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袍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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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6-14 11:04
面对如此场面,刑车上的苟胜至精神大振,腰板猛可挺直。有这么多兄弟伙为他送行,这一趟红差也算值啦!此刻,袍哥人家断不可拉稀摆带!想到这里,苟胜至昂起头,直挺着颈项猛可吼了一嗓:“弟兄们,兄弟就此别过,十八年后又是一架好汉,来生相会啦!”要不是五花大绑,反剪双手,说不定此时的苟胜至定会按袍哥礼数,一抱拳,朝满街丢个拐子礼!
就在这时,苟胜至一扭头,心中突地一抖,街边一角,他发现了玉儿姑娘!
玉儿白巾素服,一双凄迷而美丽的杏眼正朝他盯视。在这个女人的身后,他看见了况爷,况爷头顶破毡帽,帽檐压得极低,在况爷的周围,紧围着七八个往日里相熟的弟兄,就连铁山坪的杆子头儿云中飘也混迹其中。这群兄弟腰杆上全都隆起一砣,一乜眼就知道,裤腰上定是那吃饭的家伙!显然,今天玉儿是在众弟兄的保护下前来为他送行!遗憾的是,人丛中玉儿那秀美的身影只一闪,就立马被汹涌的人流遮断了!
然而,这不期而至的惊鸿一瞥,却于一瞬之间给苟胜至心中注入了一股豪情:就算是为了这个女人,他也得英雄一回,挺直了这架脊梁!
苟胜至入狱,邓国璋因在峨眉山受训,只好让一位副官赶回重庆转告况爷,说:不管花多少银子,只要能救得苟胜至,在所不惜。况爷不负所托,找到警察局长范崇实和警备司令李根固,但终因苟为中央参谋团钦定要犯,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均无力回天。况爷无奈,先是托人买通石灰市监狱牢头何三,要他趁夜黑头打开牢房放人,然后与苟一同逃跑,并许诺:只要跑到西康、峨边一带,自会有帮会中人招呼,所需用度均由邓国璋负责。牢头何三收下银子,一口应承,然而一切就绪,赖奎龙却突然间将石灰市监狱的原有卫兵一律撤换,代之以别动队和宪兵,于是计划落空。况爷无计可施,召集堂口弟兄想法:邓部炮团团长周占彪对赖奎龙端了他的鸦片烟盘子一直耿耿于怀,言辞异常激烈,提出,干脆效法“水浒”,来个大劫法场。话出口,却被邓部参谋长廖歪嘴一口否决,说:如今老蒋正愁找不到癞子擦痒,如此硬来,恰好给老蒋制造口实,正好以此为借口,向甫公和袍界下刀,千万不可拌蛮!铁山坪的浑水袍哥云中飘说得更简单,他说康泽抓咱们的人,分明是跟袍哥过不去,干脆由他带上一帮弟兄找机会绑了康泽和赖奎龙的肉票,拿他与苟胜至交换,不答应,立马撕票,一报还一报!自然,抱童子、拉肥猪一类勾当云中飘驾轻就熟,然而,此事太过鲁莽,弄不好,羊肉没吃成,反惹一身骚!然而,大家议来议去,却依旧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直到行刑时间将到,这才决定:行刑那天,沿途派出可靠弟兄,身怀利器,相机行事。在况爷看来,那天,看热闹的民众定多,如能挑起事端,引发混乱,只要康泽的别动队和宪兵开枪,致使场面失控,袍哥弟兄就可浑水摸鱼,趁乱劫走人犯,纵算老蒋事后追究,只要没落下把柄,就算是老虎吃天,也让他无处下口!
刑车转过羊角巷,路窄人挤,车辆行进缓慢。路旁不断有人不顾宪兵拦阻拥向刑车,举酒为苟饯行,甚至还有人当街大呼“冤枉”,大骂中央政府是“草菅人命”。此时,混迹于人群中的一帮袍哥弟兄伙全都瞪大了眼睛,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了。按况爷的设想,别动队和宪兵属螃蟹,全是些横贯了家伙,面对挡路的人群定会抡起枪托狂砸,说不定还会当街鸣枪,只要枪声一起,混迹在人群中的袍哥弟兄们就正好相机行事,火中取栗!此时,云中飘的弟兄们在裤兜里早已攥紧了枪把,单等况爷丢一个眼色就立马行动。然而,今日里这些别动队员和宪兵竟一个个犹如病猫,双手握枪却挺立不动!咦,怪哉,难道老虎也改吃素啦?一时间,竟把况爷和云中飘等人弄得莫名其妙!
此时,谁也没注意,坐在行刑车队最后那辆吉普车上的康泽正透过茶色车窗注视着车外的情形,墨镜后的双眼冷若寒霜。今天的一切,均在康泽的意料之中。作为职业特务、别动队头子,其灵敏的嗅觉如同猎犬。他知道:枪毙苟胜至,重庆的这伙袍哥、烂军阀决不会甘心!近段时间,社会上不断有人散布不满言论,说参谋团是“草菅人命,拿袍哥开刀”。康泽早就想好,此事当以柔克刚,决不能激出民变,授人以柄。故此,康泽除增调大批军警宪特“维护治安交通”加强警戒外,并向所有押解人员特意叮咛:沿途所设“路祭”、谩骂,一概置之不理,只要将罪犯押至刑场,执行枪决,就算完成任务。
刑车一路走来,况爷等人盼望由枪声引发的混乱始终没能发生。
人丛中,况爷眼望卡车,不由扼腕一叹:“狗剩子性命休矣!”车过通远门,街道突显开阔,一眨眼,较场坝到了。
较场坝极为空阔,东起米亭子,南连凯旋路,关庙街、木货街、十八梯、百子巷于此交汇。据传,较场坝原是明、清两朝“武举”考场及阅兵场。也许正因为此地空阔,不知起于何年,竟成斩决人犯的行刑之地。
此时,较场坝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举头一望,尽是人脑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胆大的娃娃竟在人堆里满世界乱窜。刑车一拢,潜藏在人群中的别动队员和便衣警察立马挤到前面维持秩序,从卡车上跳下来的宪兵大声吆喝着驱逐人群,用粗绳围出一个偌大的人圈,挡住看客不得靠近。
苟胜至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宪兵从车上提溜下来,按倒在坝子正中那块圆形石台上。
大限将至,苟胜至倔强地昂起头来,怒目圆瞪。昨夜他已想定,今儿引颈就戮,决不能跪,然而,他此时却感到身子发飘,而身背后那按住他肩膀的双手却形同鹰爪,要想挺身不跪,却是难哉!作为监斩官,赖奎龙开始宣读判决书。死于何种罪名,对一个将死之人可谓毫无意义,在苟胜至听来,那声音竟细若游丝,就像是来自缥缈的天际。
蒙胧间,刽子手走了过来。这家伙满脸横肉,手中拎着支美式柯尔特M1903型手枪。苟胜至乜一眼,不由沉雷似的低吼了一嗓:“好一支快枪!”
行刑时刻将到,较场坝倏地宁静,有如坟场。
宇宙无声,只等惊天动地那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场外一阵骚动。一个男子突然越过警戒线,昂头就往里闯。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白西装,白皮鞋,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想干啥?!”七八个宪兵一横卡宾枪,挡在了前面。
男子凝然不动,略一抬手,将一支几乎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枪管拨开,不屑道:“请康泽说话!”
直呼“康泽”其名,宪兵摸不清此人来头,一时有些发愣。
康泽大步迎上前来,他倒要看看,谁他妈吃了豹子胆,竟敢擅闯刑场,在这当口闹事!
然而,他一抬头与来人四目相对,竟不由一声惊呼:“石三哥,咋是你?”
“袍哥人家站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你来干啥?”
男子冲康泽一抱拳,道:“康兄,实不相瞒,今天我石三是专门赶来与我这位袍哥兄弟苟胜至饯行!你若认我这个兄弟,就让你的兵们闪开一道!”
“这不是让小弟为难么?”
“咋啦?就连蒋委员长也提倡‘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帮中兄弟上路,作为哥子,我送上一碗饯行酒,不过一个‘义’字,有何不妥?”
“这……”康泽一时无言可对。
显然,看客中也有人认出了这位男人,场外人群里立马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是大石坝石公馆的三公子石孝先么?”
“听说他去了意大利读书,咋个回来啦?”
“这石三少可是个不睬事的狠角色,今天有好戏看啦!”
石孝先何许人,竟让全国别动队头子、大特务康泽也得叫他一声“石三哥”?
提起石孝先其人,在重庆城这块地面上那可是个叫得响的名字!
重庆南岸弹子石有片偌大的田园,叫大石坝,大石坝上有一个偌大的庄园,人称石公馆。石孝先就出生在这里。石孝先的父亲石青阳,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石青阳,1879年出生于四川巴县彭乡,1905年留学日本,次年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任同盟会重庆支部理事,倾其家产筹设蜀眉丝厂于巴县界石,作为同盟会联络机关和据点,并以此筹措革命经费。1913年,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兴兵讨袁,石青阳组建川东游击军,自任司令,率部苦战于武胜、合川等地,失败后东渡日本。1914年12月,袁世凯窃国称帝,云南都督蔡锷组织护国军讨袁,时任中华革命军川东区司令的石青阳迅速组织中华革命军策应;1917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先后任川北招讨使,川滇黔靖国联军援陕第一路军总司令,翌年,广州军政府即授陆军中将衔;1921年,任孙中山大本营参议;1924年,在国民党“一大”上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南京国民政府委其为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论其资历,可算得国民党中的元老级人物,就连蒋介石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叫声“石大哥”。
你说,康泽见了石三,能不认壶酒钱?
就在康泽为难之际,石孝先一挑眉头,放出一句狠话来:“康兄,实不相瞒,今天我石三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走人!眼下,有两条道由你选择:一条,给我石三一个面子;一条,你立马让你的士兵一枪把我崩了!”
石孝先这番话,周遭的看客听得真切,人群里立马有人叫好:
“好个石三哥,真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可敬可佩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碗断头酒都不让喝,这算哪家王法?”
吼声一起,场外嗡嗡一片,你挤我撞,人群开始骚动。
维持秩序的宪兵有些紧张,“哗”地拉响了枪栓。
康泽一惊,凭对石孝先的了解,他知道,眼面前这位“石三哥”可是个宁输脑壳不输尾巴的角色,可他却不可能真个一枪将他毙了,僵持下去,真个激出事端,情况将会更糟!康泽到底不愧特务头子,略一愣怔,大声道:“好,既然石三哥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兄弟我就拼了这头上乌纱不要,卖哥子这个人情!”
康泽说罢,扭头一挥手:“弟兄们,立即闪开,为石三哥让道!”
宪兵“哗”地撤向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康泽颇有气度地一摊手:“石三哥,请!”
石三哥确乎了得,只见他一昂头,随即紧走几步,朝跪在地上的苟胜至一声大叫:“兄弟,哥哥为你饯行来啦!”此时,紧随石孝先身后的两个贴身弟兄,早已将酒瓮中的烈酒倒满两只粗瓷海碗。石孝先捧过酒碗,半蹲在地上,大声说道:“袍哥人家,重然诺,轻死生,砍头只当风吹帽!喝下这碗壮行酒,阎王殿上也是一根棍子,干!”
“石三哥,兄弟谢了!”苟胜至咧嘴一笑,“好,今儿个有哥子这碗酒垫底,到了阴司地面,小弟我照依扯旗放炮‘嗨’袍哥!”
苟胜至说罢,一瞪眼,猛可张开阔嘴,一口叼住那只递到唇边的粗瓷海碗,一扬颈项,只见喉结滚动,竟将一海碗酒咕嘟灌了下去。碗口太阔,烈酒顺着嘴角溢出,空气中立马酒香弥漫。饮毕,一声脆响,粗瓷海碗当地掉在地上,而那被他生生咬缺的一块碗沿碎片,却依旧血糊糊叼在口中!
这一幕惊心而惨烈,刑场外立马爆出一阵叫好:“生为人杰,死是鬼雄,不愧是根棍子!”
“站起是架山,躺倒一条河,苟兄,你给咱袍哥堂口长脸啦!”
在这突然而起的叫好与欢呼中,苟胜至似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满足,猛一口将叼在嘴上的瓷片和着血水一口喷出,迎着人群一声大叫:“三老四少,龙兄虎弟,小弟我就此别过!”说罢,猝然扭头,朝刽子手一声断喝:“妈的,还不动手!”
身背后的刽子手也不含糊,话音落地,美式柯尔特啪地撞响!
极准,子弹后脑射进,眉心贯出,苟胜至扑地栽倒。
一阵骚动,一个浑身素装的女人扑出人群,朝着躺倒在地的他悲怆地大喊:“小哥,妹子看你来啦!”喊声缥缈而悠远,如碎玉裂帛。虚空中的灵魂闻声一惊,他知道,这是他的玉儿姑娘,一身素白的衣衫飘逸而凄美,就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般向他缓缓飘来。虚空中的灵魂微微笑了,似乎还轻轻呢喃了一句:没走眼,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然而,只一瞬,这个灵魂却突然解体,如雾般融进了太虚之中……
就在这时,刑场外,突然间起了一阵骚乱与叫喊,紧随着叫喊,几挂“落气炮”同时点响,一时间噼里啪啦,烟雾弥漫,刑场的肃穆和庄严被蓦地震碎!一大帮清一色黑衣黑裤的袍哥弟兄撞开军警宪兵,往刑场冲了进来,由于人数太多,竟成墨黑一片。
赖奎龙情知不妙,一扬手,身后一群宪兵“哗”地拉响枪栓,食指放在了枪机上。
千钧系于一发,单等一声命令,即行开枪弹压。
然而,康泽却凝然不动,冷静得出奇。他知道,此时贸然开枪,一定引发血案,俗话说:法不治众,到时中央追究下来,他将无法交代!他冷望渐次逼近的人群,突然一声低吼:“全体退后,闪开一道,没我的命令不得开枪!”
人群中,除况爷外,走在头里的全是重庆城袍哥“仁义礼智信”五大堂口的舵爷和头面人物。这帮人一语不发,气派而庄严,对康泽和军警竟视若不见。这群人来到刑场中央,立马有几个汉子往地上铺开一大块红毡,然后伏下身来,将尸体小心翼翼裹进红毡,抬在肩上,这才蓦然转身,在康泽和一大帮军警宪特们惊愕的目光中从容而去……
整个过程短暂而迅速,也就几分钟光景。
赖奎龙按着手枪,瞪眼道:“主任,让这帮家伙就这么横着过啦?”
康泽冷脸望着渐行渐远的黑色人流,始终未置一语。
M 四 皇后舞厅
苟胜至那趟红差,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城里的人们颇为津津乐道了一阵。日子一久,也就风过无形。这不,重庆娱乐业最繁荣的金沙岗一带,每临华灯初上,依旧人来人往,灯红酒绿,一派畸形繁华。
这地界最著名的头数皇后舞厅。
天擦黑,霓虹闪烁的皇后舞厅就开始热闹起来:香车宝马,云裳丽影,勾肩搭背的男女开始涌入,娇声柔笑中,高跟鞋轻敲着门前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极为清脆的“可可”声。
好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撩人时刻。
就在这时,一辆嘎斯吉普在舞厅门前刹住,车门开处,一个男人走下车来,简单地给前座的司机交代了几句,就迈步上了皇后舞厅的大理石台阶。借着门前的灯光,我们看清了这位男子:一身浅灰色质地考究的西装,三接头白色皮鞋,头发一丝不苟,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可鉴人;亮眼的是,方正的国字脸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玳瑁眼镜,不但使他那双阴郁的双眼柔和了许多,而且也给他那张原本平庸的脸上平添了些许书卷之气。
在夜色和灯影的掩护下,谁也没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是中央参谋团缉私专员赖奎龙! “先生,请!”赖奎龙一进门,一个服务生迎了过来,立即笑意盈盈将他让进舞厅。
赖奎龙微一点头,步入舞厅,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了下来。
皇后舞厅仿上海“百乐门”建造,地板为框架式结构,下面用若干汽车弹簧支撑,即所谓“弹簧地板”。在这样的地板上悠然起舞,颤悠悠,闪摇摇,往往能令舞客兴奋异常。这里是各色人等的交际欢场:西装革履的洋派人物,长袍马褂的老派士绅,政客、富贾,黑白两道莫不混杂其中。打扮入时的舞女们穿行于客人之间,香肩云鬓,霓裳丽影,间或响起一串串银铃似的轻笑。浪浪的,嗲嗲的,飘散着脂粉的淡香与诱惑。软软的音乐在舞厅里流淌,服务生手托咖啡、洋酒和茶点在客人中穿行。舞厅顶上的圆形灯球不停旋转,光影斑驳,梦幻而温柔。
赖奎龙轻轻搅动着咖啡,闲适而悠然。
这位黄埔四期生,自学生时代起就是个猎艳高手。自随康泽入驻重庆,时常涉猎这样的娱乐场所。作为缉私专员,他有个天大的便宜,不但可凭中央缉私室发放的一张特别“派司”进出影院、戏院等场所一律免票,还可随时以缉毒名义查验一切可疑人员。这样的地方,于他而言,可谓如鱼得水。
如果说,赖奎龙第一次走进皇后舞厅纯属偶然,而这一次却是刻意而来。
然而,却非为缉毒,而是在等待一个女人的出现:舞厅里的一个歌女,雪儿。
舞女,时称“弹性女郎”,还有个浪漫的谑称:火山上的仙子。一个当红舞女的收入极高,就连被称为“阿桂姐”的低档舞女,月收入也在一个中级职员工资的十倍以上。这位叫雪儿的歌女可谓天生丽质,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赖奎龙第一次走进这个舞厅,就眼前一亮,一眼相中。但这位雪儿姑娘却与舞厅的众多姐妹格格不入,只唱歌,不伴舞,竟让我们这位猎艳高手老虎吃天,无处下口,难以一亲芳泽!
然而,赖奎龙却不缺执着和耐性。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他就如同蹲伏于草丛中的一匹狼,大瞪着眼睛,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九点整,雪儿一袭白色曳地长裙出现在半圆形的舞台上。
不愧猎艳高手,赖奎龙这厮眼力果然不错,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姑娘细腰高挑,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秀发顺肩而下有如瀑布飞泻;两道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杏眼犹如两眼深潭,如梦如幻;脸颊上,两只酒窝有如灌满春酒,让人未饮先醉!
朱唇轻启,柔美的歌声响了起来:
轻风滑过月波,
树梢凝着云朵,
静夜里是谁在唱,
轻轻地,轻轻地,
把这恼人的寂寞敲破?
爱你,你曾说过,
不爱,也是你说,
不管是爱与不爱,
我都将等你,等你,
直到那海枯石烂的一刻……
嗓音温婉抒情,充满依恋与缱绻,嗲嗲的,带着一丝丝苦涩的甜蜜。首席小提琴格外卖力,眼睛半闭,像是沉入了梦境。舞池里,红男绿女们缓缓滑动,相互抱拥,好一个浪漫的柔情时分。
灯光幽暗的角落,赖奎龙对舞女们的邀请一概置之不理,只将一双眼睛盯死了台上,白色皮鞋随着旋律不停点动,与其说此时他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轻柔的歌声之中,毋宁说他的整个灵魂早已将台上那个美丽的女人紧紧抱拥!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三条汉子,一屁股坐在了赖奎龙旁边的圆桌旁。几个家伙一脸通红,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气。打头的汉子身穿白湖绸对襟衫,头梳一匹瓦,几绺稀疏的头发上过发蜡,此时正亮光光趴卧在脑顶上;双眼极细,额头上一道刀痕,刀条脸上一股狠劲。另两人则是一身黑衫。不需看,就知道是在这地沓上混世界的烂滚龙,全是些吃铁吐火屙秤砣的人。八成,哥儿仨今儿个不知在哪地沓发了笔露水财,借着酒劲到这舞厅里玩洋派,寻开心来啦!
果然,白湖绸屁股一沾板凳,唤过服务生,一瞪眼道:“老子今儿也操个洋盘,来瓶洋酒,叫马,马什么来着?”
服务生一笑:“马爹尼?”
白湖绸打了个酒嗝:“对,就是这马,马什么玩意!”
服务生立马拿来洋酒与酒杯,白湖绸一见,立马大嚷:“小哥,你真他妈小气,给老子换大杯!”
紧接下来,刚换的三只高脚杯被立即斟满,三个家伙举杯“当”地一碰,一仰脖子,就一口灌下了喉头。白湖绸一劲嚷嚷:“兄弟,这洋酒咋一股潲水味?”
再接下来就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直笑得周围的客人为之侧目。赖奎龙两指头拈着小匙轻搅着咖啡,不屑地乜了一眼。
在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面前,他可不想随意显露身份。
正这时,歌声停歇,大灯骤亮,舞厅里响起一阵舒缓的掌声。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牵动裙裾,颔首致意。
“这个小娘们儿还真他妈不错!”白湖绸扭头一见台上的雪儿,惺忪的醉眼立即瞪圆,一甩响指,叫过服务生:“小子,去把唱歌的小娘们儿叫来,陪咱哥儿几位喝一杯!”
“先生,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怕老子没钱?”白湖绸猥亵一笑,将五块钢洋丢进托盘。
“先生,我说过了,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你他妈找抽?”白湖绸从口袋里再次掏出几枚钢洋,当地丢进托盘,“去叫!”
服务生无奈,转身上台,在雪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雪儿犹豫了一瞬,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款步下台,来到白湖绸身边,一鞠躬,道:“小女子实在不能饮酒,请先生原谅。”
“不肯赏脸?”白湖绸手端酒杯猥亵一笑,“如果我非要你喝呢?”
雪儿不卑不亢,再次一鞠躬:“先生,小女子真不能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只见白湖绸双眼猛可睁圆,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把夹住雪儿的颈项,端起酒杯准备强灌。雪儿满面通红,泪花打闪,犹如一只无助的羊羔浑身直颤。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娇小的雪儿猛地挣脱开来,突然照准白湖绸就是一记耳光。
一直冷眼旁观的赖奎龙站起身来,这位猎艳高手明白,他的机会来了:英雄救美,正其时也!
果然,挨了耳光的白湖绸一摸脸颊,龇牙骂了声“小骚货!”就猛扑上前,抡圆巴掌朝雪儿一掌劈来。然而,就在他扬起胳膊的一瞬,赖奎龙早抢前一步,半空中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带一送,白湖绸猛一趔趄,摔倒在地。
“耶,你娃还是个练家子喃?”白湖绸翻身爬起,勃然大怒,朝身后的两个弟兄一挥手,“整烂就整烂,整烂上万县。兄弟伙,给老子上!”
眼看要出事,舞厅里的看客生怕血溅到身上,立马闪到一边。
闻讯而来的老板娘声带哭腔,尖声大叫:“各位爷,打不得,打不得!”
白湖绸和他的两个弟兄们哪能吞得下这口气,只听嗷的一声怪叫,就朝赖奎龙猛扑过来。赖奎龙不含糊,一闪身让过白湖绸,脚下一绊,白湖绸收脚不住,一个踉跄扑出,一头撞翻了圆桌。那两个黑衣汉子更不经打,就在这两个家伙扑来的瞬间,赖奎龙一矮身形,一个扫堂腿竟将两人同时放翻。白湖绸翻身爬起,额头上的刀疤黑中泛紫,愣头又往上扑。突然,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一步蹿出,一支硬硬的枪管抵住了他的后背,贴耳一声低喝:“还他妈胡闹,快滚!”白湖绸一愣,知道碰上了硬碴,酒醒了一半,扭头一抱拳:“爷,算你狠!”说罢,朝两个黑衣兄弟伙一挥手,立马脚底板揩油,狼狈而去。
然而,由于舞厅里太黑,竟没人留意到这微妙的一幕。
舞厅里响起一阵叫好与掌声。
雪儿小姐走到赖奎龙面前深深一鞠躬:“先生,谢谢!”
赖奎龙掸了掸西装,颇有风度地点头一笑:“雪儿姑娘,你受惊了!”
自此,赖奎龙成了皇后舞厅的常客,几乎每晚必到。
由于那晚的“英雄救美”,雪儿也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见了总会柔情地微微一笑。那笑容雪花般轻柔,软软的,如同羽毛从赖奎龙心上拂过,总让他心尖子一颤,间或还会走下台来,静静地坐在赖奎龙旁边,陪他说说话。雪儿的声音不高,如同她的歌声,甜甜的,带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磁性,让人缱绻难舍,如饮醪醇。
日子一长,赖奎龙渐渐了解了雪儿的出身与家境:据舞厅里的妈咪和服务生讲,雪儿的父亲原本是南充乡间的一位塾师,一年前暴病身亡,母亲只好带着她和一个弟弟到重庆投奔住在临江门的大伯,哪知到临江门一打听,大伯半年前就不知去向。无奈,一家三口只好在十八梯一间破屋里安顿下来。由于生活窘迫,母亲一急,一病不起,瘫在了床上。雪儿为了养活弟弟和给母亲治病,经人介绍走进了皇后舞厅。然而,这雪儿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姑娘,自进舞厅,只唱歌不伴舞。为了不让她的母亲伤心,每夜十二点,总是会急匆匆回家侍候母亲。作为老牌特务,赖奎龙心机极深,对欢场中的女人总会多一份戒心,为此,曾专门派出两个特务跟踪。反馈的情况似乎比打探到的情况更糟:雪儿的家是十八梯半坡上的一处吊脚楼,风一吹,吱嘎响;瘫在竹床上的老娘病得脱了人形;一个九岁的弟弟倒是无忧无虑,每天早上总会一蹦一跳地背着书包去储奇门小学读书。化装成收荒烂的特务还亲见雪儿的弟弟——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从家中拿出几块牙膏皮换了两个铜板,欢天喜地往巷口边的地摊边买了几枚硬糖。试想,如果雪儿没了这份工作,一家三口岂不顿成饿殍!一次,雪儿谈起了她的母亲,竟两眼一红,噙满了泪水。然而,这位雪儿姑娘却倔强而自尊,从不愿接受赖奎龙一个铜板的馈赠,他曾以夜里不安全为由想送她回家,也被她礼貌地回绝了。这的确是位特立独行的姑娘,雪儿与赖奎龙在欢场里司空见惯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就如同《爱莲说》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新脱俗,美得令人心悸!
人性的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每每望着雪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赖奎龙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悲天悯人的柔情。赖奎龙,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似乎真有些动了真情!
泰戈尔说:动物总是为就近的食物而痛苦,人却为远不可及的事物而悲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凭经验,赖奎龙知道,对于这样的女人,绝不可操之过急。
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不乏耐心。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愿意等待。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到,自然渠成。等待,如同品尝无糖的咖啡,苦,但却滴滴香浓,别有情致。
这不,天刚断黑,赖奎龙那辆嘎斯吉普又“吱”地一声,刹在了皇后舞厅的门口。
赖奎龙跨出车门,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身边停了下来,掏出钢洋,俯身捧起一束玫瑰,然后风度翩翩地大步跨进了舞厅。他决定,每天一束玫瑰,他要用一束束火红的玫瑰叩开雪儿那紧闭的心扉。
五 枪响金刚坡
又是一个撩人的夜晚。
皇后舞厅门前的霓虹灯变幻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半圆形舞台上,身着白色纱裙的雪儿手捧着一束玫瑰,用她那略带磁性的声音对着麦克风柔声说道:“下面,我要把这首歌献给一位姓赖的先生,并以此感谢他对我的关心。”随着音乐声,舞厅里响起了雪儿那柔美的歌声:
春风吹醉了岸边翠柳,
水中花影动,
明月羞遮在浮云里,
繁星沉浸水中,
含泪送君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浓,
今宵良辰亲吻别离,
何日再相逢?
……
这支小夜曲被雪儿唱得温婉而多情,粉红的追光灯罩在她的身上,远远一望,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舞厅里,灯光幽暗的一角,赖奎龙随着舒缓的节拍,点动着脚尖,轻轻晃动着脑袋,连杯中的咖啡也忘了搅动,要知道,这可是雪儿头一次为他献歌!
灯球旋转,灯影摇曳,舞池中的男女相拥着翩翩起舞,柔美的音符如同落英般款款飘垂。粉红的追光灯下,一袭洁白纱裙的雪儿如梦如幻,婉若天仙。望着台上的雪儿,我们这位老到的猎艳高手,突然变为了多情王子,一瞬间竟感到了一阵灵与肉的震颤!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一阵轻柔的掌声。接下来,令赖奎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舞台上的雪儿竟一手牵着裙裾,一手捧着玫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欠身道:“先生,这玫瑰花真漂亮,谢谢您!”
想不到一束玫瑰如此神奇,竟如巫师的魔棍,蓦地敲开了美人的心扉!
对雪儿的突然到来,赖奎龙可谓欣喜若狂。然而,赖奎龙必是猎艳高手,瞬间的眩晕后立刻感到,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啦!只见他朝雪儿极有风度地一鞠躬,说:“雪儿姑娘,能有幸请您跳支舞吗?”
雪儿双颊微红,一脸娇羞点了点头。
赖奎龙按捺住一阵心的狂跳,凭经验,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终于跌进了他的套中!
舞曲再次响起,是《何日君再来》。
赖奎龙拥着雪儿滑入舞池。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零距离地贴近这个女人,只见香肩云鬓,云裳丽影,纤细的腰肢柔若无骨,裸露的双肩滑如凝脂。他抱拥着这个美丽的女人,脚底就像是踏着一团祥云般轻灵。他轻轻地吸了口气,似乎嗅到了雪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似兰似麝的体香!显然,这似兰似麝的体香刺激了赖奎龙身体中雄性荷尔蒙的分泌,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心中竟涌起了一阵如同将军攻占城池般的亢奋和狂喜!
一曲终了,雪儿娇喘微微,赖奎龙意犹未尽。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赖奎龙要来冷饮。哪知雪儿刚端起冷饮,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突然闯了过来,一把抓住雪儿,哭着叫道:“姐姐,姐姐,还不回家,妈妈吐血了。隔壁的王婆婆说,再不送医院,恐怕过不了今晚!”说罢,号啕大哭。
显然,这个瘦瘦的小男孩是雪儿那个上小学的弟弟。“咋办,咋办?!”雪儿立马涌出了泪水。
梨花带雨,让人看了心疼。
小男孩倒是颇有主意,一把拉住姐姐,说:“咋办,还不快跟我回家,再晚一点,就来不及啦!”
天赐良机,俘获美人芳心的时机到啦!赖奎龙大声道:“雪儿,别着急,坐我的车,立即送伯母去医院!”
事起突然,雪儿没了主意,回答道:“赖先生,小女子真不知如何谢您!”
“谢啥,救人如救火,咱们快走!”说罢,赖奎龙拉起雪儿和她的弟弟快步离开舞厅,上了门口的吉普。赖奎龙对司机简要叮嘱了两句,吉普车一轰油门,撞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吉普车一路飞驰,经通远门进较场口,拐弯,一路下坡,直奔储奇门,嘎地刹在了十八梯巷口。巷口黑咕隆咚,路灯也没一盏,赖奎龙命令司机候在吉普车上,带着一个警卫跟着那个瘦瘦的男孩踏上了石梯。雪儿因走得匆忙,未及换装,纱裙及地,险些跌倒,赖奎龙紧拽着雪儿的小手,他感到这小手汗津津的,似乎在微微颤抖。赖奎龙在心底里笑了:这个小美人,这双玉手恐怕还没被男人这么紧紧地拽过呢!
雪儿的家在十八梯半坡,一长溜青石板石梯坑洼不平,在小男孩的带领下,赖奎龙终于推门进了一处低矮的小院。屋里有灯光透出,还隐隐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呻吟。
“小弟,快进屋把灯芯拨亮些。”雪儿扭头道,“赖先生,我家太穷,让您见笑了。”
然而,赖奎龙做梦也没想到,雪儿话音刚落,院门后突然扑出几道黑影,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和身后的警卫就被猛地扑倒,就像变戏法,腰间的手枪转瞬易主。刚要叫喊,嘴巴就被堵上了一块臭烘烘的破布。接下来,二人立马被捆成粽子,塞进了两只麻袋。“瘦狗!”黑暗中一个男子低声道,“快去把巷口那家伙叫来,就说赖先生叫他来帮忙抬人。”麻袋里,赖奎龙听得真切,那瘦瘦的男孩“哎”地应了一声,就撒开脚丫往巷口跑去。一会儿工夫,小院外传来脚步声,接下来的故事毫无悬念:司机一进门,立被扑翻,也立马成了麻袋里的一只粽子。再往下,三只麻袋被几个人吭哧吭哧抬下十八梯,塞进了巷口的吉普后备厢中。
吉普车一路狂奔,穿过寂静的街道,转瞬奔向城郊。
良久,终于嘎地刹住。
赖奎龙被人从吉普后备厢里拖了出来,抛在地上。
麻袋解开,赖奎龙从麻袋里被小鸡般提拎出来。赖奎龙一路颠簸,骨头差点散架,拱出麻袋,半天才缓过气来,抬眼一看,车子已到了一个山坳上,一边是铁青着脸的崖壁,一边是深涧。冷硬的山风从山脊吹过,飒飒有声。
天穹上,一轮半圆的月亮,泛着蓝幽幽的冷光。
路边,松林里传来一声猫头鹰尖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赖奎龙拼命眨动眼睛,他想弄清,他被这伙强人到底弄到了何处。
就在赖奎龙想来想去、总不得要领之时,一个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扯掉堵在他口中的臭布。麻袋里憋得久了,赖奎龙猛吸了一大口清冷的空气,缓过神来,忙色厉内荏道:“朋友,透个底,我可是中央参谋团的官员,你们这胆也太大了点吧?放了我,这事一笔勾销,否则,哥儿几位恐怕得掉脑袋!”
“你他妈还横,也不看看我们是谁?”
借着月光,赖奎龙一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面前四个人,一个是擅闯刑场的石孝先,站在中间的是雪儿和那个曾在舞厅里闹事的白湖绸!只不过白湖绸今儿个换上了一身黑衣黑裤,但额头上那道刀疤他却记得极牢!左边那个,更为熟悉,竟是袍哥仁字堂口的当家舵爷况绍武!赖奎龙扭头看了眼雪儿,此时,雪儿与舞厅时的装束迥异,兰花布短衫,秀发盘在脑后,月光下,冰冷的目光竟如刀子般割得人脸生疼!
赖奎龙只觉“咚”的一声,一颗心掉进了黑咕隆咚的古井。落在这伙人手里,此生休矣!
刚被塞进吉普,他想,八成是着了黑道“仙人跳”,没曾想,竟一跟头跌进了这伙烂袍哥布下的陷阱!妈的,一辈子玩儿鹰,一闪神,竟然被鹰啄了眼!想到这里,赖奎龙真恨不得跳起身来,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
石孝先照他肋骨狠踢一脚,问道:“小子,你现在明白为啥弄你来这里了吧?”
赖奎龙道:“我知道,不就是为你那袍哥兄弟报仇么?可这是上峰命令,服从乃军人天职,这笔账咋能算在我赖某头上?”
况爷朝地上的赖奎龙瞅了一眼,道:“石三兄弟,少跟这娃废话,一枪崩了,立马走路!”
“各位爷,有话好说,别,别!”
“你娃也知道怕嗦?”石孝先调侃一句,举起手枪,“小子,记好,明年今晚就是你的周年!”
也许是那句调侃让赖奎龙受到刺激,他突然昂起脑袋,望定了半山腰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单等那一声枪响。
突然,雪儿一步蹿到石孝先面前:“石三哥,让我来!”
好个赖奎龙,确乎色胆包天,临死也忘不了一逞风流,竟朝雪儿一乜眼,道:“想不到我赖某真还艳福不浅,能死在美人枪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美人,来吧,就冲着我眉心开枪好啦,哥哥皱一皱眉头,算我孬种!临死之际,能欣赏一个可心小美人的枪法,实乃赖某难得之艳福也!”
赖奎龙昂头摆正了坐姿,对着半山腰上的月亮,突然,扭过头来朝向雪儿,道:“雪儿,我的可心美人,今日死在你的枪下,毫无遗憾。临死,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亲手杀死一个如此深爱你的男人,你在举枪的一瞬,是否也该问问你的内心?你难道就真毫无愧疚,心安理得?”
“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雪儿双眼圆瞪,杏眼如锥,“畜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翠薇楼里那个被你们追缉捉拿的玉儿!这一枪,是为我那冤死的小哥索命!”就在这时,枪声猛地撞响。
然而,却偏了,打得赖奎龙脚边的岩石火星直迸。
赖奎龙悚然一抖,镇静下来,揶揄一笑:“嗬,小美人,枪法咋这样差?”
“好吧,就让你瞧瞧姑奶奶的枪法!”玉儿一咬牙,再次举起了手枪。
显然,这个美丽的女人从没碰过武器,双手紧握枪管,左摇右晃,似乎总找不准靶心。
赖奎龙望着黑洞洞的枪管,潜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就犹如毒蛇般撕扯着他的心,他却硬挺着,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小美人,咋啦,舍不下哥哥我么?”
赖奎龙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山响!
赖奎龙再次悚然一颤,然而,这一枪又偏了,打得他脚边的一块碎石猛可一蹦。
玉儿再次举起手枪,黑洞洞的枪管像是依旧找不准靶心般在赖奎龙头上不停晃动。这一下,我们这位色胆包天的猎艳高手那份最后的自尊终于被恐惧击得粉碎。他下意识地感到,裤裆里,正有一股液体流了出来,热热的,又腥又臊,再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从容。最后只好一硬颈项,近乎哀求般低声请求道:“妹子,别折磨人了,行行好,你就一枪毙了我吧!”说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好,成全你!”玉儿两排碎玉似的牙齿狠劲一咬,上前一步,几乎是抵近赖奎龙的眉心“砰”地放了一枪。
这一枪极准,眉心射入,后脑贯出。
吭都没吭一声,如同一只沉重的面袋,赖奎龙一头栽倒。
两天后,在歌乐山金刚坡发现了那辆吉普,然而,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各种猜测纷至:一种是,赖被两个部下合谋杀害,理由是:赖身上除现金外尚有一支派克金笔、一块劳力士金表;吉普后备厢还放有刚查获未及上缴的五公斤海洛因,这玩意在黑市上可是价格不菲!另一种猜测是:赖奎龙命犯桃花,死于情杀。之所以找不到尸体,可能早已被大卸八块,抛尸荒山,成了野狗腹中美食。然而,蒋委员长却不那么看,他认定:此事必与地方军阀和袍哥有关!当天,蒋介石从峨眉山飞回重庆,专门召见特务头子康泽训话,道:“自中央参谋团入川,中央就制定了‘消灭赤匪,控制四川,打击刘湘’的既定方针,既然刘湘及其爪牙已经动手,开了杀戒,特别行动队作为中央手中的‘军人魂’短剑,就自当脱鞘而出!我命令,从现在起,对刘湘驻渝各部及重庆袍哥各堂口头面人物,实行全天候盯梢,不管是土军阀还是烂袍哥,只要抓住把柄,瞅准机会,就得无情重击,以张中央之威!”
至此,蒋介石中央参谋团别动队与四川地方军阀和重庆袍哥势力就如同两股地底的黑色潜流,一时间暗斗更见汹涌激烈。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图 王明浩
作者:黄嘉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