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袍哥(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宪兵,军队
  • 发布时间:2013-06-14 11:00

  一 都是“斯宾”惹的祸

  1935年,重庆朝天门码头。

  好一河大水!每临盛夏,两江交汇的朝天门码头总是汪洋恣肆,格外空阔。

  由于天气炎热,码头每到黄昏,太阳打斜,总会格外繁忙。泊在码头上的洋铁船,大木船和小舢板总会趁晚凉风起之时上货下货,码头沙滩上、囤船边,卖瓜子、炒米糖开水,卖香烟的小贩们开始朝上船下船的客人推销货物,叫卖声此起彼伏。光着脊梁的挑夫则踩着跳板,一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将一挑挑的货物担下担上,隆起的背脊上,豆大的汗珠在夕阳的辉映下闪闪发亮。五彩斑斓的落霞映红了大江,风动船樯,波光闪烁,一派旖旎风光。

  时近晚七时,一艘机驳船驶抵码头。船上几个士兵刚放下跳板,早有候在码头上的一大帮士兵在二十一军邓国璋师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带领下跑步迎来,然后在码头上“呼”地散开,围定机驳船。紧接着,一长溜挑着子弹箱的力夫在两排兵士的看押下,踩着晃悠悠的跳板上了机驳船。子弹箱一挑接一挑,驳船上,排长张顺子指挥着士兵堆码上船的货物,并不断嘶声吆喝:“弟兄们,麻利些,这可是咱吃饭的家伙,别他妈弄混啦!”

  码头上,营长苟胜至瞪圆了双眼,正扯开喉咙催促着挑夫,要大家加快上船的速度。单瞧那火烧眉毛的样,就仿佛前方已经打响,正等着子弹急用。而他身后呈扇形散开的两队士兵也全都荷枪实弹,剑拔弩张,惊得旁边刚抛锚的一艘小客轮上的客人忙绕道而走,生怕惹上麻烦。

  原来,今天是川军邓国璋师一个团奉命移防万县,枪支弹药及军需在码头装船。

  军队移防,原本犯不着如此虚张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邓国璋在这批弹药中藏有近三千公斤吗啡坯子,走私毒品,且属天量,露馅就是杀头死罪,谁个担待得起?!

  利用长江水道走私毒品,原本司空见惯,部队利用移防之机夹带毒品,更是稀松平常,就算查获,也可罚款走人。之前,上至宜宾,下至宜昌一段江防,完全由四川王刘湘的二十一军川江航务管理处负责,刘湘曾明令:“航务处是川江唯一航政机关,并代行江防司令部、水上警察所有职权。”然而,自从蒋介石的中央参谋团入驻重庆,情形就完全变了。中央参谋团别动队总队长康泽,系全国禁烟委员会缉私室主任。这家伙一进川,奉蒋之令立马成立重庆禁烟督察局,并委派其手下第一金刚赖奎龙为重庆缉私专员。其时,川江烟毒走私极为猖獗。所谓走私,有两个含义:一是偷漏税款,一是秘密贩运毒品。前者是指贩运鸦片烟土,后者是指高根、海洛因、吗啡,亦即一般人所称的白面、红丸、曹达、梭梭。赖奎龙,四川安岳人,黄埔六期生,自坐镇川江,确也有些手段,上任伊始,就接连露了两手:一是一次接法国“都大”兵舰上一个叫李阿根的两份密报,称由重庆开宜昌的“都大”兵舰藏运私土、吗啡,特来告密,希望得笔赏金,并称:“如果不实,甘具死结。”赖奎龙得报,立马亲自带上两个有经验的钎子手上舰,直奔李阿根所揭发的设有秘密机关的水手舱查看,缉私人员把舱中床铺箱柜详细翻检,又细敲墙壁,均无异状,伪装成马弁的钎子手亦看不出破绽。洋舰长一看没查出毒品,立马气壮如牛,声称要通过领事馆向中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哪知赖奎龙一声冷笑,命人将李阿根带到水手舱。李阿根指着木望板上的电灯,叫把电灯玻盖卸下。玻盖一落,即出现一个人头大的圆洞,伸手入洞,即拉出一个串袋,里面尽是烟土,又接连拉出若干串袋,均是烟土和吗啡坯子。洋舰长见事情败露,只好将两个中国小工和一个法国水兵拘押,以为搪塞。此次共缴获鸦片烟土二千九百余两,吗啡坯子百余两。如果说赖奎龙这次是捡了个落地桃子,那接下来的这一桩,就并非运气了:一天,一条由宜宾走汉口的客轮在嘉陵江码头停靠,赖奎龙闲来无事,带着几个跟班上船检查,一个多钟头下来,满船用篦子篦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正准备下船,一扭头见舱壁上挂着两条四五尺长的大鱼,赖奎龙脱口赞道:“咦,好大,这鱼脑壳做砂锅鱼头怕硬是安逸喃!哪位的,分一条喃?”船舷边,一位四十来岁的壮汉子立起身,慌忙赔笑说:“长官,这鱼是带到汉口送人的,分不得。”赖奎龙原本是开个玩笑,并没想分他的鱼,可听了这话,却感到几分蹊跷,心想:汉口多的是鱼,这客人何必从宜宾大老远带两条死鱼去送人呢?于是叫来一位弟兄,说:“这鱼怕有点名堂,先从鱼嘴巴里插一钎子再说。”客人闻言,陡然间变了脸色,一扬手,袖筒里飞出一把匕首,直端端朝赖奎龙扎来,这赖奎龙虽是财主羔子,小时其父却曾延请武师在家中设棚授艺,身上有些功夫,见匕首扎来,一偏脑袋,让过匕首,只听一股劲风,匕首竟“当”地一声,扎在舱壁上。那汉子一惊,猛地鱼跃而起,一个猛子扎进了江中。显然,这汉子水上功夫极好,只见水花一闪,竟没了踪影。手下几个缉私队员忙抽手枪,却被止住了,赖奎龙从舱壁上拔下匕首,眼望江边,只冷冷说了句:“老子肯信,他是水猫子变的,气都不换一口?”话音刚落,离船四五十公尺的波浪间,倏地露出了半边脑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赖奎龙细眯眼睛,一甩手,匕首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竟稳稳地扎在了那颗刚露头的半边脑壳上。江面立马一抹血红,那半边脑袋倏然间再次沉了!自此,赖奎龙和他的水上缉私队名声大振,令人不敢小觑。从此川江道上,黑道中人但凡走私鸦片、毒品,莫不加倍小心。

  难道老蒋真个对烟毒深恶痛绝,想戒绝鸦片么?非也!

  自第一次国内大革命以后,除红色政权区域不准贩卖烟毒外,其余区域均是烟馆林立。四川刘湘、杨森,贵州犹国材、王家烈,湖南鲁涤平、何健等军阀莫不大批贩毒,一船烟土下长江,一船枪械带回去。甘肃、宁夏的马福祥、马鸿逵,新疆的盛世才等,也经常有大批烟土东运;安徽、河南等地军阀看得眼红,也强迫百姓栽种罂粟,勒收亩捐。当时国内走私途径,大抵可分三线:一,由长城以北领域,经北京、天津而散布于华北;二,由上海口岸,散布于苏、浙及内地各省;三是由四川顺流而下,散布于华中各城市。凡市属某某洋行、某某药房几乎都是贩毒机关。鸦片之所以屡禁不绝,其因就在暴利。据考,民国时期四川各县普遍种烟,年征烟税一项即达四千余万银元。其时,烟税称“特税”,蒋介石虽在汉口没有“特税局”,但四川“特税”却为刘湘禁脔。1935年蒋介石的中央参谋团入驻重庆,为争得这块肥肉,陈布雷、杨永泰为蒋策划,取消特税局,另设督察处,对鸦片实行统收统运,不受各省市、各部院管辖,直接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命令行事,把特税划归行营直接管辖,并特设一个“农民银行”,其收支财政部亦无权过问,为蒋个人金库。这笔“特税”的支出,一是用于“剿共”;二是用于扩充他的私家军队——宪兵、特务组织;三是用于收买贿赂杂牌军将领。为严控各地军阀私运鸦片,垄断鸦片黑金,麻痹民众,1935年4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公布《禁毒实施办法》,同时裁撤禁烟委员会,设禁烟总监,禁烟总监一职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兼任,宣称“两年禁毒,六年禁烟”计划,并在《禁烟治罪暂行条例》中规定:凡制造、运输、贩卖毒品者,意图营利为人施打吗啡、或以馆舍供人吸用毒品者均处死刑。老蒋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不但抢走了原本属于刘湘的钱袋子,让刘湘打不出喷嚏;而更为重要的是,短了刘湘财路的同时,也就极大地抑制了四川实力派的发展。

  然而,老蒋拨发的军费只够吃饭,部队要扩军,要买枪械、子弹,走私贩毒立成最大弊病,于是千里川江之上,缉毒与反缉毒的猫鼠游戏竟愈演愈烈。年前,刘湘的几个袍哥师长刘树成、陈兰亭邓国璋通过青帮大佬顾阿毛从上海弄来几台制毒机器,在歌乐山一个山洞里秘密设下一处吗啡厂,生产出吗啡三千余公斤,却苦于无法变现。邓国璋去峨眉山军训前交代,一定要想法尽快运出夔门。而此次邓师一个团移防万县,正是机会,因此负责这次毒品押运的任务就落在了眼下这位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肩膀上。之所以这次毒品押运由苟担当,一者,苟是袍哥中人,而最为要紧的是,苟虽为营长,官不大,却是邓国璋当年拉棚起事时的老弟兄,不但有胆量,敢担当,且与邓有八拜之交,是邓的过命弟兄!说起苟胜至,颇有些传奇:苟胜至爹妈死得早,十二三岁时就独自带着妹妹小菜花流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认得的人都叫他狗剩子,姓啥名谁,他自己也弄不清。十三四岁上,兄妹讨口到大竹苟家山,当地人见他可怜,让他在山腰搭了个茅屋,劈出一块生荒种包谷,这才定居下来。谁知,他妹子小菜花十五岁那年,因出落得水灵,被当地财主胡黑皮看中,骗至家中,意欲强奸,小菜花不从,一头碰死在了胡宅后院的井台边。胡黑皮原以为狗剩子兄妹无依无靠,可随意欺侮,哪知这狗剩子长年风里雨里讨口要饭,却脾气刚烈。这天夜里,狗剩子将一海碗包谷烧倒下喉头,抄起一把磨得雪亮的劈柴弯刀,摸黑潜进了胡家老宅,竟人不知鬼不觉,一气儿砍下胡黑皮一家五口的脑袋,然后装进一只竹篾背篼,投奔了六十里外黑风垭上啸聚山林的邓国璋。那时的狗剩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瘦得四眼落凹。邓国璋坐在垫着野猫皮的椅子上一瞪眼:“投奔我,总得递个投名状,你凭啥?”狗剩子乜了眼邓国璋和他身后那一班恶眉凶眼、胡子拉碴的弟兄,缓缓放下那只竹篾背篼,“呼”地将五颗血淋淋的人脑壳倾倒在脚前,道:“凭这!”自此,狗剩子留在了邓国璋身边。不久,邓国璋招安成军,自营长、团长而旅长,而狗剩子却始终留在邓国璋身边,成了邓国璋的贴身马弁。二刘战起,重庆仁字堂口袍哥大爷况绍武受刘湘之托往永川策反邓国璋,被军前执法队彭诚凡拿获,与邓国璋一同单刀赴会前往救驾的那个马弁,就是这位狗剩子兄弟。二刘战后,刘湘人马大增,邓国璋擢升师长,邓国璋将狗剩子提拔为手枪营营长,依旧留在身边。然而,当师参谋长廖歪嘴向狗剩子颁发委任状时,却出了麻烦,“狗剩子”这三字实在碍眼,上不得军官花名册,于是要狗剩子改名。谁知狗剩子却一瞪眼道:“袍哥人家,坐不更名,站不改姓,要球不得!”参谋长廖歪嘴哭笑不得,只好变通,良久才一拍脑壳,取了个谐音:“苟胜至”。胜至,名儿大吉大利。狗剩子一听,这才笑着认了。自此,才有了眼下这“官名”!

  在手枪营营长苟胜至不断的催促中,挑着子弹箱的挑夫有条不紊地沿跳板将一箱箱弹药担到船上,一切顺利,毫无悬念,只要弹药上完,机驳船即可升锚起航。苟胜至望一眼对岸山上那轮行将西沉的太阳,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退到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哈德门香烟,掏出打火机“啪”地点燃。哪知刚吸了一口,连长张三兴跑了过来,朝身后一指,道:“苟营长,你看那边,好像是水上缉私队的人来了。”

  苟营长一扭头,果然,三个腰挂德国二十响驳壳枪的家伙晃悠悠沿着江滩走了过来。走在头前的那位他认得,正是人称徐矮虎的千厮门水上缉私派出所所长徐庆东。这三个家伙今天全一身便服,脑壳上全都扣了一顶巴拿马草帽。今天的徐矮虎特别,左手里竟牵了一条身量高大的洋狗。也许是天太热,这洋狗大伸着一条血红的舌头,呼呼喘气。苟胜至一惊,立马平静下来,朝这位连长命令道:“张三兴,你马上通知所有弟兄,给我把驳船看紧了,这船可装着咱弟兄们的命,任谁也不得靠近!”

  苟胜至说罢,将香烟狠吸一口,把还剩一大半的烟蒂丢在地上,狠劲踩灭,一扭头,迎了上去。人未到,就先自打起了招呼:“哟,哥几个,好兴致,到江边寻凉?”

  徐矮虎手牵洋狗,咧嘴一笑,道:“听说是移防万县?”

  苟营长递上哈德门香烟,道:“嗨,大热天移防,真他妈够受,你看我这一脑壳的汗!”

  “装船的是啥子喃?”徐矮虎边说边手牵洋狗就想往机驳船边靠。

  然而,却被码头边的士兵一横枪挡住了去路。连长张三兴跑过来,朝几个正上船的挑夫一指,赔笑道:“全都是些子弹、炸药,弄不好会爆炸,天太热,那边囤船上有凉茶,哥几位,请!”

  苟胜至也不失时机地向徐矮虎几位一摊手:“徐所长,请,听说你哥子有些酒量,码头上的李老幺烧腊摊不错,我赔哥几位喝几盅!”

  徐矮虎好酒,见酒必醉,听说有酒,一咧嘴角道:“好,弟兄们,既然苟营长给脸,咱得接着,走,喝酒!”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只见那只洋狗突然一阵狂吠,将徐矮虎手中的绳子绷得笔直,要往外扑。

  徐矮虎一惊,道:“吔,怪啦,莫非这驳船上有毒品?”

  原来,徐矮虎牵的这条洋狗是重庆水上缉私局花重金刚从国外引进的一条缉毒犬,是一条名叫“斯宾”的德国牧羊犬。据说,训练犬只缉毒,始于1925年《日内瓦禁烟会议公约》之后。不过,以狗缉毒,中国还是新鲜事。在徐矮虎看来,这纯属是拿钱操洋派。今天,于徐矮虎而言,牵狗溜达,不过抖抖威风。

  徐矮虎正惊疑间,手一滑,洋狗“斯宾”竟一摆头猛地挣脱了绳子,呼地蹿出,越过持枪守卫的士兵猛地扑向一个正踩着跳板上船的挑夫。洋狗高大而威猛,昂起头,就像一只小牛犊。挑夫猛一扭头,见洋狗扑来,心里一慌,子弹箱滑落,“砰”地砸在了地上,木箱散架,吗啡坯子滚了一地。

  洋狗扭头朝向主人,一阵狂吠,像是邀功请赏。

  “徐所长,吗啡!”徐矮虎身旁一个家伙眼尖,一声惊叫。

  就像豺狗嗅见了血腥,徐矮虎双眼一亮,一挥手就领着两个缉私队员扑了过去。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手枪营营长苟胜至的心脏猛地一沉!

  缉私队员一步上前,抽出短刀,立即撬开另一只木箱:也全是码放得齐齐整整的吗啡坯子!此时,徐矮虎难抑心头的狂跳,按水上缉私局规定:凡查获毒品,可按毒品价格百分之十五提为奖金!这可是真金白银啊,在心脏的狂跳声中,他已分明听见了钢洋的叮当声。

  姜子牙卖灰面,偏遇旋头风!

  连长张三兴一脸刷白:“营长,咋办!”

  苟胜至一硬脑壳,大步上前,道:“徐所长,小弟我不过顺道搞几个酒钱,还望哥子你法外施恩!”

  “上命难违,对不住,这两箱吗啡我得抬回水上缉私所!”徐矮虎一张脸似笑非笑,道:“苟营长,请让你手下的弟兄立即停止装船,准备接受检查,没我的命令,机驳船不得离岸!”

  徐矮虎扭头朝向早已吓傻的挑夫:“担上箱子跟我走!”

  单就这两子弹箱吗啡,按当时颁布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毒治罪条例》足可砍几个脑袋,岂能让徐矮虎轻易拿走?苟营长眼底寒光一闪,朝张三兴递了个眼色,张三兴会意,嚯地拔出手枪,挡住徐矮虎;几乎是同时,士兵也呼地冲了过来,将徐矮虎和他的两个弟兄围在当中。袍哥队伍就这样,平日里称兄道弟,大碗酒,大块肉,遇事,愣头就冲!

  徐矮虎和他的两个弟兄平日里也是吃铁吐火屙秤砣的狠角色,但抬眼一看,四周尽是些饿狼般凶巴巴的眼神,立马觉出了形势的凶险,按住腰间的手枪,却没敢再动。只有洋狗“斯宾”不明就里,还在昂头狂吠,直到被谁在背脊上猛砸了一枪托,才一声惨嚎,仓皇而逃。

  苟胜至大字不识一箩筐,脑壳却不笨,见火候已到,忙挤进人圈,朝士兵们一声吆喝:“散开,散开,徐所长又不是外人,屁大点事,能不通融?”说罢,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一千块的银票,塞到徐矮虎手中,笑吟吟道:“徐所长,给小弟我一个面子,如何?”

  徐矮虎在接过银票的同时,分明感到,此时,他的后腰上正顶着一根硬邦邦的枪管!

  徐矮虎江湖厮混多年,他知道,此时如道半个不字,说不定立马就会被人放翻,转瞬尸陈码头!于是识趣一笑,就坡下驴,道:“好,苟营长既然放话,我徐矮虎遵命就是!”然后将银票揣进裤兜,朝苟胜至拱手道,“那,我徐矮虎就此谢过?”

  “客气了,不送!”苟胜至笑吟吟一抱拳。

  徐矮虎一走远,苟胜至立马叫过连长张三兴道:“咱船上可是藏有三千公斤吗啡,徐矮虎为人狡诈,恐怕只是缓兵之计!邓师长临去峨眉山前曾叮嘱:遇上难事,可找况爷。你立即到下半城去见况爷,看他能否寻出个更为妥帖的办法。”

  张三兴道:“营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何不立即开船,一走了之?”

  苟胜至道:“你糊涂,徐矮虎真要作怪,纵是船出夔门也是老蒋的地盘,我咋能走?听好,没你的消息,我将死守驳船,实在不行,就炸沉驳船,与这三千公斤吗啡同葬江心,决不给师长添祸!”

  张三兴眼圈顿红:“营长!”

  苟胜至一瞪眼:“别他妈婆婆妈妈,快走!”

  “是!”张三兴抬手一个敬礼,猛转身朝码头上飞奔而去。

  提起况爷,龙门阵有得摆!

  况爷贫寒出身,九岁进炮台街熊大巴掌的皮货庄学徒,十五岁“嗨”袍哥幺大,脑壳灵醒,胆气硬。清宣统二年(1910年),重庆府浑水袍哥刘见成犯抢劫官银大案,龙庭震怒,重庆府悬赏千金,派员缉拿,志在必得。刘某一时间如兔子惊枪,跑到江津县吴家坝礼字大爷吴文初处“麻壕”(袍哥黑话:躲避),刘、吴二人原是换帖兄弟,交情不薄,谁知吴文初这厮贪图重赏,假意收留,殷勤招待,私下却密报县衙,将拜兄刘见成捕送重庆府,旋即处以极刑,自得千两赏金。隔墙有耳,雁过留声,此事传出,江湖上人视其为“卖客”,莫不切齿痛恨。袍哥香规:“丢人卖客”轻者“吹灯”(挖眼睛)、“砍丫枝”(断手脚),重则“三刀六个眼,自己挖坑自己埋”,光棍话,这叫“做得受得”。然而,这吴爷的脑壳不好剃。此人熟谙拳技,颇有功力,且为人机警,身背后随时都贴起几杆炮火。绿林中人几欲行刺以泄愤,却始终未能得手。那时,重庆府仁字旗堂口是唐廉江唐爷掌舵,唐爷决定清理门户,派人往江津找吴爷“拿梁子”(算总账)。话出口,堂下弟兄竟一时噤声。唐爷大怒,桌上猛击一掌,意欲带人亲往。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况爷一挺身,道:“杀鸡焉用牛刀,小弟代大哥去一趟就是!”这况爷胆子大得确乎稀奇:当下,裤腰上别一把三斤半的大足龙水菜刀,衣兜里揣两枚土炸弹,不拜码头,不送帖子,一个人阴悄悄去了江滓吴家坝。也怪那吴爷该死,况爷到吴家坝第二天,这家伙大清早一摇一摆进了吴家坝场口的清园茶馆。最令况爷松了口大气的是:这厮身背后只有一杆炮火!况爷阴悄悄坐在了吴爷身后的茶桌边。沱茶掺过两开,那背枪的兄弟伙去隔壁为吴爷买刚出笼的猪肉酱包。这当口,况爷站起身,拿一顶巴拿马草帽遮住手里那把雪亮的龙水菜刀,左手猛一拍吴爷肩头,笑容可掬道:“吴爷,兄弟我奉重庆府唐爷之命给大爷您请安来啦!”说罢递上一封信,“这是我家大哥托兄弟我送来的帖子。”吴文初这厮素常横贯了,做梦也没想到,索命无常已经叩门,只乜了一眼况爷,鼻孔里“嗯”了一声,展开信读了起来。当读到“袍哥素以江湖义气为重,凡拉稀摆带,上不认兄,下不顾弟,丢人卖客者决不姑息”一句时,心知有异,即欲起身。可况爷更快,只见寒光一闪,菜刀已到。惶急间,吴爷以手来挡,只听一声惨叫,左手四指已被齐崭崭削脱。吴爷不及负痛,扭头逃命,惊惶中撞翻了板凳。况爷一步抢前,照准这厮那颗圆溜溜的光葫芦脑壳连劈数刀,吴爷当场毙命!好个况爷,此时依然面不改色,不失礼数,抱拳满茶馆行个转转揖,铁口铜牙,义正辞严,当堂历数其罪状,然后自带凶器到县衙门自首,把命案一人捡了!况爷此行不但为绿林道上浑水袍哥出了一口恶气,也为重庆府袍哥堂口挣了脸。为救况爷,唐爷以重庆仁字堂口名义出具全堂响片,发动川东各界袍哥通力营救,拿出数千块光洋上下打点,加之江津县衙老爷王发斋对吴文初吴爷坐大乡里早有不满,于是卖个顺水人情,三月后,终以“斗殴误伤人命”将此事匆匆了结。况爷出狱那天,仁字堂口张灯结彩,江湖上各路弟兄纷纷前来祝贺,唐爷亲自点响一挂千响鞭炮,并当众兄弟伙宣布:将况爷破格提拔为“行二大爷”,参与堂口各项大事决策。袁世凯退位那年,唐爷患背痈不治,临死,超拔况爷出山。自此,况爷正式登上仁字堂口第一把虎皮金交椅。自况爷掌舵,堂口一日旺似一日,现而今,更是风顺帆满,六六大顺。任你是叫得震天响的名角来重庆府挂牌,还是外埠的阔少、富贾来码头上操阔甩派,没况爷点头,包叫你丢底现眼;至于那黑道上弟兄,杀人越货,矢风犯案,来码头上“麻壕”,有况爷点头,自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消不了肿胀,也会让你避过风口,然后封上盘缠,礼送出境,决没人敢动你一指头。说句狠话,川中一百零八县码头上袍哥,提起况爷谁敢不伸大拇哥!

  傍晚时分,况爷刚吃过晚饭,正抱着黄铜水烟杆咕嘟嘟吸水烟。

  正这时,张三兴汗淋淋一头闯了进来。

  “啥,出事啦?”况爷尚未听完,立马觉出了事情的严重。

  三千公斤吗啡,可不是个小数,真出事,邓国璋两肩头也扛不住!如今,重庆这块天上能下雨的云彩可不止一块,中央参谋团才是这地沓的天!何况如今邓国璋、陈兰亭、刘树成几位师长全都被蒋介石调去峨眉山军官训练团受训,这事儿咋办!最要紧的是,千厮门水上缉私所的徐矮虎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敢断定,一转背这家伙就会向赖奎龙报告!如果再顺藤摸瓜,牵扯出邓国璋、陈兰亭、刘树成三位师长在歌乐山密设的吗啡厂,恐怕这事儿连四川王刘湘出面也难以捡顺!

  况爷心中发急,只一瞬,脊梁上已是一背冷汗!

  然而,这事儿却不得不帮!论交情,他与邓国璋义结金兰,有八拜之交!论袍哥义气,兄弟有难,他必得出头!早前,况爷经营枪支弹药生意,跑短途,宜昌买进,重庆卖出。当时,手枪有两种牌子,一种是长管十发,称为毛瑟,一种是短一寸,称为花旗,均是法国造。从宜昌进货,每支枪配子弹一百发,大洋一百元,运到重庆可卖二百五十元,除去沿途明暗花销,有一倍之利。武器生意的对象,一是袍哥舵把子,二是大小土匪,三是大小军阀。贩枪利大,但况爷因本钱少,每次几支,却只能在重庆当“坐地猫”。然而,自从邓国璋招安成军,情况立马大变!况爷记得,由于二人交情甚深,邓国璋刚当上团长那天,酒桌上,立马拍出五万大洋要况爷为他购买军火。五万大洋是笔巨款,当时物价:五千大洋即可购买一辆那个年代里极为时尚、稀罕的流线型小轿车!先款后货,袍哥话,叫“打野鸭子还愿”,称为“干起坎”。而况爷正是凭着这五万大洋,得以独身前往上海,结交下德商礼和洋行驻上海代办曼格勒,由此日进斗金,生意大发!就单凭袍哥堂口与军阀间的这种血肉一体关系,他况爷也不得不帮!

  好况爷,到底久历江湖,脑壳灵光。当他在堂屋里转了三圈,突然一拍脑袋将管事三爷向麻子叫了过来,道:“你去找白良,叫他多叫些‘水猫子’,就说是十万火急,立马来堂口见我!”

  向麻子一头雾水,道:“说啥事?”

  况爷双眉一碰,道:“还不明白?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只要他苟胜至守住驳船,凭白良这群‘水猫子’的本领,无须几个时辰就能趁夜黑从水面将船上那三千公斤吗啡人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运走!到那时,咱怕谁查?”

  向麻子一听,麻脸上立马灿烂如霞,一撩长衫朝外跑去。

  提起白良其人,凡靠长江混饭吃的黑道中人可谓无人不知!此人水上功夫极好,有“鳗鱼白良”之称。据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无须换气,能一气儿潜出两里地。他手底一帮兄弟,人称“水猫子”,也全凭着水上功夫在江上打食,只要有银子,犯难冒险决不会皱眉。

  向麻子一走,况爷叫过张三兴,道:“张连长,你立马跑步回船,告诉苟营长,无论如何得守住驳船,只要天色一暗,‘水猫子’立马行动,咱就在缉私队的眼皮底下来个‘乾坤大挪移’!”

  窗外,日色向晚,暮色渐浓。

  果不出所料,徐矮虎回到千厮门水上缉私所就立即拨通了重庆缉私处赖奎龙的电话。徐矮虎拿了苟胜至的一千大洋的银票,原本就一路忐忑,他明白,兹事体大,银子虽好,怕的是吃进去就屙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他手下这两位仁兄,平日里虽说唯命是从,但全都觊觎着他屁股下面这把所长的交椅,如果趁机使坏,不但官帽难保,只恐怕小命也得玩完!

  发现吗啡,对赖奎龙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一月前,就有线人报告,说川军师长邓国璋私造吗啡,但却苦无证据,今天终算逮住了他的痛脚,能不令他欣喜若狂?赖奎龙搁下电话,立即调来五十名缉私队员,乘坐十轮卡直奔朝天门码头,他必须抢在第一时间起获毒品,向康泽邀功,洗刷他上次在邓部营区里的耻辱!十轮卡一路狂奔,哪知半道上却突然爆胎。当赖奎龙一行人赶到码头,天色已经骤然间暗了许多。缉私队人员均是清一色美式快枪,一拢码头,立马呈扇形散开,架起机枪,将停靠在江边的机驳船包围起来。

  赖奎龙抓起铁皮话筒喊话:“机驳船上的弟兄们,我们是重庆缉私处,现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

  此时,苟营长与他的兵们已撤上驳船,为防止缉私人员强行登船,全体官兵全都荷枪实弹,趴卧在船舷边,与岸上人员遥相对视。

  此时,天穹如一口倒扣的铁锅,又热又闷,气压极低,闷热得反常,好一个难耐的黄昏!赖奎龙一头汗水,手抓铁皮话筒,再次大喊:“船上的弟兄们,我是重庆缉私处赖奎龙,我再次命令你们立即缴枪下船,接受缉毒检查!弟兄们,你们应该明白,顽抗是没用的,不接受检查,你们的机驳船就别想离开码头,只有自动接受检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终于,苟胜至出现在船头。不知他从哪里也找来了一只洋铁皮喇叭,扯开喉咙叫道:“哟,原来是水上缉私处的赖处长嗦,你哥子精神还好噻?赖处长,不是小弟我不让你检查,你看,这驳船上装的可全是军火,万一弄炸了咋整?我苟某就一条贱命,如果让你也跟着受累,恐怕不值当吧?再说了,上次你到军营里搜毒品,不是没搜着么,这次你如果乘机报复,趁天黑往我这驳船上搁上一砣,到时让我往哪儿讲理去,嘿嘿,你说呢?”

  赖奎龙一瞪眼,道:“苟营长,少废话,你看看这码头上架着的机枪,想逃过检查能行么,就别做梦啰!就算你能逃出夔门又能咋样,还不照旧是蒋委员长的天下?”

  苟胜至一脸是笑,调侃道:“赖专员,我哪儿敢逃,我不过怕遭诬陷,被人下套而已。我只希望明早天光一亮,叫上几个小报记者作个见证,与你的缉私人员一同登船检查。查出毒品,我苟某甘愿受死;查不出,也好让记者们见证我的清白!袍哥人家,做事光明磊落,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巴’上一砣!”

  “妈的,四川的袍哥真他妈难缠!”赖奎龙在心底里狠声骂了一句,吼道:“苟营长,告诉你,依据《禁毒治罪暂行条例》:凡阻碍国家缉私机关人员正常工作,罪加一等,如遇抵抗,格杀勿论。袍哥人家,讲的是‘义气’二字,你难道忍心让你的这些弟兄跟你玉石俱焚么?”

  然而,就在这时,一块黑云飞来,江面骤然一暗,紧接着从天边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立时,江面和码头那片沙滩雾气升腾,一片迷蒙。

  苟胜至眼底倏地闪过一道惊喜,手抓洋铁皮话筒朝码头上大吼:“姓赖的,听好啦!不接受检查是死,淋湿了军火也是死,既然横顺是死,你就看着办吧!”说罢,扭头朝连长张三兴命令道:“张连长,命令弟兄们立即各就各位,刀出鞘,弹上膛,保护好驳船上的弹药枪械,谁他妈敢往船上冲,就给老子朝死里打,出了事,我苟某一人接着!”

  突然而至的大雨却让赖奎龙有些发蒙。

  于赖奎龙而言,船上到底有多少码啡,他心里没底:是少量携带还是大批贩运,是苟胜至的个人行为还是邓国璋的大规模行动?他还真闹不清。如果强行上船检查,真个引发火并,动静闹得太大,谁个能占便宜还真不好说!最怕的是,如果因此淋湿了军火,而又没能搜出吗啡,岂不正好授人口实?

  赖奎龙想到这些,决定就坡下驴,于是操起铁皮话筒,吼道:“苟营长,听好啦,因为天气变化,缉私人员暂停上船检查,但你们的机驳船不得异动,如敢异动,可别怪我赖某机枪侍候!”

  此刻,天色已骤然黑了下来,而大雨却越下越大,一瞬之间,整个码头和江面全都罩在一片大雨之中,漫天漫地,墨黑一片。然而,就在这时,码头上的探照灯突然大亮,巨大的光柱在江面和驳船周遭不断晃动。岸上,赖奎龙朝他手下的弟兄大声道:“听好啦,今晚上都别他妈睡觉,大家都给我盯死驳船,查出毒品,我给弟兄们请功!”说罢一瞪眼,在心里狠声说道:“老子肯信,这煮熟的鸭子会飞!”

  二 煮熟的鸭子真会飞

  码头和驳船上全都静了下来,似乎全等着天亮一见分晓。

  雨依然在下,江风渐起,透出些许凉意。雨中,传来阵阵浪拍沙滩的轻响,整个码头似乎堕入了黑沉沉的梦乡。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在夜色掩蔽下,江上蓦地浮出几颗脑袋,正向机驳船尾慢慢靠近。这些人嘴里全都衔着一支芦管,当探照灯的光柱在江面扫过,一埋头就沉入了水中,这就是况爷请来的“水猫子”。

  况爷与鳗鱼白良打头,全都踩水前行,泅渡无声。当靠近船尾,白良从腰上解下百练飞爪绳轻轻一抛,当的一声轻响,飞爪已抓牢船舷,只见白良攀绳轻轻一跃,狸猫般一缩身已进了船舱。紧接下来,况爷和两个弟兄也攀绳跟了进来。

  好,一切风过无形,落叶无声!

  船舱里,苟胜至只叫了声“况爷”,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况爷道:“好兄弟,快将船上的吗啡交我,水中七八个兄弟正紧等着呢!只要今夜黑运走了吗啡,赖奎龙这厮就没了凭证,到时候你就抵死不认这壶酒钱,中央参谋团就无从发难,拿你家邓师长莫法!”

  苟胜至道:“况爷,这三千公斤吗啡可不是小数,如果被扫过江面的探照灯照见咋办?”

  “这个好办!”鳗鱼白良一笑,道,“苟营长,你船上不是有盖子弹的黄油布么?你只需悄悄将这块油布搭在船尾,运送吗啡坯子就全在油布底下进行,探照灯一晃而过,能照见个球?”

  “好主意!”苟胜至一抱拳,道:“兄弟,拜托啦!”

  “好说!”鳗鱼白良将双手朝右耳边一抱,按袍哥礼数丢个拐子礼。

  “水猫子”们的速度极快,做有记号的吗啡坯子被立马挑出,紧接下来,一箱箱吗啡在一大块油布的掩蔽下顺着船尾的软梯立即传递到江面。船尾水面上,早有三只“鱼浮子”静静地候在了那里。何谓“鱼浮子”?鱼浮子是水猫子们在江上运载货物的一种工具,构造极简单:只需在两个空汽油桶上绑牢一块薄薄的木板即成。这玩意虽简陋,却实用,一个鱼浮子上存载一千公斤吗啡毫无问题。运载之时,只需三两个弟兄泅水推送即可。这是川江黑道中走私毒品、偷逃税款的极佳办法,水猫子们之所以屡屡得手,仗的就是这一身水上功夫!

  一切有条不紊——探照灯扫来,水猫子口叼芦管沉入江中;探照灯扫过,立马动作。

  两钟头不到,三千公斤吗啡坯子一块不剩,全都装上了鱼浮子。

  况爷一把抓住苟胜至的双手:“兄弟,你跟我走吧,今夜就离开重庆,往外地麻壕!”

  苟胜至道:“况爷,冤有头债有主,我一走,船上的弟兄就得受罚,最怕的是,没人顶缸,峨眉山上受训的几位师长恐怕难脱干系!今日铸下大错,落下的这口大缸理当由小弟我扛,袍哥人家岂可拉稀摆带!”

  此时,码头上的探照灯再次扫过江面,船尾下有人在轻轻叫况爷。

  况爷道:“好兄弟,你还有啥话交代?”

  苟胜至略一沉吟,道:“求况爷一件事,金沙岗翠薇楼,有小弟的一个干妹子,叫玉儿,我这一出事,恐怕她会受我牵连。请你立马将她接走,如此,小弟就再无牵挂啦!”

  “兄弟放心,我记下了!”况爷双眼一红,与苟胜至双手狠劲一握,然后一跃身滑入了水中。

  送走况爷,已是凌晨四点,此时大雨渐歇,天穹上竟浮出了半边淡淡的月影。

  苟胜至立在船头,突然间他发现码头上手电棒乱晃,一大队士兵直奔驳船而来。细一看,领头的竟是缉私处长赖奎龙。紧贴他身后的则是徐矮虎!一拢岸,赖奎龙立马操起洋铁皮话筒扯开嗓门朝驳船上大喊:“蒋委员长电令到!”

  原来,这几个钟头,赖奎龙可没闲着,逮着条大鱼,生怕开溜。他见苟胜至屡拒缉私队上船检查,且态度强硬,加之其时大雨如泼,也不宜强攻,于是一面严令岸上缉私队员荷枪看住驳船,不得让其异动,一面立马驱车直奔驻扎在浮屠关上的中央参谋团禁烟委员会缉私室,向主任康泽汇报。康泽原本是复兴社特务头子,知道川军鬼板眼多,生怕时间一长,会变生不测,得报后,立即抓起内线电话报告蒋介石。此时,蒋介石正在峨眉山军官训练团对川军军官进行整顿。老蒋接报大喜,认为逮住了四川王刘湘的痛脚,为杀鸡吓猴,当即回电:“着令移防部队接受缉毒检查,对妨碍执法者,不论何人,均可格杀勿论。此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烟总监蒋中正。”康泽接悉回电,如同领到圣旨,立即从中央宪兵团调拨一营宪兵由重庆缉私专员赖奎龙率领驱车直奔朝天门,要抢在第一时间里起获毒品,好向老蒋邀功。

  宪兵一到,立马散开,以礁石、沟壑、堡坎为掩体,将黑洞洞的枪管指向驳船。

  赖奎龙手抓话筒,朝驳船上大喊:“船上的士兵兄弟们,听好啦:蒋委员长电令,船上士兵立即放下武器,接受缉私人员登船检查,凡有胆敢阻碍执法者,不论何人,格杀勿论!请大家认清形势,不要作无谓的抵抗!”

  赖奎龙手捧话筒,将老蒋电令的大致内容朝船上接连重复了几遍。

  凌晨的码头极静,洋铁皮话筒里的声音被放大了若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嗡嗡直响。

  此时,苟胜至悬着的心已然落下,换上一副笑脸,道:“赖处长,莫吼啰!你郎格大的声音,就不怕惊耳朵嗦?既然是蒋委员长电令,那就恭请哥子你上船检查吧!”

  苟胜至话落音,朝身后弟兄一挥手:“弟兄们,放跳板!”

  跳板放下,在赖奎龙的率领下,徐矮虎领着一大群缉私队员立即拥上了甲板。

  “苟营长,想不到你人大面大,竟劳动蒋委员长亲自下令呀!”赖奎龙冲上驳船,朝苟胜至一晃电报纸,嘲讽道,“看清了,这可是蒋委员长来电,要不要我原文再读一遍?”

  苟胜至一抱拳:“兄弟我多在山冈,少在书房,大字识不下一筐。念!”

  “好!”赖奎龙手捧电报,道:“着令移防部队接受缉毒检查,对妨碍执法者,不论何人,均可格杀勿论。此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禁烟总监蒋中正。”

  赖奎龙神情肃穆,读得气壮如牛,就如同御前太监手捧着皇帝老儿的明黄圣旨一般,那模样,似乎就单等着身面前的一干人等齐刷刷跪地听宣。

  然而,苟胜至却没跪,不但没跪,反而揶揄一笑,朝赖奎龙一摊手,道:“既是蒋委员长电令,赖大专员,那就请吧?”苟胜至说罢,扭头喊道:“弟兄们,闪一边,给赖专员腾出地儿来,让他们尽情地搜!”

  赖奎龙朝身后一挥手,一声大喝,道:“弟兄们,听好啦,都给我仔细地搜!舱里舱外,犄角旮旯都给我搜遍,就是船舱里的臭虫也得给我分出个公母!谁他妈敢捣鬼使坏,无须请示,就地正法!”

  缉私队员哗地散开,奔向驳船的各个角落。

  此时,驳船上的大多数士兵已放下了手中的枪械,但仍有少数士兵还不愿放枪。苟胜至再次一声大喝:“弟兄们,全都把枪放下,咱可别跟人找麻烦!”

  驳船上的士兵终于放下了枪械。

  赖奎龙冷冷一笑,道:“苟营长,你私藏吗啡,妨碍公务,贿赂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话音刚落,几个宪兵猛扑上前,几支美式冲锋枪顶住了他的后背。徐矮虎从赖奎龙身后一步蹿出,掏出手铐,讪笑道:“苟营长,得罪啰!”

  苟胜至乜一眼徐矮虎,缓缓伸出双手,咔的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套在了他的腕上。

  张三兴与一群士兵挺身上前,齐声大喊:“营长!”

  苟胜至满驳船一扫,拱手抱拳:“弟兄们,哥子我就此别过!”说罢,极有气派地朝徐矮虎一扭头,道:“前头带路!”

  接下来的事情一目了然。

  满船翻了个底儿朝天,竟没能搜出一两吗啡!赖奎龙沮丧至极,想痛了脑仁也不明白:这煮熟的鸭子咋还会飞?然而,比赖奎龙更为沮丧的则是康泽!在康泽看来,此次如能顺藤摸瓜,查出密设在歌乐山的吗啡厂,不唯可以给邓国璋这几个烂军阀致命一击,说不定正好让校长以此为据,趁势为中央在四川的整军、裁军铺路,如此,必能为校长高看一眼,抢在贺国光前面拔得头筹。哪知竟空自欢喜,美梦转瞬顿成泡影!然而,却奇了怪了,岸上有人盯着,探照灯一直在晃,而驳船也并未移动,非但一块吗啡没见,要命的是,徐矮虎原先见过的那两箱吗啡也竟然长翅膀飞了!吗啡没在船上,难道被苟胜至趁夜黑沉入了江底?康泽调来潜水员背着氧气筒潜入水中,然而,搜了个遍,却依旧了无痕迹!

  康泽叫来赖奎龙,黑着脸子道:“听好啦,吗啡坯子就藏在苟胜至的肚子里,你就是剖腹挖心,把他的肠子捋一遍,也得给我找出吗啡!”

  当天,苟胜至即被投进了重庆警察局石灰市看守所。

  刑讯室里,赖奎龙和颜悦色道:

  “苟营长,我知道,你不过是代人受过,只要招供,一切都好说。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说吧,那些吗啡坯子弄到哪儿去啦,是哪些人在与你协同作案?只要你说出来,将功折罪,我一定在上峰面前替你说情。”

  谁知苟胜至却一口咬定,船上原本就没吗啡,甚至咬定先前那两箱吗啡,也是子虚乌有,是徐矮虎被太阳晒花了眼,打胡乱说。再问,还是这句话。

  赖奎龙道:“姓苟的,你别以为你弄走了吗啡就毁灭了罪证,没那么撇脱!子弹箱子里的吗啡,可是徐矮虎等人亲见,加上你阻碍执法,贿赂国家工作人员,就已是死罪!兄弟,难道你真要背死人过河?”

  “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朝谁要去?难道我会把那玩意吃了不成?”苟胜至说罢,拍了拍肚子,笑扯扯道,“赖大专员,你看,就我这肚皮,能装得下这多吗啡么?”

  “难道你真想死?”

  “有啥法,这地沓由你说了算,想弄死我,还不容易?”

  苟胜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后来,索性半闭上眼睛,斜靠着椅背打盹儿。

  其时,苟胜至没真睡,一颗脑袋正飞速运转。一进看守所,他就将当前的处境与利弊权衡了一遍:袍哥讲的就一个“义”字!拉稀摆带,卖兄求荣,纵能苟活百年,从此,他苟胜至在江湖上将再无立锥之地!人活就一张脸,没了脸,还活啥劲?最要紧的是,作为大哥的邓国璋不唯待他不薄,且于他有过救命之恩:十年前,邓国璋尚在黑风垭拉棚子,那是一个紧临年关的大雪天,邓国璋准备打下张家坳的张大嘴巴的大宅院,捋一把过年,去时一切顺利,捞了不少浮财,哪知撤退时却突然“涨水”,遭遇官兵,因雪大分不清路径,苟胜至一脚踏空,猛一头跌进了猎人下套猎捕野猪的陷坑,被满坑的竹签子扎成了一只带血的刺猬。官兵追得紧,棚子里弟兄都说活不了,要扔下他,谁知邓国璋却一声断喝,道:“别他妈坏良心,这孩子还是童子鸡,连女人的毛也没碰过一根,得带他走!”就这样,邓国璋一气儿将他背出十余里地,送到人称“赛华佗”的一个土郎中家中。土郎中见他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摇头不收,邓国璋急了,将抢来的一小袋钢洋连同他那把七子连发撸子往桌上“啪”地一拍,道:“老先生,你看着办,活了,这些个银洋归你;死了,这把撸子取你的命!”说罢,一瞪眼,扭头而去。单凭这,他也得死扛。如此,纵算下了地狱,冥王殿前他也说得硬话,算得一架好汉!故此,苟胜至进得看守所,就下定决心,纵是钢牙咬碎,也死不吐口,决不能散了袍哥这身骨架!

  “好吧,你哥子既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那就对不住啦!”几个回合,赖奎龙见问不出名堂,终于没了耐心,一声断喝,“弟兄们,刑法侍候!”

  不容分说,苟胜至被捆在了柱子上,几个家伙立马抡圆了皮鞭。皮鞭在冷水里蘸过,一鞭一道血印,只一会儿工夫,苟胜至通身上下竟没了块好肉,可他却依旧紧咬牙关,不认这一壶酒钱!直至后来苟胜至大吼一声“痛快”,一歪头昏死过去!

  赖奎龙气急败坏一声大吼:“用冷水淋醒了再打,就算是铁嘴钢牙,我也要让他开口说话!”

  正这时,康泽幽灵般走了进来,冷冷道:“武功再高,也总会有一处死穴,得动脑子!”赖奎龙似懂非懂:“死穴?”

  “对!”康泽道,“譬如:父母、妻小!”

  赖奎龙颓然道:“这家伙打小讨饭,无父无母,现而今还是光棍一根!”

  旁边,徐矮虎凑前一步:“处座,听人说,这家伙在翠薇楼里认了个叫玉儿的干妹子,不知这能否算得‘死穴’?”

  康泽眼露寒光:“干妹子,相好吧?立马去将这婊子给我请来!”

  徐矮虎正拔脚走人,康泽叫住了他:“注意,客气些,别他妈穷凶极恶给缉私处丢脸!”

  翠薇楼在金沙岗,吉普车二十多分钟就到。

  此时正凌晨四点,天光尚未见亮,堂子门前,红灯高挑。当徐矮虎领着一帮特务一脚踹开大门,直惊得一帮嫖客、妓女瞪大了眼睛,以为来了抢匪。翠薇楼老鸨李幺娘粉脸发青,双腿簌簌抖个不停。还没等她开口动问,徐矮虎猛冲上前,劈面就是一耳光,凶巴巴大声吼道:“快叫玉儿出来见我,老子是缉毒处的,找她有事!”

  谁知老鸨一听,立马跌脚大嚎,道:“几位爷,我家玉儿犯下啥事啦?二十余分钟前,也有几个人闯进堂子里点名要找她。我初时还以为半夜叫她出条子,哪知没等我开口,他们冲进房间拖起玉儿就走。我拦在门口刚准备说价,谁知这几个人一瞪眼就亮出了手枪,也说是缉毒处的,说她犯事了,一出院门,就将她扭上一辆吉普车,一溜响屁,就不见了踪影。天杀的,莫不是被棒老二绑了票么?几位爷,你们都是公事人,可得给我做主啊!我翠薇楼堂子开的可是正经八百的生意,在市警察局是注了册、纳了税的。爷几位,我这玉儿姑娘可还是没开苞的黄花女啊,光开苞花红,早就有客人应下了一千光洋,呜……呜,这下可好,全泡汤啦!”老鸨说罢,突然往院坝里一倒,满地打滚,号啕大哭,一时间弄得楼上楼下的嫖客、妓女全都一齐跑出来瞧上了热闹。徐矮虎觉出了事情的严重,顾不上与躺在院坝里满地打滚的老鸨治气,掏出手枪一声大吼:“弟兄们,把门看紧了,给我搜!”

  天色放亮,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苟胜至被架回了牢房。

  苟胜至半躺在发霉的稻草上,此时,全身发痛,如同针扎,只要稍微一动,就丝丝倒吸凉气。然而,此刻的他却毫无睡意,他知道,这次吗啡大案,犯下的是如同瓦岗寨里程咬金劫皇纲般的重罪,如今落在康泽的手里,断无生还可能。眼下可做的就是坚不吐口,纵是“三刀六洞”也得接着,决不能弄脏身上袍哥这张皮,在江湖上落下个千古骂名!然而,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心病就是玉儿,不知玉儿是否已被况爷从翠薇楼顺利接走?玉儿,一个翠薇楼的妓女,咋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说来话长。

  一年前的一天,邓国璋带着几个副官、马弁往翠薇楼吃花酒,翠薇楼的老鸨叫出一班姑娘让邓挑选。鬼使神差,当身背匣枪站在邓国璋身背后的苟胜至一眼见了低眉顺眼瑟缩在边上的玉儿时,双眼突然放出了亮光。如果说:天底下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那么,今天的苟胜至就正巧掉进了这情感的深坑!邓国璋一扭头,猛见苟胜至那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道:“狗剩子,咋啦,你小子看上这小丫头片子了吧?”说罢,对老鸨道:“听好,我这小兄弟可是个没开叫的小公鸡,这小丫头片子今夜就归他啦!”老鸨听了,赔笑道:“军爷,真好眼力,不瞒你说,别看我这小蹄子土里吧叽,可还是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呢,照规矩,这可得点‘大蜡烛’哟!”

  “点大蜡烛”,是妓女初夜的专用名词,自古以来,“洞房花烛夜”中那对大花烛对女人的意义非同寻常。坊间百姓女子婚嫁之日,大花轿、吹唢呐,喝喜酒,往往热闹非凡,而妓女的“婚礼”就缺失了所有的礼仪,唯有房中的一对大红蜡烛可以为她们的初夜见证,于是“点大蜡烛”便成了妓女开苞的代名词。这一夜,妓女还会披上大红盖头,让花了大把银子的嫖客如同新郎官般进入“洞房”。

  因是妓女初夜,自然价码不低。

  邓国璋“啪”地将一小袋钢洋掼在桌上,一瞪眼:“妈的,怕老子没钱?”

  老鸨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了菊花,这才喜滋滋回头一声尖叫:“点大蜡烛,迎接新姑爷啰!”

  “点大蜡烛”,在妓院算一桩喜事。老鸨话音落地,一大群妓女立马上前,扭住苟胜至,拖他“圆房”。苟胜至哪见过如此阵仗,脸红筋胀,嘴里慌得一劲儿直叫:“大哥,大哥!”邓国璋哈哈大笑,双眉一横道:“狗剩子,你娃也是跟我邓某人蹚过血水、滚过刀尖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成?”说罢,朝身后的副官、马弁一挥手,道:“弟兄们,愣着干啥,还不去热闹热闹,给狗剩子兄弟捧个人场?”

  在众人的调笑声中,苟胜至就这样半推半就被塞进了“洞房”。

  说来也奇,苟胜至二十大几,竟没碰过女人!猛一与女人独处一室,竟一时间手脚无措。半晌,才想起去揭盖头。然而,当他一撩开红盖头,谁曾想一把短刀竟直奔他心窝扎来。苟胜至眼快,闪身让过,一把夺过匕首,“当”地掷在桌上,怒喝道:“你这丫头咋如此蛮横,你不愿意就给个痛快话,干吗要我性命?”玉儿听罢,突然缓缓解开衣扣,一瞪杏眼,恨声道:“臭男人,你莫非就是想我这身子么?好,你不怕本姑娘一口咬掉你耳朵,你就来吧!”玉儿一脸决绝,一双好看的杏眼冷冽如冰。猛然间,苟胜至觉着眼前这位姑娘像极了他那死去的妹子小菜花:美丽而倔强!心里突地生出一股爱怜与敬畏的情愫。此刻,他突然认定,眼前这个眼露寒光的漂亮姑娘正是他今生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女人,难怪一进翠薇楼,他的一双眼睛就陷在了她的身上!苟胜至一辈子没怕过,此刻在玉儿的面前他却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心颤与胆怯,愣怔了好半天,竟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玉儿姑娘,我是真喜欢你呀!”哪知玉儿一听,却毫不领情,杏眼一瞪:“男人都说喜欢,兵爷,你若果真个喜欢,就为我赎身呀,一万光洋,肯吗?”一万光洋,不是个小数,装一包,足可砸死一头牛!显然,苟胜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被玉儿敏感地捕捉到了,嘴角浮出一个冷笑:“兵爷,没吓瘫吧?”苟胜至一昂头,道:“姑娘,这话当真?”“自然!”玉儿应道。“我一个大头兵,眼跟前拿不出这多,请姑娘给我一年期限!”“真想为我赎身?别是拿病人冲喜吧!”玉儿一脸狐疑。苟胜至像是受了侮辱般,抓起刚才掷在桌上的短刀,呼地割破手指,硬生生抛出一句话来:“一口唾沫一颗钉,袍哥人家说话算话!玉儿姑娘,听好啦,明年今天小哥用八抬大花轿迎你!”说罢,转身就走。玉儿叫住了他,道:“小哥,你这样走人,老鸨定会认为我开罪了兵爷,非把我打个半死不可,你得坐到天亮!”苟胜至也不含糊,立马说道:“放心,我马上去找老鸨,从今儿开始,她若敢再动你半指头,我就要她的老命!”玉儿听了,双眼一红,泪如雨下,冲着苟胜至大叫道:“小哥,傻妹子信你一回。听好啦,今日起,妹子为你守身如玉,放着这干净身子等你,可别负了妹子!”

  自这夜里离开玉儿,转眼一年快到,苟胜至由弁兵升至营长。这次出事前,他专程去了翠薇楼,告诉玉儿一个喜讯:钱已凑够,这趟活一完,就用花轿迎她!玉儿眼见着要当新娘,一高兴,竟猛地一把搂住苟胜至的颈项,在苟胜至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一口亲得极狠,竟生生在苟胜至腮帮上咬出一溜血红的牙印!

  然而,这当口却出事了!

  “妈的,真他妈冬瓜皮做帽子,霉登顶了!”苟胜至轻抚着腮帮上尚未完全消散的牙印,不由愤愤地瞪圆了眼睛。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脚步轻响,牢头走过,轻咳一声,弹进一个纸团,迅速转身离开。苟胜至艰难地移动双腿,捡起纸团,几个字跳进眼帘:“人已安全转移。”苟胜至盯着纸条呆呆地看了一晌,塞进口中,如同品尝一枚硬糖,轻轻咀嚼了一阵,然后咽下肚皮。直到这时,他那微微浮肿的眼里才终于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意。

  三 较场坝上的枪声

  苟胜至的骨头确乎硬得出奇,酷刑用尽,抵死牙关,一字不吐。

  特务头子康泽终至黔驴技穷。

  然而,这段时间,重庆各阶层人士送包袱,托人情,为苟说项者却如过江之鲫,袍哥舵把子、大小军阀、社会名流,甚至还有流寓重庆开餐馆的黄埔一期老大哥李岳刚!重庆“仁义礼智信”五堂袍哥更是不遗余力,以社团名义出具全堂响片力保,向中央参谋团施加压力。康泽原本是想“挖出萝卜带出泥”,通过“吗啡事件”,抓住刘湘的“痛脚”,趁势给地方实力派沉重一击,然而,由于苟胜至死不吐口,竟使他如意算盘顿成泡影!康泽于沮丧之余,大为愤怒,为维护中央权威,决意以硬碰硬,以苟胜至项上人头祭刀,借此宣示中央参谋团在四川的绝对权威!

  苟胜至的案子办得极干脆,看守所关押七昼夜,过堂五次,卷宗即呈报武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行营军法处当即裁定死刑并立即执行。

  行刑日期定在8月27日上午,行刑地点:较场口。

  古时处决犯人,砍头见血,俗称出红差。

  苟胜至的红差是在这天凌晨。

  七时许,三辆美式十轮大卡、一辆吉普车即从石灰市监狱鱼贯而出。

  第一辆大卡车上,苟胜至五花大绑,头发蓬乱,迎风而立,由于没能从他口中挖出背后黑手,只好在他背脊上插了个“烟毒犯苟某”的斩标。连日的折磨,早已使苟胜至疲惫不堪,远远望去,黑洞洞的双眼犹如空蒙蒙的两眼枯井。在他周遭则是二十余名清一色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宪兵。而紧跟卡车的美式吉普上,则是特务头子康泽和此次行刑的监斩官赖奎龙。康泽今天特意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上车后一言不发,只间或动一动脑袋,打量一眼车窗外满街的人群。

  车队浩浩荡荡,所经之处,莫不挤满了围观的看客。苟胜至细眯眼睛,望着满街的人群,临死之际,他真想吼上一嗓子,然而想疼了脑仁,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首“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娃要吃肉,爸爸没得钱。”这算啥歌,上不得台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憨憨地笑了。显然,这憨憨的笑被街边的看客看到了,于是立马有人大喊:“虎死不倒威,好,好啊!”“兄弟,不愧是架袍哥!”苟胜至抬眼四顾,他发现,街边人群中竟有人不顾军警阻拦,突然摆出香案,设置“路祭”,并点燃了一挂鞭炮,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猛响,一时间弄得满街烟尘四起,纸屑乱飞,人群你挤我撞,场面顿显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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