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的恋情(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金月,恋情,孤独
  • 发布时间:2011-06-24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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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腚没足月就生下来了,黄皮拉瘦,单薄得像根芦苇。由于屁股小,村里人就小腚小腚地叫她。乡下人喜欢大腚女人,像喜欢发面馒头,饱满富态,暄软,光亮。腚大有福,坐得住,还能一窝窝生孩子。腚小呢,就没福气了。人们最不爱听这样的话:“轻腚子啷叽”!“穷腚!”“小腚瓢轻!”

  城里人有福没福看脸,乡下人却看腚。

  小腚喜欢读书,喜欢读书的原因是孤独所致。人家都管她叫小腚,她就拼命躲,躲到没人的地方只能看书。

  小腚喜欢城市,越大越繁华的城市,就越是喜欢。她这样喜欢城市跟二姐的影响有关。

  二姐在二十二岁时如愿以偿嫁到了城里。二姐为了实现做个城里人的梦想,态度鲜明:非城里人不嫁!乡下的小伙子再漂亮再有出息再有文化,她也不感冒儿,而城市人,即使长相差点丑点年纪大点,都没关系。然而,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她居然会相中一个瞎子。

  二姐牙磨口硬地说:他不是瞎子,是军人!二姐对所有人都这样说。

  媒妁是个能说会道的老女人,她介绍对象时经验相当丰富。她开始并没有说对方是瞎子,只说是个复员的残疾军人,眼睛有点毛病,是在一次救火中,为了抢救国家财产失明的,并为此荣立二等功。复员后分在民政局管辖的一个五金厂,通常这种五金厂都是残疾人的福利厂,过去的厂名叫“盲聋哑厂”。起头,二姐绝没想到要嫁一个瞎子。媒人很会哄她说,这个军官相貌堂堂,五官端正,个子又高,人品又好,工资还很高,知书达理,待人非常有礼貌,让她去看看。说好了日子,二姐就花枝招展地进城了。

  当她看到这个残疾军人时,不知为什么眼前一亮:因为这个人长相确实很帅,很白净,穿戴也相当整洁,戴着一个黑框墨镜,一见她就站起来冲着她笑,彬彬有礼。二姐立刻耳热心跳,居然没看出来他是盲人。直到二姐嫁给他时,一直没搞明白,一个眼睛失明的人怎么会表现得跟有眼睛的人一样,甚至比有视力的人还有洞察力,还会来事儿呢?二姐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只顾害羞,不知该说什么,他就能客气地给她让座;二姐面红耳赤额角冒汗时,他也能主动上前给二姐递手帕。二姐闻着这个手帕,一股男人体香便如香火般漫溢开来,丝丝缕缕浸透了二姐的心灵。后来,二姐一直想不明白,他一个完全的瞎子,怎么就会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呢?她曾问过他,军人是这样回答的:我眼睛是瞎了,但我的心灵没有瞎。一个人如果有了爱情,眼睛是没有太大用的。心灵最管用。

  二姐被这句话弄晕了,就说可以处处。处处的意思,就是差不多了。媒人再问残疾军人时,他自然也同意处处看。

  处处,那就往好里处吧。媒人这样说,他们两人也是这样巴望的。

  二姐永远难忘的是头一次浪漫约会,居然选定在公园里。令二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躲在树后面,就是想测测他究竟能不能看到。这简直是搞恶作剧,她存心躲起来观察一下他的样子,看看他究竟眼睛是不是一丁点也看不到。媒人说,他不是完全的瞎子,多少还能看到一点的。这一点是多少呢?二姐弄不清楚。越是弄不清楚的东西她就越是好奇,这也许是未成熟的女孩子共有的特点吧!许多婚姻,似乎也因女方这种好奇感,而尘埃落定。要是女孩子没有好奇心,那婚姻的成功率会大打折扣的。

  令二姐感到更加神奇的是,军人竟然看到她了。军人是背对着大树看见她的,这令二姐感觉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二姐有些害怕他了,二姐问他怎么知道她藏在大树后面。他说,他有两套视力系统,前面那套失灵了,脑后边这套开始运行,就像飞机的雷达,只要你在我身后,我就会发现的。二姐傻傻的,竟然信以为真。感动之下,接受了这个特殊军人的拥抱。

  婚后有一段时间,二姐居然把他当做正常人,而不是当成瞎子。直到孩子出世了,二姐才真正意识到丈夫是个实实在在的瞎子。这令二姐痛苦不堪,以至于二姐对于后来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忧虑,再也欢乐不起来了。

  让二姐真正意识到她的丈夫一点看不见,还是那天炉子上烧的水壶开了,她让他往暖瓶里倒,她当时正在给孩子换尿布。想不到他在往壶里灌开水时,灌不准,飞溅起的滚沸开水烫伤了他的腿,他手一抖,开水壶甩开,嘭地一声巨响,吓得二姐一声惊叫,这才知道他是个真正的睁眼瞎子。被开水烫伤了,二姐一方面要照顾被烫伤的他,一方面还要坐月子,照顾孩子。二姐越想越委屈,差点将眼睛哭瞎。后来,还是他会劝,他说就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千万别哭坏了眼睛,要是你的眼睛也坏了,咱们的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二姐就真的不哭了,抱怨媒人缺了八辈子德。二姐说,假如一开始媒人就告诉她真话,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一点都看不见,她肯定不会去相亲的。所以,二姐一想起来就骂媒人,她认为媒人使了诡计,自己上当了。

  即便这样,二姐从城里回到村上,也还是会有优越感的。村里人还是会羡慕二姐,毕竟她做了城里人。二姐扎了耳环,纹了眼线,走在乡村的土路上,阳光就像专门为二姐播撒在脚下。二姐脚蹬鹿皮高跟鞋,鞋跟细得像锥子。二姐身上有两个地方在阳光下比较耀眼,一是乳房,二是屁股,两样东西都饱满得盈颤。

  小腚真名叫小月,大名金月。从小她跟二姐感情好,等二姐做了城市人,她就更加跟二姐亲密起来。她会经常跑到城里去看二姐。说是去看二姐,其实,她那双羡慕的眼睛是去瞅城里的高楼大厦,城里的公园,还有城里的帅小伙子。她对二姐夫感觉很亲,二姐夫知道很多事情,每次她都爱听他讲话。再后来呢?她往城里跑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诗人。

  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喜欢写作文。一切都是因为她爱好写作,爱看书引起的。她的语文老师总喜欢把她的作文当做范文读。语文老师是文学爱好者,不到三十就秃顶了。每当上课时,他在朗读一篇好课文来了激情时,就会摇头晃脑,那脑袋一摇晃,秃的地方光亮一团,像个老学究。他也喜欢写诗,还在报纸上发表过“豆腐块”。学究老师在学校成立了文学小组,让她当组长。文学小组活动时,内容很丰富的,有时候还会请来当地名人搞文学讲座。而她认识的那个诗人,就是因为那次被请来搞讲座时认识的。

  那个诗人是老师的朋友,老师称这位诗人为诗兄。有一次暑假,老师将这位诗人从城里请过来,让她们几个女同学去汽车站接站。

  诗人戴着一顶遮阳帽,一副茶色眼镜,个子高而细。一下车,她就猜出了要接的人就是他。他见到她,也高兴地笑了,并称她为才女。好几位女生,诗人的眼睛却单单去盯着她。一个女生坏笑着悄声叫了她外号:“小腚。”

  她佯装没听见,可诗人却听见了:“小丁?你也姓丁啊?太好了,我也姓丁,你是小丁,我是老丁。”大家笑翻了。她就追撵着那个女生捶打。

  他们说说笑笑,疯闹着好开心,就像此前曾经相识,没有陌生感。令她惊叹的是他的渊博知识和记忆力。他一张口,就喊她小丁:“小丁,小丁,坐过来呀!”语文老师笑了,纠正道:她不姓丁,姓金。诗人说,姓金也好嘛!也是金属,我姓丁,钉子也是金属,同类同类呀!诗人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一个人包下了话语权,他说什么都惹人发笑。她两眼盯着诗人瞅,她很惊讶他脑子里怎么装了国内外那么多的诗人名字,还有那么多的作品,他都可以如数家珍。他说他非常喜欢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但是,他认为世界上真正的好诗人都是男的,而不是女的。女人不适合写诗,只适合写散文,比如英国散文家伍尔夫,有人认为她是小说家,但他认为她是散文家。还有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写出《此情悠悠》的那个女人,但她实际上也是散文家,她找到第一个丈夫就是中国东北人,是抚顺人,就是我们家乡的啊!还有台湾散文家席慕蓉,也有人夸她的诗好,她也是散文家的,还有龙应台,都是很好的散文家。说到中国女诗人,他夸奖林徽因,但他为林没有选择徐志摩而嫁给了建筑师而深表遗憾。他认为现当代最出色的女诗人是舒婷、王小妮,而她们现在也都写不出诗了,只能写散文。他还从世界角度旁征博引,伟大的诗人都是男人,聂鲁达、艾略特、里克尔等。他还说,优秀小说家有很多年轻时都是从写诗开始走上文学道路的,所以,他认为人在年轻时,一定要学会写诗,要多写诗,写好诗之后,再改写小说或散文,就是顺理成章了。

  诗人在讲课时,她感觉他的眼神一直在注视自己,这让她既亢奋又惶惑。她很怕诗人突然给她提出一个什么问题,而自己回答不出来,那该多掉价啊。所以,当诗人的眼睛一旦与她对视时,她就马上低下头,不敢正视。

  当天晚上,语文老师留诗人吃饭,他们在镇子上一家最好的饭店。老师让她坐在诗人旁边,这让诗人非常高兴。诗人将她唤作小才女,并一口一个漂亮才女,叫得她心花怒放,小腚飘飘。更让她激动的是,诗人竟能说出她的一篇作文题目,并说,他要帮她修改,带回去在城里的文学刊物发表。这样一来,她就更加飘起来了。

  开始,她不喝酒,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喝过酒,更没有见过城里男人会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自己瞅,两眼放射出那种热辣辣的光。这种光让她心里直扑通。诗人还主动给她敬酒。她从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犹如磁石一样的东西,让她躲闪不开。即使她不去瞅,她也会感觉到这种光一直聚焦在她的脸上,令她浑身产生了骚动。

  事后,她才从语文老师那里知道,诗人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没有结婚。半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却让人家给甩了。女人傍上了大款,嫌诗人太穷。诗人原来是教师,教中学语文,就是因为爱情太不顺利才开始发疯地写诗,因此而写出了名堂。诗人调到市里的一个文学刊物做诗歌编辑,前些年,还有不少漂亮女孩子喜欢写诗投稿,诗人有机会认识更多漂亮聪慧的女孩子。诗人择偶的标准只有两点:漂亮、聪明。

  然而,这些年,漂亮而聪明的女孩子都去南方找老板,傍大款去了,谁还会去苦苦写诗?只有又丑又老的女人生活不顺,才会试图写诗抒怀。这让诗人徒生伤悲。眼见投稿的诗作者当中再也找不见美貌才女,导致他的选择越来越渺茫。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有缘分的,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却并不被人家看好。

  诗人果然说话算话,回去后,就将她的那篇写母亲的作文修改了一番,发在了一个文学刊物上。等到她接到那本墨迹未干的刊物时,她激动得不敢喘气了。她一口气跑到山顶上,眺望通往城里的路。路上跑着汽车,有小车也有大车。她想,坐大客车,就会进城,就能找到他的。

  就从这时起,她与诗人开始了情书传递。诗人为她写了好多诗,每一首都让她幸福无比。她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每天父亲咳嗽得令她心焦,尽管母亲愁眉不展地从早唠叨到晚,但她依然偷偷享受着自己内心的幸福。有时候,她忍不住竟会笑出声来:有一个这么了不起的诗人每天想她,每天对着星星为她写诗。真正的浪漫!

  诗人告诉她,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就要为她写多少首诗。于是,她便痴痴地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望着乡村的天空数着星星。妈感觉她魔怔了,但不知为什么。

  初中毕业了,因为父亲的病,家中无钱供她继续读书。不念就不念。她巴不得早点到城里去呢!于是,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城里。

  她见到二姐时,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恋爱。她能瞒住妈却瞒不住二姐。其实,幸福已经将她的心胸胀满,没地方盛就会自己漫溢出来。甭用二姐探问,她自己就会讲出来的。

  她讲了认识诗人并相爱的过程。她只顾沉醉在自己的甜美回味中,哪知二姐越听脸色越难看了。

  “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她摇着二姐的胳膊。

  二姐说,我看见了一个魔鬼。

  她说二姐真幽默,真会开玩笑。可是,二姐两眼死盯着她,盯着这个比自己当年到城里来见瞎子军人时还小两岁的小妹。她才十六岁啊。在她的眼里,小妹还没发育成熟,怎么就这么傻乎乎地坠入情网呢?那个人快四十岁了,唬她这么个小女孩儿还不容易?二姐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当年。她现在才真正认清了过去的自己:简直白长了一双眼睛,可以说那时候自己才是一个瞎子。就因为喜欢城市,被城市晃花了双眼,连真正的瞎子都看不清,还真以为他后脑勺有什么另一套雷达系统呢。

  现在,傻妹子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女人可能就是这个命吧。当你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爱情,感觉到幸福和甜蜜。而你一旦醒悟过来,你什么都懂了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世界上什么爱呀,幸福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在那一次丈夫的手被烫伤后,二姐的生活就变得再也见不到理想的光亮了。因此,她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小妹明白过来,别自作多情,做白日梦了。她太傻了,根本不懂男人。那个爱她的诗人比她大二十岁呀!这么老的男人,一直未婚,肯定到处拈花惹草,怎么会爱上你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何况刚见面就天天给你写情诗,情诗能当饭吃吗?虚里毛套的,这不是明摆着在诱骗你吗?还动不动就说想死你了,鬼才会相信他的假话!再说了,人家是诗人,可你是个农村孩子,你凭什么能够让他着迷你?让他想死你?还不就是因为你幼稚好唬吗?他想死你,说难听点儿,还不就是想要跟你上床吗?

  小腚认为二姐很变态,以偏概全,不禁在心下里说:你以为你恋爱时找了一个瞎子,你自己看不清人家,别人也会跟你一样看不清呀?你一定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这么了不起的诗人而产生了嫉妒。

  她恨二姐,她再也不想听她的鬼话了。

  她扑进了诗人的怀里,扑得实实在在,亲亲切切。诗人将烟吸得很深很贪,烟草呛得他半眯着眼睛听她诉说。沉思了片刻,他问她:你信你姐的话吗?她一下子搂住诗人的脖子,撒娇道:“我谁也不信,我只信你的!”

  于是,诗人对她又是一轮狂吻,一轮轰炸,两个同样渴望燃烧的肉体冲撞在一起,恨不得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

  诗人先是让她参加了一个文学创作班,就是在那个创作班上,她又认识了一批来自全省不同地方的业余作者。这些人中有两个男子对她频频发动了进攻,其手段跟诗人相差无几。然而,她心中只能装进一个人,所以,面对这些流氓文人的狂热追求,她不为所动,这让诗人大为感动。

  创作班结束之后,她与诗人开始了夫妻式的同居生活,她说那是她感觉最幸福的日子。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做爱,而每一次做爱,诗人都要写诗纪念。诸如:“你的花苞苞在羞怯中期待开放/那个时刻/风雨飘摇。”“我要深深潜入你的小房间,长眠不醒。”

  小腚跟这位比她大二十岁的诗人天天厮守,不觉间自己发胖了。腚也大起来了。在天翻地覆般的床笫欢娱中,她终于发觉自己怀孕了。他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没有任何积蓄,她还是个孩子,还远没有完成心理过渡。但是,面对她的怀孕怎么办呢?诗人做出的决定却是让她去医院打胎,这让她十分难过。

  诗人担心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被单位人发现,便在外面找了一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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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宿舍。窗户玻璃很脏,窗棂上边还挂着蛛网。房子朝向也不好,白天屋子里阴暗潮湿,几乎见不到阳光。这是一个业余作者帮他找的房子,也没管他要租金什么的。诗人跟她解释,说他现在没有钱,租不起更好的房子,先在这里对付一下吧,等到诗集出版拿到稿费了,再去租更好的房子。

  她在这样的房间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每天以泪洗面。这时候回想到二姐的规劝,真是后悔不迭。

  诗人一再劝说她去医院打胎,而她却不肯去。她想,既然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为什么要打掉呢?由于她不肯去堕胎,惹得诗人很不开心。诗人对她的态度由此一天天冷淡下来。

  小月很留恋过去的日子。尽管过去住在单位办公室的时候,不像个家,有点打游击的架势,但她感觉那样的生活有盼头,有希望,而且,每天诗人到食堂打饭回来两个人吃,她享受过最简陋的感情生活。可是,搬出来了,没有食堂,也没有钱天天去饭店,就只能自己做饭了。诗人从来没有自己做饭的习惯,只能依赖她。她怀孕有反应,见到油味儿就恶心要呕,常常是刚把油放到锅里,她就剧烈地呕吐起来,那种滋味儿使她难以忍受,根本做不了饭的。这一切诗人视而不见,天天说心烦,并且抱怨没有创作灵感,写不下去。常常是诗人下班回家,见她没有做好饭,就满脸不悦地晃荡出去自己找饭吃了。而她却饿着肚子。令她难过的是,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呀,他却漠不关心,她只有默默垂泪。这时候,二姐的那些话便会像蚊子一样围在她的耳畔飞了一圈又一圈。她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太年轻,什么也不懂,只以为他是诗人,那么有才华,还对自己那么好,却不曾想他根本就不想跟自己成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他只图床上快活。二姐说得对,他根本就不是真爱自己,他爱的是上床。

  那一天,她感觉自己非常难受,从早晨就没爬起床,昏睡着,一直睡到深夜时,诗人才回来。他一进屋,见她躺在床上就开始骂骂咧咧的,他跟她嚷着要水喝。她不理他,他就过来揪住她的头发,狰狞着一张脸,很恐怖的样子。她试图挣脱他的手却挣不开,他的手抓痛了她的头皮,撕裂般疼。她哭叫着,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诗人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将她的长发扯拽得更紧,然后,扑上来压住她。一股酒气冲天而来,呛得她喘不上气了。他淫邪地叫着,要着,他的酒气堵满了她的嘴,令她几乎窒息。她可怜地扭动着,试图掀翻他,却浑身无力。一急之下,她用手朝他脸抓去,他一声怪叫,往后一仰,跌翻在床下。而她顺势爬将起来,站在床前,眼前一阵昏晕,金星飞溅。她手扶床头,好不容易站稳,理了理被他揪乱的头发。她刚一转身,还不等挪步,却被他一脚踢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踢中她的肚子。一阵钻心疼痛让她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他冲上去,劈头盖脸一顿乱拳,尽管他醉得打晃,但打出的拳头还是够重的,她被打翻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他见她在哭嚎,他也跟着嚎,夜深人静,他嚎得像驴叫天,在她感觉中,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嚎着嚎着,他开始唱起来,他在唱信天游,凄楚哀伤,令她毛骨悚然。像驴叫,更像狼嚎。她觉得人怎么会这样奇怪呢?头一次听他唱信天游,到这会儿再听,不过半年的时间,怎么那时候的感觉与这会儿有着天壤之别呢?他那时候傻傻地瞅着他,他脸色红腾腾的,脖子上的青筋鼓动着滚圆,他一摇一晃的脑袋像个大孩子,好可爱的,可半年后的他,也是酒后,也是这张红腾腾的脸,也是仰脖鼓胀着滚圆的青筋,却怎么像一头贪婪的饿狼。她烦他,怨恨他,恨得要命!在她的眼中,他不是人,是狼,是魔鬼,他是要吃人的。她无法忍受!她朝他尖厉地嘶叫一声,如利器划破了玻璃。在他愣怔的片刻,她从地上爬将起来,捂着剧痛的肚子,艰难地起身收拾东西。她将自己的衣物胡乱塞进箱子,就朝门口走去。

  诗人停止了歌唱,开始了大骂,他骂她是个贱人,骚货。她从未被人这样骂过,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也被这个了不起的人所爱着所宠着。这种受宠是她所有抵御外部物质世界的高尚动力。她那时候并不为自己的衣服陈旧发型落后什么的而羞愧,倒是反过来以自己异于常人的追求而自豪,甚至她走过那些窗明几亮的洗发美发店时,面对那些时髦男女的浪笑而从内心发出轻蔑与不屑。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用心构筑的这个虚浮的彩虹泡沫,彻底地破碎了,她遭到了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当一个人被别人嘲笑的时候,她可以不在意的,但要是真正遭到自己的嘲笑,那是根本无法躲避的。

  她走在夜色的大街上。满街五花八门的彩灯广告牌什么的,平时对她充满召唤,而现在却突然看明白了头上的爱情天空不过是由虚幻的灯饰拼凑的,现在统统破碎了。

  他真的是像二姐骂的那样,是魔鬼!他居然会那么凶狠地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这一脚只有魔鬼才能干得出来。

  乌云带来了雷雨。她拖着疼痛的身孕,在风雨飘摇中挪动。

  她茫然在夜色里走着,脸上淌着泪,脚下蹚着水,委屈像雨水无边无际。她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脚踩空,一头栽倒下去。她是趴着栽倒的,肚子重重撞在地上,又是一阵痉挛般的痛让她半天直不起腰来。她躺在雨水中站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出租车停在旁边,车灯很亮,照得路面一片水亮。一个男人伏下身来问她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她朝那人无力地伸了伸手,那人赶紧将她拉起来,然后,将她搀扶到车上。

  这是个出租车司机,将她放稳在后座上时,便问她要去哪里?是不是病了?她只是抽泣着,一时不知应该去往哪里。后来,她终于告诉司机要去找二姐。随后,出租车司机按照她的指引,将她送到了二姐家门口。司机不肯走,将车窗玻璃摇下来盯着她。直到她敲开了二姐家的房门,出租车才缓缓开走。

  她胆怯地站在二姐家的门口,她怕二姐会嘲笑她,犹犹豫豫地去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敲开了,二姐看到了浑身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的小妹,一把将她拽进门来。

  二姐两眼死死盯着她的肚子。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肚子并没有明显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不过她的腰比过去粗了一些。但是,她从二姐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这让她无法躲闪,让她陷入了恐慌。二姐的手颤抖着,叫着她的小名:“小月,你,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这两个字像钢针一样扎痛了她。她不敢正视二姐,她低垂着脑袋,任凭头发上的水滴珠帘似的掉落到脚下。二姐不由分说地将她搂抱过来,喊了声我的苦命的妹子呀,就开始哭起来了。深更半夜,二姐的哭声很瘆人。瞎子军人摸索着过来,小心翼翼地探问着,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嚎什么!他边说边摸索着将手搭在二姐的肩头。看到这样一个瞎子都能够如此关心二姐,十六岁的女孩子联想到狠心的诗人,更加伤心欲绝。但是,她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在二姐面前痛哭失声。

  二姐扶着她到卫生间,一把拧开了淋浴让她冲洗。二姐帮她脱衣服,她捂着衣服不肯脱,眼睛直朝外面瞟着,躲闪着。二姐明白了说:他是个瞎子,你怕什么呀!她看到二姐夫赶忙背过身去,躲闪开了。

  她这才顺从地把湿衣服脱下来。二姐一声惊叫,她低头看时,脚下已经流出了一团鲜红。这血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还在低头傻乎乎地寻找时,二姐已经把她的湿衣服扒光,用毛巾飞快地将她身上擦了几把,就将她抱出了卫生间。她叫着二姐夫快过来帮忙。可怜的二姐夫一着急撞到了门上,“嘭”的一声很响。二姐骂道:“你个废物,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快穿好衣服吧,送三丫去医院!快!你快出去叫辆出租。”

  她肚子在剧烈痉挛着,痛得死去活来。一种剧烈的下坠感,仿佛有只铁勾子在搅动着她的内脏,然后凶狠地往下拽,就像要将腹腔里面的肉统统拽掉似的。她忍着不发出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哼叫起来……

  二姐没有抱怨她,却在恶狠狠地骂着诗人:“那个挨千刀的,他死在了哪里?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一切都因为年轻,不谙世事。她到了医院后,就被送进了急救室。幸亏早到了几分钟,如果再晚点儿,恐怕她就没命了:大出血,胎儿流产。

  住院期间,诗人过来看过她一次,被二姐给骂跑了。

  二姐对于她这么小就跑到城里,跟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姘居,深感丢脸。她那时候已经下决心再也不认这个妹子了,可是,当妹子那个风雨夜像鬼一样出现在门口时,她的心碎了。做姐姐的不是母亲,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对待比她小十五岁的小妹,就像母亲对待女儿那样。她有着一种强烈的母性意识。都是做女人,她知道这种大流血有多危险,她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子骨,将会因此受到多么大的伤害!

  出院后,她住到了二姐家里。二姐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做,让她整天躺在床上休息。二姐夫对她也非常关心,怕她闷了,就给她讲在部队里的故事。她最爱听部队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修战备工事的故事。

  他们是海军,常年驻扎在海岛上。最累的活儿便是在海潮退下去后,挖悬崖下面的山洞,要挖出比军舰还宽的洞,便于军舰开进洞里面。修这种战备通道非常艰苦,成年到头见不到一个女人。有一次连队指导员的未婚妻来部队探亲,一下子让战士们无心钻进水洞干活了。他们赖在洞口不肯进去,他们生怕一钻进洞里,就看不到指导员的漂亮女人了。连长开始不知道这些战士的心思,气得大吼,可战士们就是不听他的。后来,到底他们把指导员的未婚妻盼出来了,那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长得像电影演员王馥丽二十来岁时的样子。二姐夫说,他那时眼睛非常好,两只眼都是一点五的视力,而且,是他第一个发现那个漂亮女人从远处走过来的。她围着一条红色围巾,特别鲜艳,她穿的花格衣服也非常漂亮。

  这样的故事让她很喜欢听,很美,很有诗意,她总也听不够。她会很羡慕那个漂亮女人,满世界就她一个女人,四周是海水,一个荒岛,多么富于诗意。女人在那样的地方,那么受到重视,该有多美。她记得她看过的一个电影《埃及艳后》,那个坐着金光闪闪的高大的车进入东罗马帝国的艳后高居在神坛之上,接受着那么多人的膜拜,那有多么神气!她在想,要是自己也会有那样的机会,让那么多男人都膜拜自己,都为自己而疯狂,她一定会幸福死的。这个电影是诗人给她放的光碟,诗人当时就管她叫艳后,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不等电影看完,他就把她弄到了床上。

  二姐夫讲完故事见她叹气,就会盯着她瞅。她见二姐夫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她,便认真端详起他来:方正的脸盘,高爽的额头,眉骨高耸,眼窝有些塌陷,鼻梁端正,五官也很端正,一看就挺帅气的。假如他不是双目失明,她相信他绝不会娶二姐的。她为他深感惋惜。

  二姐夫见她情绪不好,时间久了不说话,就会担心她想不开什么的,于是,就去开导她。跟她讲生命的意义,讲人活着多么艰难,还跟她讲一些战争年代的英雄故事,比如,前苏联的无脚将军如何把飞机开上天空,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柯察金,讲英雄们的生存勇气。还会讲《牛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她知道二姐夫的好心。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让他成了瞎子?假如他不去救火该有多好!森林大火,大家都去救,他能不去救吗?那时他再有两个月就要离开部队复员了,却偏偏大火着了起来。唉!她为二姐夫叹息!她觉得他好可怜。有一次,她忍不住了问他:当你突然意识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他连想都没想便回答道:“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死。”

  “那你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的想法被部队首长看穿了,也被所有战友看穿了。在我深感自己身陷黑暗的深渊永远爬不上来的时候,首长派战友每天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给我讲故事,跟我聊天,让我消愁解闷。我想大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大哭,我怕他们为我担心,我只能悄悄地有泪往肚子里面流。我知道我死不成了,我也从此不想死了。战友们为了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假如我真去死了,那么,他们岂不是白白费了那么多的工夫吗?那样的话,我就真正对不起他们了。后来我想的是,管他活得怎么样,只要活下去就能对得起战友们。”

  “那你不想死就是为了不想让你的战友们痛苦?”

  他沉吟了片刻,点点头:“也可以这样认为吧。反正,时间一长,我也就打消了死的念头了。”

  “那你现在……”她本来想问的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她改成了,“那些战友还跟你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了,都成家了,各顾各了。”

  “那你说成家好不好?”

  “好不好也得成家嘛!这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

  “那你认为男女之间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应该会有吧。”

  “那你说,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去爱?”

  “因为喜欢嘛。”

  “那为什么会喜欢呢?”

  “这个……”他有点支吾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问道:“是不是仅仅就是为了性事?男人是不是都要求得那么强烈?”

  他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她发现他的脸涨红了,这种羞涩的红晕迅速漫延到了脖子。她觉得很好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结婚这么多年,还会害羞?!

  如果说,仅仅是在回答她的这种问题时,让她感到她的姐夫有些不可理喻的话,那么,随后几天,她看到了一件更加无法理喻的事情。这件事情绝对影响了她跟二姐的关系,让她无比憎恨起二姐来了,从而鬼使神差般地促使她毅然摆脱了二姐对她的庇护,回头又去寻找她的诗人了。

  那天夜晚她也说不准究竟为什么,突然一觉醒来了。她的生物钟本来就已经打乱了,所以,白天或夜晚对她已不重要。她完全没了规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醒,就是醒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准确说,她是被一种声音刺激醒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房间。二姐家两室一厅,她住一间,另一间是二姐夫妇。本来他们生有一个儿子,却在五岁的时候突患脑膜炎夭折。这对二姐打击太大,她在极度悲伤中,希望能够再生一个孩子,减少伤悲,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二姐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曾多次前往深山古刹拜求送子观音,却总是让她失望。当二姐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怀孕时,完全变成了一个性情狂躁的女人,并开始了对于二姐夫的性虐待。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横竖就是看不上他,也坚决不让他近身。可怜的残疾军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采取一种特异的方式。

  那是一种怪异的粗重的喘息。这种喘息让她突然爬起来,浑身燥热起来。她屏住气,悉心体会着,突然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没有其他的声音,诸如没有震动的声音,也没有床的吱呀声,而且,敏感的她,感觉声音不是从二姐的卧室传来的,却像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于是,她来了好奇心,轻手轻脚拉开门,猫步拐入走廊。卫生间的灯亮着,门半掩着,她透过门往里一瞅,立刻惊呆了。她看到的是一个光着上身,仅穿一条短裤的二姐夫,站在那里浑身打颤,激动得直喘。他的短裤是军绿色的,已经很旧了,她惊奇的是那条短裤并没有提在腰间,而是滑入了腿弯处,将他的屁股暴露在她的面前。而他的手,却在抓着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动着,她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她正要赶紧退回去时,却发现他像一下子泄了气的皮球,与此同时,他侧转过身来,他的脸也转过来了。她想躲闪,却来不及了,她想,坏了,一定被他看到了。正紧张时,却感觉他没有任何感觉,她这才意识到他是看不见的。

  她懦懦退回房间,经过二姐房门时,她发现门虚掩着,启开一道缝,里面灯没亮,漆黑一片,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二姐的鼾声。

  她从内心涌起了对二姐夫的哀怜,也是从内心翻起了对二姐的憎恶。并由此她想到了她是如何对待去医院探望自己的诗人,她两眼冒火一样骂着,骂人家是臭流氓,是骗子,她说恨不得一刀将他宰了。吓得诗人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再回想起来有一次二姐夫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聊天,帮她消愁解闷,她看到二姐夫胳膊上有一块青紫的斑痕,便问他这是怎么了。二姐夫躲闪着说,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的。现在她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那是让二姐给掐的。二姐哪里是女人啊,简直就是女妖,恶魔。她是妻子,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丈夫?她是个变态狂,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狂。她不让自己的男人上身,也不希望别人的男人和女人做爱,她肯定是嫉妒自己,才会那么强烈地看住自己,不让自己迈出门一步,让诗人彻底断掉对自己的感情。这是多么可恶多么狠毒的女人啊!

  那一夜,她彻底失眠了。她由此想到了诗人,他曾跟她说过,我没有性生活就没有诗,我的所有的诗的灵感都是喷发于做爱的瞬间。这是高尚的要求,这是正常的男人的要求。可是,我却拒绝了他,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也快像二姐一样成了变态狂了!

  她从这天夜里开始,突然对诗人的印象转变了。她不恨他了,她开始想念他了。他真名叫史新歌,因酷爱文学而将名字改作诗哥。与诗歌谐音。她喜欢任意给他改名,高兴的时候,叫他师哥,既是老师,也是哥哥;生气的时候,叫他死哥。想想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开心的时候多于生气的时候。从家里走出的那个风雨之夜,她以为自己的心伤透了,再也不会理他了,哪知才过了十多天,就又开始想念他了。真是咄咄怪事!

  3

  她心里清楚,这种想念要是让二姐知道了,不知该怎样骂她呢!会骂她没记性,骂她贱货,骂她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骂她可耻。不管怎么骂吧,她的真实感觉就是停留在他的那双躲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上面,正凄婉哀怨地注视着她,那么可怜,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再大的男人在可以给他性爱的女人面前,都会瞬间变成小孩子的。

  二姐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可是,他遇到了二姐这位变态的女魔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怜的姐夫,生不如死,二姐为何这般虐待他呢?二姐认为是他毁了她的一生,二姐将一切倒霉的事情都迁怒于他,就连儿子的死,她也认为是他的罪过。而二姐更为后悔的是,生了儿子后她去做了结扎,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决不让二姐夫近身吧。而她怎么不想想,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公平吗?由此及彼,她越想越有些后悔了。她觉得那天夜晚也有自己的不对,因为他毕竟是喝多了酒回来,是自己先抓伤了他之后,他仰倒在地,这才爬起来踢伤自己的。假如自己不伤他,他也不会那么野蛮的。

  因此,她选择了离开二姐家,返回去,与她的师哥重归于好。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二姐不在家。即使在家,她也决心下定了,她一定要走,要回去与她所爱的人重归于好的。她决不会像二姐这样不近人情,这太不正常了。当她将箱子拾掇好,准备要走的时候,却想到了应该跟二姐夫说一下。至少应该打个招呼,而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吧。她把箱子立起来,拉好拉锁,直起腰时,突然发现二姐夫已经站在了门口,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她在收拾箱子,打算要走似的。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再说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

  她没有告诉二姐夫她要回到诗人那里,她谎称想家了,要回乡下父母那里去。二姐夫更是感觉诧异了,他说,没听你说过想家的。即使想家,也不能现在回去,再住些日子吧,把身体养好些再回去也不迟。

  二姐夫说话时一直盯着她的脸,她不敢跟他正视,总感觉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她的神态似的。二姐夫见她执意要走,便说,那你也要等你二姐回来再走。她到菜市场去了,她说是去买只鸡给你炖汤喝的。她坚定地说她不等了,她要去赶车。二姐夫说,那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就送送你吧。说着就去抓她的皮箱扶手,而她的手正在扶手上,被二姐夫抓到手里了。她感到二姐夫的手好凉好凉,还有点发抖。很快,二姐夫的手移开了,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给她让她拿着。她也没有推辞,接过来了。二姐夫说:“你还小,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她鼻子一酸说:“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回屋吧姐夫,我还会来看你的。”

  她迈出门了,二姐夫跟出来说,让我送送你吧。她说不用了,你回去吧。她朝二姐夫扬了扬手,就拉着箱子走开去。走了十几步,忽听二姐夫在身后喊:“你走错了,汽车站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走啊?”

  她只能撒谎道:“喔,我去那边办点事儿,回头再去车站。你回去吧。”她看二姐夫站在那里,那副怔怔的样子让她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

  拐过一条街,她叫了辆的士。她希望马上离开这里,回到她的爱巢。尽管那里很破旧,尽管那里是她的伤心地,但她此时此地却能够体会到那里的全部温馨。尤其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得太久了,恨不得一步跨进门去。

  她想像着她的师哥此时可能正伏案读书,如果看到她突然出现,该会有多么惊喜!他给她发过短信,跟她一再表示歉意,说他那天晚上喝醉了,请求她原谅。他还说,知道她流产了,他很痛苦。因为她受了那么多罪,都是他不好,他这辈子是对不起她了。他好几次跑到二姐家住的那条街上,希望能够碰到她,更希望把她接回家,照顾她,但是,他怕被二姐看到,不敢进屋里去见她。她没给他回复,尽管她一次次被感动着。她掏出手机,很想给他发个短信告诉他,但想想,还是不发的好,她要给他一个真正的惊喜。

  城市不大,差不多驶出半个小时的光景,就已经到了。下车后,她先走进一个小型超市,挑他最爱吃的东西买。二姐夫给了她钱,兜里鼓鼓的,掏出来数一下,正好两千元。她将水果、各种罐头买了一兜子,沉甸甸地拎出了超市。才二十来天的光景,她此时的感觉却像分手有半年多了,甚至更久。

  她一手拎箱子,一手拎着刚买好的东西,迈上了二楼。走到门口时,她见门关着,抬起手正要敲,却一想,他正在看书写作,就别打搅他了,还是自己开门吧。于是,她将钥匙捅进暗锁,一扭,门开了。一个小客厅,算是他的书房,书扔得很乱,屋里还有股陈腐味道。卧室的门关着,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传出来,那种声音让她极其敏感,她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悄悄将耳朵贴到门缝上倾听。这一听可不打紧,让她心惊肉跳起来。她听到了她不该听到的声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场面在等待着她。她不相信还是不甘心?她无法说清楚,但她不该如此莽撞地一头撞进了卧室……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眼睁睁地要看两个裸体在床上如何挤压着,如何惊慌着,如何分开了……特别是那个女的,挣扎着往起爬时,头发很长,很凌乱地披在面部,让她看不清脸。她用手捂着阴部,慌乱中往身上套衣服。她窥测到了一个淫荡女人如何从羞耻中挣扎出来的全过程,直到她跑掉。她当时只会骂一句话:“不要脸!不要脸!”

  而她目睹的这个过程中,她的那个男人,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浪漫诗人,却连下身都没有遮掩,便坐在揉搓得一片凌乱的床上依靠着床头,点起了一支烟,猛抽了起来。

  她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生气了。他怎么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或者说,在他的感觉中,刚才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与他无关。他慢条斯理地说:“小月,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做多不好呀?”

  她浑身发抖,抖得非常厉害。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跟他说的,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让她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何必这样动气。

  她真的不认识他了。她感觉他裸露的肉体是那么丑陋,尤其下边的那个东西,居然还处于半翘动状态,她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夺门而去。她听到他在喊:“小月,小月!你回来,回来!”

  “死吧!死去吧!”她狂叫着,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她恨死他了,他做了那么可耻的事情,居然还像没事儿一样叼着个烟卷跟她说话,王八蛋!臭流氓!她想起二姐的骂,她感觉太解恨了!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流氓!他就是要玩弄自己,根本没有真感情的。这个臭不要脸的,不得好死!

  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他打来的,就将手机关闭了。她不想再回二姐家了,她想离开城市,越快越好,回到乡下父母那里。城里人没有给她多少好印象,她感觉自己太傻了,怎么就听不进二姐的话呢?尽管二姐偏执,对男人有着病态的成见,但是她看诗人这个坏家伙还是看得很准的。想想,当初要是听信了二姐的规劝,哪里能够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她停在路边等来一辆的士,上车后也不吭声,两眼直直的。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像没听见,司机再次问她:“到哪里?”她没好气地说:“前边!”

  广场上人声沸腾。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广场正中间的烈日下,像根木头,一动不动。因他这么一站,显得格外醒目,凡是到车站来的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他的。她眼睛稍微有点近视,第一眼看去并没有一下子认出他,等到再走近一段时,她突然惊呆了:她差点就喊叫起来:二姐夫!

  她想上前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在等自己?她看到他头上在冒汗,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溻湿一片。看到这个样子,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哗一下翻涌出来。她看到了亲人,实实在在的亲人就在这里等着她。但是,她不想上前,她一步也不想往前迈,她没有勇气挨近二姐夫。她意识到,决不能让他发觉自己在这里,更不能让他知道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打算从他旁边绕开去,但是,她刚要躲开,却见二姐夫非常认真地朝她这边转过身来,就像看到她要悄悄溜走似的。

  她不敢再犹豫了,加快脚步走开去。她生怕在这时二姐夫会叫住她,只要二姐夫喊她一声“小月”,她就肯定走不脱了。理智告诉她快些走开,决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她走出好远了,却又不忍心回望了一眼,烈日下,他仍然像根呆立的标尺杆。

  到了候车室台阶下边时,她把拖着的箱子拎在手中,一步步往上迈去。上了平台,刚刚将箱子重新放回地面要拖进候车室大门,突然有个人拉了她一把,把她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居然是二姐。

  她感觉太突然了,她没有想到二姐会到车站找她。而看到二姐之后,她又下意识地去寻找烈日下立着的二姐夫。她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站在烈日下的广场正中,还不就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她,却希望能够让她在广场上一眼就能看到他嘛。

  二姐二话没说,拉起她就走,边走边说:“小妹,快跟我回家去吧。你怎么能不打声招呼就走呢?我在这里转悠半天找不见你,你刚才上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死哥了?!”

  她什么也不说,不想说。二姐拉着她一直来到了广场中间,二姐夫知道她们过来了,转过身来对她这边说:“是小月妹吗?”边说边伸过手来。二姐朝他的手打了一巴掌,没好气地说:“不是她是谁?你还说她已经走了,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快就走的。”

  她见二姐这么认真地在找她,在拉她回家,她突然想起自己对二姐的无端仇视,悔恨交加,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竟然“哇”地一声哭开了。

  二姐被她哭愣了,随后,二姐想明白了,肯定是受了那个诗人的欺负。她安抚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就知道那个死诗人不会善待你的,怎么样?我不让你跟他接触你却偏偏不听我的,姐是为了你好,姐会害你吗?你还小,根本不懂男人,他们都是些禽兽。快跟二姐回家去吧,回家跟二姐好好说,我饶不了那个王八蛋!”

  4

  她非常不情愿地跟着二姐回到家。当时有种特别无助的感觉。跟在身后边的姐夫不断发出的唉声叹气,一直让她深感不安。她不希望自己的事情惊扰他们,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给他们带来担心。尤其她不想让姐夫跟着她操心上火,二姐夫本身就够令人同情了,他活得那么难受,却还要为别人分担忧愁,为别人难过。这样想着,她便希望自己能够去安慰姐夫。

  但是,她越是想跟姐夫多说说话,安慰他,却越是不敢跟他接近,不敢跟他说起这些。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两个人之间飘忽不定,若即若离。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小月心中,其实也很简单:姐夫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他知冷知热,关心着二姐,体贴着二姐,他对自己也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关心体贴。她虽然年纪小,但她毕竟也是经历过男人的女人,她已经由女孩转化为女人了。作为女人的她,更知道如何心疼一个男人,如何贴近一个男人,当然也知道如何去恨一个男人。在对男人的感觉中,她认为史新歌确实不是真心去爱她疼她,而是一味地爱着她的肉体。虽然二姐说得难听一点偏激一点,但她不能不承认二姐说得有道理。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她没回家,他就忍不住了,就会再找一个女人上床。他的无耻嘴脸暴露无遗,他一点都不想念不牵挂自己,他太没良心了。他就是把天说个窟窿,这回她都不再会相信他了。他是个会说谎的骗子,她越想越认为自己被他骗惨了。

  如果说在她有限的对于男人的阅历中,诗人是最坏的那种、最不靠谱的那种的话,那么,姐夫这种男人就是与之恰好相反的男人,即最靠谱、最最靠谱的男人了。而她想不清楚的是,为何最靠谱的男人却受到二姐这样苛刻的折磨?这就跟自己那么真心实意地去爱着这个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而他却一点都不珍惜一样,连怀了他的孩子他都不珍惜,还有一点人味儿吗?!这简直让她“伤心太平洋”了。她几天前买了一本《收获》,上面有部长篇小说就是这个题目,她就是冲着这个标题买的。

  时下女孩子中流行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时候居然会因为他的样子“坏坏的”。而要是哪个男人太老实了,太守规矩了,对于女孩子来说确实是没有吸引力的。而女孩子喜欢男人的眼睛发出的笑,是要那种“坏笑”,坏笑是什么笑呢?有种幽幽的光,像从洞里发出的,但比洞里的光线要亮的那种。其实,她也形容不好这种坏笑的具体形态,反正,每次当诗人要跟她做爱时,她都会发现他的那双小眼睛发出的如同耗子眼一样的幽幽光亮,会盯得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这就是她认为的坏笑,色迷迷地缠着你。而在这样的目光盯视下,每次做爱都会让她迅速进入港湾,并能够迅速将她抛入波峰浪谷。

  有二姐在家,她是不敢出去的。而他也不敢靠近门口一步,他只能远远地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出门往左走一百米,他在一棵树下等她。有一回,可能他感觉她一直不回复短信,便无比大胆地敲二姐家的门了。二姐当时正在厨房忙活,一看是他,顺手端起一盆水推开门就朝他泼去,边泼边骂:“你个臭流氓,你敢上门耍流氓,我跟你没完!”

  二姐把他泼跑了,并不解气。她当时在给小妹做面条。二姐从来不喜欢城里人的挂面,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喜欢自己赶面吃。她擀的面确实好吃,尤其小月最喜欢吃的是二姐做的鸡汤面。小月喜欢吃二姐做好的面条,却不喜欢看她擀面条的场面。这种场面充满火药味,二姐的胳膊粗壮有力,而她在生气詈骂诗人时,就会咬牙切齿地滚动碾压。把面团迅速挤压成薄饼时说:“哼!今天算是便宜这个臭流氓了。下次他要是再敢来,我就用这根擀面杖敲断他的腿!”

  就好像为了应验二姐这句话似的,两天后,他真的又来找小月了。二姐在门镜处观望着他,像一只猎豹。小月清楚地看到二姐手里攥着那根擀面杖像挺着一杆长枪,手和长枪都在兴奋地发抖。她吓慌了,赶紧给诗人发短信让他快些逃走。结果,诗人根本没去注意她的短信,她一直懊悔的是她不该在这种时候发短信,而应该立马打电话提醒他。她没有打电话还是惧于二姐的威猛。

  诗人还算庆幸,二姐的叫骂让他有了准备。他左躲右闪,结果,还是被二姐一棒子打在身上,他发出一声惨叫。二姐大叫着,发疯般地抡起擀面杖追打着:“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再来耍流氓了。”说话间,那根擀面杖又要砸下来,却被小月冲上去拦住了。他一见小月冲出来拦挡,趁机抓住二姐的擀面杖,企图要夺下。哪知二姐不肯撒手,两人抓着擀面杖在大街上扭打起来。毕竟他是男人,他一使猛劲将二姐闪倒在地,偏偏二姐的脑袋重重地跌到了马路牙子上,只听二姐一声闷叫,便扎撒开两手,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了。小月眼睁睁看到二姐的脑袋处流出一股鲜血。她大喊一声:“二姐!”

  诗人似乎也被眼前情景吓呆了,可随即悻悻地说:“是她自找的,哼!泼妇!”他扔下擀面杖,掉头走去。

  二姐被送进医院:脑震荡,每天昏迷不醒。平添的这份灾难更让小月不安,她在送二姐去医院的路上就抱着二姐哭喊:“二姐,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连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等她稍为安静之后,二姐夫悄悄对她说:“你别难过了,其实,这也怪不了你。这只能怪你二姐,她太不冷静了。她也不想想,抡着擀面杖冲到大街上这是行凶啊,人家又不是拿大棒子打你。你说人家耍流氓,你有什么证据啊?你二姐太没头脑了。将心比心吧,人家史新歌再有问题,那也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嘛。再说了,即使不谈,那也轮不到你跟人家玩命啊!你说,她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小月没有想到姐夫会这样看问题。这种不俗的见解,让她对这位盲人的眼睛注视良久。透过深茶色镜片,她看到了里面的眸子,暗淡中拢聚着一种坚毅,还有一种更深层面的东西,那是她这个年纪还无法读懂的深邃。

  为了表达自己对二姐的愧疚,她天天守护在医院的病床前,她每天给二姐做最好吃的饭菜送到医院。同病房的人开始以为她是二姐家雇的小保姆,后来知道是亲妹妹,无不感叹道二姐真有福,有了这么一个好妹妹。而每当人们这样夸她时,她都要羞愧地低下头,不说一句话。

  她的愧疚并没有随着二姐的病情好转而淡化,而解脱,相反却日甚一日!她越发感觉对不起二姐,甚至连抬眼看二姐都不敢了,仿佛只要与二姐对视,她就会被看穿内心的隐秘似的。好在二姐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睡眠过程,就好像她要将欠下的睡眠,要在这些日子里都找回来似的。

  她在担心:假如有一天二姐睡醒过来,一眼看到她,她会怎么办呢?她能够掩饰住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她一生中所不敢想象的,就像梦中一样。有时候,她痴痴地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不知道这种事情最后会怎么收场,但她总是感觉不会有好结果的。她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

  事情的发展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出这一步。

  这要从哪里说起呢?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倒霉蛋——诗人。那天二姐住院时,住院处要交一万元医疗费。她马上给诗人拨通电话,非常严厉地叫他马上过来交这笔费用。对方支吾着搪塞,她警告道,假如你敢不过来交钱,我就到你们单位去,我要将你所有肮脏的勾当公布出来,让你们编辑部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一招,果然奏效了,半小时内,诗人打车过来,乖乖跟她去住院处交住院费。可是,到了窗口她往里递钱时,穿白大褂的收款女人在电脑里查询片刻,问了句:“是古淑珍住院吗?”她说,是啊。白衣工作人员将钱还给她说,已经交完钱了。她正纳闷时,发现二姐夫的背影,赶忙跑过去叫住他。二姐夫说是的,他已经交完了住院费。她一听,便不由分说地将那一万元塞到二姐夫的手中,可是,二姐夫坚决不收。二姐夫问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她说你别管,反正就不应该由你付住院费,谁惹的祸就该谁出这笔钱。二姐夫认真地说:“小月,你不能这样。这钱你是不是让人家诗人出的?这是不对的。你快给人家,千万不能这样做。这要让人家笑话我们的。”

  二姐夫的话让她怔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护士在那边喊古淑珍的家属呢,古淑珍家属来了没?二姐夫赶紧应声回答来了,试探着朝走廊那端走去,她也赶紧奔过去,帮着二姐夫办入院的相关手续。在她与二姐夫忙着这一切的时候,诗人一直在注视着。后来,他见小月忙完停在一边,便悄悄走过去,将她拉到一边说:“你看看,你这样做多不得体。人家都不要我们付住院费,你却硬要给我出难题。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快把钱还给我吧,我是跟同事借的。”

  “你?!真恶心!亏你能说出口。滚!你给我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说着,就用力去推搡他,一直将他推至梯道口,差点将他掀翻在楼梯下。

  他愤愤地骂着:“你疯了!你他妈的怎么跟你姐一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二姐都伤成这样了,他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居然还想将钱往回要,这是人吗?世上哪有他这样的人,她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解恨。她自己不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骂他,她张不开口,可是,她从心底翻涌起的委屈又太多太深。骂不出去,就只能憋着,这一憋,就会变成滚滚的泪水,决堤而出。

  怕护士看到,她赶紧擦去眼泪。二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推她去做了CT检查,颅内有积血,需要开颅手术。家属要在上面签字。二姐夫眼睛不好,她代签了。

  平板手术车将二姐推进手术室后,两扇开启的门便合上了。她跟二姐夫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瞅准这扇门,她不知道手术结果会怎么样,她非常替二姐担心。一想到二姐生死未卜,她就恨她的那个倒霉的男人,一切罪过都源自他,她永远无法原谅这个男人了。

  走廊里开始还有人来回走动着,她怕被人家听到,放低声音骂,后来,她见没有人了,便将声音放大起来。她看着坐在旁边的二姐夫,一副可怜兮兮的沮丧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青灰,眼睛一眨不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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