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特务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特务,混血儿
  • 发布时间:2011-06-24 15:51
  (一)

  男人一定要管住两“巴”,一个是嘴巴,一个是鸡巴,要不这辈子肯定要摊大事儿。

  很多年以后,老领导保卫处长赵大脚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细品,真是那么回事儿,前辈总结的经验教训,经典呀!

  那时,我在滨江市最大的国营毛纺织厂保卫处做保干。滨江市是冷战时期反帝反修的最前沿。由于历史原因,这个城市有几十座教堂,还有几千名外侨以及上百名混血儿,我们这儿管他们叫二毛子,一个个长得那个漂亮,男的长得像保尔·柯察金和牛虻年轻的时候,女的像冬妮亚和玛丝洛娃。滨江市的对敌斗争环境极为复杂,在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下,中心区南岗建有当时全国最大、最先进的一条地下战备隧道。

  1970年,地下战备隧道绝密图纸被国外敌对势力派潜特务窃走,案惊中央。最后我侦察员抓获派遣的、潜伏的国内外特务,将其一网打尽,全部法办。《人民日报》头版头题发表了破获这起案件的长篇报告文学,还根据这个案件编出了电影《黑三角》和《熊迹》、小说《斗熊》和《罕达犴的足迹》。

  我这都是第一天上班听保卫处长赵大脚说的,他一边给我介绍情况,一边用超大的手掌拍着我肩膀说,要警惕呀,特务就在我们身边,睁大你的眼睛!罕达犴知道吗,肉很柴,不好吃,特务就是把罕达犴的蹄子绑在手脚上爬过来,所以叫“罕达犴的足迹”。

  我听得莫名其妙。

  赵大脚本名赵明光,他浓眉大眼,外貌有点像电影《铁道卫士》里的高科长,长着一双超正常人的大手爪子,戴最大号的军用手闷子。平日里他将手闷子带挂脖子上,俩手闷子别在后背,是那个年代别一样的气质。他脚上穿58号的鞋,用幼儿园阿姨李丽园的话讲,那大脚的鞋,怎么看都是一只船哪。大脚是我们单位的人给他起的外号,叫来叫去,人们忘了他的本名,赵大脚自个儿觉得也没有什么恶意,还有震慑别人的作用,也欣然接受了。

  赵大脚在抚远当过边防军,上过警察培训学校,转业后本应该分配到公安局,可是送他上学的老领导陈头说,企业内保是个薄弱环节,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补充进去,这对对敌斗争有好处。尽管赵明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来纺织厂报到了。老厂长崔革见他一表人才,又英武挺拔,任命他为保卫处长,还有心把女儿许配给他。可赵大脚这个榆木脑袋根本不上道,上任三天就上了专业手段,一举破获了内盗原毛的大案,旋风般把纺织局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刘宝送进拘留所。抓刘宝那天,在毛条车间大门口,赵大脚一人上前,刘宝仗着他是局领导的亲戚,牛逼烘烘地说,大脚,给我点面子……还上了一棵大前门香烟。大脚微微一笑,迎上前去,说,你叫我什么?

  “大……”脚字还未出口,一个大嘴巴过去,刘宝脸上的五指山直到送到分局拘留所还红着呢!

  “大脚,你敢打我?”

  “我打你是轻的,我要给你换换饭。”

  赵大脚手一飞,铐子就上去了。当局领导说情的电话打到老厂长的办公室的时候,赵大脚已经骑着长江牌750型的挎斗摩托车拿着分局批捕的手续回来了。从此以后,赵大脚以破案迅速心狠手黑不给任何人留情面扬名滨江市公安内保系统。

  赵大脚一年四季身着警装,挎着五四手枪,行走在国营毛纺织厂的厂区和家属区里,所有人他都认识,一路打着招呼,他曾经创四十五分钟没有走出家属区的纪录,为什么呢?打招呼啊!这个唠唠家常,哪个问候问候,一看表,四十五分钟了……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家属区的小混混和地癞子见到大脚来了,都躲得远远的。赵大脚对我说:这就叫邪不压正,我是代表政府执法的,我不占任何人的便宜,我不抽别人的烟,不喝别人的酒,我办案实打实,重证据,我不畏权贵,就是厂长犯法,我照样抓,市局局长陈头是我部队的老领导,厂里能把我怎样,他们还敢打击报复我吗?

  纺织厂的厂区太大了,在这座工业城市里,纺织厂的家属区有子弟小学、粮店,煤气站、商店、医院、合作社、幼儿园、大食堂,简直就是一个小社会。有社会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流氓和混混。而保卫处就行使基层派出所的责任,行政上归公安分局直接领导,管理开支归工厂,赵大脚基本相当于厂区派出所的所长。

  赵大脚家在老城区铁道外,谁也不知道在什么街什么院,被他教养过的锅炉房二癞子放出来后,四处扬言,要给大脚点颜色看看。不知怎么让赵大脚听说了,单枪匹马闯二癞子家去了,进门就喊,你不是要找我大脚吗?我来了。

  二癞子满脸堆笑:“政府,我没事了。您能大驾光临……”

  “你不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吗?我送屈你了吗?”

  “不屈。”

  “不屈,奓什么翅呀?”

  “我没有……”一向蛮横的二癞子不仅瘪茄子了,说话声音也小了。

  “给你留点颜色呀!”

  赵大脚揪着二癞子的耳朵,从家属区一直提溜到厂区,正赶上午休结束的进厂时间,所有人都看到了二癞子的熊样。

  (二)

  赵大脚是个近乎狂热的刑侦爱好者,他的办公室内有个绿色的铁卷柜,从不让人看,里面是他找各种关系收藏的刑侦书籍,有《刑事侦察学》《犯罪学》《刑事侦破案例选》《福尔摩斯探案集》《军统内幕》《苏联秘密警察》《肃反小说集》《徐秋影案件》,而且大多是印有内部发行字样的黄皮书和灰皮书。

  赵大脚好给纺织女工们讲他破案的事儿,尤其是在上班的通勤车上,他讲的跟电视连续剧似的。每天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好几十人听他白话,什么柳条包里装满被大卸八块的裸体女尸,让一个大夫给邮走了,原来是被他奸杀的护士。在没有电视的年代,听起来这绝对是传奇呀!还有什么尼古拉教堂门口的鞋匠是特务,和神甫用皮鞋跟交换情报;狗眼睛是照相机,照了附近皇山靶场的A一机厂的新式坦克;钢笔是窃听器,眼镜是反光镜:金牙是发报机,绿色尸体是蓄电池,人皮上藏有联络图,爆炸南京长江大桥的是无名牌手表,荤的素的,全是案件和让人叹为观止的拍案惊奇。

  我坚信大脚要是写小说,早成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柯南道尔了。唯有一样,赵大脚一定要把这些事全说成是他和公安局老领导陈头亲自破获的,有的人似信非信,有的人全部相信,而我是根本不信。甚至,赵大脚的媳妇侯玉,一个纺织系统的全国劳模,就是在通勤车上迷上了这个大脚,和团市委的一个有点头脸的男朋友彻底拜拜了,拥抱了身边的大侦探。他们结婚后,侯玉对外不叫老赵,叫我们家高科长,只有她认为赵大脚长得像电影《铁道卫士》里的高科长。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赵大脚讲的都是他从侦破书中看来的,只是那个时代,一般人是看不到内部发行的刑侦书的。那个柳条包邮女尸的案件叫《一件积案》,后来我在群众出版社出版的《建国60年肃反文学集》中读到了。

  赵大脚讲述的最吸引人的是色情女特务“燕子”,美男子特务“乌鸦”,这两个词汇让保卫处的人想入非非,找不到参照物。一到这个时候,赵大脚就神秘地吊住大家的胃口,不讲了,关门进入他自己的办公室了,用超大号的茶缸子呼哧呼哧地喝花茶了。

  赵大脚也破获了几个大案,至今还在已经黄了的纺织厂老人中流传,而我就是这几个案件的目击者。

  纺纱车间有个老家伙叫江罗锅子,是个老流氓。纺纱车间的厕所是男女各使用一半,中间是隔板,隔板和地面有二三十公分的距离,江罗锅子藏在男厕所里,划上门,用一块小镜子在隔板靠近女的那个角落往女厕所里面照,通过折射原理窥视私处,整个一个《沉默的羔羊》里的汉尼拔,很变态,很卑鄙,也很阴暗。好几个女工被偷窥后,都选择了沉默,一是这几个女工都是小媳妇,怕传出去砢碜,可老娘们儿的嘴碎,保不住密,不怎么就让大脚知道了。这还了得,老赵装做若无其事,现场勘察后,心里就有数了。

  一个白班,中午午休,江罗锅子上厕所了,有眼线用电话告知了老赵,老赵就站在纺织机台后等着抓现行。

  先是一个老娘们儿上厕所,很快就出来了。又一个叫大孙的彪乎乎的挡车工进去了,很快也出来了。接着一个纺织学校的实习生进去了,不大一会儿,只听一声嚎叫:“救命呀!救命呀!”实习生提着裤子屁滚尿流地跑出来……

  “抓流氓呀!”

  厕所立刻被车间涌来的女工所包围。

  几分钟后,门开了,江罗锅子没事人似的出来了,装模作样的提提裤子赵大脚在厕所门口一声怒吼:

  “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拿出来,”

  “什么……”

  “犯罪工具!”

  江罗锅子从鞋里掏出小镜子,立刻被大脚拿下。

  据大脚事后推理,原来江罗锅子第一次得了便宜,老娘们儿没有搭理他,大孙母老虎一样也没有发作,他得寸进尺。估计江罗锅子是对偷窥的角度不满意,将手往那边伸了伸,这样看得大概更清楚吧!女实习生正在出恭,突然,眼前晃过一个亮点,一低头,一只老鹰爪子似的手伸过来,女学生哪见过这阵势,吓蒙了,光着屁股就往外跑……江罗锅子在厂区挂上流氓犯的大牌子游街示众。

  赵大脚对我说,我就怕他把镜子扔厕所,那是罪证呀。老鸡巴灯吓晕菜了。再说,老梆子要有这个脑子就不扒眼了!

  鉴于江罗锅子交代得好,何况年龄又大,送公安机关劳动教养三年。劳教期间,他在密山农场铡草,往铡刀里续草,一刀下去,把自己的手指铡下四个,被保外就医了。

  工厂的人都说,铡下的就是江罗锅子照镜子的那只手,报应呀!大赵还很人性,本来教养是要开除公职的,考虑江罗锅子成了残疾,无法生活,大赵还给厂里说情,保留了工作。释放后,江罗锅子去看了水泵房。晚年时,江罗锅子经常在松花江边晒太阳,逢熟人便举着独指的那只手,感慨道:大脚,仁义呀!

  纺织厂染整车间还有一个技术员叫张波,上过大学,长得女了女气,一口娘娘腔。他行为很怪癖,有通勤车不坐,专门挤公共汽车上班。后来,通江派出所来电话了,让我们单位取人去,有人犯事了。

  “哪个?”

  “你单位染整车间张波。”“啥事呀!”

  “刷糨子。”

  原来,这厮挤公共汽车时,把自己那个玩意拿出来,往女乘客的屁股上蹭,滨江市的老人管这招叫“刷糨子”。这家伙在享受这行为艺术时,让人家一把攥住命根子,送了派出所。赵大脚到了派出所,张波的小白脸已经被人民群众打得桃红柳绿,跪在暖气片下痛哭流涕呢。

  赵大脚找了所长,做了工作,取了人,还叮嘱我们处的人不要对外说。我很纳闷,问大脚:处长,为何对这个流氓这么关照?大脚说,我不是关照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他父母都是农民,他能上大学太难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他这是种精神病,你挽救一下,他就好了,送进去,一辈子就完了。再说,他下个月结婚,我都给他批了办结婚证的手续,我们得救他一马。只要不违反政策,对失足青年还是要挽救教育呀。过后,处里的周军告诉我,张波上大学时就偷过女同学的乳罩和内裤。

  张波结婚后,变成正常人,再也没有“刷糨子”。

  2000年,我在电视上《众生讲坛》看到了张波,他正在口若悬河地给观众讲心理卫生问题。他正在讲一个大学教授嫖娼的事:人家都是留小姐电话,可这个老教授呢!给小姐留电话,结果呢,出事了,让公安抓了。

  我看了他的近乎表演的脱口秀,眼前突然出现了张波跪在派出所的暖气片下,抱着大脚苦苦哀求的那一刻。

  大脚指着他的鼻子教训道:男人一定要管住两巴,一个是嘴巴,一个是鸡巴,要不这辈子肯定要摊事儿!

  (三)

  1980年,滨江市的短波广播频率每天晚上17时30分都会收到台湾中央台的一个寻人启事,呼唤目标兰兰,大意是“兰兰回家了,年货收到了,请把开春时用的春茶种子交与三哥。”滨江市安全局的破译专家经过密码破译,翻译成电文就是:“兰兰你的情报已经收到,继续收集身边情报,及时反馈。”省厅的领导将其视为A省天字号第一大案,责成各单位督办——抓台湾潜伏特务兰兰。

  这时,省厅的情报分析专家又给我们单位送来几份绝密情报,情报里有兰兰用密写药水发给台湾密信的笔迹,还有各基层保卫部门内部要及时反映各单位的嫌疑分子的协查通报。附上一份表格,上面是放大的一组汉字,是为对照笔迹进行文检的字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各单位经常举行各种各样的答题和测验,什么法制教育,卫生防火,计划生育,读书知识,名目繁多。其中,一次防火逃生测验试卷发了下来,因涉及个人的生命安全,要求各车间科室的人必须自己按照答案完成,由于涉及生命安全,所以每个人都自己答题,不用别人代笔,而且答得十分认真。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这其实是个大圈套,实际上是取我们单位所有人的笔迹进行文检识别,这在当时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绝对秘密。

  赵大脚对此事极为重视,层层下达具体布控,忙得不亦乐乎。赵大脚每天开会分析案情,他认为“兰兰”是女的,很可能是时装队的模特或厂办秘书、幼师、会计之类,大概是大学生,字写得难看是故意的,目的是掩饰身份,保护自己,在我们单位的可能性最大。为什么呢?我们单位的男女比例是1∶15,女的多呀,他开会表示,齐心协力,一定要揪出特务兰兰。

  他手下的保干有个叫小沈的,人特别聪明能张罗,原来是我单位俱乐部放电影的,靠自学考下了法律专业,摇身一变成了保干。小沈刚刚跟纺织车间一个梳大辫子的挡车工谈恋爱。小沈没调保干之前,那个姑娘跟了车间主任的儿子,把小沈皮(甩)了。可几个月后小沈成了干部,姑娘这个悔啊!找小沈多次。赵大脚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纺织厂的姑娘,保干得挑着找,让她玩去吧!”小沈舍不得大辫姑娘,又怕得罪老赵,为了忘却爱情的烦恼,小沈全身心投入工作,忘我对笔迹,进行文检。

  大脚让电工小宋在保卫处的里屋安了个灯管,摆上一个修布疵点的玻璃平台,小沈在这里把卷子一张一张摊在玻璃上用眼睛观察,对照挂在墙上放大的字体,进行文检。

  现在两岸关系缓和了许多,相当机密的文件都解密了,我也可以透露点绝的,事后,我查了那份绝密文件,知道了兰兰通过密写送去台湾被中途截获的文件,记得其中的几条,有:

  “北方毛织厂厂长诱奸多名时装队女模特,被诱奸者厂长用公款给买了一台四个喇叭三洋录音机。”

  “A城东江桥守桥部队丢失三把手枪。”

  “滨江水泥厂党委书记为自己涨两级工资。”

  “A城人防地下工程论证要改成地铁一号线。”

  “江边数百名老百姓围观黑人,黑人小孩吓哭了。”

  “石油油库领导贪占汽油票给子女安排好工作。”

  “油坊粮库领导春节私分豆油发小红包。”

  “一机部要在A城建立坦克生产基地。”

  省厅就是根据这几条情报的来源和线索的分析锁定了“兰兰”所在的基本区域,将“兰兰”潜伏范围圈定在松江北岸四十五公里之内,A城西北角六大国营工厂集中的区域。防火考试的试题答案从这些字迹里选出,打乱分散在各个题目中。保干在每张卷中提出来,挨个对字,小沈当时的心境很适合干这个细致的工作。

  三伏天,厂区里织布机的梭子声听得人心烦意乱。赵大脚的大脚放在桌子上,眯着眼睛打盹。其他保干都下车间去了,车间有空调,有美女,还有各车间自己做的冰水、酸梅汤管够喝。只有小沈在里屋对字。

  突然,小沈闯进赵大脚屋里,大吼一声:“科长,兰兰找到了!”

  赵大脚腾地跃起,一着急,撞翻了自己的大茶缸子,拿过小沈递过来的卷子,凑到灯下一瞅。道:“我操,小沈,你头子呀,兰兰就要落网了。”

  通过公安的内部电话,赵大脚向市局领导进行了汇报,拿着文检档案袋骑上长江750摩托车一路飞奔……

  市局领导看过文检,又调来专家,让赵大脚回单位等候。第二天下大雨,一大早,赵大脚就给市局的领导打电话,没结果。中午,一处的文检专家来电,说笔迹不是太像,嫌疑犯在刻意回避,应该不是。电话里赵大脚和专家吵了起来,一着急,大脚的长江750摩托闯进大雨中,又去了市里。在一处,赵大脚骂了那个一口官腔的文检专家王大学,临走丢下一句,你等着,这事我跟你没完……

  瓢泼大雨中,赵大脚去了省厅,落汤鸡般找到一个外号“四眼”的老警察林伟。这林伟解放前在重庆军统特训班受过训,曾经是我党安插在国民党军统滨江组的卧底,这段经历使“四眼”一生不被重用,“文革”后在公安战线始终不得烟抽,在省厅搞技术等着退休回家呢。赵大脚知道他是能人,找到四眼。四眼拿过文检的字及试卷,把一个手电筒打开,拉上窗帘,观察了一会儿,又拿出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20分钟后,当湿漉漉的照片叠在一起,放大的笔迹在手电筒下吻合了,四眼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用放大镜看了一分钟,把文检报告写完,盖上自己的图章,说:“我对你有交代了,抓人吧,应该没错儿。”

  当晚16时,六辆汽车神秘开进纺织厂,一群神色匆忙的便衣进入保卫处,这里变成了抓获台湾特务的总指挥部。

  对讲机在当时是个进口洋玩意儿,我们这些基层保干都听说过没见过,一次就从省厅调来八台,警犬基地的狼狗也调了两只,刚成立的武警部队的特警也来了,都着便装在保卫处站成一排待命。省厅领导、市局领导、安全局领导全部到位,市局局长陈头拍着赵大脚的肩膀说:“感谢你,大脚,文检王大学已经停止工作了,我已经让他看大门去了……”

  “您应当感谢四眼林老师。”大脚的一句话让市局局长陈头十分尴尬。

  领导们研究后,兰兰早已经被锁定,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们,特务是毛条车间的配料工王宫庭。王宫庭何许人也?

  羊毛在进入精织的时候要技术处理,处理时要配各种料,几乎都是硫酸类毒品,味大,呛人、酸、恶臭,且有毒有害,配料工是让谁干谁不干,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找人换工种,只有这王宫庭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确定了特务是王宫庭,整个保卫处的人都琢磨:这家伙也隐藏太深了!

  经过一番部署,安全局和省厅的便衣制定了围捕方案。为了不打草惊蛇,收发室、毛条车间都安排了侦察员,工厂大门口的守卫也都换成了便衣,我们处的保干负责配合,我的任务是在收发室外大门口照应便衣们行动,行话叫望风。保卫处唯一认识王宫庭的杨伟东被派到门外,等王宫庭进厂门时喊一声:“王宫庭,收发室有你的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去王宫庭家掏他的人早已行动了,按时间分析,特务一定是在路上。收发室里,安全局的便衣有的看报,有的喝茶,一切照旧,若无其事。

  16时50分,目标出现,只听杨伟东公鸭嗓子的一声:“王宫庭,有你的信。”

  一个相当猥琐的小个子男子出现了,穿洗得走色的蓝工作服,夹了个饭盒,走道有点外八字,工作服缅怀,腰扎一根电线,嘴里还哼哼着不知是什么歌。

  王宫庭的状态的确是很特务,把这家伙扔进人海,几乎没有特征,太平常了。

  王宫庭刚推开收发室的门,四个大汉就把他两手反背,铐了起来,整个一苏秦背剑。其中一个人撕掉了他的衣领子,另一个把他的嘴掰开,塞进去一个东西,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如果不是站在身后,根本描述不出当时的过程。

  后来,配合指挥行动的赵大脚告诉我,安全局的人太专业了,撕掉领子是怕他咬衣角的毒药自杀,嘴里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吧,赵大脚喝了一口大茶缸里的花茶,卖起关子,直到我们给他点好烟,重新沏上好茶叶,赵大脚才说,是怕王宫庭嘴里有带毒药的假牙,一咬氢化钾,玩完了。赵大脚还闭一下眼睛做出口吐白沫状的表情,很滑稽,很敬业,最主要是很陶醉。

  抓住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我们保卫处受到嘉奖,大脚奖励一百五十元,小沈奖励一百元,大家每人奖励二十元,四眼林伟也被重用调到厂警察学校做教官。

  不知为什么,相当一段时间赵大脚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怅然,一个劲地说:“怎么不是女特务呢?兰兰的代号一开始就使特务目标进入歧途,转移了侦查方向,这×养的王宫庭把我引沟里了。”

  我们都迫切想知道王宫庭特务案是怎么回事,可赵大脚就是不说,出于保密工作的规则,我们也不能问,就这样,在赵大脚以后陆陆续续的讲述中,我大概拼凑出王宫庭特务案的基本走向。

  王宫庭当年四十岁,家庭出身资本家,家族在滨江市开五金电料行,公私合营后,老父亲一着急去世了,留下一个寡妇妈,治病,把老爷子留的有限的钱财都花光了,他只有被迫下乡。因母亲有病,被街道分配了工作。在纺织厂的女人堆里王宫庭渴望爱情,但没有一个女人爱他。他在工厂干着最底层的配料工作,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为了给母亲治病,他工余时间在市场卖粉皮,人送外号大拉皮。

  每个静静的黑夜,王宫庭度日如年,听着一个祖上留下来的落地式电子管收音机,德国西门子1939年出品的这款收音机的短波台湾广播使他联系上了沿海的一个特务组织,怎么联系的大脚和安全局的不说,怕我们知道了泄密,再去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1980年左右,在滨江市是绝对禁止收听短波频率的对华广播的,这行为在当时有个专业名词叫“收听敌台”。通过“收听敌台”台湾特务组织给了他呼号兰兰、联络方式,情报传递方法,在没有收到任何活动经费的条件下,王宫庭主动递送了多次情报,他的密信都是在周边市县邮局邮寄的,每个公休日他都装作去乡下收做粉皮的原料土豆粉,也捎带着传递情报,把信投进当地的信筒,迷惑安全部门……

  兰兰案破案后王宫庭被解往省城,他生病的老母亲不知所终,老式落地式德国西门子收音机被当做罪证和特务工具查抄。抄家之时,赵大脚在王宫庭的床下发现很多关于特工的书籍,什么黄皮书、灰皮书,反正比他收集得要多,要全,要广,赵大脚很是懊恼,安全局的同志封存了王宫庭的书后,大脚羡慕地说,这个犯罪分子,特务书真他妈专业,比我的都全……

  大脚告诉我:特务王宫庭的情报来源有《参考消息》、《人民日报》等报刊,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对华广播,最多的是听来的市井百姓的小道消息……《参考消息》、《人民日报》是他以买粉皮包装纸的名义,在大街小巷搜的旧报纸,然后阅读、分类、整理成情报……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候起,我也开始注意收听短波广播,什么莫斯科广播、美国之音、英国BBC、日本NHK,我后来考研究生离开那家工厂,全靠从雷地欧奥思催列(澳洲广播)学来的英语加的分。

  几个月后,我在《滨江日报》上看到一条百字的消息《我市破获国民党潜伏特务案,反革命分子王×被判处二十年徒刑》……

  (四)

  2000年,我写的电视剧《神探赵大脚》首映。作为一名专门从事公安文学创作的作家,我特意请来了老领导——故事原型赵大脚出席首映式。赵大脚风光极了,特意找出当年的老警服穿上,开机仪式上,不但讲了话,还和专门扮演公安的明星姜志文合影。

  吃完饭,我安排小车送他回家,赵大脚说:“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厂抓的那个特务吧”

  “记得,王宫庭。”

  “早出来了,还活着哪。”

  “干啥呢?”

  “在香坊菜市场卖凉粉呢。”

  我这个戏拍摄过程中,一天晚上,我和姜志文喝酒,聊起了这个事,大明星对特务原型兴趣极浓,我们就去香坊菜市场找王宫庭。卖凉粉的很多,有几个年龄和王宫庭相仿的摊贩,看着都像王宫庭,可我感觉又都不是。姜志文要打听,我一想,还是让人家老特务平静地安度晚年吧!

  2010年的某天,我在铁道外古玩城淘宝,看到一款德国西门子落地式老收音机,想想我过去看过的卷宗,和王宫庭家的收音机一模一样,我决定买下来收藏,可是店主不肯,他说已经有一个买家网上订货了,正谈着进来一个年轻人,店主说就是这个先生,您同他商量商量吧。

  小伙子很爽快,说别商量了,这个收音机我家原来有一个,后来遗失了,所以先生抱歉了。

  年轻人付了钱,调试了短波,西门子收音机音质依然响亮,美国之声,雷欧奥斯催列的对华广播都十分清晰,年轻人一边擦拭,一边让店主打包。

  “年轻人,是送给你父亲吧?”

  “不,是送给我一个亲戚的。”

  “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王。”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图 赵亚伟

  作者往事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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