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路上的瓜州汉(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逃荒
  • 发布时间:2014-07-29 15:34

  创田里受了旱的麦苗儿很低矮,但关键的时节浇了几次水,麦穗长得比往年大,颗粒饱满。麦子发黄就不浇水了,农牧民开始下草湖打草,储备牲畜过冬的草料。高东家叫达吉礼和长工们下山去庄子北的草湖里打草。达吉礼带上秀秀去了北湖滩。这里人打草跟瓜州一样,用一种长柄钐镰打。

  达吉礼块头大,饭量也大,只要刀把子(馒头)能填饱肚子,打草就有力气。头东尾西一里长的草趟子,他和几个长工同时开镰,不大一阵子,他就把别的长工远远扔在身后。他打的草趟又干净,草堆又整齐。高东家大为赞赏。

  一天上午,草湖里聚集了很多打草的汉子在摔跤。达吉礼跑过去看红火。一位蒙古族壮汉腰里勒了根皮绳,站在人群中央,一连被他摔倒了几条汉子,再没人敢和他比试了。壮汉看见了身板高大的达吉礼,说什么都要和达吉礼摔一跤。达吉礼推脱不了,也在腰里拴了根皮绳,两人相互用双手抓住对方腰里的皮绳,摔来摔去相持了一大阵子,壮汉趁达吉礼使绊子的空当,猛一使劲,双手将达吉礼拎起来,摔倒在草地上。这激起了达吉礼的好胜心,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和壮汉摔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败,最后两人都齐刷刷跌倒在草地上。壮汉从地上爬起来,对达吉礼说:“你嘛,力气大,在草原上吃几个月羊肉,喝几个月羊奶,我就摔不过你了。”

  达吉礼望着汉子们对他投来的友好敬佩的目光,一阵清凉的秋风吹来,绿浪滚滚,他心里感到特别惬意。

  高东家的岳父母住在县城附近,要达吉礼去给他岳父母家打草。达吉礼带秀秀同往。天山草原的女人们怕紫外线晒黑脸蛋,出门都用头巾捂严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达吉礼跟随高东家路过县城里,走进一家商店,看见秀秀眼巴巴地盯住挂在货架上几条白底蓝花头巾,便爱怜地掏出那位年轻车户送他的大洋,为秀秀买了两条。秀秀高兴得立马围在头上。

  打完草,高东家就派三名长工来南山坡割麦子,杀了一只大羯羊叫长工们带到山上吃。四条汉子割麦子,秀秀负责做饭,她有空也帮汉子们割麦子,就也能分到一份麦子。山坡地来了三个长工,和达吉礼住在外间屋,秀秀住里间屋。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二十多天,麦子割完,草原上一派萧条景象,天冷了。顿顿能吃饱饭了,正在发育中的秀秀,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出门用头巾捂严头脸,进屋摘了头巾,脸蛋捂得嫩白,一笑两腮有两个粉嘟嘟的酒窝,本来就很好看的一双杏眼,眼圈儿露在头巾外面被晒黑,更加可人。土房子里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水盆里欣赏自己的脸蛋,用手指头轻轻摁脸蛋。阴雨天长工们下山回家休息,土房子里只他们两人的时候,晚上她还小娃娃似的要回到达吉礼的长炕上睡。

  达吉礼就想,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姨子,成天跟在姐夫屁股后头,不是长久之计。秀秀没了亲人,他当姐夫的得操这个心。

  麦子打完,麦粒和麦衣堆放在打麦场上,等有了风,由老张、老杨、老赵扬麦子,达吉礼将扬干净的麦粒套牛车拉到山下东家家。高东家储备够了吃粮、种子和牲口饲料,剩下的等骆驼、牛车、毛驴商队来卖钱,换布匹、马茶、日用货。往年创田里麦子产量低,麦粒小,今年创田浇上了水,产量麦粒都好于往年。达吉礼用牛车把麦子拉到山下,东家全家人都很高兴,赏他两块大洋。

  达吉礼揣上大洋,卸了麦子,准备吆牛车上山。一位三十来岁的媒婆拦住他,直截了当地说:“恭喜你呀,瓜州来的小伙子,你们东家看上了你一身好力气和吃苦能干,也看上了你妹子,想娶你妹子做二房姨太太。你们东家这么大的家产,他太太人忠厚老实,你妹子长得水灵聪明,进了他家门,如跌进了富窖窖,这也是你当哥哥的福气呀。你们东家说,只要你妹子肯嫁给他,今年夏天南山坡新开的那五十亩荒地就归你了。啧啧啧,一个逃荒来的瓜州娃子,一转眼就有了五十亩好地,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偏偏砸在你娃头上的好事,远近有多少穷人家想攀这门亲事。你们来后,他一眼就看上了你妹子。”

  媒婆如倒豆子般呱啦啦说了一大通,观察达吉礼的表情。

  达吉礼虽然有给秀秀找个好人家的打算,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愣神儿想,高东家人长得慈眉善目,待人和气,家境好,秀秀嫁到这样的人家衣食不愁,对得住她死在逃荒路上的父母亲和姐姐弟弟。他将来攒够了钱财,如果想离开这里,丢下秀秀回瓜州继承老家的家产,也能放得下心来,但不知道性格好强野气的秀秀,愿不愿当人家的二房太太?或嫌弃东家大她十几岁?便丢给媒婆一句话:“等咱回去问了咱妹子再说吧。”

  性格内向的他一路上想,两人死里逃生来这里才三个月,就要把亲妹子一样可亲可怜又可爱的秀秀嫁给这个陌生地方的东家当二房太太,怎么好开口向秀秀问这个事?

  牛车慢腾腾地到了山坡地,秀秀跟往常一样,望见牛车远远就从土房子门前奔来,小娃娃似的爬上牛车,坐在达吉礼身旁,问长说短的。

  天刮起了毛毛风,达吉礼舍不得时间休息,进屋拿了个刀把子,边吃边走,去打麦场上和另三个长工扬麦子,一直扬到深夜风停才休息。

  翌日早晨天麻麻亮,刮起了大西风,整个盆地上空如扣了个大铁锅。达吉礼叫醒长工们,把扬干净的麦子装进麻袋,套牛车往山下送;没扬干净的麦子,拿麦草盖住,以防天下雪,天山草原每到中秋会冷不防落下一场大雪。他吆牛车临下山,秀秀叮咛他,天变了,山路坡度大,要他吆牛车千万要当心。他爱怜地盯住秀秀那张光洁粉嫩可人的脸蛋,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塞到秀秀手里,鼓起勇气问:“秀秀,你说……这里好吗?”

  秀秀立马回答:“不好!这里的山野气,人野气,连河里的水都这么野气,一天到晚流淌得哗哗刺耳响,都叫人害怕。才是中秋,刮的风都这么冷。”

  “可是,这里地多水多,不怕闹灾荒。”

  “咱们家乡又不年年闹灾荒。”

  “你觉得这里啥都野气,是你刚来这里还不习惯。等习惯了,就会觉得这里好了,咱就给你找个好婆家。”

  “咱才不在这里找婆家哩,等日子好过了,跟你回瓜州老家。尽管老家没啥亲人了,但老家的土是亲的。”

  五、 出 逃

  牛车走到半路,天扬扬洒洒飘起了雪花。雨雪天人最容易思念家乡和亲人,想起路途中死去的那些亲人,泪水模糊了达吉礼的双眼。他就觉得秀秀是那么可亲。

  牛车走进高东家家的高墙大院里,地面上落了一层白雪。高东家叫几个长工帮达吉礼卸了牛车上的麻袋,让达吉礼进屋烤火。东家屋里铁皮洋炉里烧着木柴,炉盖上煮着一大锅羊肉,屋里弥漫着羊肉香味儿。昨天见到的那个妖里妖气的媒婆,也在屋里坐着。屋里只有达吉礼、高东家和媒婆的时候,高东家亲自动手从锅里捞出一铜盆熟羊肉,热情地让达吉礼和媒婆吃。媒婆拿了一块羊骨头啃了一口,问达吉礼:“夜儿个(昨天),咱给你说的那个事,你问你妹子了吗?”

  达吉礼答:“夜儿个天刮风扬场,扬到半夜才睡觉,今天赶早天麻麻亮怕下雪,就起来把麦子装麻袋,忙得没顾上问。”

  媒婆递过来一张写有毛笔字的白纸:“没问不要紧,丫头长大了迟早要嫁人,你也要有地种,攒钱娶媳妇。你在这张纸上摁个手印印,从今往后,南山坡今年新开垦的那块荒地就归你了。”

  达吉礼停止咀嚼羊肉:“手印先不摁,这事还是等咱回去跟咱妹子商量一下不迟。”

  “商量个啥呀,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这事你能做了你妹子的主。你妹子嫁过来享福,你有了五十亩好地,苦几年,咱帮你说个远近村庄里最水灵的丫头来当媳妇。”媒婆又将那张纸条推到达吉礼面前。

  达吉礼缩回手哀求道:“这是终身大事,咱不能不跟咱妹子商量。”

  高东家善解人意地打圆场:“那就等他回去跟妹子商量一下,再把这事定下来。吃羊肉吃羊肉。”

  达吉礼走出东家大院的时候,雪花还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平地上已经落了拃把厚的一层雪。他坐在牛车上望着蒙蒙雪雾心里想,三五天秋雪就融化了,他再吆牛车下山送麦子,手印就非摁不可了,不然怎么对得住高东家。可是,手印一摁,秀秀就是高东家的人了。自野马河一路到现在,秀秀像亲妹子一样,一步都舍不得离开他。土房子里只他们两人的时候,秀秀总是小娃娃似的睡在他身旁,有几次她从恶梦中惊醒,要往他的被窝里钻,被他阻拦住,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让她的头枕着壮胆。近几天他吆牛车往山下送麦子,将她丢在土房子里,总是放心不下。他每次从山下回来,都看见她时不时地朝山下眺望,盼他归来。如果她进了东家家的门,山坡地土房子里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空屋凉锅冷灶的……

  牛车走得能看见土房子的时候,雪花渐渐小了。今天秀秀没像以往那样迎候在土房子门前的路上。

  下雪天干不成活儿,另三个长工下山回家休息。秀秀冷艳着脸为达吉礼热好饭菜,拿芨芨草扫帚扫门前的雪,等他吃完饭,又一声未吭地拿锅碗去门前河床里洗刷。他拿铁锨把秀秀扫堆的雪铲完,河床下传来秀秀如泣如诉的歌声。秀秀嘹亮不失圆润的歌喉,压住了哗哗的流水声。他走近河沟,已经洗完锅碗的秀秀站在河流边,望着浪花翻滚的水流凄婉地唱道:

  秋天里呀,落了一场早雪霜

  一夜里呀,打蔫了花秧秧

  一路上心上的亲哥哥吆

  难道你真的黑了心肠

  ……

  仿佛有种感应,秀秀唱到这里停住,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端着锅碗往土房子里走,进了屋放下锅碗,早早抱了铺盖去里间屋里炕上躺下了。

  做贼心虚的他,心里想:难道高东家要娶秀秀做二房太太的事,秀秀觉察到了?他硬着头皮走进里间屋里,干脆把这件事向秀秀挑明了。

  “秀秀,高东家看上你了,想娶你做他的二房姨太太。你要是愿意,今年夏天新开的那块山坡地就全归咱了。”

  “哎呦,还有这么好的事呀!你有了这么多的好地,用不了几年就能发大财,也当东家娶几房姨太太,咱咋会不愿意呢?”秀秀躺在炕上紧闭双眼说。

  “你是真愿意,还是假愿意?”

  “长兄为父,咱只你当姐夫的一个亲人了,你可以做主,真愿意假愿意,能由咱吗?”秀秀这么一说,本来就不爱说话的达吉礼嘴巴更笨拙了,语无伦次地说:“今天高东家要咱在一张纸上摁个手印……说摁了手印,这事就算数了……”

  “手印……你摁了吗?那张纸上写的啥?他们没念给你听?”秀秀一个激灵坐起身。

  “他们没念,咱怕你不愿意,手印就没摁。”

  “要咱嫁给他当二房太太,还要立字据摁手印,他们这不是在买咱吗?多亏手印你没摁。自逃荒路上剩下咱们两人后,咱这辈子就跟定了你。咱打算咱们有了落脚处,等咱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就和你圆房。这么多日子了,难道你一点儿都没觉察出来?咱知道你和咱姐姐感情深,可是,咱姐姐还能复生吗?咱哪一点长得不如姐姐?你咋能忍心让咱嫁给这个人生地不熟地方的东家当二房……”秀秀越说越激动。

  达吉礼慌了神哄秀秀:“咱也喜欢你,可咱是你的姐夫,咋敢有这样的歪心思,怕你骂咱做大不正,吃草拉粪。既然你不愿意当东家的二房太太,这事咋办?”

  “好办。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咱们给他家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吃了他家三个月的饭,谁也不欠谁的,一走了事。”

  “离开这里,咱们去哪里?这里满山遍坡都是肥得冒油的好地,咱们去北山坡较远的地方,傍河流开一块荒地种,不就行了。”

  “你别以为这遍山坡的荒草地没人管。你要是开荒就有人管了。你没听见老赵他们说,这里整个四面环山都有名字,安家大洼、吴家大坡、苏家沟、李家梁。咱们去邻县的伊吾吧,听车户们说,伊吾的气候比这里暖和,五谷杂粮蔬菜都能种。要走,今夜咱们就赶快动身,明后天万一天转暖化了雪,老赵他们三个人来了,咱们走就不方便了。每回高东家碰见咱,都眼勾勾地盯住咱,现在他又提出这档子事,咱们在这里多蹲一天,就多一天的麻烦。咱们不动他家一件东西,他知道咱们跑了,不会去追咱们。咱们赶快烙几张大饼带在路上吃,下山去草湖滩里抓一匹马,马会识途,到了咱们落脚的地方放开它,它会自己跑回来。”

  一向少言寡语的姑娘,这阵子说出话来竟如此果断坚决,令五大三粗的达吉礼措手不及。达吉礼只好听她的,去门外拿木柴架火烙锅饼。

  这天夜里是下弦月,他们二人烙够路途上吃的锅饼,丢下土房子、牛车和麦子,步行到山下草湖滩里。马是吃野草的动物,借助夜光,达吉礼看见马群里没有人影,瞅准一匹马,甩出驼鞭套住了那匹马的脖子。突然两个人影蹿到他跟前。

  秀秀看见人影急忙趴在地下草丛里。

  两个人影二话没说把达吉礼捆绑起来,送到几百步远的高东家家大院里,敲高东家家堂屋的门:“东家,东家,咱们抓住了个盗马贼。”

  高东家在屋里大声说:“你们把他的手脚都捆绑住,关到洋芋窖里,天亮再说。”

  高东家家的洋芋窖,在大院里东南角处,两人多深,一间房子大,朝北侧开有一门,两个牧马汉子将达吉礼的手脚捆绑住,抬进洋芋窖里,锁好窖门,回草湖滩里放马。秀秀从黑暗里钻出来,将驼鞭的一头拴在洋芋窖天窗的木框上,双手抓住鞭梢滑溜进洋芋窖里,帮达吉礼解开绳索。达吉礼双手抓住鞭梢,爬出天窗,而后将秀秀拽出天窗。两人蹲下身瞅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东家的马棚里。马棚里有两匹白马,是东家的坐骑,每夜都喂豆瓣料,东家骑它们走远路,还要喂它们羊肉。达吉礼伸手在木桩上摸索马缰绳,从黑暗里钻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拦住了他们俩的去路,吓了他们俩一大跳,要转身逃跑。

  高个黑影说:“你们想逃跑,插翅都难飞了,我吼叫一声,就有人来把你们抓起来。你们的高东家正睡在他二老婆屋里。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就可以放心地跑。”

  矮个子是女人的声音:“你们兄妹俩要偷马干啥,我能猜到,哪个女人都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娶小老婆。你妹妹可能不愿当东家的小老婆,你们就骑上这匹马远走高飞吧,走得越远越好。老马识途,到了你们落脚的地方,把马放开,它会自己跑回来的。”

  达吉礼听出男人是高东家小舅子的声音,女人是高东家的老婆。

  达吉礼从女人手里接过马缰绳,手拎驼鞭跳上马背,又伸手将秀秀拉起来,放在他身后的马背上。秀秀双手抱紧他的粗腰。两人打马向托木尔提峰脚下奔去。

  六、 安 家

  “口门子”落了尺余厚的积雪。东方吐出鱼肚白时分,达吉礼和秀秀骑马走到“口门子”西名叫松树塘的一段路上。马在跳越一道沟坎时右前蹄滑倒,将他们两人摔倒在雪地上,转过头朝西方奔去。秀秀躺在雪地上呻吟不止,说右脚腕崴了。达吉礼背起她,手拎驼鞭,沿山林朝“口门子”走去。天山里落了这么厚的积雪,气温急剧下降,他们身上穿得单薄,秀秀又崴了右脚,不知道去伊吾还有多远的路程。秋雪易融化,他们打算去“口门子”那间木房子里住几天,雪融化了再赶路。

  达吉礼背着秀秀走到“口门子”山沟西边木房子后面的山梁上,太阳已经跳出了群山。木房子后面山坡上有一大群羊,用前蹄刨开厚雪,吃厚雪覆盖下的枯草。木房子顶上青烟袅袅,房前停了八套牛车。仔细瞅,吆牛车的汉子们他有点面熟,便壮胆走下山梁子,果然是他搭救过的那个小伙子的牛车商队。车户们也很快认出了他们俩,围过来问他们:“你们不是在太平县一户东家家落了脚吗,为啥又出来逃荒?”

  达吉礼便把他们在太平县高东家家遇到的事,和去伊吾的打算告诉了车户们。

  他搭救过的小伙子说:“你们去伊吾也是给人家扛长工,你是个吆车的好把式,还不如守在‘口门子’,专门给人吆牛车翻越天山大坂,挣些钱将来好去伊吾买些地种。这几年内地兵荒马乱,又闹灾荒,粮食金贵得似金粒子,只要把太平县和伊吾的粮食运到内地,就能赚好价钱。近年来太平县和伊吾贩粮食的商队特别多。俗话说,骑三年马胆大,吆三年车害怕,车户们都很怯乎天山大坂这段盘山道。你胆子大,力气大,只要愿意给人吆牛车翻越天山大坂,准能挣钱。”

  达吉礼的心被说动了,和车户们约定,他和秀秀住在“口门子”木房子里,如有牛车从这里经过,他帮着吆头一套牛车给车户们壮胆翻越天山大坂。他叮咛车户们,路上如碰到别的车队,也告诉他们,翻越天山大坂如需要他帮忙,就在大坂顶上点燃一挂鞭炮,听见鞭炮声,他立马上山去接他们。

  车户们知道秀秀是达吉礼的妻妹,趁秀秀拄着木棍去解手,责备达吉礼:“俗话说,姐夫小姨子,肚肚对脐子。谁弄谁舒坦,管他个屌锤子。达吉礼你也太那个了,有这么个水灵可怜又可爱的小姨子,你不趁早自己搂在怀里心疼做填房,咋舍得让她给人家当二房……”车户们给他们俩留下一些小麦面粉、咸牛肉干和几块大洋。达吉礼帮车户们把牛车吆过天山大坂后,再一连几天没有过往的牛车队。木房子的主人是位名叫木哈提的哈萨克族中年汉子,跟过往次数多的车户们混得熟,见达吉礼认识车户们,就把木房子的一个单间借给他俩住。达吉礼觉得住别人家的房子不是长久之计,向木哈提借了把斧头,去屋后山梁上松树林里砍伐木头,来盖他们自己的房子。

  木哈提是位热心肠汉子,骑马去山下为达吉礼驮来麦草盖房子。达吉礼照木哈提家房子的样式,把木房子盖在距木哈提家六十步远的地方。墙壁、房顶全用圆木盖成,里外抹一层长草泥巴。

  木房子盖好的一天中午,大坂顶上传来“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吃饱肚子腿肚子有了力气的达吉礼,手拎驼鞭抄近道朝大坂顶上爬去。逃荒人知道长途跋涉的饥渴滋味儿,秀秀从木哈提家借来一口大铁锅,支在门口,为车户们烧开水。

  沿盘山道弯弯曲曲走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大坂顶。达吉礼在家从小沟沟峁峁爬惯了,抄近道个把钟头就爬上了大坂顶。盘山道上停了十套牛车,都满载货物,三五一堆蹲在地上歇息的车户们忙起身。一位年轻车户冒失地问:“你就是瓜州来的大叫驴师傅吧?”

  达吉礼纠正道:“咱的名字叫达吉礼,不叫大叫驴。”

  车户们都觉失礼。有位年长的车户抱拳道歉:“对不起了,达师傅,达吉礼三个字听起来像大叫驴,咱们吆牛车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请达师傅多包涵。听说达师傅吆牛车很在行,有胆量,又力大过人,往后咱们打这里经过,还望师傅多关照,咱们不会亏待师傅的。”也是吆牛车出身的达吉礼,受了这番恭维,也双手抱拳说了几句谦和的话:“大家都是吃险道上饭的,不容易,往后你们只要能信得过咱,咱一定尽心尽力效劳。”

  这是第一次来太平县的牛车队,达吉礼挨个牛车仔细察看了一遍拖在车后的刹车木头,大声问众车户:

  “你们车上的牛饮水了吗?”

  “饮过了。”车户们答。

  “车上山前,牛们缓过劲了吗?”

  “缓过了。”

  “大家都上车了。”

  车户们都爬上各自的牛车,达吉礼双脚站在最前面“头车”的两根辕木上,一手抓住刹车使用的木棍,一手一挥牛鞭,俨然一副大将军的气势喊了声:

  “放车喽——”

  车户们都前呼后应地跟上喊:“呕儿——呕儿——”

  牛车队便像一条长蛇阵开始沿盘山道朝大坂下缓缓蠕动。

  天山大坂盘山道很陡,牛们拉车翻越大坂很吃力,出汗多,口肯定渴,毕竟是畜生,渴极了看见山道旁有水坑或水沟,就会拉着车拼命跑下山道去抢水喝,任车户们怎么拽缰绳,用鞭子抽打,即便拿刀子捅,都阻拦不了,就容易发生车毁人亡的事故。所以,在牛车翻越天山大坂之前,车户们都要在山下让牛们饮足水,歇息一会儿。

  老牛车没有刹车,下山坡时全凭车后铁链子拖着的长木头减缓车速,车前车户们手里的木棍在紧要关头刹住车。车户们一手扳住刹车木棍,一手抓住牛缰绳,眼睛盯住山道,紧要关头既要手疾眼快,还要有相当大的臂力。

  牛车队平稳地走到山下木房子门前停下,牛们在草地上吃草,车户们吃了些干粮,喝足秀秀烧的开水,丢下几块大洋,动身去伊吾。

  七、 圆 房

  按游牧民的生活规律,一年要搬几次家。“口门子”是木哈提家羊群的春秋草场。达吉礼帮牛车队吆车来去翻越了三趟天山大坂,山里又落了一场大雪,木哈提一家人要搬迁到“冬窝子”去过漫长达半年的冬季,临走留下一匹雪青马和若干草料。木哈提说,人呆在山里生活没有一匹马,万一遇啥事咋办?

  木哈提家木房子空了,过往的牛车队把达吉礼当作过天山大坂的依靠,木房子自然成了车户们的驿站。车户们把路途上歇一站称作“踏一水”。牛车队再经过这里天晚了或变了天,就在此“踏一水”。

  一天冷似一天了,过往的车户们给他们俩留下过冬的羊皮大衣、皮裤、炕上铺盖的东西,做饭的锅碗盆勺。

  羊皮大衣和皮裤,都拃把长的羊毛,光皮面子。皮裤的腰和裆宽大得能装两个人,草原上人们称“窝尔裤”。为抵御山里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车户们还留给他们俩两条像睡袋、中间有个椭圆型洞的“脚蹬毡”。人睡觉时钻进“脚蹬毡”里,盖上羊皮大衣,即便躺在厚雪地里也冻不着。

  新盖的木屋分里外间,留有一个天窗冒烟。秀秀已经点破了她和达吉礼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搬进新屋后再不和达吉礼睡一条长炕上了,一个人住里间屋。牛车一般都是七八套、十来套一队结伴而行,车户们在“口门子”“踏一水”的时候,年轻车户们都喜欢挤到达吉礼屋里炕上休息,最好是挨着与秀秀的“闺房”相隔的木头墙壁,夜里能听见“闺房”里的动静。抑或听见熟睡的秀秀几声咳嗽,几个小屁,第二天上了路,他们坐在牛车上都谈论得津津有味儿。

  没有牛车队经过“口门子”的时候,秀秀叫达吉礼用粗壮的松木凿一个洗澡盆。木哈提留下一把斧头,达吉礼拿斧头去就近山林里砍了一段直径半人粗的木头,像凿猪食槽那样,凿了一个大澡盆。

  阴历十月初十晚上,秀秀拿斧头从门前小河里剁了几块冰,拿进屋化了一大锅热水,打发达吉礼出门去给雪青马喂草料,自己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又化了一锅水,把达吉礼关在里间屋里洗澡。特意煮了半锅羊肉,为达吉礼温了一壶车户们送给他们的青稞酒。

  晚饭后,她把屋中央的木柴火堆加旺,从“闺房”里抱出她的被褥,铺在外间屋的长炕上。达吉礼愣头呆脑地问:“秀秀,你这是干啥?”

  秀秀低下头,羞羞答答地说:“今天是咱十七岁的生日,咱曾经答应过你,等咱满十七岁了,就同你圆房……”

  达吉礼心里一阵惊喜,浑身热血汹涌,一把搂过秀秀。有过婚史的他,生怕碰疼了秀秀,在小心翼翼进入秀秀身体的时候,秀秀还是一阵发自内心深处的呻吟。怕被什么夺走达吉礼似的,秀秀紧紧搂着达吉礼强壮有力的身体,小嘴儿娇喘吁吁地贴在达吉礼耳朵上一声接一声重复着:“哥哥呀,咱一路上的亲哥哥,从今往后生死你都不能丢下咱……”

  听见这样温存、急切、如泣如诉般熟悉的声音,达吉礼如找到了被野马河洪水冲没了的至亲至爱的慧慧,也大口喘息着一遍又一遍回应秀秀:“蛋蛋呀,你从今往后是咱的亲蛋蛋……”

  八、 离 别

  木哈提家自搬迁到五六十里远的冬窝子后,他经常骑马来“口门子”看望达吉礼和秀秀。哈萨克族牧民只吃他们亲手宰杀的牲口肉,意外死亡或病死的牲口肉不吃,他就骑马驮来送给逃荒的达吉礼和秀秀吃。大雪天饿狼易集群偷袭羊群,一天夜里扬风卷雪,第二天木哈提骑马手里又牵了一匹马,竟然驮来六只被狼群咬死的膘肥体壮的大羯羊。达吉礼心里过意不去,要付给他钱。木哈提说:“我们是塔门儿(朋友),你要给我钱,我会肚子胀的。”

  交了“三九”,木哈提还骑马送来一套羊皮大衣、皮裤,怕冻坏他们二人。

  达吉礼把木哈提送来的死羊剥了皮,羊肉卸成块,用绳挂在门外房檐下冻住慢慢吃。送来的皮大衣皮裤换身。皮大衣皮裤毛厚生了虱子没法捉,就换下来搭在门外木柴堆上狠冻,而后拿起来狠抖几下,洁白的雪面上就能看见抖落的羊毛和一些红色的虱子尸体。

  三五天能吃上一顿煮羊肉,达吉礼高大的身架渐渐壮实起来。秀秀在家的时候比姐姐高半头的身材也丰满了,再跟达吉礼练驼鞭,手臂也有了力气。

  达吉礼有一套车户送他的洋布内衣内裤,他睡觉不喜欢穿内衣内裤,秀秀非要他穿,他不穿秀秀就很生气。他哄秀秀:“人本来都是光尻子从娘胎里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光尻子睡觉舒坦,将来死了也光尻子埋了好……”

  话未说完,秀秀抬手抽了他一巴掌,他被抽愣住了,嘴角流出一行鲜红的血,才意识到说了不吉利的话。吆牛车的人最忌讳说不吉利的话,秀秀及时抽了他一巴掌,就等于破掉没事了。

  秀秀自觉出手重了,心疼地用舌尖舔他嘴角的血。他被秀秀温湿的舌头舔得心里麻酥酥的,一下衔住了秀秀的舌头,秀秀瘫软在他怀里。门外除了雪青马,再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关好门,剥羊皮似的剥光了秀秀的衣裳。自圆了房,两人一直在不明不暗的火光下亲热,这会儿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秀秀嫩白的胴体上。秀秀的肤色呈透明状,乳沟间那颗美人痣,平日在火光下是黑色,此时,似一颗血红色的宝石坠在一对精致的丰乳中间。

  一队二十几头驮着货物的毛驴朝木房子走来。一位赶驴的汉子想喝水,走近木房子,从门缝里看到屋里炕上的情景,朝门口吐了几口痰,还赶他们的路。屋里炕上忘情亲热的一对男女全然不知。

  从这往后,达吉礼尽量把跟秀秀亲热的时间改为白天,他要尽情享受秀秀美妙的身体和那颗美人痣。

  拉骆驼、吆牛车、赶毛驴的人,长年在外跑生意,要经受各种艰难险阻,生活也单调枯燥,都以吹牛谈论女人取乐。赶毛驴的汉子在木房子门缝里看到的情景,再进行加工渲染,很快在牛车队和毛驴商队里传开。他们长年在外跑生意,讲迷信,怕大白天碰见这种事会倒霉,再经过“口门子”,远远看见木房子门前没人,就故意打响鞭,大喊大叫,告知达吉礼他们来了。往往是如合唱队般,一个汉子喊声:

  “瓜州来的大叫驴呀。”

  其他汉子跟上喊:

  “呕儿——呕儿——”

  “咱们给你带来了太平草原的大尾巴羊肉呀。”

  “呕儿——呕儿——”

  “咱们给你带来了太平县的大洋芋呀。”

  “呕儿——呕儿——”

  “太平县的青稞酒醉倒你呀。”

  “呕儿——呕儿——”

  ……

  渐渐,这种词和腔调,成了吆牛车和赶毛驴汉子们经过“口门子”都爱喊的号子。每当听到这种号子,达吉礼就走出木屋,站在门前嘿嘿嘿地傻笑着,迎接过往的商队。

  临近春节,秀秀一个多月身上不来了,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再不准达吉礼碰她的身子。达吉礼问她这是为啥,她娇羞地说她已经有了。

  “你有啥了?”达吉礼还呆头呆脑地问。

  “车户们喊你大叫驴,咱肚子里有了你的尕叫驴啦。”

  达吉礼高兴得一把抱起秀秀,在屋里转了几圈儿,很听话地再未碰秀秀。

  正月十五,木哈提骑马驮来一匹被野兽咬死的野马鹿。达吉礼拿刀子割下一条鹿腿,放在铁锅里煮。马鹿全身都是贵重药材,吃鹿肉大补。肉饱酒足,达吉礼回屋里炕上躺下,浑身被酒肉烧得火急火燎的难以入眠,就哀求秀秀,只轻轻的,不碰她的肚子。秀秀没经住他的纠缠,久渴的二人,都如干柴遇见火苗,一碰就轰轰烈烈燃烧起来。事后秀秀感觉身子里热烘烘地发胀,不一会儿下身出血,小产了。秀秀责怪达吉礼:“你真是个大叫驴,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达吉礼叹了口气安慰她:“咱们俩是逃荒的,眼下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儿女不愿来到咱们中间。他们来了,也是跟咱们过逃荒的日子。”

  漫长的冬季结束了,天山草原披上绿装的时节,木哈提家又搬来“口门子”放牧。秀秀告诉达吉礼,她又怀孕了。心思重重的达吉礼主动和她在长炕上保持一定的距离睡。

  “口门子”沟口又传来车户们如号子般的喊叫声:

  “瓜州来的大叫驴呀。”

  “呕儿——呕儿——”

  “咱们给你带来了太平草原的马奶子酒呀。”

  “呕儿——呕儿——”

  “还有美死人的太平姑娘的大尻子。”

  “呕儿——呕儿——”

  ……

  牛车队走近了,达吉礼迎上前要了一大碗马奶子酒喝了,用舌头舔了舔碗,故意寻开心问:“你们带来的大尻子姑娘哩?”

  车户们说:“太平县姑娘的尻子再大,也没你小姨子的尻子大。”

  车户们说说笑笑吃了些干粮,喝足了秀秀烧的浓酽茶,趁天还早,吆牛车过天山大坂。达吉礼帮车户们吆“头车”上了大坂,再吆“头车”朝南山坡下走的时候,在一个急转弯处,牛车右边的木头轴头“咔嚓”一声断了,牛车的木头轮子有半人高,轴头断了,车身大幅度地倾斜,连货物带人都滚下山坡十多步。

  再棒的车户都难免发生意外,车户们没有责怪他,把受伤的他抬到山下木房子里,相互凑了几块大洋,留给他治伤。

  达吉礼在木房子里缓了十多天,伤稍好,他搭救过的那个小伙子,又吆牛车跟随车队经过“口门子”,得知他吆牛车受了伤,劝他:“咱们吆牛车跑生意虽然风险大,但利润高。你给别人吆头车翻越天山大坂,给他们壮胆,风险大,得到的利惠却少。吆牛车跑生意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啥事故。你与其担这样的风险,还不如跟咱们一样,想办法凑钱自己买牛车,跟咱们跑几年生意,攒些钱了,找个落脚处过安生日子。钱不够,咱借给你。这几年贩粮食的生意好,咱也打算趁生意好再跑几年不干了,回家过安稳日子。”

  达吉礼觉得他的话在理,自己凑了一半钱,向他借了一半钱,买来牛车和粮食,为木房子里拾够能烧两个多月的木柴,求木哈提一家人帮他照看秀秀。临跟牛车队动身的这天晚上,达吉礼要把秀秀装进他眼睛里似的盯住秀秀一大会儿。面对他焦渴的目光,秀秀主动地说:“你想用咱的身子,就轻一点儿来吧,只要小心别碰着咱的肚子就行。你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才能回来。”达吉礼伸出他的大手,抓住秀秀的小手说:“还是让娃娃平平安安出生吧,咱在外头见不着你,就不想你想这事。你一个人在这里,可千万要小心,自己照顾好自己。”

  几句话说得秀秀泪汪汪的。他哄小娃娃似的替秀秀擦眼泪:“男人出远门,女人不能流泪,流泪不吉利。”

  秀秀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九、归来

  逃荒出来一年,两人第一次分开,尽管每天木哈提的老婆和三个三至九岁的巴郎子都来串门儿,秀秀也经常去木哈提家聊天,可是夜里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木屋里,感到特别的冷清。当她的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到有个小生命在肚子里陪伴着她,心里才有所宽慰。跑生意的牛车户们为防备路途上遭遇野兽,都带有鞭炮,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鞭炮。尽管木哈提家养有一只护羊犬,有一支土造的长筒枪,但每天夜里她都把洋火和鞭炮放在枕头边,以防不测。有了沙枣树下遭遇饿狼、驼鞭打出去不能快速收回来的教训,她每天都坚持练驼鞭,驼鞭练得能像达吉礼那样打出去快速收回来盘在手上,才能应付不测和防身。但要练到那种程度,难度非常大,况且她有了身孕。她练驼鞭时,脆响的鞭声在山谷里碰来撞去的,也能吓唬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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