几度沉浮依然担任村支部书记的毛定郴兴奋地对唐记者说:“以前农民要上交,工作很难做,现在种田国家还有钱补。今年是亩平直补57块钱,每户都发了存折,‘一卡通’呢,谁都不敢打马虎眼的。井也打了,沟渠也挖了,水泥路也修了,大部分是国家出的钱。国家不找你要一分钱,反而事事给钱,这农民还有什么话说呢?”

  唐记者问:“有什么新的问题与矛盾没有?”

  毛定郴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也有吧,比如打牌赌博搞宗教迷信活动的人多了,人也好像都变懒了,思想空虚,精神生活不行……”

  “那你们村里有什么举措没有?”唐记者问。

  “有啊!我们正在建一个村文化活动中心。”

  “这主意不错呀!哪里来的资金呢?”

  毛定郴说:“资金嘛,不用愁。不用群众集资。玉超爹一大家人就捐了五万多块钱,他们家在外工作的人多。并且搞文化活动中心这主意也是他提议的呢,他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好,很好。”唐记者掏出了采访本,迅速地在上面写写画画着。

  末了,唐记者想去看看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刁民头子荣老七。十年过去了,荣老七也已年过半百。但唐记者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了他的老婆毛翠翠坐在堂屋里铡着一大把猪草。她已经不认得唐记者了。

  唐记者问:“老七在家吗?”

  “疯了一样咧,没在家,清早就出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逞能,赛力气。”

  “去干吗了?”

  “还不是修那个什么中心,也就是修礼堂呗。”毛翠翠“嚓嚓嚓”地铡着猪草说。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高兴奇

  作者李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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