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姨太私奔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三姨太,私奔,批斗
  • 发布时间:2013-06-14 13:23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村中心老槐树枝杈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吱哇尖啸一声,随之传出村革委会主任熊三江的吼叫:张留柱,张留柱,听到广播后火速来办公室一趟,有重要任务!有重要任务!葫芦嘴村全体革命群众请注意,马上来革委会大院参加批斗大会……一队饲养员张留柱匆忙赶到村革委会办公室,领受任务后肩扛一个巨大的旅行包,手拎一只小包裹出门,见大院里挤挤插插坐满了人。一些孩子骑上了不高的墙头,几个小不点儿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像滑溜溜的泥鳅。纳鞋底子抽绳的咝咝声,间杂着掐草帽辫姑娘们的嘀咕声,吸旱烟人急促剧烈的咳嗽声,嘤嘤嗡嗡,整个院子俨然一坨蜂窝。有人窃窃私语,今儿的批斗对象是三姨太。是吗,三姨太回来啦?咋没听说呢?等你听说年糕都馊毬啦!

  张留柱把旅行包和包裹送到饲养院,将那间空屋子简单打扫一下,又抱来好多干草铺地上,边沿摆一溜红砖,一个地铺就成了。他再次来到会场,等待散会后把三姨太押到饲养院严加看管。批斗会上的发言十分踊跃,尤其那些上年纪的人,争相上台,有点异乎寻常。张留柱渐渐听出端倪,敢情这些老白菜帮子是在跟三姨太叙旧呢,尽说些大地主李远新迎娶三姨太时的趣闻逸事,什么大摆宴席,八大碗九大炖,海参鱿鱼猪手凤翅啦,那才叫铺张、排场……戏班子请了五家,有家戏台前的观众寥寥无几,那位吹唢呐的漂亮妞儿急眼了,腾地跳下台子,估摸十七八九二十几三十来岁那架势吧,下来就一件一件脱上衣,只剩一件红兜肚,在雪地上学驴打滚儿,唢呐声不停,呜哩哇啦嘀嘀哒哒,折腾出通身大汗,硬是把人群给拽了回来。打倒三姨太!打倒地富反坏右!又有人发言,说咱没见过晴天有人打伞,蘑菇才打伞呢,狗尿苔才打伞呢,三姨太偏偏就打伞,还戴个两条腿的蛤蟆镜,镜片像两个黑窟窿,咱没见过她的眼睛,今儿个一看,跟狐狸眼睛似的……三姨太的腰原本弯得像弓,时间一长,可能累了,腰酸的缘故,又或许心内的压力被老白菜帮子们诙谐幽默的谈吐驱散好多,身板于无意间竟然顺直了。熊三江厉声呵斥,老实点!梗脖挺腰跟旗杆似的,想拱破天哪!

  民兵连长熊四河开始发言,几乎没怎么铺垫,一上来就追问银元的事。三姨太说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熊四河说据调查大房二房临解放头两年就去青岛了,知情人除了你,还会有谁?“二杆子”熊二海早按捺不住了,从办公室掂出个空背篓,往里面放了些半截砖,起码四十多斤重,二话不说冲上台,把背篓挂在三姨太脖颈上。熊四河见问不出什么,邪劲也上来了,顺手从搁放麦克风的桌边掂了把椅子,和熊二海一起推推搡搡让三姨太站了上去。批斗会很快结束了,因为三姨太体力不支,头朝下从椅子上栽到了一米多高的台下,台下是砖墁地,要不是张留柱冲过去接她一把,即便栽不死也会严重脑震荡。再站上去,身子直晃悠,熊二海过来捣一拳,她居然哇哇大叫,并龇牙咧嘴说脚脖子扭了。张留柱把她背到了饲养院。事后有人取笑张留柱,这家伙对三姨太蛮心疼的。张留柱说,俺是图轻省,真栽出个好歹来,俺作为看守,不得伺候她吗?

  熊四河是银元追查案的专案组长,审问三姨太采取轮流作战法,他先声色俱厉盘问一番,无果,出来,让打手熊二海进去没头没脸没轻没重拾掇一顿,再审。如是者接二连三,再五再六。临走也忘不了布下“紧箍咒”,将三姨太双手绑好,麻绳那头拴檩条上,让她顺绳子站着,交代张留柱看好喽,拍屁股回家。一个夜晚过去了,见三姨太很精神地站在那儿,熊四河有点纳闷,奇了怪了,那娘们儿咋不尿裤子呢?张留柱嘿嘿直乐,你不叫她吃不叫她喝,她哪儿来的屎尿?

  这天中午回家时,熊四河把绳结多系了两扣,等他再过来仔细查看,绳结原样未动,可疑的是,三姨太呼出的哈气里有内容。嗬!煎饼卷大葱,三姨太,你的生活不错嘛!三姨太辩解道,俺啥也没吃,从昨儿个到今儿,水米没打牙,俺跟谁都眼生面不熟,想吃东西,也得有人送呀。熊四河扭身进了另间屋,见张留柱正捧着粗瓷海碗往嘴里扒拉菜糊。煎饼鏊子倒有,上面一层尘土,好久没用过的样子。他把碗橱和墙旮旯扫视一遍,没瞅见哪怕一根大葱,甚至不见油罐。留柱哥,有人来过吗?熊四河问。张留柱放下碗,没,俺盯得可紧了,有谁来能看不见?不过,俺去解过手。院子西北角是厕所,如果不是被牲口棚西墙影着,对这边的情况会看得一清二楚。就听那屋三姨太喊道,熊组长,俺招供中不?俺要吃饭!俺要上厕所!熊四河乐颠颠跑过去,服劲儿了?交代吧,银元到底埋哪儿啦?三姨太说你先解开俺,要么俺不说!熊四河说解开简单,系上也不咋费劲,知道不?三姨太说知道,俺又不憨。三姨太看来真是憋不住了,连颠儿带跑直奔西北角而去。好大会儿才回来,说要做点吃的。划火柴点着一把穰草,塞进碎砖块垒起来的灶洞,又往里塞豆秸,添水,下米,熬了碗稀米粥,就着一块白萝卜咸菜呼噜呼噜喝罢,抹抹嘴,真香!老家的小米饭真香!熊四河回过神儿来,这下该说了吧?三姨太装糊涂,说啥?熊四河急了,不老实的话立马再吊你一绳!三姨太忙说,别别别!俺说,有两坛子,一坛子在大婆床下,就是西屋(现在的小学校一二年级教室)南里间靠后墙那块地儿。一坛子在东屋(三四年级教室)北里间靠前墙那块地儿。熊四河两眼放光,追问,就两坛子?三姨太鄙视他一眼,两坛子还少吗?

  熊三江动用了四十余名棒劳力,大干一天,只挖出些碎砖烂瓦。审讯升级,三姨太又交代出两坛子,一坛子在大院后门底下,另一坛子在账房(如今的村革委会办公室)套间。再挖,依旧落空。再审,三姨太不等熊二海手中那根湿柳条儿落下,忙招供说,戏台后面化妆间地下埋有一大瓮银圆,化妆间都拆毬了,天知道会不会被谁刨走。转天又说石榴树旁有一大坛子银圆,埋得可深了。

  那棵石榴树由于没人浇水,解放后第二年就死了。熊四河找来曾在李家当长工的老豁,让他指点,他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和他的说话一样语意不清、模棱两可。熊三江派人把三姨太押来,她溜达到乒乓球台旁,说,就这儿。熊大洋用手扒拉着,五人一组,大换班,争取晚饭前见到东西!挖到两人多深,不见东西,熊四河有点懊恼,说又被臭娘们儿当猴耍了,又他娘的皮紧了。张留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插话说,撒大网捉鹌鹑,往宽里挖呗。熊三江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四面开宽!加劲挖!乒乓球台转眼不见了。快挖到东屋墙根时,突然“喀嚓”一声响。帮着挖的四气物在坑内一跳老高,嘿!日他姥姥的闺女,还真有货啊!此刻,如果镜头从坑底向上拍摄的话,天有井大,一圈眼睛的钩子,哗!抛下来,引领钩子的脖颈好长,像一群长颈鹿,明知捞不到月亮,起码饱饱眼福,先睹为快吧?坛子起出来了,有小号水桶那么大,揭开盖子,里面黑糊糊的,尽是些锈迹斑斑的铜钱,全是光绪年间的,一块银元也没有。

  饲养院太安静了,尤其白天,牲口们拉车的拉车,拖犁耙的拖犁耙,被鞭子抽打着,夹着尾巴干革命工作,为人民服务去了。偌大的场院,显得更空了,空寂,空荡,空空如也。每逢掌鞭的来牵牲口,张留柱都是脚跟脚撵着,交代这嘱咐那,婆婆妈妈的。敢情,他把牲口当成自己领养的孩子了,担心它们一旦出门,被欺负,受委屈。掌鞭的蹩脖老歪说,活儿是赶出来的,好牲口是打出来的,不听话,调皮捣蛋,能不抽几鞭子?张留柱说,手轻点总可以吧?别把鞭梢儿甩得跟老鹰嘴似的,非得叼出血来。他是害怕那些虻蝇,见血就上,骨碌打蛋,拿扫帚撵走一群,嗡嗡嗡又俯冲过来一群,战斗机似的,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天上午,张留柱忙中偷闲,搬个马扎坐在牲口棚外面,边浏览那本快被翻烂的《苦菜花》,边将爬近脚旁的黄蚂蚁一只又一只捉进破口瓷碗里,看它们如何张皇失措,丢魂落魄,爬坡,跳崖,绝境逢生,缓慢或者快速地逃窜。经常来饲养院帮工的四气物曾编排戏谑他,你这家伙,想关人家禁闭哟!真够残忍的!张留柱不那么想,陷于困境尔后拼命逃脱,才是生存者应有的本色。他观察到的哪是蚂蚁啊,简直就是自己的影子。张留柱是漳河南张家堡人,皆因那年爹成了右派,他自己在市水泥厂的工作丢了不说,他相好几年、就要结婚的媳妇也莫名其妙地变卦了,后来再无人登门提亲。去年秋末,张留柱自作主张,来葫芦嘴投奔二姨夫熊瞎子,指望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在这里成个家。熊瞎子大包大揽,嘛事没有,先安排你干个俏活,当饲养员,容后对机会号片宅基地,盖座房子,有家了,还怕母鸡不来抱窝?在咱这一亩三分地儿上,谁敢拿你的右派子弟身份说事儿?不过呢,你得时常记着自己是鸡蛋,不能跟石头碰!

  熊瞎子并不瞎,因为长相粗黑,有人就送了他这个绰号,不想喊来喊去,竟把他的大号喊丢了。别瞧熊瞎子脑瓜里没几两文化水儿,肚子里的弯弯绕比文化人少不到哪去,譬如给儿子取名字,大洋、二海、三江、四河、五渠,洋海江河渠占尽,又想在孙子辈把亿万千百十生绝。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撺掇三江扯旗造反,当然是造本村走资派的反。上边呢,啥时都得顺着维护着,这好有一比,石头和鸡蛋,有比石头硬的鸡蛋吗?熊瞎子明里当着一队队长,暗里村中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就连让三姨太住哪儿这件事,三江也得向爹请示。熊瞎子大咧咧地说,搁一队饲养院呗,留柱是自己人,搁那儿稳妥,省心。他把不该忽略的忽略了,同情心人皆有之,何况张留柱和那女人既是“同类”,还是异性。三姨太前几天其实一直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张留柱自己舍不得吃小鏊子煎饼,摊了给三姨太吃,怕被人看出详细,摊罢在鏊子上撒土,把大葱、花生油罐藏进草堆。三姨太睡,张留柱必须醒着,去大门外盯梢,怕表弟、专案组长熊四河和“二杆子”熊二海突然从不远处的胡同冒出来。那屋断断续续传出呻吟声,张留柱揣测三姨太一准睡着了。这娘们儿够硬气,醒着,被抽得皮开肉绽,从不叫一声疼,牙龈咬出了血,决不求饶,只有睡熟了才叫。恶霸地主奎远新解放那年就被镇压了,三姨太是被村里的红卫兵从青岛揪回来的,就为追查银元,扩大“文化大革命”战果。连续十多天,三姨太被折磨得够呛,去趟厕所也跟风摆柳似的,差点栽倒。这两天熊四河没来审问,张留柱一直想给她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手中那本书里有为伤病员炖鸡汤的细节,可自己没喂鸡呀。过去村东的干河沟就是常家屯,中学旁边高胖子家开着个卤煮鸡店,跑一趟花不了多少工夫,无奈兜里没钱,去也是白去。“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在空地上追逐,嬉戏,吵得人心烦意乱。张留柱拾块土坷垃扔过去,“轰!”一声飞起一片稀疏的阴影。有几只不飞,蹦蹦跳跳,换个地方,低头继续抓挠。有了!张留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送上门的补品,不逮白不逮,就是它们了!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麦麸就能把它们哄得嘟噜转。麦麸在竹筛下面,支起竹筛的是根竹筷,连着一条细麻绳,细麻绳的另一端在屋里由张留柱抓着,眼瞅着一窝蜂进去不少,手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

  水烧开,一堆割断气管的麻雀很快被拔得一毛不剩。开膛破肚也简单,拿镰刀尖朝肚皮一划,伸进两个手指,旋扭一下,里面的杂碎就全掏光了。洗净、刷锅、续水、烧火。待锅里咕嘟山响,才想起忘记放盐。放半把盐进去,又想起应该放些花椒、八角。张留柱从这屋出来,撩开那屋门帘走进去,问三姨太,你那只旅行包里有花椒、八角吗?三姨太说,有!你在煮啥呢?俺咋闻着有肉香味?张留柱神秘兮兮地说,麻雀,大半锅呢,给你补补。三姨太听了,喜不自禁,眼窝随之潮湿。她撑起身子,过来搅动几下,说,用不着放什么作料,麻雀和鸡呀鸭呀一样,骨肉里有种自带的香,放盐就中,作料搁多了反而拐味。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手里的花椒、八角丢进去一些。张留柱说,没想到,你对啥都挺有研究的。三姨太说,一点生活小常识,算不上研究,我们弄堂里有家盐水鸡店,生意好得很。再说了,天然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美味,破坏不得。张留柱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三姨太摆摆手,别捧俺了,倒是你,猛一看不咋地,脏兮兮个邋遢鬼,其实内秀,心比丝线还细,不是你教俺胡编乱造交代,说不定俺还在受罪呢。张留柱胡子拉碴,瘦筋寡力的像个小老头,其实肚子里有不少文化水儿,据他自己讲,那都是看小人书看的,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有些字原本不认识他,架不住顺句推测揣摩,碰面多了,竟成了熟人、老朋友。

  香味四溢,扑鼻钻心,张留柱拿白柳条笊篱捞出一只,撕条大腿递给三姨太,尝尝熟了没?三姨太吁吁嘘嘘吹几口气,塞进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细小的骨头。熟了熟了!都煮脱骨了!住火吧!张留柱赶紧把燃烧得正旺的几根干柳棍抽出,在灶坑灰烬里摁灭。他捞出二十来只,热腾腾颤巍巍一大海碗,搁灶台上,自己却眯缝了眼睛,圪蹴在近旁吧嗒着旱烟,品起了对面这位女人的吃相。三姨太面部的肿块一经消退,竟是那么耐看,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一股水来,黛眉杏眼,神态妩媚,更为出奇的是腮帮子里那对酒窝,一般都是年轻时才有,上年纪后不知不觉就被暄肉埋没了。她却不同,面部的肌肉仿佛更瓷实了,溢出的酒味浓郁,诱人。张留柱两眼发呆,有点醉了。

  三姨太把海碗端到张留柱跟前,你也吃呀!张留柱又端回灶台,你吃你的!俺早饭吃多了,这会儿还不觉得饿呢!三姨太说谁信!就喝一碗稀菜汤,能挡多大饥?张留柱说那不还摊小鏊子煎饼来吗?噢,不说差点忘了,摊四张,硬送俺三张,俺都饿得慌了,不信天快晌午了,你还不饿!三姨太嗔怪道。张留柱没话说了,抓过一只啃将起来。真香!三姨太,尽管放开了吃!哪天逮空儿再捉,这几年喜鹊几乎绝迹,麻雀跟人一样,哪哪儿都是。三姨太又拿起一只,却不忙吃,留柱哥,别老喊俺三姨太三姨太的,人家又不是没名字。张留柱问,你姓啥名谁?周屏婷。张留柱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袅娜娉婷,好名字,好名字!不是娉婷,是屏婷,屏障的屏。张留柱哦一声,屏障后面才是婷。屏婷,你喊俺啥来哟?哥。要么咋的,喊你叔、大爷?张留柱粲然大笑,腰笑弯了,连带出两滴泪豆子,还大爷呢,俺才多大,知道不?三十七!周屏婷仔细端量张留柱,比俺还小一岁?不会吧?看你胡子拉碴的,起码五十多岁。张留柱说,未老先衰呗!心情不好,人自然就老得快。一辈子长着呢,得学会自己解劝自己,自己心疼自己。周屏婷又说,你看俺,哪像“黑五类”分子?张留柱说,要有你恁宽的心量就好啦。周屏婷说,少往肚里搁事,比灵丹妙药都管用,记得李宗仁夫人在哪家报纸上说过这样一句话,知足者常乐,这是长寿的秘诀。张留柱说,怪不得你经恁多闹心事,还乐哈哈没事人似的,俺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自愧不如。往后俺也想开些,得过且过,有啥烦恼跟别人说道说道,也许会好受许多,跟前没人时,就和牛马驴骡唠嗑。周屏婷说,没准儿谁冷不防尥你一蹄子。张留柱一脸正经,才不会呢,一百一待它们,不思回报倒还罢了,胆敢仇视咱不成?周屏婷说那是一定的,不信你问,看谁能回答一句囫囵话?即使有那想巴结的,没把你的话当耳旁风,顶多也是哞!啊!呱!单字吊嗓。张留柱扒拉一把后脑勺,噢,俺忘记那些家伙是牲口了,大理不懂,不通人性。

  张留柱吃得满嘴流油,仍忘不了扯闲篇。哎,俺有一事不明,你这么丽亮个人,解放将近二十年了,咋不走个人家呢?周屏婷说,要说没动过那个心思也是瞎话,俺处过两个,末了别人还热心着,俺倒先打退堂鼓了。为啥?怕担不好呗!你想啊,好好的人家,俺一个大地主的小老婆掺和进去,一旦影响了人家子女当兵当工人上大学成家啥的,到时愁肠百结,吃后悔药,还不如趁早躲一边,图清净呢。换个说法,俺一个黑人,进哪家门也是一块肉惹得满锅腥。黑,拿人头疼啊!谁不信,那是谁没有亲身经历过。张留柱说,你黑,俺也不白,俺爹是“黑五类”其中的一类,右派分子,俺作为狗崽子,不想黑也黑了。两双眼睛对视,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周屏婷说,其实,俺娘家是贫农……张留柱说,俺听人说过,你是卖身换钱给爹治痨病,爹的病没治过来,你身上的黑再也抠抹不掉了。

  张留柱把锅里的麻雀往红瓦盆里捞,用发黑的笼头帽子扣住,藏进搁牲口料的池子内,嘴里说,下顿给你馏着吃,可不敢让旁人尤其熊家爷们儿瞅见。等他把一地凌乱的羽毛和杂碎清扫进铲斗端到厕所旁挖坑埋掉,那边周屏婷已经做熟了灰叶菜疙瘩汤。张留柱接过一碗,怕被外人瞅见讽刺自己和地主婆同吃一锅饭,又拿出一个海碗,来回倒腾几次,尝尝不烫嘴了,呼噜呼噜匆忙喝进肚,像做了一次贼,撂碗就去给牲口筛草拌料,那张忙劲儿,像有风吹着,有狼撵着。

  就在这天傍晚,听到蹩脖老歪得儿得儿喔喔的吆喝声,张留柱忙去大门口迎接。就见两位彪形大汉迈进大门,目中无人往里闯。张留柱立定脚跟,展开双臂拦住来人,厉声喝问,喂!你俩干吗的?其中一人指指另一人,这是公社革委会项主任,来过问银元一案。张留柱不让路,俺不管你们是主任还是司令,生人一律不许接触三姨太,这是熊三江主任交代的。项主任说,熊四河去找熊三江了。熊四河在门外接茬儿说,来了,来了!熊三江走过来,与项主任握手,对不起啊,这位是我安排的看守,特可靠。项主任打着哈哈,我想起了克里姆林宫阻拦列宁同志的卫兵,铁面无私,忠于职守。张留柱心里说,俺是假公济私,怕周屏婷像那些牲口一样被恶人欺负。四个人进了周屏婷的屋子。张留柱圪蹴在门前抽烟,支起耳朵静听屋里的动静。就听“啪!”“啪!”两个耳光声过后,熊四河恶狠狠地问,臭婆娘,银元到底埋哪儿了?周屏婷说,容、容俺再想想……项主任说,四河,你先出去一会儿。熊四河出来去了厕所。熊三江说,三姨太,这是公社革委会项主任,专门来了解这个案子的,今儿你必须说出确切地点,不老实交代,立马送你去公社住学习班。那里有棒子队伺候,到那儿再顽固不化,改送你去南监,那里有手铐脚镣伺候。周屏婷哭了,嘤嘤嗡嗡好大会儿,才说,项主任,您是大官,一定明察秋毫,俺真的不知道银元藏在啥地方,俺来李远新家那年,才十六岁,还是个黄毛丫头,第二年他就没了……

  从周屏婷屋里出来,项主任提议去挖银元的现场看看。张留柱也跟去看热闹,其实他是想探听虚实。几个人进了和小学校挤在一块的村革委会大院。院里屋里共计七个深坑。挖出的暄土蜿蜒起伏,堆成了丘陵,有的坑深约两丈,令人眼晕。项主任在办公室看过那坛子铜钱后,洗了手,沉思片刻,才开口说话。我对情况不大熟悉,按说没有发言权,不过呢,还是想提醒你们三点:一是坑太深了,最好赶紧埋掉,一层一层夯实,否则,地基垮了房子会塌会砸住人,人比银元贵重;二是你逼、她就供、你就信,她在糊弄人,你在糊弄自己;三是要稳、准、狠,讲究策略,不要一味蛮干。熊三江和熊四河面面相觑,没嘣出一句辩解的话,反倒点头如鸡啄米。张留柱回来如此这般一学说,周屏婷乐了,嗳啊!总算躲过一劫!

  追查银圆的事搁浅,劳动改造开始。这天上午周屏婷跟女劳力去西大方锄麦地。张留柱不无担心地问,会锄地吗?周屏婷嫣然一笑,不就这么个破折号(锄板)带问号(锄钩)的东西吗?捉住惊叹号(锄把)使劲往回搂就是了。张留柱说,哪儿啊,你说得忒简单了,锄地也是有学问的,下锄浅,耪不出草根,事倍功半;下锄深了,耗力不说,对麦根也有损害。再说了,光凭蛮力不行,要学会使巧劲儿,平搂土,点叼草,胡搂乱耪累断腰,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至于《朝阳沟》中拴宝所唱前腿弓,后腿蹬,讲的只是表面姿势,内中要领等你锄几天地就懂了。周屏婷嘴里噢噢哦哦着,内心颇不以为然,不就耪草暄土吗?至于神秘兮兮的?

  一路上看不够的野花绿草,闻不够的清新气息,尤其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苗,有一拃来高,微风吹动,像一张硕大的毛毯在起伏,不!更像海水。恍惚间,周屏婷觉得回到了青岛,波涛拍岸,天空也是那么幽深湛蓝。不少人欣赏怪物似的,锥子般的目光轮番扎过来,让她浑身不舒服,汗毛僵硬,像掉进了冰窟窿。有人和自己说说话就好了,不至于如此尴尬窘迫,恨无地缝可钻。妇女队长菊香从后边赶上来,和她走个并排,关切地问,三姨,农活可累人,做得了吗?周屏婷满不在乎地说,俺身体硬实,无非出力流汗呗。菊香爹荣宝良解放前在李家当过几年账房先生,和李远新一个辈分,前边有大房二房,当然得喊三姨了。有这层关系在,菊香每逢与周屏婷碰面,都是主动说话,每句话都说得暖心暖肺。

  开锄后,周屏婷才觉得力不从心。别人出出溜溜锄出二十多步,她还在盘地头。麦垄里的杂草太多了,有些狼尾巴蒿已经高过了麦苗,这倒容易对付,用锄角一剜它们便乖乖倒地,让人气恼的是那些抓地很紧的连根草,或叫铁线草,一锄耪进去,不仅草帽大一团草没搂出来,锄也拔不出了。她不懂往前回锄,一根筋硬着身子朝后拽,正所谓得法不得传,累死也枉然。周屏婷当然不会因此被累死,只是拄着锄把,僵在了原地。锄到地中间时,菊香就瞥见周屏婷愣在那儿了,到地头手搭凉棚回望,见她还是那架势。菊香快步走过来,未及开口,周屏婷倒先抹起了眼泪。她恨自个儿,恨得脸上涌现出两条水渠,俺咋这么不争气,前些日子人家又踢又踹的,腰也没闪,这才锄几步地,咋就岔气了呢?菊香说,八成用力过猛,腰眼跟你闹别扭了。干脆,回去休息得啦!那多不好。周屏婷呆在原地不动。你走你的,俺会跟队长解释的。菊香说。

  周屏婷回到饲养院时,张留柱和四气物正在铡草,见她龇牙咧嘴试探着走路的样子,不用多问,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张留柱搀扶她进屋躺下,安慰道,好生歇着,中午俺去找姨夫说说,看能不能给你换个轻巧活儿。下午果真换了活,何止轻松,几乎啥也不用干。张留柱跟姨夫说,哪天都得铡草,干脆让三姨太在饲养院帮忙得啦!熊瞎子架不住死缠活缠,答应了张留柱的要求。队里几乎每天都派人来饲养院帮忙,出圈、铡草的活,光靠饲养员一个人是干不了的,现在好了,地主婆三姨太成了半个饲养员。张留柱纯粹是在给自己找忙,除铡草时叫周屏婷跪坐在那儿续续草外,其他一应事宜他全包揽了。原先出圈是两个男子汉用粪筐往外抬,现在是张留柱自己用箩头往院墙外齐肩高的粪堆上扌汇;早晚还得挑满水缸;还得为几个固定割牲口草的小伙子过秤、记账;还得在深更半夜披衣捉筛三四次,给牲口添草、拌料;还得顶着启明星早早起床,饮水,梳毛,送它们出圈,上路。

  这且不说,周屏婷闲中生事,立逼他去趟秤钩集。张留柱有点不情愿,浪费那钱干吗,你想安门,多咱俺寻些木棍钉一个不结了?周屏婷态度很坚决,俺就要安个木板门,弄个木栅栏跟插灯笼似的,那也叫门?谁使劲晃两下就得散架!张留柱拍拍胸脯,有俺呢,除非谁吃了豹子胆!周屏婷的脸不阴不阳,说不准呢,哪天你要吃了豹子胆呢?张留柱被戗得直翻白眼,你的事咱管不起,咱犯贱了,咱丢手不管中不?想赶集自己赶去,俺才没那闲工夫呢!气归气,恼归恼,次日早晨,张留柱找小队会计打开仓库门,踅摸了一块成立食堂时期留下的破案板,锤子和钉子“叮叮咣咣”好长时间,门终于钉好,安上,摘下布帘,团团,又展开在窟窿处,再拿钉子锤子,楔了个密不透风。周屏婷从门外转到门里,又转到门外,不哼不哈,也许已经说出许多,一股脑儿被暗红的微笑遮掩在了后面。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张留柱又整了大半锅麻雀,周屏婷坐在蒲墩上,正往灶洞里塞干树枝。火苗忽忽闪闪,像一蓬绽放的菊花,将她的脸蛋辉映得红扑扑的,比花瓣还甜润,耐看。哟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出门就有喜鹊叫,还真他娘的撞着嘴头儿了!周屏婷吃惊不小。来人往那儿一戳,俨然一座铁塔,粗硬的胡碴像一把钢刷,他不就是治保主任熊大洋吗?周屏婷瞠目结舌,诚惶诚恐。你、你找留柱有事?不,找你!熊大洋一屁股崴在张留柱的草铺上,从铺头粗瓷碗里捏一撮生烟叶,又伸手去枕头下摸出一片草纸,卷成喇叭筒,拧拧,说,取根火!噢!周屏婷从灶洞抽出一截“噗噗噗噗”喷吐火苗的干柳枝,递过去。熊大洋说烧火,烧你的火。咋舍不得添柴啦?周屏婷说不是舍不得,这会儿得用文火,就快熟了。周屏婷后脊梁正不自在呢,听见外面有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揣测准是留柱挑水回来了。留柱,过来一下,你表弟大洋来啦!张留柱人未进屋声音先进了屋,大洋来啦?闻着腥味来的吧?

  张留柱进屋,站当地上,弓腰耷脑,搭出一副灰溜溜的滑稽像。那不是有灶膛怄出的柴烟吗,从门洞出不及,回旋在肩部以上那些空间里,形成一种压迫感,与之对抗,岂不是自找苦吃么?熊大洋说,俺来是为公事,三姨太回来个把月了,还没入“编制”呢。熊大洋所说的“编制”就是“黑五类”分子队伍,村里人送他个绰号,“黑人头领”。张留柱坐下,也卷支喇叭筒,抽一口,喷出一个烟圈,刚成型就散了。大洋,一入“编制”她就得隔三差五去做义务工,饲养院这么多活儿,俺一个人能忙得过来?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熊大洋琢磨一会儿,挠挠脖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留柱哥轻易不张口求人,俺会见机行事,尽量让她少做义务工的,可每天早起她得扫街……张留柱说,扫街好办,反正俺早起惯了,替她划拉几下不就得了?熊大洋一半真一半假地打趣道,留柱哥,你还真想把三姨太给包办了哟?周屏婷绯红了脸,俺才不要他替呢,扫大街又累不住人,俺扫就是了。张留柱略一思索,又提出个要求,大洋,能不能把她扫的那段街分在饲养院门前。熊大洋大包大揽,这事儿不是个事儿,依你就是!

  周屏婷揭开锅盖,屋子里顿时热浪翻滚,香郁沁人。迷蒙中,冒尖一海碗麻雀肉盛好了。熊大洋也不嫌烫手,蹴在锅台旁,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吸溜,边说,你俩真他娘的打了春放屁——洋气透了!张留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洋,有机会跟三江说说,别再开她的斗争会了,一个娘们儿家,能斗出啥说头儿来?熊大洋戳点两下张留柱,你这不是得寸进尺吗?坐着飞机放屁——响(想)得不低!俺看呀,你快被黑化个毬啦!熊大洋走后,周屏婷说,人心隔肚皮,留柱你今儿话说多了。张留柱说嘛事没有,你是不知道,熊家论没文化数大洋,论实诚还是数大洋,别瞧他整天绷着个脸,跟黑老包似的。熊大洋的确是个面冷心善的人,他虽然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老把“要文斗不要武斗”那句最高指示挂在嘴上,颇得“黑五类”分子拥戴,熊家弟兄五个最数大洋和张留柱关系亲密。

  三天后,熊大洋又来了。张留柱说,扒明儿乌鸦就叫,你来准没好事。熊大洋摊开两手,“嗨”一声,这不,上边让给漳河大堤上堆土牛,三江把任务压给了“黑五类”。俺没想让三姨太去弄,可那帮黑家伙攀比得不行!周屏婷问,咋弄?熊大洋说,就是从堤下往堤上背土,一个土牛一方土,一人弄四个土牛,限时两天弄完。张留柱挠挠头,好办,俺帮她弄。熊大洋说,帮不得,让人看见影响不好。周屏婷说,俺自个儿弄就是。说罢掂一张铁锨,拿个口袋,麻利跟熊大洋去了村南。张留柱给牲口添罢草,去大堤上参观了一番。那阵势也算壮观,三十多个黑人按分包地段,拱上跑下,呼喘连天。用蚂蚁搬运骨头做比喻似乎不那么恰当,因为骨头比蚂蚁的体重不知要重多少倍,这些黑人大多老弱病残,大堤十来米高,如同爬山、攀崖,只有减少负荷,兔子似的多跑路,老鼠似的撅着屁股紧攀快爬,才能小见成效。中午,周屏婷回来,花着一张脸,想笑没笑出来。她浑身泥土,衣服全被汗水溻透了。顾不上换洗,草草吃点东西,又出去了。傍晚回来,哀叹一句,她外甥女那姥姥哎,拼死拼活一整天,只弄大半个土牛。坐下,身子一歪就睡着了。张留柱没有叫醒她,自顾吃完饭,去了外面。

  傍明,周屏婷起来做饭,那屋有声音飘出来,今儿你别去了,弄妥了。周屏婷问,谁弄的?屋里说,俺呗。周屏婷说,凭你那小样儿,吹牛吧!屋里又说,不信你去堤上看看。周屏婷去堤上一看,果真四个土牛堆得方方正正。回来隔着门帘继续盘问。留柱赖在被窝里净胡咧咧,要么就蒙了头,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到底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实际情况是,张留柱用口袋背土两个时辰,才弄齐那个土方,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休克。一横心,回饲养院套了毛驴车,往堤上拉起土来,末了学《地雷战》里的民兵,把车轮碾轧的痕迹也清理了。那会儿夜深人静,神灵也在打呼噜。不告诉周屏婷,是怕她嘟囔,埋怨。做人要识本分,出格的事不能做,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几乎成了周屏婷的口头禅。张留柱的性格里有着闷骚的成分,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起床后,他还偷着乐了几回。

  周屏婷没事找事,要给张留柱拾掇屋子。她两手不闲,嘴同样也不闲着,嘟囔加数落,这儿,那儿,哎呀喂!简直是猪圈!狗窝!但见四季衣被一股脑儿堆在草铺最里头,被窝抻放着,从没见叠起过,散发出浓烈的霉臭味。再看被头、被里,厚厚一层污垢,一抖就能抖出煤渣似的黑糁子来。连拆带洗带晒带缝,忙活两天才弄妥。改天她挨个查看那几只瓦瓮,里面有少得可怜的薯干、高粱米、玉米面,也有鼠屎。白面只剩个瓮底,几只肉蛆织出一层丝网,还在蠕动,继续着它们的编织工作。周屏婷从青岛回来时带有二百块钱,她得让细水长流,紧把着花,但又不能亏待肚子,留柱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好不容易逮空儿背着人眼偷偷摸摸煮些麻雀,也是尽着她吃,自个却勒紧腰带去地里揪野菜,快瘦成黑毛猴了。张留柱肚子里咕噜咕噜叫,讪笑着说,娘的,牲口比人还享受,麦麸、高粱糁子不断,偶尔还有黑豆白豆玉米粒脆生生嚼着。人呢,一断粮,就成了蠕虫,满肚子青菜,拉出的屎全是绿色的。要不,咱煮些料豆子喂喂肠子?周屏婷将手摇成了蒲扇,那不成监守自盗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跟牲口争食。俺这儿有些体己钱,抽空你去集上籴点粮食。青黄不接的日子有限,麦梢儿黄,饱时光就露头了。

  出事的地点是磨房,月黑人静,他俩还在推磨。麦子籴来了,周屏婷想尽快磨成白面,给留柱改善改善生活,哪怕每天中午吃一顿油泼葱花面叶汤也中啊!张留柱想套毛驴磨面,周屏婷抬了几句杠,担心别人议论,只得人工推磨。磨声嗡嗡隆隆,张留柱推着推着,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停下蹴磨道里,说歇歇再推。周屏婷正在罗面,住了手说,你一个人出了半天圈,肯定累得够呛,不如咱俩换班,俺推磨,你罗面。张留柱不以为然,男人在场,哪能让女人推磨呢?一股旋风兜地而起,煤油灯忽闪几下,“噗”一下灭了,张留柱站起身,摸黑去角落里点灯,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跌倒在地。留柱,咋啦?两条影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四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下着大雨,张留柱忙着给牲口拌料,右手拿拌料棒,左手端个铁马勺,牲口们低头拱在石槽里,咯嘣咯嘣嚼得津津有味。拌罢料,他又去了那屋。周屏婷趄在草铺上,满脸愁绪。张留柱喏喏着,多少吃点,红薯饭,都热三回了。周屏婷说没胃口。张留柱说是不是圪料个毬了?周屏婷说你才是头牲口,圪料了呢。“圪料”一词是指牲口拒绝吃草料,出毛病了。张留柱逗趣道,看你面色红是红白是白的,不像圪料了呀!周屏婷“吞儿”一声笑了,随之叹口气,俺上月没来好事,这月又没来,烦死人啦!张留柱疑惑不解,好事?大洋又给你们布置任务了?周屏婷说,不是那,是女人身上的好事,也叫例假,例假懂不?每月见一次红总该知道吧?张留柱恍然大悟,哦,听那些爱嚼舌头的女人叨叨过,那叫倒霉,女人每月倒霉一次是正常,不倒霉的话……哎,屏婷,你该不会怀孕了吧?周屏婷点点头,十有八九,是吧。张留柱喜出望外,乐得直搓手,直想跳高。周屏婷冷冰冰地说,瞎乐呵啥,俺都不知道该咋办了。张留柱说,这是天大的喜事,不该高兴吗?周屏婷说,搁清白人,是该高兴,可俺是黑人,上纲上线的话,施美人计,拉拢、腐蚀看守,随便列一条罪状都够得上批斗、游街。再说了,身子是捂盖不住的,往后俺咋出门?脊梁骨不被人戳断才怪!张留柱在屋里转起圈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让俺想想,总会有办法的。他嘴上不急,心里却急得上火。周屏婷说,除非,除非……

  张留柱冒雨去了姨夫家。熊三江从牙缝里呲出一句话,一对儿狗男女!野合去吧你们,开结婚证明?休想!熊四河在一旁帮腔,叛徒叛徒叛徒!熊家的脸面让你给丢尽了!“二杆子”熊二海更干脆,正愁没乐子耍呢,赶明儿让那臭娘们儿脖颈儿挂一双破鞋游街个毬!熊瞎子猛抽一口大刀牌香烟,喷出团浓雾,你也忒下作了,碰翻的蛋黄自个儿收拾吧!熊大洋插了句嘴,这是俺管辖内的事,今儿黑夜就组织那帮“黑五类”分子开个“狗咬狗”斗争会,管保她低头认罪!熊三江火了,低头认罪管屁用!赶明儿押送她去计划生育工作站,做毬了!人就甭回来了,转交公社革委会,县里正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呢!

  见张留柱哭丧着脸回来,打了败仗似的,周屏婷恼恨得直捶自己的肚子,唉!咋就种上了呢?外面的雨更大了,雨幕模糊了近处的房屋、围墙,远处的树木和天空尽皆消失,唯余那道水门帘,扑摔来,扑摔去。风越刮越狂,似乎较上了劲,会在什么时候停呢?

  就在这天夜里,张留柱和周屏婷悄然失踪。

  许多年后,张留柱的照片上了报纸,照片旁边配有一篇报告文学——《黑人轶事》,记述张留柱夫妻盲流数年,从捡破烂发家致富,最后办起颇具规模的禽肉加工厂。周屏婷和他们的儿子也在照片上,那是一张全家福。儿子的名字很怪:黑孩。

  责任编辑 咏 红

  作者:罗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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