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公园(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女人,公园
  • 发布时间:2013-06-14 10:52

  相反,婚后的廉大坡却进入了人生最后的辉煌。他“以工代干”了!还不是在车间里“代”,是正式调入厂武装部,到厂部办公楼上“代”了。

  铁杆战友

  关于廉大坡婚后的青云直上,厂里人中流传着两种版本。一种是廉大坡昔日的战友发挥了作用——这是“老战友说”;另一种,是厂党委杜副书记发挥了作用——这是“小书记说”。

  “老战友说”在公开场合流行。厂里人其实也都看到了,廉大坡和王兰花结婚那天,婚礼上来了一个人民警察。主持人马翠清介绍说,来人是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姓于,叫于志贤,是新郎廉大坡在部队时的铁杆战友。

  铁杆战友也在婚礼主席台上就座。杜书记走了,他没走,一直坚持到婚礼结束。多亏于志贤坐镇,否则,廉大坡的婚礼非被那几个刺儿头搅黄不可。

  杜书记走后,刺儿头们就开始起哄,在台底下七嘴八舌,问廉大坡那些茄子式的“气球”是干什么用的。你用没用过?

  廉大坡抬头瞅瞅头顶,居然说了一句乐翻全场的傻话。他说,用过,我们过去经常用。

  现场就炸锅了。人们这个乐,女工们都乐岔气了,捂着肚子叫妈。

  廉大坡却不以为然道,你们乐啥,有啥可乐的?实事求是,用过就是用过嘛!

  现场更乐翻天了。王兰花臊得恨不能找耗子洞钻进去。马翠清紫胀着脸,气急败坏地上前呲他:你用个屁!你用它干什么?

  用它装炸药啊,怎么了?廉大坡一脸的无辜。

  完了。这下子,不单女工们叫妈,老爷们儿也都挺不住,一个个前仰后合,肚肠子几乎要笑折。

  “对呀,就是装炸药的!”

  “装你的炸药吧?”

  “今晚就炸呀!”

  ……

  “各位师傅,各位师傅!”这时,铁杆战友于志贤站起来,示意带头起哄的几个刺儿头坐下。人民警察发话了,刺儿头们不得不消停下来,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于志贤很有领导派头地弹弹麦克风,坐下来接着说:“大坡说得没错,只是在表述上缺少必要的铺垫,让师傅们见笑了,但这不怪大坡。”

  于志贤说,当年他们在部队打山洞时,隧道里潮湿,塞到炮眼里的TNT炸药管一旦受潮可能就无法引爆,从而形成哑炮。排哑炮是非常危险的。为避免出现哑炮,部队不得不就地取材,从团卫生队领些计划生育用品,事先将炸药管套上,扎紧后,再填进炮眼……

  “——就是大坡所说的装炸药。”于志贤的话说到这儿,事情也就没什么好笑的了,再起哄纯属无理取闹。婚礼仪式到此也就该结束,大家该到职工食堂喝喜酒去了。然而,于志贤又多说了几句话,可能就是这几句话,改变了廉大坡的命运。

  “如果大坡头部不受伤,他完全可以把意思表述清楚。”说到这里,于志贤语调低沉下来,“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吧?”

  “放炮崩的呗!”有人抢着说。

  “对,是放炮崩的。”于志贤又问,“但,是谁放的炮呢?”

  静场。

  于志贤指着自己鼻子,大声道:“是我,是我呀!”

  接下来于志贤的情绪有些失控,忽而激昂,忽而悲痛,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躁动不宁。导致于志贤情绪失控的是新郎廉大坡。廉大坡不让于志贤讲那些事,脸红脖子粗地一再制止他,说排长别讲了,排长别讲了,我不爱听,不爱听!于志贤说,不爱听你把耳朵堵上。后来廉大坡急了,要奔过来堵他的嘴,不是王兰花扯定他身上的红绸带子,死死制住他,这对战友说不定能在台上撕巴起来。

  厂里的人们听得囫囵半片。廉大坡受伤的情形大致是这样:部队在辽西修筑713工程小柏树沟隧道,他们排担负爆破任务。当隧道掘进到七百多米进深,遇到了地下水,掌子面湿漉漉的,由于采用了计划生育用品,黑色炸药管受潮的问题解决了,但点炮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们放的是排炮,一次要点二十多炮。常常是,点完了后面几炮,前几炮的导火索有可能被水浸灭,同样会造成哑炮。为了抢进度,排长于志贤做出个冒险的决定:将导火索剪短,缩短引爆时间,减少哑炮的概率。这是个玩命的虎招子,稍有闪失就会出人命。为了抢修“战备线”,也顾不得了。二十多个炮眼全部堵完后,于志贤让战士们撤离,他一人留下来点炮。一、二、三、四、五……点到第十炮的时候,于志贤觉得身后有人影晃动。回头一看,是他的同乡、一班老兵廉大坡。你为什么不撤!于志贤厉声道。排长,我给你掐着时间……

  掐个屁!快滚!排长命令。还踢他屁股一脚。

  廉大坡只好撤了。却没撤出隧道,而是隐蔽在隧道边墙后面,默默在心里数数。根据计算,“掏心炮”即第一炮引爆的时间是两分钟,一百二十个数。他已经数到七十多了,再数五十个就该提醒排长撤了。数到第一百时,他突然想起:和排长说话的那段时间被忽略了!两分钟已经过了!

  排长,不好!快跑!

  这时,于志贤已经把二十多炮全部点完了。但他犯了与廉大坡同样的错误,以为时间还宽裕,又去复查前面的几炮。听到廉大坡的喊声才醒悟,返身就往外跑,但为时已晚。跑到离掌子面五十多米,“掏心炮”响了……

  幸亏跑出了五十多米,逃出了不同方向爆破的“火力网”。战士们把他们从碎石堆里扒出时,两个人像血葫芦。廉大坡头上的柳条帽炸飞了,于志贤的一条小腿骨折,往担架上抬时,丢丢当当的。到卫生队才知道,廉大坡的伤势重。他后脑的一块颅骨粉碎性骨折,送到师医院抢救了七天才脱离危险,但大脑受到了永久创伤。

  “本来大坡可以记功,甚至成为英雄。”于志贤最后说,“在爆炸的一瞬间,是他把我压在身下,保护了我。但由于这是一起责任事故,是严重违反爆破施工操作规程造成的。为了严肃军纪,部队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大坡的军功也没评上,后来就和我一起复员了……”

  铁杆战友时断时续的一席话,不仅将几乎被搅黄的婚礼变成了廉大坡事迹报告会,而且使他从一个准傻瓜变成了准英雄。他掩护的于志贤都当上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了,他还能在车间给人帮床子吗?选调这样的准英雄到厂武装部工作,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老战友说”。

  还是浪木

  “小书记说”就不好说也不好听了,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流传,这里就不再扩散了。都是望风扑影的事,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厂里人只是看见婚后的王兰花时常往厂部办公楼上跑,找杜书记办她的“农转非”户口。这件事原是马翠清答应帮她办的,现在马翠清“下去了”,还病病歪歪的,没法指望。在厂子里王兰花再没别的认识人,她就盯上杜书记了。杜书记参加过她和廉大坡的婚礼,和她握过手,还是个大官,不盯他盯谁?而杜书记似乎也愿意被王兰花盯。哪回去都客客气气,给王兰花沏茶倒水,嘘寒问暖,谈笑风生的,没一点领导架子。王兰花办“农转非”户口的心切,当时对“乡进城”控制得又十分严格,以她和廉大坡的各方面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杜书记办起来虽然很上心,但也难度颇大。王兰花就不免多跑了几趟他的办公室。期间,杜书记还用厂里唯一的“北京吉普”拉着王兰花跑了一次乡下和一趟省城。当然都是办“农转非”。一来二去,“廉大坡的小媳妇进杜书记办公室像走平道”的议论,就在背地里流传起来。

  就在“老战友说”和“小书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不分高下难见伯仲之际,持不同说法的厂里人却突然集体失语,噤若寒蝉——廉大坡死了!

  廉大坡死于就任厂武装部助理不久后的一次基干民兵训练。

  红星机床厂有一支基干民兵连,和平时期主要担负抗洪等突发应急事件的抢险任务。那时的民兵训练很正规,市武装部有要求,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也基本上都是“稍息,立正!跑步——走”的训练科目,年年搞月月搞,民兵们就有些懈怠,疲沓。小青年们宁肯在车间干活,也不愿意像傻帽似的在露天库里跑圈。哪次民兵训练都羊拉■■似的离离拉拉不好召集。

  廉大坡上任之后,武装部长郑重地和他谈话,责成他把民兵训练好好抓起来,要像部队那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总之,要有新气象,“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新官上任三把火。廉大坡也跃跃欲试,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心把民兵连训出个样来给部长看看,给大伙看看,尤其给媳妇看看。但是,怎样才能让民兵连里那些民兵对训练感兴趣、招之即来呢?廉大坡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

  晚上睡觉,在炕上把王兰花训练成一摊泥后,廉大坡睡不着,翻来覆去合计怎么训练民兵连。

  兰花,问你件事?

  嗯,啥事?

  你是基干民兵吧?

  在村里是,现在俺是逃兵。

  说正经事哩。你们基干民兵咋个训练法?

  训啥练,猴年马月能打一次靶,就算训练了。

  那……平时民兵活动都干啥?

  练练队形就解散,打扑克,下棋,走“五道”,还有钻高粱地的。

  那不成放羊了?你们愿意集中吗?

  咋不愿意?公社食堂伙食好,还给记工分,又自在,都盼着集中呢。

  廉大坡就犯愁了。工厂不比农村,让民兵在露天库放羊,谁都能看见,肯定要挨部长的呲。况且,他还有雄心,军训就要像军训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一连辗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廉大坡总算憋出来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到民兵训练日那天,廉大坡先开了一封厂武装部的介绍信,然后,全副戎装地出现在训练场上,集合起民兵,站在队列前宣布:同志们,听我口令——向右转!跑步——走!队伍在露天库转了两圈,直接奔厂区大道,口号连天地跑出了厂大门,沿着大街,一路前行,一直跑到人民公园门口。廉大坡上前交了介绍信,说明了情况,把队伍带进公园。

  廉大坡把队伍带到公园运动场,在那架浪木的前端站定。同志们,这是浪木,是海军舰艇兵的训练器材。下放到我们人民公园运动场,体现了毛主席全民皆兵、准备打仗的战略思想。今天的训练,就是要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地演练在对帝修反战争中,部队渡海登陆作战……

  就在廉大坡十分投入地训话时,几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民兵跳上浪木,你争我抢悠荡起来。悠着悠着,几个人的动作渐趋协调,便一同发力,浪木钟摆似的朝两端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廉大坡的身高平行。队列中的女民兵发出了惊呼,廉大坡回头一看,发现有人不听指挥,擅自动用器械,立即上前阻止。若正常人,肯定会向浪木的两侧迂回,这样安全些。廉大坡不会脑筋急转弯,转过身迎着浪木直冲过去。浪木上的家伙们想煞车,哪里煞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浪木挟巨大的惯性朝迎面而来的廉大坡头部撞去……

  廉大坡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仍然是脑颅骨骨折,但这回是大面积、粉碎性的,就是说,廉大坡的脑袋被浪木撞碎了。

  王兰花知道信儿,连滚带爬扑到公园运动场时,廉大坡还在原地仰着,一块席子头遮着他的脸,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旧军装,扎着军用腰带,脚穿一双八成新的黄胶鞋……这身装束是早晨王兰花给他拾掇的。临出门时,廉大坡还像出征的战士那样,一本正经地对王兰花说:等着我胜利的喜讯吧!

  王兰花不想活了,不是被女民兵们紧紧抱住,她肯定会一头也撞死在浪木上,随廉大坡一起去了。

  不想活了也得活。廉大坡撇下了七十多岁的妈和王兰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儿。

  红星机床厂厚葬了因公死亡的廉大坡。厂长出席追悼会,武装部长致悼词,杜书记主持追悼会。近二百多人到火葬场送别。

  善后事宜是铁杆战友于志贤一手帮忙操办的。按照惯例,王兰花顶替廉大坡,进厂当了工人,被安置在工具车间当保管员。农村户口也不用谁跑了,根据城镇职工因公死亡其农村配偶的抚恤规定,于志贤在公安局直接就把王兰花的户口办到了市里。

  盘龙人民公园赔偿王兰花五千元钱。毕竟,人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他们难逃其咎。王兰花死活不要这笔钱,说再穷也不能卖大坡的人命呀。马翠清劝她收下,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老人和孩子的。还哭天抹泪地说,妹儿呀,都是姐作的孽,姐把你给坑了……

  在马翠清的陪同下,王兰花到公园领了廉大坡的死亡赔偿金。马翠清帮她把砖头似的现金往挎包里塞时,公园的领导沉痛地在一旁表态:今后,王兰花同志和我们公园内部职工家属一样,游园实行长年免票。又说,不算什么待遇,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王兰花木然道。公园这块生死之地,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老槐树显灵

  王兰花再次走进盘龙市人民公园,是二十多年之后。

  还是马翠清撺掇她来的。红星机床厂的下岗职工马翠清不知从哪儿听说,那年公园小树林的老槐树将要枯死时,市园林处派几个工人来伐它。谁知,没砍下几斧子,工人的虎口震裂了,痛得叫妈,便改用大锯拉。可是,拉下来的锯末子居然是红色的。再拉下去,下来的就不是锯末子,而是红鲜鲜的水,像血似的!工人们不敢再拉,围观的游人们也不让他们再拉了,都说,老槐树活了几百年,这么大的树龄,估计已经有了灵性,可不敢说伐就给伐了,要遭报应的。那几个工人正好想磨洋工,就说,谁爱来伐谁伐吧,把家什收拾收拾,装上车走了。园林处也没再派人来,估计都是怕遭报应。老槐树又一次斧口余生,艰难地活下来。

  为防止闹虫子,公园的管理人员用黄泥把老槐树的大树洞堵上了。想不到,转过年开春,从黄泥缝里钻出来了几簇新叶儿,与残存在树腰枝条上的叶子遥相呼应,惺惺相惜。几场春雨过后,老槐树枯死的一些枝条上竟也生出来绿意,有了些许活气。游人一传十十传百,说老槐树显灵了,不但没被虫子蛀死,反而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了呢!真应了当年王兰花的断言。这老树,不活则已,一活惊人,没用上十年八载,竟出落得枝繁叶茂。每逢五黄六月的端午前后,满树的槐花迎风怒放,开得一塌糊涂。沁人肺腑的花香从公园飘到大街,在红星机床厂都能闻到香味儿,真神了。于是,就有明白人在老树底下设了香案,摆上供品,引领些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然后捡些槐花回家熬水喝,据说治好了多年的哮喘和老肺病。

  丢拜拜吧。马翠清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拜了它,不仅可以驱邪治病,而且有求必应,可灵验了!连市里的干部和大款们都去拜,周围老百姓就更甭说了。初一、十五,外地人也有开车过来还愿、祈福的。就为这棵树,公园的门票涨了50%,卖到三元钱一张了。听说还要涨,靠这棵树,公园发大财了!咱过去看看吧。

  王兰花听了只当耳旁风。老槐树死不了,她早有预料,用不着马翠清告诉。至于显灵什么的,这些年乡下屯里的没少听说。她村里那棵老柳树都会说话了,风一刮还能唱歌呢。别说树了,人活到二三百年说不定也会成精,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马翠清那两片嘴,死人都能说活。不叫她这张嘴,王兰花能守二十多年寡?这二十多年,她和大表姐两家虽没断了走动,但内心里总有一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怨忿挥之不去,以致结成了疙瘩。现在,别说见着马翠清的面,就是听见她的嗓门,王兰花的心都翻个儿,做下病了。还想让我陪你逛公园?门儿都没有!

  姐,你一个人去吧。王兰花心里哆嗦,嘴上搪塞,我不爱动弹,这几天身上不得劲儿。

  马翠清肉乎乎的巴掌在王兰花脑门上抚了抚,说,身上不自在,更得去拜一拜了。拜好了,省着花钱买药了;拜不好,说明人们在造谣。说到造谣,马翠清像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妹儿,你听说了吗?1960年盘龙市里凡是吃过那匹老骆驼肉的人,后来都没得好死。

  王兰花一怔,问:谁说的?

  还用谁说?马翠清神神道道地摊开巴掌,一个一个数:你家大坡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对吧?我邻居二彩她爹是在公园人工湖洗野澡淹死的。街西头一个姓毕的光棍,你知道吧?先是疯了,后来在公园门口被汽车轧死了……这些人当年都吃过骆驼肉馅饺子,都是横死的。

  有这事?王兰花吃惊不小。公园附近死的这几个人,她影影绰绰听说一点,只是不知道1960年他们也吃过骆驼肉馅的高粱面饺子。

  这不明摆着嘛?马翠清神色乖戾,越说越玄。那头老骆驼的阴魂不散,回来抓他们了!冤有头债有主,谁吃了它的肉,谁用命来偿。我说了,大牲口的肉吃不得,吃了早晚要找上来的,今生不报来世报,这辈子不报下辈子报……

  王兰花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神儿。这类因果报应、冤冤相报的蹊跷事,她以前听说过许多,将信将疑,但这件事不同。大坡的死是她的亲身经历,是她刻骨铭心的痛。怎么和老骆驼扯上了呢?不管有没有这种事,她心里犯硌厌。

  所以我说,马翠清继续玄乎,你一定要当回事,想什么法子,也要给大坡解一解,破一破。豁上三百二百的,我帮你置办点像样的金银财宝,到老槐树底下烧一烧,求一求,给大坡超度超度。管它灵不灵的,解解心疑也好啊。不冲死人冲活人,你不是还有廉花吗?咱们都半老不少了,爱怎么报怎么报吧,但千万别报在孩子身上呀!

  马翠清又一次击中了王兰花内心最娇嫩、最脆弱的部位——廉花——她的女儿。

  女儿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瘦筋筋的,智力发育也不好,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在班级始终排在后几名。王兰花觉得是家庭生活困难拖累的。她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还要养活老婆婆,一个月才几十元钱的工资,哪有余富钱让孩子补课?大坡娘看出了媳妇的难处,小廉花两岁那年,老太太突然提出在城里住够了,要回河南乡下闺女家住。王兰花怎么劝也劝不住。

  三种人

  大坡娘走了,回河南了。老人一走,日子多少松快一点儿,可是麻烦也来了。其实,麻烦以前也有,只是还没公开化。廉大坡在世时,“小书记说”只在暗里流行。廉大坡死后,尤其是粉碎了“四人帮”,清查“三种人”,厂里人揭发“四人帮”安插在红星机床厂的小爪牙杜立涛时,“小书记说”则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廉大坡,一个连铣刀的反正面都弄不明白的智障人,杜大书记竟然一纸调令,把他从车间调进厂武装部,掌管一支武装基干民兵连——三十六支半自动步枪、四挺机关枪、两支60火箭筒……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幸亏廉大坡被浪木撞死了,否则,指不定会捅出什么大乱子。说到廉大坡的死,疑点就更多。廉大坡老老实实在车间里跟他师傅干活能死吗?让这样一个人到武装部舞枪弄炮,不是故意让他去送死吗?而且果然就死了。你杜某人安的什么心?看人家小媳妇长得漂亮,想取而代之,必欲除之而后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揭批“四人帮”帮派体系的严肃政治斗争,在红星机床厂被染上了一层桃色,运动因而开展得格外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揭批出来的“问题”演变成为现代版的《水浒传》第二十五回,西门庆是杜立涛,潘金莲就是王兰花。但那时厂里人都不叫她王兰花,而叫“王滥花”了。“王滥花”被调离工具车间保管员岗位,发配到翻砂车间当整理工。到了翻砂车间,如同到了祖国的西部。祖国的西部是一片黄沙,这里是一片黑沙。破烂不堪的大厂房里,到处黑黢黢的,废弃的铁水包,用过的模型和刚浇铸的铸件,横躺竖卧,堆积如山,走路都绊脚。整理班的工人都戴着口罩、帽遮作业,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像防化兵一样,用扁铲和水枪清理铸件上的毛刺和黑沙块。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黑的,连吐出的痰都带着黑色。厂里有句损到家的埋汰嗑:翻砂车间的爷们儿干一天活,第二天老婆撒尿都是黑的。可想而知,翻砂车间的娘们儿撒出的尿会是啥颜色?

  在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王兰花唯一放不下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没有这孩子,她早就跳铁水包了。为了廉大坡的这一点血脉,别说发配她在翻砂车间尿黑尿,就是打到十八层地狱滚刀山下油锅,她也得咬牙往前捱。好在她从小干农活出身,脏活累活压不垮。只是众人的唾沫和一盆盆无中生有的污水,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终于捱到了“清查运动”结束。本着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政策原则,杜立涛保留党籍,下放到车间劳动锻炼。杜立涛坚决不在红星厂干了,自己找人对调到郊区农机厂当工人。临走前,他到翻砂车间看王兰花。王兰花一身油抹布似的劳作服,脸上横一道竖一抹的全是黑灰和汗污,泥渍渍的,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像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大肚子小鬼。

  杜立涛说,小王,让你受牵连了。

  没啥。王兰花淡淡地,农村人,经折腾。随手划拉一下身后,说,这跟下大地干活差不多,俺习惯。

  本想多帮帮你,杜立涛牙帮骨一耸一耸,挤出一段半截话。没想到——

  俺也没想到。王兰花看看瘦下去一圈的前副书记,低下头,说,想到的话,俺就不会三番五次上楼麻烦你,给你惹下这么大的乱子。

  你别这么想。杜立涛说,你不去找我办户口,我也好不了。唉,赶上历史的漩涡了,在劫难逃啊!

  五个月后,小廉花满月时,王兰花到郊区看过一次杜立涛。在农机厂的单身宿舍里,她和他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原本,王兰花只是想看看杜立涛,给他送点好吃的。可是,一见面,看到曾经那么大的一个厂领导,现在灰颓成了一个油渍麻花的工人,满手的油污,一脸的汗泥,她心里就哆嗦起来,眼泪不听话地扑簌簌往下掉。

  别哭,兰花。杜立涛脱掉黑熊掌似的劳保手套,扯出一条毛巾递给王兰花,快擦擦脸,别哭了,我不挺好的吗?别哭了……你这么哭,我……我心里更难受了。

  王兰花接过毛巾,堵住嘴,还是禁不住呜呜地哭。

  杜立涛乍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劝,只好一个劲地说,别哭了,别哭了,看哭坏了身子……

  王兰花泣不成声,杜立涛前后左右地劝着,哭着,劝着,两个人不知怎么就骨碌到一块儿了。

  俺不能白担虚名!你也不能白担虚名。杜立涛怀里的王兰花身子抖得像个兔子,心却慢慢硬成了一块铁。她将泪脸仰向他,梦呓般缓缓道,既然都说俺俩有,俺俩干吗没有呢?

  “有”了之后,杜立涛赤身裸体跪在铺板上,求王兰花嫁给他。兰花,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这么……我要娶你,我什么也不要了!反正我什么都没了,什么也不怕了。

  王兰花在枕上连连摇头。说,杜书记,俺俩不是一路人。你是虎,虎落平阳,但早晚要出山。俺啥也不是,别拖累了你。

  我已经把你拖累够呛了。杜立涛不管不顾道,别说谁拖累谁了,我们相依为命吧,我的好兰花!

  王兰花还是摇头。俺跟了你,厂子那帮嚼舌头根子的更有话说了,得埋汰你一辈子,你得背一辈子黑锅。

  背就背!反正他妈已经背了。杜立涛死死抱住她,不肯松手。

  王兰花一点一点挣脱开,爬起来穿衣服,说,你对俺和大坡的好,俺这辈子都记得。俺一个寡妇家,不能报答你什么,有了这一次,俺心里多少能好受点儿……

  兰花!杜立涛大叫着扳倒王兰花,疯狂撕扒她的衣服。王兰花狠下心,猛扇他一耳光,趁杜立涛一愣神,起身夺门跑了。

  老同学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以后,杜立涛隔三差五就来找王兰花,强烈要求和她结婚,不答应他就不走。大坡娘在的时候还好,在当院或胡同口就能把他挡回去。老人回了河南。她一人带着孩子在家,杜立涛进了屋就不屈不挠,成宿半夜地缠她,磨她,没完没了,无尽无休。王兰花躲没处躲,藏没处藏,逼得没办法,只好向厂子告病假,抱孩子回董屯娘家呆着。

  原以为回到董屯能消停,岂料,娘家亦非净土。在市里,她只面对杜立涛一个人,回到娘家却遭到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王兰花刚进家门,小队会计宗海峰就过来看她,还给小廉花带来不少好吃的。老同学如此客气,王兰花不过意,说,改天也到你家串个门,认识认识嫂子。嫂子?宗海峰赧笑,一言难尽地,丈母娘还不知在谁肚子里转筋呢?

  你还没成家?

  成什么家?不成了,我准备打一辈子光棍!

  海峰走后,娘对她说,你这是回来了。你再晚回两天,海峰就要进城去看你了。

  看俺干啥?俺好好的。王兰花纳闷。

  唉,别提了。娘叹气,海峰这孩子,心气太重。去年,大坡的死信传到村里,他跑到咱家这顿嚎!把我和你爹都嚎毛愣了。一边嚎一边扇自个嘴巴说,我该死,我该死。我传她表姐那个电话干吗?这不活活把兰花给坑了吗?

  王兰花也落泪了,哽咽着,那个电话是他传的……可是,他不传,表姐也能找着俺呀。和他啥关系?

  唉,我和你爹也这么劝。可海峰就是解不开这个扣儿。三天两头过来说要进城看看你,问你爹要地址,你爹没告诉他。后来,他就说实话了。

  他说些啥?王兰花心头一紧。

  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你现在这样了,他更加上个同情。他说,你要是同意,他还要娶你——

  俺不同意。王兰花抹干净眼泪,村里大姑娘有的是,娶俺干啥?

  我们也这么说呀。娘瞅瞅爹,为难道,我们这么说了,可第二天海峰把他爸他妈都领来了,全家上阵说合这件事。我就和你爹商量,难得海峰对你一片痴心,人也可靠,又能干,大队马上要提他当副业队长了。我寻思,不行你就合计合计?

  合计啥?我不合计。王兰花想都不想,说,城里有条件比他好的,我都没合计。

  该合计了,大坡走一年多了。你守了一年,也够说了。廉花太小,还是个丫头蛋子,你又这么年轻,守到啥时候是个头?爹妈瞅你像孤雁似的,一个人呆在城里,揪心哪!

  那我明天带孩子上河南,投奔她奶奶去,走远远的,省着碍你们眼。王兰花赌气说。

  爹咳了一声,开口道: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又进了城。按说,再找人也该找城里的。可以你现在的条件,能找着海峰这样条件的?他就差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咋了?廉大坡还市里户口呢,还不是把你撇了?闺女,认命吧。庄稼人闺女,就怕心高命不强啊!

  王兰花在娘家只住了三天。这三天,宗海峰天天来找她,不是请吃饭,就是会老同学,再不就是回母校看望老师……第四天早上,王兰花推说厂子有事,抱上孩子回市里了。

  她不敢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先去了马翠清家。

  马翠清知道王兰花回董屯了,便问:咋不多在家住些日子?王兰花说,再住几天,他们能把俺吃了。就把宗海峰提亲的事说了。马翠清说,这是好事呀!你跑什么呢?

  王兰花却说,什么好事?他是谁,俺是谁?俺一个城里人,总不能嫁给一个屯老耙子吧?俺就是守一辈子寡,也不能给闺女找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后爹!

  女儿

  王兰花后来还是去了公园,不是和马翠清一起去的,她一个人去的。

  王兰花原打算和马翠清一起来,但马翠清要和她逃票,从公园东侧背旮旯铁栅栏的一处豁口往里钻,说这样能省六元门票钱。六元钱,干啥不好?能买二斤猪肉呢!马翠清没说这六元钱由她俩谁出。无论谁出,六元钱对这姐儿俩来说都不是小钱,都得掂量掂量。她们这时已经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了。马翠清在一个大款家当保姆,护理大款的老爹。王兰花在一家超市当清洁工,挣的都不多,还要月月向社保交养老保险,两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马翠清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在私企里打工勉强维持生活。马翠清老伴四十岁时得了一种怪病——运动神经元障碍。前几年还能拄拐杖在楼下走两步,去年冬天就卧床了,胳膊腿也随之萎缩,一米八的大个儿,抽巴成了一把干柴。这可能就是报应吧?这种恶毒的念头在王兰花脑子一闪很快又被她打消下去。马翠清身边好歹还有个男人,而她跟前连个囫囵个的男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马翠清曾当王兰花面说,廉花这孩子继承了她爸的大脑,继承了她妈的外表。脑子虽然不太好使,模样却挺打人儿——听起来不是好话,道的却是实情。让王兰花恼不得,骂不得,干生闷气。

  廉花高中毕业后,王兰花没让她考大学,考也考不上,读自费家里又没钱。王兰花便舍着一张脸,去公安局找于志贤,求于叔想办法给孩子在公安系统找一份工作。于志贤这时是公安局副局长,安排一个人想来不成问题。但“老战友说”这时行不通了。现时一是人臭,二是公安政法队伍人事安排严格。于副局长想尽办法,通过关系才把廉花聘到市区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当内勤。

  街道办事处属基层政权单位,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具体事情不少,而且都是棘手的事。计划生育、下岗失业人员登记、再就业、低保补助金发放、“4050”人员技能培训……都属敏感的、政策性很强的群众工作。街道的书记、主任都忙,他们不在家时,有时内勤就得独当一面,替领导处理一些临时事务。廉花虽有热情,怎奈头脑简单,水平有限,时常会糊涂僧乱判葫芦案。领导碍于于副局长面子,火只能憋肚子里,不敢把廉花怎么样,顶多批评批评了事。但忍耐总归有限度,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

  有一天,书记和主任在区里开信访会,办事处来了两位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人,检查再就业培训资金的使用情况。原本是例行的工作程序,来人将街道报的再就业培训名单和培训费明细与街道掌握的相关数字核对一下,没有大的出入,就算验收合格。偏偏区劳保局出示的明细比廉花手里掌握的原始表格多了四十人。按区政府下拨每人四百元培训经费计算,街道等于虚报了一万六千元的培训费。这种情况下,有点脑子的内勤都会说,哎呀,我们的底账漏填了!过后一定补上。或者,哎呀,领导都不在家,我说不明白……都能搪塞过去。怎奈廉花与乃父一样,不会脑筋急转弯。她掐着原始表,硬说她手上这份名单准确无误,培训费就是按这个名单实发的。区里来的人不得不问:那你们上报多出的四十人是怎么回事?廉花拿过上报的名单细看:哎呀,这个人去年就死了……哎呀,卢秀英都八十九了,她哪能参加缝纫培训班呢?……哎呀,冯大军是我家跟前小孩,今年才五岁,不可能去学家电维修呀……

  这种一根筋内勤,肚量再大、涵养再高的领导也无法再容,只有请她回家。

  就这样,于叔叔的面子也没能罩住廉花。那时王兰花还没被红星机床有限公司“买断”,女儿就先她下岗了。于志贤这时刚刚就任市公安局局长,王兰花不好意思马上去找,想等他把一把手的位置坐稳当再说。谁知,不久,全省各市的公安局局长易地交流,于志贤交流到外市任职,临行前来看望她们母女,问还有啥困难。王兰花能说什么?只能祝他一路顺风。

  后来廉花从事过各行各业,商场收银员、墓地推销员、幼儿园老师、药店售货员、酒店服务员……哪一行都没干长。多则一年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总是不停地跳槽,不停地炒鱿鱼——不是雇主炒她,就是她炒雇主。炒来炒去,把廉花炒成了大龄女青年,二十八九了还没找到人家。没有固定职业,对象不好找。男朋友倒处过几个,王兰花一个也没看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廉花所处的社会层面哪能有上档次的小伙儿?不是保安就是门童,再不就是大师傅(厨师),别说硕士、本科生了,连专科生都没有。王兰花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给女儿找个智商高点的、有固定职业的,岁数大也行。但这只是王兰花的一厢情愿。后来,廉花又领家一个男朋友,人倒不错,老实巴交的,体格也挺好。坐下来细唠,原来是个拆楼的农民工!

  农民工咋了?农民工不是人呀?姑娘大了,脾气也见长,这时的廉花有些不服天朝管了。我就是喜欢他!

  妈花多大代价,才从农村拔出腿?王兰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你找个农村的,不是又嫁回去了吗?

  嫁回去怕啥?廉花说,离咱这儿也不远,我会常回家看你。

  他家是哪儿的?王兰花忍着气,问。

  董屯,你老家的。廉花摇着王兰花肩膀撒娇。要不我能看上他吗?人不亲,土还亲呢。

  王兰花平生第一次打了女儿一巴掌,把廉花打愣了。

  小该死的,你听着!我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回董屯给我丢人现眼!

  自爹妈去世后,王兰花再没回过老家。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那个宗海峰自当上副队长以后,在城里承包基建掘得第一桶金,杀回村里,当上了村支书,兼村农工商公司总经理。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惨淡经营,村里早已成了老宗家的天下。王兰花还有法回去吗?她不是怕宗海峰,而是见不得他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德性。听村里亲戚说,哪回遇见老王家人,宗海峰都像开玩笑,大咧咧地问:我那老同学走没走道呢?你告诉她,宗海峰一直等着她呢……

  姓宗的果然没结婚。他这样生意兴隆通四海的人也用不着结婚,哪儿都有家,哪儿都不缺女人,结婚干什么?

  拖着隆隆作响的拉杆提箱,走在二十多年没走过的公园甬道上,王兰花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只是,王兰花觉得它变小了,精致了,像一件玲珑剔透的盆景。小时的公园,一天都逛不完。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小,一眼都能望到头?

  很快,王兰花发现了公园变小的原因:运动场没了。原址上建起了凉亭、廊桥和石山,与眼镜湖连成了一体。王兰花本打算到大坡遇难的地方,原地凭吊他。现在遗址没有了,她只能在记忆中的浪木位置上伫立,徘徊,流一阵眼泪。

  老槐树也变了。现在这里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云集,有跪拜的,有作揖的,有围着老树转圈的,有用膀子一下下撞树干的……夕阳下,老树半面金黄,半面紫灰,树身和树干上挂满红布条条,丝丝缕缕,像长出了红叶子,又像箍了一身红盔甲。

  王兰花清理出一块地方,取出供果,将三炷香和烧纸点着,把两块红布条条系到树枝上,然后,双手合十,闭眼睛站在缭绕的烟气中默念:

  老槐树啊,俺拜您来了。咱俩有缘分哩。那年,他们都说您要死了,俺说您死不了,您果然活到现在。您老不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还变年轻了。您老枯木逢春,得念俺一份情。俺和大坡的姻缘,当初俺不情愿,那晚上本想看您老一眼,就和他拜拜了。但您老偏不让俺们拜拜,空出肚窟窿让俺们钻,钻进去就让民兵抓了……当时看是坏事,后来看是好事。过门后,大坡对俺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还是有功劳的退伍军人,俺从小就羡慕解放军,您老让俺遂了一半心愿,俺知足了。还有,大坡的战友,个个都是好样的。他最好的战友,孩子他于叔在外市当公安局长,听说要提副市长了。战友的光荣也是俺们的光荣不是?大坡在部队如果不受伤,活到现在说不定是什么人物呢。就为这,俺到现在也没走道,俺也不想走了……俺也有愧,大坡走了不久,俺搞了一回破鞋,就一回。和俺厂小杜书记。杜书记对俺和大坡有恩,他是虎班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发配到农机厂干活,俺可怜他,就……俺就犯过这一次错误。俺一个寡妇,家穷,没啥报答人家的。俺不是守不住,俺能守住,俺守了二十多年,街比邻右谁说过俺半句闲话?俺活是大坡的人,死是大坡的鬼……戏文《天仙配》里的老树精,是七仙女的大媒人。您老也是俺的大媒人,忘不了您老的恩德,俺也要念您老一份情……现在俺愁的是,大坡撇下的女儿二十八了,还没找着人家。这孩子随她爸,土命人——心实,工作不好找,现在还在家里待业。俺和大坡一辈子没做缺德事。俺搞那次破鞋是不得已,大坡吃老骆驼肉饺子,也是饿的,俺们已经遭报应了,就不要再报应孩子了!求您老显显灵,保佑廉花找到好工作,找个好婆家,太太平平的……

  表姐

  老槐树真是灵验。半年后,于志贤在外市选上副市长了,不久又交流回盘龙市任职,主管公安政法工作。有了上次教训,王兰花不等他坐稳板凳,就去找他了。

  于志贤办事,没过半个月,就来电话让廉花到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暂时当售楼小姐。我和他们老总还行,于志贤说。让廉花先干着,以后再找机会。

  房地产公司在于志贤工作过的外市,估计他在那儿的关系不少,廉花去那里没亏吃。只是,女儿到外地谋生,王兰花有点不放心。自小到大,廉花从没离过家。

  我都多大了?廉花却不以为然。过年就三十了,三十而立。妈,你得让我立呀!

  立?你能立得起来吗?王兰花念叨。

  嘁,立不起来,我再回来。女儿满不在乎,让于叔再找个好地方!

  你以为出门旅游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去了就得好好干,别给你于叔丢脸!

  王兰花千叮咛万嘱咐,答对廉花上了路。

  在火车站送走女儿,王兰花心里空空落落,回到家坐不是站不是,抓心挠肝安稳不下,勉强在炕沿坐一会儿,便锁门出去找马翠清。

  马翠清没在家,她儿媳妇说婆婆上公园了。王兰花和儿媳妇扯一阵家常才知,去年老伴死后,马翠清就不做保姆了,没事总钻栅栏窟窿到公园去。

  那……她不挣钱了?王兰花知道,做保姆一个月有七八百元的收入,马翠清不做了,怎么交社保和医保?还活不活了?她成天钻公园干啥?公园能给她开钱呀?

  谁知道呢?儿媳妇道,我妈说,她在公园参加了一个什么乐队,在那里敲木鱼儿,相当于乐队指挥……

  正说着,马翠清回来了。

  王兰花就笑,问,马指挥回来了?演出成功吗?

  马翠清也笑,脸还红了,自嘲,啥指挥,花子打板儿——穷欢乐。闲着没事干啥……又问,咦,你咋这么闲着?

  王兰花说,过来给你道喜呀,你外甥女找到工作了。

  廉花有工作了?大喜呀!马翠清拍手道,怎么样,我说老槐树灵吧?

  真灵。王兰花说,亏你给指了这条道。我只拜了一回,廉花就找着活了。

  这回在哪儿高就?还是办事处吗?听说街道干部也要算公务员了。

  啥高就?和你家孩子差不多,也是打工。到外地当售楼小姐,下午坐车刚走。

  卖楼盘活儿轻快,还有提成。凭廉花的模样,一天还不卖十套八套房子?走了?马翠清心说,那傻丫头你也敢往外放?但人已经走了,说了也没用。便打哈哈说,廉花傻人有傻福。

  马翠清话虽不中听,但王兰花也不往心里去,闲扯一会儿,推说回去做饭,起身要走,被马翠清拉住。马翠清说,回去一个人吃有啥意思?在这儿随便吃一口,咱姐儿俩有年头没在一起吃顿饭了。

  马翠清让儿媳妇炒两个菜,从炕柜门里抠出一瓶葡萄酒,用牙嗑掉瓶塞儿,咚咚咚,给王兰花倒了半碗。

  离上次在我家吃饭,有二十多年了吧?几口葡萄酒下肚,马翠清感慨起来,眼泪巴叉的。一晃儿,俩爷们儿没了,俩娘们儿也老了。

  王兰花抿一口酒,说,那天吃的是梭鱼。

  对。大坡一桨头子打上来的。马翠清也说,那条鱼真鲜呀。那时眼镜湖里还有鱼,现在,连蛤蟆骨朵儿(蝌蚪)都没了。

  那条鱼,要了大坡的命。王兰花说。

  马翠清不响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抹一把泪,咚咚咚,把自己的酒满上,又把王兰花的满上。妹子,姐有句话一直想说,在你身上姐是有私心,可姐也确实没想把你往火坑里推呀……你能原谅姐吗?能原谅,就把这碗酒干了。

  纵有天大的委屈,海深的怨忿,表姐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兰花还能怎样?只能说,唉,姐呀,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马翠清连道,端起碗,和王兰花干了一杯。

  这叫啥事

  三个月后,廉花回了一趟家,是小轿车送回来的。她到盘龙为公司办一项业务,顺路回家看看。女儿给她留下一万元钱,说还要去看看于叔,凳子还没坐热,就要走。王兰花让她带点钱,看于叔哪好空手?廉花说,轿车后备箱里带了,都是好烟好酒。

  过了大约二十多天,于志贤在一天傍晚忽然来访。虽然和大坡是铁杆战友,毕竟是副市长,大驾光临,王兰花手忙脚乱烧水,找烟,拿火……

  嫂子,你别忙了。于志贤说,我还有个会,说两句话就走。

  于志贤说,上次廉花回来,托我跟你说件事。

  啥事?她自己怎么不说,还麻烦你?

  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呗。于志贤理解地笑道,廉花在公司里处了个对象。据她说,各方面条件都挺合适,只是岁数大了点儿。

  大多少?

  大二十岁吧……

  太大了。王兰花摇头。她爸大我十四岁,我就像找个爹似的,大二十岁……四十九了,和我同岁,肯定不是头婚。

  是头婚,我敢保证。于志贤笃定道,这个人我比较了解。

  他是干什么的?

  于志贤笑了。说,嫂子,对你实说吧。他是那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姓宗,叫宗海峰。

  宗……海峰?王兰花心一翻个,喃道,这名太熟了。

  你能听说过?宗总以前是盘龙市的农民企业家,和我关系一直不错。所以,你尽管放心这个人。

  他老家在董屯吧?

  对,是董屯。嫂子怎么知道?

  我老家也在那儿。王兰花靠住门框,才勉强没倒下。我们是……同乡,我知道这个人。

  那我就不用多说了,知底莫过老乡亲,你了解的一定比我详细。于志贤高兴起来。说,起先我也打怵这桩婚事,毕竟岁数差太多,我不想当这个媒人。宗总来了好几次电话,说他和廉花是真心相爱,感情很深,他说,廉花特别像他年轻时的一个恋人,这辈子非她莫娶……大坡去世多年,廉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反复考虑了半个多月,觉得有可行性,才来找你商量。你也慎重考虑考虑,同意不同意,给廉花个信儿。估计他们现在正在海南三亚……

  送走于志贤,王兰花一头栽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王兰花在炕上躺了三天,水米未进。三个昼夜,她心里反复着一句话:这叫啥事啊?!

  第四天头上,王兰花终于认清楚一个现实,无论这是啥事,这事叫她摊上了,摊上了就跑不掉。就像她上了马翠清的贼船,上了船想跑都跑不掉,这个那个一连串的阴差阳错,想什么法儿也要把你逼上道,在劫难逃啊!

  想到这儿,王兰花硬撑着爬起来,去附近小卖部挂了女儿手机。妈,那事,于叔对你说了吧?女儿迫不及待。

  说了。

  妈你啥态度?

  妈没态度,妈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他对你好吗?

  可好啦!好得就像……就像我爸似的,我会幸福的!

  王兰花心一酸,你没见过爸,哪知道什么是爸!

  反正他对我好。他还说,在三亚办完事,要直接飞盘龙看丈母娘呢。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王兰花连说三个不行,彻底封门。

  妈你别客气——

  不是客气!王兰花语气决绝。你告诉他,如果他来,你们的事肯定吹。

  妈,他不烦人,就是长相老点儿。

  小五十的屯里人能不老吗?看见闺女给一个农村老汉当媳妇,妈心里啥滋味?我眼不见为净。别来,千万别来!以后也别来,永远别来,啥时来你们啥时吹!

  妈你咋这么怪呢,你更年期了吧?

  你才更年期!摔了电话,王兰花心里更堵得慌。三天没出门了,这会儿想出去走走,再憋在家就要发疯。马翠清家不想去,就只能去公园。

  王兰花也不想买票了,抄近道从栅栏窟窿钻,既近便又省钱。可是,走到那儿却发现:公园没了——平日横亘着的那道铁栏杆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平道了。

  王兰花傻了,那么一大片公园,怎么说没就没了?踉踉跄跄又走几步,见几个人往汽车上搬东西,慌忙问:师傅,公园哪去了?怎么找不着了?

  没了,拆了。一个师傅指着他们搬的物件说,栅栏、围墙通通扒了。市里发通告了,你没看电视吗?政府为百姓办实事,市中心公园取消护栏、围墙,直接对市民免费开放……

  原来如此。

  拆了护栏和围墙的公园,像扒了院墙和房子的人家一样,在形式上已经不复存在。充其量只能叫城市绿地。王兰花踟蹰在曾经的公园、如今城市绿地的树荫下,若有所失,神色茫然,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没着没落,不是滋味。

  已经不是公园的公园里,游人如织:遛弯儿的、遛狗的、钓鱼的、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跳舞的、唱歌的……罗锅桥那边,还有一拨吹打弹拉的,家什还挺全,笛子、胡琴、箫……马翠清是不是在这里敲木鱼?王兰花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瞅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一个坐着拉弦儿的人忽然收了弓,从石凳上跳起来。是你吧,王兰花?

  王兰花仔细辨认面前抱着胡琴的中年人,似曾相识。

  兰花,想不起来了?我是杜立涛啊!

  责任编辑 徐 娜

  插 图 高兴奇

  作者:肖世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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