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公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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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6-14 10:51
两角钱逛公园
乡下和城里的最大差别是什么?董屯人民公社女社员王兰花的结论可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王兰花说:城里有公园,乡下没有。
王兰花得出这个结论时,盘龙市人民公园还在草创时期,园内各方面设施都差强人意,相当简陋。盘龙市的好事之徒们这样形容盘龙人民唯一的休闲场所:“一棵树,一个猴,几条小船没刷油。”虽然都是污蔑不实之词,却也道出了盘龙人民公园当年的窘境。
树,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棵。实际的情况是,老树只有一棵。以前那些成片的大树和老树都在“大炼钢铁”时进了土高炉成了烧柴,剩下的都是次生林木。这棵老树是一株老槐树,老槐树之所以斧口余生,逃过了那场浩劫,可能由于它实在太老了,虬枝槁皮的,砍了恐怕也出不了几斤柴火,而且不好劈,才苟活下来,成了盘龙公园的标志物之一。
猴,确实只有一只。但最初是十只,是从河南买进来的一个族群。不知因为水土不服,还是游人们乱扔东西给它们吃,猴群进园不久就集体拉稀,其中九只拉了没几天就一只接一只蹬腿了。只有一只生命力旺盛的小猴挺住了,没拉死,瘦得皮包骨头,终日圪蹴在猴笼子的假山顶上,眼泪汪汪地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离猴笼子再远点是个大空场,空场里曾经圈过一匹老骆驼,1960年挨饿的时候,老骆驼被送进市食品公司的屠宰场。之后几天,盘龙的几家国营食堂连续卖了几次骆驼肉馅的高粱面饺子……
公园人工湖里漂着的小船其实刷过油,只是水上部分的油漆被浪淘尽了,从湖面上看小船就像没刷过油。不过,这一切就足够好的了。起码,在第一次进城逛公园的王兰花眼里是这样。
蓝天,白云,绿水,小船……微风荡漾,水波不兴。
八岁的王兰花站在湖边的石头台阶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
那是1965年的夏天,地里挂锄的时候,八岁的王兰花随娘到盘龙城里的大舅家走亲戚。大舅家离人民公园不太远,大表姐马翠清用自己过年攒下的两角钱,招待来自乡间的表妹逛了一次公园。
逛公园之前,马翠清征求王兰花的意见,说她手里只有两角钱,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是坐汽车去逛公园?说心里话,这两样好事都是王兰花巴望的。电影她虽然在乡下看过几次,都是跑了大老远的山路,在邻村的场院上看的,能坐在城里电影院的椅子上稳稳当当地看一回电影,对王兰花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然而,更大的诱惑还是逛公园。管好管坏,电影她总算还看过几次,公园却从来没逛过。不仅没逛过,看都没看见过。
我要逛公园。王兰花说。逛公园吧!王兰花又说。
于是就去逛公园。
坐公共汽车到公园,马翠清的两角钱便黄瓜打驴——去了一半儿。两角钱买了两张门票后,只剩下四分了。天热,进了公园她们又买了两根冰棍儿吮着。两分钱一根的冰棍儿一会儿就吮没了。这时,马翠清兜里已一分不剩。见表妹站在湖边恋恋不舍迈不动腿的样子,马翠清真想请王兰花划一回小船,而且,她本人也没下湖划过船。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马翠清便商量说:兰子,家走吧,天不早了。
王兰花不吱声,也不动地方,只把身子扭扭。
马翠清便赌咒发誓连哄带劝,说,等下回,下回过年姐多攒点钱。攒五角钱,咱俩划船就够了。
王兰花还是不吱声,却死死盯着表姐,伸出了一只手,小拇指像问号似的勾出来。马翠清明白了,便也凛然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表妹的勾上。
二人齐颂: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廉大坡
没用一百年,只用了不到十年,马翠清就兑现了当初的承诺。1975年夏季的一天,她正式邀请表妹王兰花在盘龙市人民公园的人工湖里划了一回船。
不过,这时船上不只是她们两个,还有一个人。这人是个男人,姓廉,叫廉大坡。
大坡人不错。虽然脑子慢点儿,但身体各方面都没问题,是个正常人,体格棒,胖瘦也正好。最可心的是,他家里没啥人,就一个老妈,不过不用你侍候。老太太的身板硬实着呢,将来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你笑啥呀?结婚肯定要有孩子的,不生孩子结婚干什么?
缺德!姐你嘴里嚼蛆,俺不听!
爱听不听,姐可都是为你好。有了孩子,你这辈子才有了依靠。当然了,和谁结婚都能生孩子。但跟大坡结婚,你能进城啊!你长得这么漂亮,嫁给那些农村老耙子不可惜了?你嫁给大坡以后,慢慢地也能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
马翠清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能进城,吃上商品粮,是计划经济时代所有农村姑娘的城市梦。而王兰花的城市梦,朦朦胧胧源自于她八岁那年的盘龙之行。自那次逛过盘龙城里的人民公园,城市给她留下的全部印象就是公园了。
之后王兰花又去了几次盘龙的大舅家,却再没去逛公园。表姐马翠清对请她去公园划小船的承诺不提不念。哪回去,马翠清就是个忙,不是忙考中学,就是忙找工作,忙搞对象,忙办嫁妆忙结婚忙生孩子……忙得王兰花压根找不着机会提醒她“拉钩上吊”的事儿。
不过,马翠清毕竟是个讲信誉的表姐。忙完了自己所有的人生大事后,终于“呼啦”一下想起了她在农村还有个待字闺中的漂亮表妹王兰花。
马翠清那时其实还是在忙,忙晋级,忙进步,忙往上爬……她在工厂已经“以工代干”,当上车间工会主任了。适逢厂工会的女工委员跟着当连长的丈夫随军调走,女工委员空下来的职位,厂子里有十多个人惦记着。马翠清也想补上这个缺,把自己变成正式干部,便把目光盯到了本车间三级车工廉大坡的身上。
廉大坡时年三十有二,还没婚配,自然是车间工会主任的一桩心事。只是,马翠清总是在忙,廉大坡的个人问题也就始终排不上她的议事日程。正赶上厂子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厂长在工作报告中提到要关心职工生活时,情绪激动地脱稿讲:听说有的车间工人都三十二岁了,还说不上媳妇。同志们,咱们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工会组织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出面当当红娘,把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也是工会组织的一项成绩嘛……马翠清才“呼啦”一下觉得自己净瞎忙了,忙来忙去没忙到点子上。从那时起,马翠清便转而开始忙乎廉大坡了。廉大坡娶不上媳妇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他相貌丑,小鼻子、小眼睛、大嘴巴,而且嘴唇特别厚,上嘴唇和下嘴唇像被蚊子叮了没消肿,总那么撅着,看上去是一副傻相。二是他果然有点傻,脑子慢,反应迟钝,不会脑筋急转弯。进厂快五年了,和他般大般的师兄弟都当师傅带徒弟了。他却还在给他师傅帮床子,打下手,不能独立操作。而且,帮床子也帮不好。有一回,师徒俩给压力机滑块铣内螺纹。廉大坡把铣刀装到镗杆子上,开车后,滑块吃上刀,没走几扣,C650车床便发出牛吼般的噪音。他师傅叫一声不好!扑过来停车,但为时已晚,轰隆一声响,车床“闷车”了。滑块孔被胀裂,铣刀也挤成两瓣,炮筒子粗的实心镗杆居然给憋弯了……事故惊动了厂工艺科。铣刀加工滑块内螺纹,是工艺科技术人员的一项革新,一直没出过事故,这次怎么造成这么大损失?师傅一口咬定是这项工艺不过关,技术参数上有问题。那时还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艺科那帮臭知识分子不敢太较真,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查出原因。就在这起事故即将不了了之的时候,廉大坡拿着挤成两瓣的铣刀来到厂工艺科,进门就说,科长,事故原因我找着了。工艺科长正窝着火,对大坡也没好气。你找着了?你能找着还要我们干什么?真找着了,大坡红头涨脸地嗫嚅道,是我、我把铣刀给装反了……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师徒二人一个也没跑了,都被扣了半年奖金。师傅还挨了个处分。子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惰。师傅哭笑不得,点着大坡的鼻子说:装反刀的是你,当叛徒的也是你!摊你这么个傻徒弟我算倒血霉了!
女人找男人,个大个小、丑俊不说,首要的一条,得是个爷们儿,像个汉子样儿。廉大坡这般武大郎卖豆腐渣——人熊货囊,哪个女人能相中?他师傅曾经托人介绍过一个纺纱厂的挡车工,那女工是个寡妇,还拖着两个孩子。然而,条件这么“糠”的带孩子寡妇,跟大坡打了对面后也没给他回信儿。
马主任,难度太大了。师傅提起廉大坡的婚事就龇牙花子。算这个寡妇,我已经给他介绍四个了,都没成。头三个是大姑娘,没看上他情有可原。两个孩子的寡妇也没相中他,对我打击太大。马主任,我是没咒念了,就得你们工会关心了,想法帮他划拉一个吧!
怎么办呢?那些日子把马翠清急的!厂工会的女工委员调走快一个月了,马翠清的几个竞争对手都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工作”据说已经做到厂长家里了。而廉大坡的媳妇还八字没有一撇。当时马翠清就是结婚了,否则,她一狠心说不定会把自己嫁给廉大坡。
还是当师傅的对徒弟的事上心。正在马翠清心急火燎、没着没落的时候,廉大坡的师傅到车间工会办公室献计献策。
小廉子的事,实在不行的话,就得退而求其次了。大坡的师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怎么退?还能往哪儿退?马翠清心想,都退到寡妇的份儿上了,总不能退到老太太份儿上吧?
廉大坡师傅的手腕像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那样蜿蜒一下,试探着说:城里的女人找不着,到农村给他划拉一个呢?
将来来了
在盘龙,城里人娶农村媳妇的例子并不鲜见,马翠清她们厂就有好几对,情况与廉大坡类似,都是男方的条件“糠”了一点,心气却高,想找个漂亮媳妇。而农村的漂亮姑娘都想进城,于是各取所需,城乡结合,成就了一对对的工农姻缘。厂里的人们把这称作“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她们厂插到“牛粪”上的“鲜花”有五六朵呢。
于是,马翠清“呼啦”一下想起了王兰花。
王兰花那年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就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农村的女孩子成熟早,她长得又出众,刚毕业就有人上门来说媒。其中有几户人家,爹和娘都相中了,只等王兰花本人点头,男方就要过来下聘礼。可王兰花就是不点头,不吐口,一个也没相中。爹娘眼瞅着一个个壮实小伙儿和殷实人家从眼皮底下溜过去,闺女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好机会,急得火上房。闺女是咋想的?这么棒的小伙儿,这么好的人家,一个也没看中,这不要坏吗,她想嫁给谁?
王兰花也不知道自己想嫁给谁。媒人们给她介绍的小伙子,在村里不出类拔萃也是数一数二,有的还是她小时候的同学,都知根知底,关系也一直不错。只是,一想到要和他们中的某个人成家过日子,在董屯过一辈子,王兰花的心里就像断了什么念想,觉得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可是,那念想究竟是什么,盼头在哪里,她又说不出道不明,只朦朦胧胧地感觉那是很虚无、很缥缈、很不现实,然而却十分诱人的将来。而将来是什么,王兰花自己也茫然。
就在王兰花默默地下意识等待将来的时候,将来真的来了。
一日,生产队男女社员在村头的大田里耪地。歇气时,王兰花一个人抱着锄杠,在树底下躲阴凉。女大十八变,现在的王兰花喜欢离群索居,不愿意凑热闹,除了下地干活,她平时几乎哪儿都不去。干活也爱一个人耍单帮,离大拨远远的,就像现在。
王兰花!王兰花!小队会计宗海峰从村里跑过来,上地头喊她。
我在这儿。王兰花拄着锄杠站起来,问跑来的宗海峰:啥事儿?
宗海峰是王兰花的中学同学,村里那一茬孩子只他俩在公社中学念书。在学校时两人的关系还算密切。毕业回乡后,宗海峰没像她一样下地干活,而是走公社里一个干部亲戚的门子当了小队会计。二人的肩膀不一般齐了,王兰花心里就不太得劲儿,渐渐和他疏远了。宗家也曾托人到王兰花家为海峰提过亲,被她一口回绝,于是关系就更远了。
你表姐来电话了,宗海峰说。让你抽空去一趟市里。她还说,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王兰花自语,啥事儿呢?地里这么忙……你没问问她?
问了。宗海峰不卑不亢道,她让我告诉你,说请你上公园去划船,你就明白了。
划船?王兰花笑了,大老远的,让我到公园划船,我姐可真有闲心。
她还说,是从前你们一起逛公园,她和你约定的……
十年前小孩子口头会气的事儿,王兰花早忘脖子后了。经宗海峰一提醒,她“呼啦”想起“一棵树,一个猴……”。笑容在王兰花的脸上僵住了。
明天一早——小队会计还是不卑不亢说,村里的胶轮拖拉机也要进城。你如果明天动身,就搭车走,还能省两个车钱。
不用了。王兰花说,我今天就走。说着,她匆匆忙忙跟队长告了假,扛起锄头回家了。
简单收拾收拾,换了身走亲戚的衣服,挎上一柳条筐红皮鸡蛋,王兰花连晌午饭都没吃,就上路了。
小表妹这么快就到了,马翠清喜出望外,见了面抱住王兰花就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妹儿啊,知道姐叫你来干什么吧?这么快就来了!
王兰花用手背蹭着脸蛋,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说……让俺来划船吗?
是划船!当然要划船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姐姐说话算数。马翠清兴高采烈地,不过,还有比划船更好的事儿!
比划船更好的事,就是给王兰花介绍对象,让她和廉大坡见面。
王兰花对廉大坡的第一印象极其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但她当时的心情并不太坏。旧地重游和湖面泛舟的种种惬意,冲淡了廉大坡对她造成的视觉冲击。她没怎么正眼瞅廉大坡,只斜眼溜了一下,再不想溜第二眼了。王兰花更多的是在感受公园,感受湖面和微风……经过十年的建设,盘龙市人民公园旧貌换新颜,不再是“一棵树,一只猴……”了。初夏时节,公园里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湖岸边的丁香正在怒放,一簇簇小紫花在绿叶的映衬下摇曳,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公园的人工湖是个“眼镜湖”,连接两个“镜片”的那座罗锅木头桥,现在变成宽敞气派的水泥桥了。湖南边的猴笼子还在,只是里面的猴子多了。大大小小的弼马温在笼子里攀上爬下,大闹天宫,吱哇乱叫,热闹得像花果山……王兰花坐在船尾,很陶醉的样子,不时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就是不看奋力划桨的廉大坡,好像船上没这个人。
看见那边的运动场了吗?马翠清指着前面的开阔地,记不记得,原先那里是一片大空地?
咋不记得。王兰花瞥过去看,现在改运动场了?
早就改了。马翠清说,那是滑梯、杠子、秋千、跳箱……大坡,你以后有工夫常带兰花到运动场来玩啊。
王兰花对运动器材不感兴趣。杠子、跳箱之类公社学校里都有,用不着谁带她到公园玩这些东西。尤其用不着这个一脚踹不出个屁的什么廉大坡带她来玩。这样的男人,见一面就够够的了。
她本打算船划到钟点上岸后就找个理由和表姐告别,什么吃饭、轧马路、看电影……统统取消。此行就当是表姐兑现同她的十年之约,痛痛快快地划了一次小船。
可是,她无意中瞥到运动场的一种奇特的运动器械,改变了这一切,甚至,注定了她的一生。
当过兵的人
那件器械王兰花从没见过。问马翠清,马翠清也说不清子午卯酉,只囫囵着解释:大概是秋千的一种吧。但王兰花断定,那器械绝对不会是秋千。秋千是两根铁链子吊着一块短木板,那个“秋千”却是四根铁链吊着一个又粗又长的圆木轱辘,两端分别拴在两个铁架上。起码有五个人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打悠悠……
那是什么呢?王兰花出神地琢磨,不由发出了声。
一直闷头划船的廉大坡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浪木。
如果,这时王兰花接上廉大坡的话,刨根问底将“浪木”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玩法问问清楚,后来的一切还不会发生。偏偏王兰花没打算和他说话,没接他的茬儿,转而问马翠清:姐,这个运动场以前圈过骆驼吧?
圈过,是一头老骆驼——
老骆驼那年送屠宰场宰了,包饺子了。没等马翠清把话说完,廉大坡又开口了。廉大坡好像不开口则已,一旦开了口,就要喋喋不休说下去。我吃过那个骆驼肉馅的饺子,一个肉丸的,一咬一包油,好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马翠清横他一眼说,那种大牲口的肉,你也敢吃?
我妈在国营食堂排队买的。我妈说那天站排的人多,一个人只卖半斤粮票,排了老半天呢。廉大坡说起话来就收不住。说完,寻思寻思,又说,骆驼肉算啥?我还吃过熊瞎子肉呢。
狗熊肉你也吃过?看不出来,这么窝囊的人,还能吃到熊肉?王兰花很好奇,便问了一句。
那当然。在我们基地——
行了行了,你嘴大吃八方,属猪八戒的!马翠清不由分说打断他,说完,自己扑哧笑了。
王兰花也咯咯地笑起来。廉大坡像船老大似的,边划桨边随着她姐儿俩嘿嘿傻笑。
小船在湖中平稳地、波澜不惊地按预定航线前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并非预定。因为,这一幕谁也预定不了,纯属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船划到“眼镜”梁处,钻进罗锅桥,水流湍急,船身被冲得有点偏。廉大坡单臂划桨,想把航线校正过来。他一桨下去,啪,翻起一朵浪花,一条鳞光闪闪的鱼儿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船舱。
鱼!鱼!梭鱼!王兰花和马翠清几乎同时扑上去,手忙脚乱将鱼按住。
快,快!拿家什把鱼包起来!马翠清嚷着。
廉大坡扔下船桨,摘下帽子扣过去,将鱼一点点兜进帽子,紧紧捏住。
三人围成一团,细看帽兜里的鱼。这条自投罗网的梭鱼足有一筷子长,没一斤也有八两,黑脊梁背,圆滚滚,肥嘟嘟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七十年代,鱼肉蛋要凭票供应,一条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鲜鱼对人们意味着什么?
还没划到钟点,他们就提前到码头交了船。上岸后,不敢从正门走出去。湖边竖着《游园须知》标牌,明文规定“湖里禁止垂钓”。从正门出去,搞不好鱼就会被管理人员没收。
三人是从公园的墙头上跳出去的。马翠清婚后的家离公园不远,跳出公园围墙,他们便直奔马翠清家。马翠清的丈夫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单等他们游园回来开饭。
刷锅,刷锅!马翠清兴奋得几乎岔了声,忙不迭地指挥丈夫干这干那。她要再加上一个菜,炖梭鱼。
王兰花帮表姐在厨房收拾鱼,廉大坡在院子里洗帽子。
妹儿啊,你们的运气太好了!马翠清边刮鱼鳞,边热烈地发表她的见解。多吉利的事儿?公园里划船的人成千上万,谁遇见过这事?梭鱼多贼呀,钓都钓不上来。嘿,大坡一桨下去,它自己蹦上来了!又赶上你们相亲的日子,懂不懂,这是吉兆啊!吉庆有余,大吉大利呀。妹儿啊,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其实,不用马翠清点拨,从梭鱼蹦到船上的那一刻起,王兰花就兀自嘀咕上了。梭鱼在船舱里蹦,王兰花的心也在心窝里扑腾,七上八下的,不消停了。农村环境长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比较信命。
姐,我看他有点儿半精不傻的……王兰花蹙着眉头,小声嘀咕。
褒贬是买主。听见表妹有话了,马翠清知道事情有门儿。
大坡半精不傻?马翠清乘胜追击,道,他那是实诚!现在这社会,哪儿找这么实诚的人儿?我看,他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有一宗,女大吃拳头,男大吃馒头。放着现成进城的机会不抓住,我看你才半精不傻呢!说着,搡王兰花一把。别在这添乱,到院里帮大坡洗帽子去!
廉大坡的帽子已洗干净了,王兰花来到院子时,他正在脸盆水里给帽子吹气。廉大坡的嘴巴和半张脸埋浸水里,腮帮子鼓凸着,对准帽衬里与帽檐儿交接处,一口一口地发力,帽子慢慢鼓胀起来,像猪尿脬一样漂浮在水面。廉大坡把吹成大泡泡的军帽从盆里捞出来,控了控水,用夹子夹住帽檐,挂在晾衣绳上。
是一顶八成新的军帽。
你……当过兵?王兰花突然问道。
不知是王兰花出现的突然,还是她问的突然,廉大坡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当、当过。不过,我、我……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王兰花得意地说。村里驻扎过解放军拉练部队,宿营时,战士们洗了军帽都是这样吹鼓起来晾晒的,所以她印象深刻。当过兵是好事,多光荣啊,姓廉的紧张什么?瞅他那岁数,当的不会是国民党兵呀。王兰花迷惑了,男方有这么打人的筹码,这么硬实的条件,表姐事先竟一点都没向她透露。是疏忽,还是没把他从军的经历当回事儿?
马主任告诉你的?廉大坡也疑惑了,搔着头皮自语,不让我说,她自己怎么说了?
王兰花嗔道:当兵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吗还藏着掖着?
我没藏着掖着呀!廉大坡有点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着。是马主任交代先不说的。她说,等你过了门以后再说。
你胡说啥呀?王兰花臊成个大红脸,不过,也顾不得害羞了。这个新发现比逮着那条梭鱼更令她兴奋。什么过门不过门的?早说晚说还不一回事,你是个转业兵呗!
不一回事。廉大坡摇摇头,说,我在部队负过伤,早说,马主任怕你不同意。
你负过伤?王兰花伸手上下捏廉大坡的袖筒、裤筒。伤在哪儿?是胳膊还是腿?
没事,胳膊腿都没事。廉大坡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边躲闪边说,是脑袋,脑袋叫炮给崩了。
脑袋?王兰花前后左右打量廉大坡的脑袋。你脑袋好好的呀,伤哪儿了?
这块。廉大坡低下头,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见没?脑皮上有块疤瘌。
王兰花靠拢过来,凑近那脑瓜皮细看。果然,廉大坡的后脑勺上有一窄条弯弯的疤痕,隐在浓密的头发下面,像躲在云层后的一轮残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浪木
不是担心你嫌他残疾嘛。自来他岁数就大,长得还丑,再加上残疾,条件不就更“糠”了?你还能同意和他在公园打对面?其实,大坡这点伤真就不碍啥事儿。我看他的《革命伤残军人证书》了,是三等乙级,和正常人一样,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也不耽误上炕睡觉生孩子。嘻,姐又嚼蛆了……姐也是好意,一心想把你弄进城里,过上好日子,才先瞒着你的。唉,其实我也透露给你了。要是脑袋没受伤,大坡的脑子哪能这么慢?都是那一炮给崩的!
他打过仗?上过战场?王兰花揩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问。
后勤兵打什么仗。马翠清心烦意乱,有些心不在焉。听说是打山洞子时放炮崩的……反正,姐的好话说了九千六,成与不成,行和不行,你自己拿主意。大坡就这一堆一块儿,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可话又说回来了,条件好、溜光水滑的城里小伙儿能要你吗?
那天吃过炖梭鱼的晚饭后,姐儿俩重返盘龙市人民公园,围着人工湖转圈时,终于把话都说开了。
话里话外,王兰花就是觉得表姐不应该瞒着她,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像上当受骗似的,心里不平衡。廉大坡当过兵也好,负过伤也好,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当初就摆到桌面上多好?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马翠清说,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呢。你觉得行,我就回去和廉大坡说一声,你们俩从现在起就开始处了;如果觉得不行,我也得回去,告诉廉大坡赶紧回家睡觉去,别在我们家傻等了。行与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夜幕初降的公园,繁星点点,树影幢幢。湖边的长椅子上,坐着一对一双的男女青年。表姐告诉王兰花,这都是搞对象的。你和廉大坡如果成了,也能像他们一样,天天下晚在公园里唠嗑,说体己话,多时髦,多浪漫啊……
她们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到十多圈时,王兰花站下来,对马翠清说,姐你先回去吧,俺想一个人在这儿走走,心里乱得慌……
好,你在这儿待会儿吧。马翠清说,叮嘱一句,别待太晚了,早点回去。王兰花就一个人在公园里转起来。
晚间的公园里面,游人稀少,比白天寂寥。而且,正像马翠清说的,此时逛公园的几乎都是谈恋爱的,没有像她这样的单身姑娘。王兰花像个没头苍蝇在湖边乱转了一会儿后,自己也发现自己形迹可疑,便不再转了。这时,她正好处在公园运动场外。运动场早已经没人了,黑洞洞、旷荡荡的。但王兰花不怕什么,农村姑娘胆儿大,反正回表姐家也是闹心,不如在这儿玩一会儿,把姓廉的靠走了再回去……
这样盘算着,王兰花进了运动场。她先打了一阵秋千,觉着没意思,便跳下来,想再去盘一会儿杠子。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被廉大坡称作“浪木”的大木头轱辘。
走近了目测,“浪木”大概有她家堂屋里的房梁那么长,甚至比那还要长,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
王兰花学着白天那几个人的姿势,蹁腿骑在“浪木”上,脚撑着地面悠荡几下,木头轱辘前后悠荡起来,还真有点风吹浪打的感觉。怪不得叫“浪木”呢,挺好玩的。这样荡了一会儿,王兰花荡出了一点门道。她跳下来,跑到“浪木”的一端,双手撑着木轱辘的一头发力,一下,两下,三下……“浪木”越荡越快,越悠越高。王兰花觉着差不多了,跑回到原来位置,准备纵身跳到“浪木”上。就在她一脚蹬地,一脚腾空,即将跃上“浪木”之际,两只胳膊突然像被虎口擒住,紧紧地叼着动弹不得。
哎呀,疼死我了!王兰花一声惊叫,连痛带吓,瘫倒在地上。
别上!危险!随着一声断喝,王兰花方才看清,擒住她胳膊的不是什么虎口,是一双铁钳般的大手。
妈呀!谁?王兰花尖叫一声,跳起来要跑。
小王,是我……
你是谁?……离我远点儿。王兰花惊恐地向后倒退着,不让那人靠前。
吓着你了?那人的声音很耳熟,这会儿细声细气地。我不是坏人,是自己人,别怕。
王兰花听出来也认出来了,自己人是廉大坡。
你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王兰花镇定下来,扑撸扑撸屁股上的土,冷冷道。我没想要到这儿来。廉大坡说。我都到家了,我妈让我来的,我才来。
你妈?你妈让你来公园干什么?王兰花问。
怕你出事呗!廉大坡一五一十说道。我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在你姐家等你呢。我妈又问你干什么去了,咋没一块儿在你姐家?我说你一个人在公园待着呢。我妈就把我说了。我妈说,天这么晚了,市面上又这么乱,公园是啥地方?遇上坏人怎么办?婚事成不成,咱说了不算,闺女大老远奔咱来的,可不敢出点啥事啊……
你就来了?
我不爱来。廉大坡梗着脖子,说,我妈非让我来!
你为什么不爱来,嗯?
我妈也这么问我。廉大坡说,很悲壮的样子。我不爱低三下四的,人家没看上你,你还往跟前凑啥劲儿?我脑子慢,但还不是猪脑子,能看出来眉眼高低。
那……你怎么还来了?
我来是来了,没让你知道。廉大坡指着湖对岸那一片园林,说他老早就来了,从罗锅桥那儿就一直在后面跟着她,一直跟到运动场。
王兰花无声地叹了口气,睨一眼黑暗中这个男人,心想,如果他再年轻几岁,或者,嘴唇再薄一点儿,该多好?
到运动场了,我也没让你发现。廉大坡继续不打自招。你打秋千、练杠子……我都放心。你要走“浪木”,我心就没底了。这东西险着呢。我们基地有个山东兵,训练时被它撞骨折了,到复员时腿还瘸呢……走“浪木”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他狠狠踹一脚还在悠荡着的“浪木”说,这原来是海军舰艇兵训练用的,现在怎么弄到公园里了?伤了人怎么办!
月亮地下,“浪木”不紧不慢,摇摇摆摆,随惯性来回地悠荡,铁架上的锁链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叫,仿佛抗议廉大坡踹了它。
走,不玩了。廉大坡直筒筒地道,毫无商量余地。我送你回家。
王兰花也不想玩了,深更半夜,和一个老爷们儿在公园呆着,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便跟随他向公园大门走去。
路过公园的花窖时,王兰花闻到一阵淡淡的槐花香。她记得花窖后面是一片槐树林,那棵老槐树还在吧。王兰花停下来。说她想看一眼那棵老槐树,有年月没看见它了。
偏偏,廉大坡也说,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着了。
咋了?王兰花问。
老槐树要死了。廉大坡说,树肚子被虫子掏空了,现在只剩下一层黑树皮,树叶都掉了。我妈听公园的人说,这几天就要把老树伐了,省得招虫子。
呀,王兰花急了,说,那就更得看看了,说不定已经伐了呢。
老槐树还在,鹤立鸡群地伫立在小树林中央。十年未见,一抱多粗的大树干,中间部位已被虫子蛀出了一个窟窿,两头透亮,窟窿大得都能钻进去人。高大的树梢佝偻着,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是,靠树腰的几根枝条还生着一簇簇青叶儿。
这棵树死不了。王兰花围着老树前后左右看过,断定。
都这样了,还死不了?廉大坡固执道,意即王兰花在说胡话。
俺说死不了肯定死不了。俺们堡子外有一棵老柳树,前些年也是树干被掏空了。大伙都说树要死了,都等着伐了树,能下来几个好菜墩子。没想到,过了一夏,它又缓过来了。
廉大坡哼一声,还是不信,只是不公开表示了。
你等着。王兰花很在行地探头向树窟窿里看看,然后偏着身子钻到树洞子里,伸手摸了摸里面的树皮。大声说,里面是湿的,潮乎乎呢,还有生命力。不信你来摸!
廉大坡说,不摸我也知道,那是露水。
突然,树洞里的王兰花像鬼掐了似的尖叫起来:妈呀!谁抓俺?啊啊……廉师傅,廉师傅!快!
廉大坡以为她被树洞里的野猫、黄狼子咬了,忙叫:别动,别动!越动弹你越疼。等着,我来啦!
廉大坡笨手笨脚拽王兰花的两条腿,想把她从洞子里拖出来。王兰花却叫道,别拽!抓俺的衣服呢,不能拽。
不让拽,那怎么办?廉大坡急得没法,团团转着,最后竟说,等着啊,我找人去!
找什么人?真是个死熊窝囊废。王兰花又气又急,嚷道,你从那面钻里面看看再说嘛!
哎哎。廉大坡这才转到树洞的后面,侧身钻进树洞里,顺着王兰花的衣服后襟往上摸索,找到了症结——不是野猫黄狼子,一片支棱着的树节,挂住了王兰花的后大襟。
没啥大事,是树节子刮了。廉大坡一边说,一边抖搂她的后衣襟。树洞里的空间狭小,不得施展,廉大坡抖了几下也没抖下来,便有些急,让王兰花使劲挣,自己挣出去。王兰花心疼她的花衣服。家里外头,她就这一件出门穿的褂子,刮破了怎么办?
俺把褂子脱了,你给俺摘下来。王兰花说着,仰着身子解开了衣服扣。
说时迟那时快,刷!一道闪电般的光柱,从树洞外射进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兴奋而刺激的呐喊:
把他们按住!
捆起来!捆起来!
好家伙,抓了个现行!
黄泥巴进裤裆
说吧,这么晚了,你们一男一女在公园鼓捣什么?
……我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怎么送到小树林了,那里僻静是不?
她想看看老槐树。
看老槐树怎么钻到树洞里了,嗯?
我说,老槐树要死了,她说死不了……她就钻树洞了。
她钻就钻了,你钻进去干什么?
她、她让我钻的……
不要把责任往女方身上推。挺大个老爷们儿,别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我没提裤子。
你没提裤子,她可脱衣服了。别狡辩了,老实交代,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
你说你们啊,干就干呗,还吵吵巴火的,怕别人听不见呀?什么潮了,湿啊,摸呀……胆儿挺肥啊!
她那是摸树皮,是不是小王?小王,你倒是吱声啊!别让他们一个劲地审我呀……
王兰花还能说什么?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她只觉自己简直屈死了,冤死了,窝囊死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瞧着吧,不出三天,老王家姑娘在市里公园搞破鞋、被民兵抓着了的消息肯定在村里哄哄得连驴都知道。她还有脸活,家里人还有脸活吗?可事实上,她啥也没干,连对象都没想和他搞呀。怎么竟落了这个下场?想到这里,王兰花再也憋不住眼泪了,哇地失声痛哭。
别拿哭吓唬人!你这号货,我们见得多了。老实交代,他是第一次,你是第几次呀?
她、她大概也是第一次。我们——
闭嘴!没问你。把他拖到那边铐起来,等着明天游街!
游街?我们又不是走资派,我是工人,她是贫下中农,游我们干什么?
你们是走资派的社会基础,是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是腐蚀剂,是大染缸……
王兰花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在万念俱灰的极度悲凉中,她发出了撕肝裂胆的一声哀嚎: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搞对象谈恋爱也犯罪呀?!
少来这套!犯事了都说是谈恋爱。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拿我们基干民兵当猴耍,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收拾你们这些破鞋烂袜子,一抓一个准!
小王说得对嘛,我们就是搞对象!马主任介绍——
什么马主任驴主任!你当我们眼瞎呀?搞对象和搞破鞋我们看不出来?我问你,你多大岁数?
我三十二。
她多大?
她十八岁。
你他妈都快赶上她爹了!老牛还想吃嫩草?没办你个强奸幼女罪,算便宜你!
俺们真是谈恋爱,俺表姐介绍俺来的。不信你们问俺表姐!呜呜……
有完没完了?他搬出个什么马主任,你又搬出来俺表姐。实话告诉你们,搬出亲爹来也没用。等着明天游街吧!不游游你们这号的,公园里的歪风邪气就打击不下去……
到下半夜了,还不见王兰花回来,马翠清觉着不对劲,便叫上当家的,打着手电筒,到公园里找人。哪儿都找遍了,马翠清嗓子快喊哑了,也没找到王兰花。
这妮子回乡下了?不辞而别?马翠清猜测。
不会吧?当家的说,能不能和咱走两岔了?
两口子又急忙往回找,路过公园大门口,见群专队部办公室亮着灯,屋子里隐约还有哭嚎声,好像在办案子,走过去趴窗户一看——廉大坡戴着手铐子,跪在地当央,鸡啄米似的给人磕头;王兰花蜷缩在墙角,披头散发地号啕大哭……
车间工会马主任可不是好惹的,马翠清一脚踹开群专队办公室的门,冲进去就问:你们干什么?凭啥抓我们车间工人?
你是谁?见来人气势汹汹,而且事发突然,群专队的人一时愣了神。
廉大坡见了马翠清,抱住她的腿就不撒手。马主任,快救救我们,他们要拉我们游街!
王兰花看见表姐,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街?谁敢!马翠清叉着腰板,保持着进攻架势。凭什么呀你们?
你是干什么的?基干民兵们回过神了,纷纷荷枪实弹地围上来。
少他妈来这套!马翠清拔拉开杵到她跟前的枪筒子,冷笑。老娘参加武斗的时候,你们还是红小兵呢。把家什都给我收起来!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们厂的退伍残疾军人,脑子受过伤,他要吓出好歹,别说我们厂子跟你们没完!
你们厂子?你是哪个厂的?
红星机床厂。怎么,没听说过?马翠清掏出工作证,拍到桌子上。
她就是马主任!我们车间领导。廉大坡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缩在墙角的王兰花,也是她表姐。
哦,是你呀。基干民兵的头头翻弄着工作证。马翠清……二车间工会主任。好啊,你来了正好。你们车间职工违反公园的游园规定,半夜三更,在公园里进行违法活动——
违法活动?马翠清莫名其妙,问,他俩的胆儿加一块儿也没兔子胆儿大,让他们去违法他们也不敢,是偷了还是抢了?
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兵头头拿起一沓询问笔录,在手里掂掂,说,男的已经招供了,但交代得不彻底,狡辩说他俩这是第一次。不过也足可以立案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请马主任过目。
马翠清扯过那几张纸,在手里团巴团巴撕个稀巴烂。哼,第一次,可不是第一次咋的!他俩这是第一次见——
姐,他们不讲理!王兰花声泪俱下,抢着说,俺和大坡正常谈恋爱,处对象,犯哪门子法了?硬说我们搞破鞋,还要游街……你们城里咋这样啊,不让结婚娶媳妇了?
一丝意外的惊喜在马翠清脸上掠过。难道,让她磨破了嘴皮子都没吐口的王兰花,和廉大坡在公园关了这一会儿就把事儿定了?坏事变成好事啦!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腰板儿拔得就更直了。听没听见?他们是在合法谈恋爱,正常搞对象,都、都快结婚办喜事儿了。知道媒人是谁吗?是我!
得理不让人的马翠清随即开始连珠炮似的上纲上线,指责公园群专队搞逼供信、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队伍不纯、别有用心、给红色政权抹黑……
基干民兵知道遇上茬子了,但也不肯甘拜下风承认错误。说,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搞对象,他俩脑袋上又没贴帖儿。你说你是媒人,能证明他俩,可谁证明你呢?官凭文书私凭印。对不起,拿他们双方单位的证明信来领人……
马翠清太了解社会上这些群专队了,都是各工厂抽调来的闲乱杂人——好孩子谁往庙上舍?基本上都是些混混儿,套上个胳膊箍就人五人六的,跟这些人较不出真来。便说,不就是要证明信吗?你把他们放了,让他俩分头回去开信。
群专头头不干,说,放了他们,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我押在这儿呀!马翠清一屁股坐下来,当起了人质。
廉大坡的证明信开得挺顺利,第二天回厂革委会就开了。王兰花的信却一波三折。
生产队那里很痛快,王兰花回去编个诳儿跟队长一说,队长就同意了,说,你直接找会计开吧,戳儿都在他那儿。
到了小队会计那儿,却没那么痛快了。宗海峰问她:走亲戚,开啥证明信?早先你走多少回也没开过吧?
队长让你开你就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兰花,咱们曾经是同学,既然同学过,我就得对你负责。
你是俺啥人,为俺负责?
既是同学,又是乡亲,可能还沾点青梅竹马吧?
谁和你青梅竹马?想得倒美……麻溜的,俺还等着赶车呢。
王兰花同学,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俺啥也不明白。俺就知道你手里有了点小权,就学会刁难人了!
兰花,我这么做是为了慎重,是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我。
俺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俺!王兰花急了,扯开嗓子嚷起来。表姐马翠清还在盘龙人民公园当人质押着,廉大坡回工厂开信不知能不能开出来。夜长梦多。宗海峰这么没完没了地黏糊下去,指不定公园群专那边又要起什么幺蛾子。不能让他再磨蹭下去,反正也是那么回事了,干脆一遭办完得了。
你不是要刨根问底吗?好,俺满足你。王兰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俺这次走亲戚相中了一户人家,是城里人,住工厂,是三级工,还是转业兵。俺要和他登记结婚,城里街道要我一份村里的证明。你就这么写:王兰花,女,十八岁,汉族,共青团员,家庭成分贫农,初中文化,未婚……
宗海峰不再吱声了,垂头寻思半天,一把抓过队部桌子上的便签,拧开钢笔帽,刷刷刷,一气呵成,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公章,当!在证明信落款盖了一个鲜红的大印。
“紫茄子”爆炸
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而且,这朵鲜花比以前哪一朵都要鲜、嫩。牛粪呢,却比先前任何一坨都更糟糕,更差劲。这种强烈的反差和不般配,不公正,一度曾在红星机床厂二车间乃至全厂造成心理失衡。除廉大坡师傅那般岁数的老工匠,几乎所有小青年,包括厂部的少壮派“白领”们对这桩婚事都愤愤不平,议论纷纷。
马翠清希望把事情做大。她把婚礼现场布置在车间会议室,张灯结彩的,还请来了厂报的土记者,自然也请厂长了。马翠清的理由很充分,帮助大龄青年廉大坡解决个人问题,是厂长在职代会上交给我们车间工会的政治任务。现在,这项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所以这结婚得大张旗鼓。
马翠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但是,举行婚礼那天,只临时来了一位厂党委副书记,厂长到南方开会没回来。副书记是新近到厂领导班子的青年干部,年龄不大,才二十六七岁,是刚从“虎班”里放出来的“火箭干部”。年轻的党委副书记到会场一看,属于自己这个年龄段的漂亮姑娘,嫁给了又老又蠢又丑的廉大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顿时就不好,尤其对促成这桩婚事的马翠清感觉不好。加之,二车间几个调皮捣蛋的刺儿头,唯恐天下不乱,挖空心思想把婚礼搅黄,他们事先撬开马翠清的卷柜,偷出一打工会平日向已婚职工发放的避孕套,吹鼓起来,染上颜色,混在会场主席台上悬挂的气球里。
尽管感觉不好,副书记作为证婚人、唯一到场的厂领导,还是得讲话的。那时刚刚实行“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的刚性计划生育政策。讲话里必不可少的,在结尾时要强调一句“希望新婚夫妻一定要搞好计划生育”之类原则话。副书记不例外,也说了这句话。
该着马翠清倒霉。副书记的话音未落,他头上的一只气球因室内温度升高,气体膨胀,“啪”的一声爆了。副书记吓一跳,底下坐着的工友们也都一哆嗦。台上台下的目光不约而同,齐齐聚焦在主席台挂的气球上,就发现了那十几个花里胡哨茄子样的东西。全场顿时哄堂大笑,婚礼乱成了一锅粥。
副书记没笑,脸色非常难看,直到新娘子给他点烟时,才多少缓和一点。王兰花给副书记鞠了一躬,毛嘟嘟的眼睛里含着泪,划火柴的小手抖着,点了几次才点着。谢谢杜书记……声音似在哽咽。副书记不由多看了王兰花几眼。在写满无奈和委屈的新娘子脸上,年轻的杜副书记还读到了圆润、姣好和青春,于是,心情就更加复杂、压抑。勉强抽完这支喜烟,杜副书记推说还有个会,便提前离席了……
至此,马翠清谋求厂工会女工委员的一切努力,实际上已全部化为乌有。她不如不努力了。不努力,她和那几个竞争者还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努力,反而把自己坐回去了,等于提前出局。杜副书记直接分管厂工会,在研究人事工作的厂党委会上,他一句“马翠清连避孕套都发不明白,还想当女工委员?”就把她“帕斯”了。
马翠清一股火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差点把命丢了。仗着年轻,底子好,她总算捡回一条命。但车间工会主任的位置被人取代了,“以工代干”“代”不下去了,马翠清稀里糊涂地又恢复了工人编制,由马主任还原为马师傅。
这时马翠清已经没精力计较什么你高了我低了你升了我降了,保命要紧,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病好之后,身板和精神头也大不如从前,马翠清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进而长年泡病号,不正经上班了,逐渐地也成了社会闲散人员,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