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间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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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29 15:48
雨,淅淅沥沥一直持续到下午才停。
周六周日是小耸最开心的日子,他可以选择其中的一天趴在网上,这是他和高景林在一年半前达成的协议。高山临死前送给孙子一台电脑,当时把小耸鼻涕泡都美出来了。他生生磨了高景林一年,其间耍弄的小把戏令人啼笑皆非。高耸是个听话的孩子,高景林不发话,他决不敢踏入网吧一步,历年来积攒的压岁钱的支出账目分是分毛是毛的,几乎从不乱花一毫。作为父亲的高景林很是欣慰,他答应儿子,只要是能上重点中学,随他开口,决不讨价还价。高景林的一竿子支到四年以后,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高耸心说自个儿定会馋死。孙子的可怜相,爷爷看在眼里,他说出的购买理由是高景林无法拒绝的:就当是我留给孙子的一个念想吧。
父亲的悲伤,高景林深有体会。自打小耸进这个家门,高山的日子便彻底颠覆,深陷熔炉的他,烈焰灼身,无边的纠结、悔恨和痛苦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那风烛残年的身心。如果说是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毁掉了这个家,此话,一点不为过。
无线上网卡的速度吭哧起来堪比老牛,有时翻动一页要耗时近三分钟,原因可能是九间房四周楼宇林立,阻挡住信号的传入。
肖主编在那端有点急,说好不容易歇个星期六全耽误在我身上了。我说您老人家休要烦恼,马上提速。我和高耸暂时更换电脑。豁,一脚油门能达到两百公里。
我和肖主编语音——QQ。
肖:进展如何?
我:主编大人,能指引个明确方向吗?瞎猫遇到死耗子,纯属传说。
肖:什么?三天,你一无所获?
我:那怎么可能,记者最大的本事就是无中生有。
肖:放屁!造谣用得着跑那么远吗?
我:开个小小的玩笑。
肖:经费够吗?
我:悬,消失好几百了。
肖:你吃钱啊?
我:才只是一顿酒。不过值!
肖:说说。
我:家家有故事。
肖:再说废话,扣你奖金。
我:得令。在我没正式汇报之前,您要跟我透个实底。
肖:说吧。
我:高家十五年间死了八口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肖:……是的。
我:好。第二个问题,您当初确实是住在高山家中吗?
肖:是。
我:高景林结婚当天,新娘子跑掉,您当时在场吧?第二年他又在家门口捡个婴儿,算是新闻吧?
肖:在。算。
我:我无语了。
肖:唉……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好吧。
我将几天来的工作成果一五一十地做了陈述。肖主编很高兴,吴家、孙家的电路事故,李永法、江华、不明男人的混沌关系,陆高参和赵凯的态度,柳处长的哼哈维护,包括高景林的极端低调和杨德才的扮猪吃老虎,若是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来部三十万字的长篇也不在话下吧。小鬼,你的思路蛮清晰的嘛。
您饶了我吧,能把您交代的几千字捋顺溜了,俺就念阿弥陀佛啦。
自谦过头是自傲,我相信你的实力,只要用心,组此类的新闻稿件对你来说,手拿把掐的事。钱该花得花,如有必要行个小恩小惠也无不可,这年头嗟来之食不是那么好吃的。
挂断QQ,我躺在小耸的床上,墙壁上的一些招贴画诠释了一个孩子童年时期的内心世界,也是极致梦想。可是一座悬于半空的黑色的无门无窗的房子插在蝙蝠侠和变形金刚之间让我有些费解。我叫过小耸问他是什么寓意?他说,你猜。我说房子里关着他们想救的人。小耸说不对。我说如来佛出道难题想考考那哥儿俩,谁先进去,佛经一部。小耸笑出声,接着又敛起笑容郑重地道,叔叔,九间房。
九间房在天上?
爷爷说在吴、孙两家墙外的地下。可是我想,天堂怎么可能在地下?
你认为爷爷现在就关在那个黑屋子里吗?
很有可能。除了爷爷,我的大伯二伯三伯和姑姑们应该也在。
爷爷还说什么了?
自作孽不可活。
临终前和你说的?
嗯。
你清楚话里的意思吗?
问过爸爸。
他咋说?
他说让我好好学习。
柳处长掉链子了,晚宴取消,他老婆的咆哮、哭闹无法让原定计划进行下去。住在他家两侧的吴定贤、陆高参在第一时间冲入二号门,看来柳处长两口子所上演的“激烈电影”绝非是首映。
柳处长老婆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样子形同恶鬼,在她的抓挠抠咬下,柳处长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谁要说他刚从猴山上下来我准信。
未等我问询,柳处长的老婆像抓牢救命稻草一样拽住我的手臂,好像刚才饱受摧残的是她。我一时不适应,想要挣脱,可是我的本能和她的爆发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较量两个回合后我理智地放弃了争取自由的权利。
柳处长的大女儿是这次争端的直接导火索。她昏睡了一整天,醒来看到满桌的酒菜病情立时发作,肥腿一撩,柳处长忙活了几个小时的美味佳肴悉数与地皮接吻。
柳处长的大女儿唤作柳岸,二女儿名为柳鸣,小女叫柳村。三女皆未婚嫁。
柳处长的老婆炮语连珠,一干邻居的到来也没影响到她对我的倾诉。我始终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和主观判断性有着极高的自负,但在柳处长老婆面前却甘拜下风。其实柳处长老婆的尽情告白并没影响我对柳岸的关注,我相信,只要柳岸出现,她必将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体重两百多斤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终是难得一见啊。
七年前,柳处长和老婆下班归家,在打开院门的刹那被翻滚在地的柳岸惊呆。赤身露体的她污秽不堪,一双手拼了命地在胴体上涂抹,口中还哦哦哦地叫。两口子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急忙关紧院门,手忙脚乱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女儿抬进屋内。为防止她从床上折腾下去,柳处长,噢,当年的柳科长急中生智用晾衣服绳将柳岸的手脚捆住,她老婆在一旁喊,吐白沫了!喊个屁,快掐人中,找东西塞嘴。柳处长怒道。他曾经救治过发羊痫疯的同事,上山下乡的三年他可没少往赤脚医生家跑,他误以为女儿发的是羊痫疯。一只千层底的布鞋保住了柳岸的舌头。
市里各级医院在经过专家紧锣密鼓的会诊后得出一致的结论:病因不明,无从治起,建议回家静养。对于如此诊断结果,柳处长夫妻在心里还是能够接受的,吴定贤的老伴儿便是前车之鉴。别说市里、省里,就是全国各地的知名医院也是干瞪眼呀。
脏东西。高景林的父亲高山说,同样的话语他也对吴定贤说过。柳家是继吴家之后第二户遭传闻有遗传病史的人家,这样人家的姑娘是无人敢娶的,所以吴定贤的爱女只能远嫁他省。
从那天开始,柳处长的老婆三天一作五天一闹地吵嚷着要搬家,说你一个房产局的干部,咱不贪不占,换套房总可以吧?柳处长就是不为所动,他说离开九间房全家会遭殃。他老婆说,不离开九间房柳族将灭亡!她的咒骂和努力白费,七年过去,她依然住在此地,柳岸的病情也时好时坏。四年前吴定贤的老伴儿去世,柳岸当日差点把房盖掀了,那时她的体重已将近一百公斤。是啊,镇静药,一天六顿饭的海吃海塞,蚯蚓也能化巨蟒啊!
我能在短瞬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拜陆高参的冷静讲述,他说吴处长的老伴儿和柳处长的女儿在发病前是有征兆的,只是无人理会罢了。听此话,柳处长点了点头,而吴定贤表现出的却是不以为然。陆高参说,老吴你别不信,我说的话是有依据的,你老■在病发前的头三天是不是总爱在外墙根那儿杵着?柳岸不也是在老孙家左右徘徊吗!
这能说明什么?
两边离哪儿最近?
……
九间房啊!
……也没准是黄皮子呢。
你就自欺欺人吧!陆高参走了。
柳处长喂女儿吃了几粒冬眠灵,他老婆也吃了一粒,吃完闷声打扫垃圾。
我和吴定贤一起走出柳处长家,我刚想开口说话,他突然加快脚步,在我嘴巴还没合拢之前他已经进了自个儿家门。
吴定贤迁怒于陆高参在外人面前泄露他的家私,他在柳处长家发表声明:姜记者在九间房期间,他不再参与任何一家所设宴席以及其他事不关己的活动,如果他听到某人在背后散播乃至编造吴家的谣言,决不客气!
吴定贤的做法干扰了其他几家的士气,陆、李、杨、赵,各说各话,找出的借口无一让人信服。只有排在末尾的孙连仲还信守承诺请大家吃了顿烧烤。
四 再这么死下去九间房
将变成绝户地了
赵凯的老婆自杀是在孙连仲请客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二的上午,赵凯前脚刚走,十分钟左右他老婆就用根蘸水麻绳将自己绞死在窗棂上。法医是这般说的。
在办公室被带走的赵凯平生首次坐警车,分局刑警队队长对待知识分子是相对客气的,但惯用的手法多年也未更改:知道自己犯的什么事吧?他对惶恐不安的赵老师道。
赵凯说,昨天是我的不对,但张小龙上课期间当着很多女同学的面往罐头瓶子里撒尿,我忍无可忍才抽了他一耳光的。
还有呢?
哦,看我这记性,想起来了,吴丽的金镏子是在我这儿,我是暂时替她保管,我已经电话通知她的父母来学校领取。
接着说。
……没啥了呀。
再想想。
实在想不起来了,要不您给提个醒儿?
狡诈,有你哭的时候!
刑警队长说的话在二十分钟后应验,在现场,赵凯的家中,他哭晕过去。
赵凯的悲痛欲绝令到场的我也不禁动容,但若与他老婆的死态相比,后者是触目惊心的——悬吊在窗棂上的她身体前扑,眼球暴突,紫黑色的舌头耷拉到下颌,鼻孔和嘴角流出的血尚未凝固,滴滴答答的。此景,是我隔窗而望,更确切地说,是我隔窗而想。凭经验,在没看到死者的正脸前姜某已充分肯定了自我想象的真实度。
可是,她是如何做到的呢?窗棂的最高处与地面的距离目测也就一点五米,她的身高是一点六五米(警察说的)。她和三毛的死法几近雷同。三毛的死,其实是个谜。
因为是上班时间,来赵家探望的邻居寥寥无几,杨德才甩着满是泡沫的手和李永法前后脚进院,孙连仲来时尸体已拉走了。我掏出记者证件也没能进屋拍张照片,但尽管如此,刑警队长多少还是赏我些薄面,他对我提出的问题星星点点地作出回应:刑警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讲究的是科学依据,即使此地离奇事件频发,即使案件在短时间内不能告破也不能套用迷信的幌子骗人。实事求是,是公安局办案的基本准则,这点和你们传媒业是背道而驰的:一个是复原,还受害者公道,维护法律的尊严;一个是破坏性的捏造,整合,只为吸引好事者的眼球,增加销量。
官话、空话一箩筐。
赵凯乘警车随刑警队长去公安局受审。
采访时挨损受训对于记者的职业客观上来讲并非是坏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记者的传统素养。我们会在对方不冷静的状态下捕捉蛛丝马迹,然后再将些许的不可能串联成可能。升华事实本色是我们为夸大其词镶的金边。
别看刑警队长板着副铅块子脸,那是唬人的,在我眼中,视为无能,无奈!我曾经与一位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对过话,是在酒后。他说,有一天你若是犯了罪遭警察追捕,无论他们在身后怎样叫嚣,你都不要停下来。我说,你们手里有枪啊!他说,三米以外打到你肯定是蒙的。这位副局长在一次围捕案犯的过程中手头失准误伤了群众,他用实际行动取得了我的信任,也打破了警察个个是神枪手的传闻。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以身试法——制裁我的是法律而不是手枪!
晚上,陆高参、杨德才、孙连仲、李永法、柳处长齐聚高景林家,高耸去找同学玩了。我备了几个小冷盘,高景林去换了十瓶凉啤酒。
陆高参带来大红袍,没喝酒前众人先灌了一肚子茶水。吴定贤也想来,只是碍于自个儿的画地为牢。高景林去请,他就坡下驴揣着两瓶古井贡重回人民怀抱。
再这么死下去,九间房将变成绝户地了。陆高参首发感言。
陆家在九间房是个奇怪现象,七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发生或亲人的无故离世。唯有陆家,平平安安,生老病死纯属自然。陆高参老丈人家厉害。吴定贤说。他指的是陆嫂的姓氏——钟!他说得也许对,陆家的院门上张贴的门神为钟馗。肤浅,肤浅,陆家乃军人世家,阳火旺盛,是遇佛杀佛遇鬼杀鬼,钟馗,一门童尔。李永法驳斥道。错错错,陆高参的父亲年少时曾遇一道,道人赠其宝物一件,当时就说了,此物可保陆家福寿安康!柳处长道……众说纷纭中,陆家人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中庸格调。
陆家的无恙无形中抬高了陆高参在邻里间的地位,同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就有了忧国忧民的味道。传闻有一名江湖游侠,风闻陆家的盛气,不远千里前来讨教,进门就说,我摔破一只碗,此碗如能在瞬间恢复完整,我必磕头谢罪。说完将手中瓷碗狠掼于地,碗碎了。据陆高参回忆,在登门者挥起手臂时,他们家案桌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无风自晃,一个苍老且浑厚的声音传出:破镜难圆,瓷碗同乎,恕老朽无能。登门者趾高气扬道,那就毁去牌位,儿孙当众跪我。老者叹曰,世风日下,小者狰狞,轻惩以示责罚吧。登门者还欲逞口舌之利,一股罡风将他吹出门去,只见他四肢着地一步一拧、一步一回头地向前爬去。后期,有报纸登出一条新闻:朝圣者现身东北,一路爬行……
我犹豫是否和肖主编通气,赵凯的不幸遭遇必将成为省报的头版头条;那么,我们的好奇心,我们的心理刺激是不是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
呵呵,我是怎么了?毛头小记嘛!原来我的麻木也只是一层假象,是自然生成的皮壳,薄薄的,经不起人伦的推敲,脆弱无比!
我掏出手机点按号码……唉,还是等一等吧。
杨德才说法医没说实话,她是在抚民,她是在秉承上司的旨意。赵凯的老婆怎么可能是自杀呢?傻子也能看出,如果不借助外界的力量,一个女人,一个体重将达到三位数的女性的文职工作者,哪来的勇气、哪来的力量活生生地绞死自己,违背自然规律啊!
陆高参说,话是那么说,多年的邻居,同情归同情,但真相不能靠猜测。
孙连仲说,陆高参,回家多上几炷香,求求仙人。
柳处长说,老孙,保家仙,只可保一家平安。
我说,老杨分析得靠谱,咱们可以亲自尝试一下。
高耸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溜回,我试了,吊不死。
高景林大惊,啥,你试什么了?
在同学家,我俩用布条拴在窗棂子上,根本吊不死,一憋气就往起站。高耸揉着脖子道。
我的活祖宗哎,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今天我要不收拾你,你他妈还不定惹多大娄子呢!你个败家孩子,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高景林急眼,他抓住高耸按到板凳上咬牙切齿地抽出裤腰带没命地抽打起来。孩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号叫着。这是他长到九岁挨得最狠的一顿揍。高景林边抽打边喝问,有记性没有,长不长记性?还玩不玩上吊?高耸的嗓子哭哑了,高景林停手抱住孩子,心疼得泪水成双成对地掉。
我从高景林的怀里搂过小耸,领他去街口的仓买。孩子一瘸一拐。我说,小耸啊,别说你爸,连叔叔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咱玩啥不好,偏玩上吊,你要是出啥意外还让你爸活不?小耸说,那么危险,你咋说要试?我说,叔叔是大人,有分寸。小耸略有所思抽抽噎噎道,嗯,试早了。我赶忙说,早,晚,都不能试!
小食品的功效赶超止痛药,小耸趴被窝里撕开五六个塑封口袋。高景林在大伙的劝说下强自镇定下来,他连干了几杯冰镇啤酒,方才把窝在心口的粗气喘匀。
门是插着的啊!李永法说。话题照旧。赵凯的老婆在临自杀前电话通知了弟弟,弟弟反应迅捷,马上拨打110,可终了还是没能留住姐姐的命。
李永法否定他杀的理由充分。沉默许久的陆高参接下来说出的一则故事使我们的思维渐渐由模棱两可的混淆状态过渡到清晰有序。他讲的是一部国产电影的片段,根据一个文坛菜鸟的悬疑推理小说改编的。电影中的女二号是一个怀抱布娃娃身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儿,她随家人搬到一座筒子楼,那时,是解放初期,敌特分子活动猖獗。在这座老楼中,有许多空置的房间,孤独的小女孩儿总是游荡在楼道里和那些无人居住的房间内。忽然有一天,小女孩儿失踪,家人遍寻不见。邻人提醒,有一个房间的门看着好像不太对路,昨天是开着的啊!女孩儿的家人跑过去推门,门在里面插死了。家人嘭嘭嘭地挥拳狠砸,室内无一丝声音传出。有人警觉,快步向警局奔去。待多名公安人员赶到把门打开,见小女孩儿晃晃悠悠地吊在棚顶,早已气绝,那个布娃娃在她脚的下方,场面恐怖异常!整部电影充满政治色彩,不用说,案件必然水落石出。小女孩儿为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所杀,原因是她在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电台。电影,荒诞无聊,唯一的看点——敌特分子在杀害小女孩儿后采取怎样的方式方法逃离现场。很简单,一根细线,将细线兜在立起的门划尾部,线的两头掐在手中,关上门,人在外面轻托细线,门划插上,松脱细线的一头,将线拉出。齐活!
陆高参的举例说明,使案情倒向一边。李永法自责,敌人实在是过于狡猾!
既然已经确定是他杀,凶手呢?我咽下一片松花火腿道。为防隔墙有耳,案情分析是在我屋内进行的。柳处长、李永法、孙连仲和我坐在火炕上,用的自然是炕桌。陆高参一身戎装,与吴定贤、杨德才、高景林就身于木质方凳,支起的是一边倒圆桌。很随意的氛围,讨论的却是非常严肃的杀人事件。
案犯故布疑云,刑警队巧施障眼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赵凯的身陷囹圄看来只是暂时的,他一无作案动机,二无作案时间,那对模范夫妻,就是秤杆和秤砣,一日不见日子都会崩塌。看行凶的手法,犯罪分子有变态倾向,能不能是先施暴而后杀害?柳处长道。
流窜犯作案的可能较大,惯犯无疑!杨德才一拍桌子道。
激动前先打个招呼,挺好一块儿素鸡豆腐,白瞎了。高景林说。
可赵凯的小舅子的确接到他姐姐的电话了啊,这又做何解释?李永法道。他今天喝酒的速度很慢,他要保持清醒,江华需要他的照料。
是啊,是啊!孙连仲也没了主意。
歹人以武力相逼,一个妇人抗衡得了吗?陆高参冷语道。他有些不屑李永法的低级想法。
是啊,是啊!一股风把孙连仲又吹向陆高参一头。
老孙你骑墙头上去得了。杨德才左右摇动着身子。
是不是忽略了专业问题?我说,脚印,指纹,目击证人!警察在现场拍照、划线、问询,狼狗也来了两条,我们的论证只是口头,警方随便出具一条铁证,咱们就得全军覆没。老孙,你不许说是啊是啊。
孙连仲说,YES!
归根结底,是九间房容不下我们啊!柳处长叹道。
半天没发表意见的吴定贤突然目光呆愣地站起身说,天意,天意啊!说罢,直勾勾走出屋去。我张嘴要喊,柳处长一把捂住我的嘴。孙连仲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冲我嘘嘘着。高景林趴在我的耳边说,老吴又犯病了,千万别惊着他,我们跟着他。
陆高参、柳处长、李永法没动弹,想来是见怪不怪了。我和高景林、杨德才、孙连仲悄声跟在吴定贤的身后。老吴走路的姿势让我产生了无限遐思,他的双肩僵硬,腰板绷直,手臂紧贴在大腿两侧,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
五 双手抱住枯树的他是
怎样解开鞋带的呢
杨德才眼尖,在我们三人跟踪吴定贤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说赵凯回来了。形单影只的赵老师悲凉沉重的身体拖拽着长长的影子进入我的视野,他机械地开着院门,举动呆板如吴定贤。他们夫妻玩丁克,如今一人先逝,剩下的,唯有自我拯救。
吴定贤未进家门,他站到墙侧,以垂直的90度角为起点,迈着阅兵式中常见的标准军人步伐一步一号令地向前行进。走到围墙中段,吴定贤立定站稳,他抬头看天,头一点一点地细数着什么,好像是在测算方位。月光如水,银河浩淼,点点星辰层层叠加,错落间将天地相连。片刻,吴定贤重新起步,仰脸直接走到墙尾,面孔朝里伸手去推——老天,他的手居然毫无阻挡地伸进了墙壁!
躲在暗影里的我头皮发奓,呼吸急促,周身泛起大片鸡皮疙瘩,双腿突突突地抖个不停,冷汗随即而下。高景林说,姜记者你抓我干吗?怎么全是汗,你病了?
你没瞧见吗?我道。总共五个字蹦出的音阶得有七八个,这五个字如果拉开长音,在这样的时刻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我还能站立的概率会有几何?
老吴进去了。高景林平静地回答。
穿墙啊?
不是,那儿有道暗门。
呼……高哥啊,吓死我了。
我们几人回到吴家正门,杨德才伸手叫门,老吴,老吴。
脱裤子放屁,从暗门跟进去多顺便。我说。我的冷汗渐消。
孙连仲说,万万不可,老吴家的暗门老吴还以为别人蒙在鼓里,他说2012年全球毁灭,他家能保全,他有捷径通往诺亚方舟。他指的就是这道暗门。
你们信吗?就算诺亚方舟真的存在,屁大点地方还不够各国元首和家属占的呢,小老百姓连边儿也摸不到。老吴是梦游吧?梦游,梦游,在梦里游走,怎么他睁着眼睛也能进入幻境?我说。记者的生涯,几乎让我百毒不侵,平日里兴味索然,偶尔勉强提起的兴致也多为敷衍外界。说穿了,职责所在,该笑时得笑,该哭时便哭,身不由己啊!今晚,吴定贤攻破了我的心理防线。
他老婆过世没俩月他就这样了,神神道道,随时入梦,特别是月圆的夜晚。高景林在我耳畔说道。
有了寄托就有了希望,咱敲门,他醒,是不是残酷点!
是救他,你去暗门再看看。杨德才对我说,还有一点,老吴入境,他所看到的墙里墙外跟咱们一样吗?
你说的是?
墙外……九间房。
那我们现在?
你忘了吴定贤说的话吗?九间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是说过。哎呀,说那话时他是醒着的吗?
吴定贤从暗门中反反复复进出十余次,他对立于月光下的我视而不见,我担心他会累死在征程上。叫醒他的必要性由此可见。
吴定贤一脸茫然,大梦初醒一般。他说他只是电信公司的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对于电脑维修是一窍不通,他家的电脑黑屏快仨月了,真是对不起大伙了。
孙连仲拱手说,吴兄,打扰了。说完使个眼色,几人不约而同往回走。
杨德才说,醒了就好!
酒量颇大的孙连仲喝多了,躺倒即睡。高景林说,姜记者你要不嫌弃就将就一晚。
我说,好嘞。众邻居悉数离去,我俩拾掇起屋子。炕桌的另一头睡着孙连仲。
屋里静下来。孙连仲坐起身,神态中哪有丝毫的醉意。姜记者,我有话和你说。
你装醉?
嘿嘿,机会是创造出来的。
我打开笔记本,点出word2003页面。老孙借故留下,他要讲给我的,一定是我最需要的。说吧,孙哥。我盘膝而坐,想想又起身冲泡了两杯速溶咖啡。
九间房……真的存在!孙连仲挺胸收腹喘口长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证据?
我,我去过!
孙哥,你肯定?
是的!
在哪儿?
就在这里。
啊?
我说的是真话。
小耸的爷爷说九间房在吴家和你家的墙外。
他在说谎,善意的谎言。
目的何在?
让后代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做人,别干出格的事。
孙哥,我非常愿意相信你说的话。
我明白,我保证今晚所说是我个人的亲身经历。我也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留下来的,因为我感觉我要走了。
去哪儿?
九间房。
你不是说——
是的,一个九间房,两个不同的空间。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挠着头皮。
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会把空间分为三层——人间,天堂,地狱,也就是活着与死亡。
是的,是自然规律,只是让人们美化和丑化了。
在这里不同,活着的人能穿越生死,但有些人,有去无回。孙连仲喝口咖啡,眼光射向窗外,我自然而然地随他去看。夜色如墨。月光呢,星光呢?
九间房死了那么多人,光高家一门在十五年里就走了八口,难道?我期望孙连仲能直接回答。对于他说的住在九间房的人能穿越生死,我半信半疑。我是个无神论者。
你们的肖主编应该清楚。
他?
是的,十年里他来过三次,每次都住在我家里。
他来做什么?
忏悔!
在你家?
我是受过洗礼的。
他的罪孽深重吗?我有些坐不稳了。
我俩同去的九间房,我们回来了,你说呢。孙连仲喝光了咖啡,嘻哈态度全无。
他的忏悔内容?我想起肖主编吟出的那首苏轼的悼亡词。
他不是对着我说的。是一个女人,在九间房。
她是谁?
只有肖主编知道。即使他们在我面前做祷告,我也听不到,看不到,只是凭感觉。
……你们是怎么去的?
有人接我们。我们需要做的是拉住一只手,一只老人的手。孙连仲举手演示。
这只老人的手在八家都出现过吗?页面空白,我已忘记记录。
我想应该是,但无人会说。
孙哥,你去九间房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懂了,说说你的故事,说说你在九间房的遭遇。我戴上眼镜,用以掩饰内心的亢奋。
一束光,探照灯一样的,我在光圈里。无论怎样努力,我始终跨不出那直径一米的范围。光圈里有一扇门,有人会从门外走入,我也说不好是我在门里还是在门外。孙连仲的眼神变得空洞。他接着道,我看见了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对我说,哥,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有烈焰在我脚下腾起,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烧焦,疼得我撕心裂肺。我弟弟说,哥,你的鞋带松了,和上次一样。
六年前,孙连仲利用双休日去万壑松涛百丈澜、千峰翠影一湖莲的千山游玩,随行的有他的弟弟孙连坤,哥儿俩同在自来水公司任职。孙连仲说,今生恐怕是最后一回登山了。孙连坤说,才奔五十岁,还有七八十岁冲击泰山的呢。在攀爬708米的主峰时,孙连坤不慎失足,他在坠下的瞬间抓住哥哥的脚。猝不及防的孙连仲抱住一棵枯树,而这棵枯树是无法承载两兄弟体重的……坚持了一个半小时,孙连仲的鞋带松了,弟弟双手抓住哥哥的鞋消逝于茫茫雾海。
天灾,那不是你的错,孙哥。我劝慰道。
是我解开的鞋带,因为我想活着。孙连仲低下头。
孙连仲走了。我整夜未眠,双手抱住枯树的他是怎样解开鞋带的呢?
六 从噩梦中醒来的我用
颤抖的手擎起蜡烛
周三,我和肖主编再次语音,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向他汇报赵凯老婆的自杀事件,我隐匿了与孙连仲的那番谈话。我不想打草惊蛇,我要做的是引蛇出洞。这两句成语用在肖主编身上是我对他欺瞒真相的报复。无数个为什么激荡在我的胸腔,我有种受人愚弄的感觉:肖主编在帷幔上方提拉着长长的丝线,下方我的四肢随着他的牵引左摇右摆,像个傻子一样。
肖主编在语聊中感受到我情绪上的低落,他说我进入状态了。他郑重强调,高家是红花,那七家是绿叶。哼,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老子偏要从外围查起,你奈我何!
肖主编说最迟周四,也就是明天要将稿件发回。他说他的,我做我的,我已有了打算。
我拎着空瓶子去仓买退钱,路上遇到杨德才,他说高景林也会使唤个人了。我说活动活动筋骨,总坐着腰疼。杨德才嘻嘻笑着说我肾亏。他的冷热脸转换过快,像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我还没来得及适应他就劈头问出一句:老孙和你说什么了?
我啊啊了半天反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杨德才提了一下裤腰带说,他的酒量我最了解,能喝我两个来回,他醉?扯呢吗!
原来他在诈我。我得逗弄他一下,老杨,聊天也收税吗?
杨德才冷着个脸说,范围在体制内的可以聊,涉及到其他人隐私的,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我说老杨不带这么吓唬人的,我快尿了。说完龇牙一乐斜身顺拐向仓买走。
杨德才一愣,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屁颠颠儿跟着我。他的身子虚,他的心也虚。
税务局的干部,接触面广,非寻常小老百姓可比。一唬二蒙三诈是通用手法,适合各行各业,杨德才又岂能免俗。可我是个记者。
杨德才又满脸堆笑地靠近我。我在往回走。他不上班了。
进了高家院门,杨德才殷勤地向我献烟,是紫云,我叼在嘴角等他点。真烟,我说。
孙连仲嘴上没把门的,有的说没有的也说,姜记者你可不能全信。杨德才靠在果树上道。
我吸着香烟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好吧……我和赵凯的老婆的确有一腿……可她不是我杀的!哇!搂草打兔子,杨德才不打自招。孙连仲狗揍的也不是啥好鸟,李永法那个聋哑小姨子的便宜他可是没少占,还恬不知耻地编故事,我看后半夜用自行车驮江华的就是他。李永法的老婆咋早走的?我看就是让他们气的,两个孩子要是不了解内情,能住奶奶家去吗?赵凯是个怂货,丁克,赶潮流,狗屁,他阳痿!杨德才恨声道。他还说江华做过两次流产,孩子是谁的可能她自个儿也难弄清。
赵凯的老婆王志艳三年前去税务局找杨德才为弟弟新开的东北特产专营店办理税务登记。中午,她请杨德才去全聚德吃烤鸭。她弟弟点完菜就去店里忙活了。杨德才的啤酒肚是税务系统的招牌,在他的辖区做生意的,甭管大小,没请过他的人少。杨德才属于吃人手软类的,只要是吃了你的饭,事,必保办得圆满,这也为他赢得不少口碑。
动筷前杨德才说把赵凯叫来,酒喝不透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效率。王志艳秀发一甩,NO,让他远点闪着,我陪你。她昨晚和赵凯吵顿恶仗,因由只有一个,多年来也只有一个:性生活不和谐。工作在教育战线的伉俪为人师表,在外人眼中是无比幸福的一对,单位、邻里、亲朋、同学谁不羡慕!众口一词:赵老师两口子为教育事业连要孩子的时间都没有。王志艳是有苦说不出啊!出身书香门第的她在结婚当晚发现赵凯的无能,初始还以为是因紧张过度造成的,可连续数日、数月,还如那煮过了头的面条,稀软!她骂赵凯是骗子,是伪君子,是卑鄙小人,毁了她的终生幸福,这和杀她有什么两样?自责,内疚,无济于事,赵凯频频出入各大医院、专科门诊、中西医结合医院,中药、西药、中西药,一吃二十几年,偶展雄风也是几分钟内的事,王志艳是度日如年啊!
几杯酒落肚,赵凯的老婆泪眼婆娑,她半辈子的憋屈在酒精的刺激下井喷。杨德才最怕女人掉眼泪,他问王志艳,世上最硬和最软的是什么?他让她别往歪处想。王志艳说是火与水。杨德才说,是人心。一句人心,终让女人伏案痛哭。杨德才也跟着掉眼泪,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赵凯的老婆二十几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同命相怜用词显然不当,两堆干柴烈火在宾馆的房间内,在宽大的席梦思床垫上,在无边的渴望、无边的纠结中熊熊燃烧起来……
事后,王志艳说她无怨无悔!杨德才说,活了大半辈子才见识到真正的女人!
他们的关系,随着王志艳的灰飞烟灭宣告终结!
姜记者,你说,我可能是杀害志艳的凶手吗?所以你千万别上孙连仲的当。
老杨,孙连仲压根没提你。
啊,你,你涮我?丢死个人!
放心老杨,死人为大,你说的话,烂在我肚子里。
谢谢,谢谢!
我们去看望赵凯。他说,老婆是自杀,公安局出具了相应的科学依据证明。
我还是不信。
晚餐,高景林准备的是青椒炒肉,家常凉菜,二米饭,我们一滴酒也未沾。因此在夜半,火炕震动时我清醒地认识到,地震了,是微震。记者的嗅觉、触觉是敏锐的,我蹿出屋猛敲高景林父子的房门。高景林迷糊着问啥事?我说,地震了,快往院里跑!这是小时候攒下的经验。高景林说,姜记者,你又做梦了。我说,不是,火炕动了。高景林说,我这儿消停着呢。是我发癔症吗?让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蒙了。是吗?那行,高哥你睡吧。
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质?可我的身子撒不了谎,火炕是在颤啊!唉!也难说,这些天经的事多,脑子过度疲劳。
我慢腾腾地踱回屋。一进门,灯又灭了。停电了。我记得高景林说过炕洞里有洋蜡,我蹲下伸手去摸。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儿碰到我的手指,像球又比球重。我手臂前探,超过了它,再用手指头向外扒拉,那东西骨碌到炕洞口,我使双手捧了出来。不是很圆,摸着外皮是塑料布。炕洞里无阻了,我取出洋蜡,点燃。
屋子由黑变亮,是那种昏暗的光明,蜡烛的火苗在墙壁上一跳一跳的,很温暖但不温馨。
那个东西的颜色黄白相间,有排球大小,裹在外部的塑料布上沾着黄土,我的手上也有些土末子。我回想,拖鞋每天放进炕洞,咋没瞧见呢,里面到底是什么?看颜色应该有些年头儿。古董?没准还真是。若是高老爷子私藏的,临终前也会告诉儿子。可他万一忘记了呢?哎呦,姜记者,你要干吗,私吞啊?怎么会,咱天生的本分人,打开瞧瞧总可以吧?拍些照片总可以吧?有些不讲究。那就喊高景林过来。他要是不同意亮宝呢?以他的性格,悬!
思忖再三,我决定先睹为快。我插上房门。扑打掉表面的土末,我一层层剥开塑料布,扒白菜帮子样的。塑料布发脆,我尽可能让它静音。唐代还是宋代的呀,多少层,不怕捂馊了?
整整十层,摊开,铺满桌面。继续吗?是蜡封的,想看到里面的物件,只能毁坏。我犹豫着。炕洞里有蜡,看完再照原样封上。好奇心战胜理智,我动起手来。工具是钥匙。
啊!我的头,爆炸了!我的身子在真空中裂成无数块碎片,我拳头的一半伸进嘴里,我的牙齿大力啃咬在关节处,死命地咬,直到流血。我没感到疼痛,我的后脑勺磕在炕柜铜质的拉手上,我也没感到疼痛!我在窒息中麻木。
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女人的脸啊!
一张女人的脸在烛火中直对着我,宁静地对着我,我看到她在沉睡,沉睡中她在微笑,她的发梢含在嘴角……
仿佛过去了整个世纪,从噩梦中醒来的我用颤抖的手擎起蜡烛,倾斜,烛泪白浊,那张脸孔一点点儿在我眼前消失。
一双手在帮我重新将头颅用塑料布裹起。一双老人的手。
我现在可以确定是地震了。地震,让我见到了她。
住进高景林家的第一晚,厕所中传出老人与孩子的对话,老人说,我住的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误以为是一场梦。现在,我见到了她,她是谁?
七 我说刚见高耸时
怎么感觉有些面熟
刑警队长姓邢,他说自己是为职业所生,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在办公室随口叫出我的姓氏,我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三魂七魄归位。
我是经过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踏进公安局大门的,我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在路上,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前面有人拽,后方有人推,我对高景林说,你看到了吗?我是被绑架的。这句话我重复了无数遍,我希望他听到,更希望小耸听到。
邢队长脾气火爆,令出如山——四辆警车,十六名警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九间房,扑向高景林家。在车上,邢队长对我大加赞赏,夸记者的觉悟高,警惕性强,任何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们的视网膜,如果此案告破,我应记首功。我摇头,再摇头,但愿是我的幻觉吧。邢队长面皮一紧道,但愿别是你的幻觉。
小耸已去学校,高景林正要上班。呼啦啦一群干警随着警笛的尖鸣冲进院内,其中四名身着便装的刑警队员快速地上前扭住高景林的双臂。邢队长问我,是他吗?我说,高哥,对不起。是。
高景林笑了,你们来了。他安逸和如释重负的表情让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感到错愕,他狐疑地瞅向我,眼神中透出的信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后果相当严重!
头颅在,在刑警队员的手中。
邢队长说,带走。
高景林说,谢谢你,姜记者,帮我照顾小耸。他的话语由衷,恳切,没有一丝怨恨,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放心吧,小耸交给我。我说不出口。
高景林在审讯室交代了案件的经过——新婚当天,妻子失踪,隔了一年她怀抱婴儿返家,高家人集体震怒。
高山说,家门不幸,伤风败俗啊!
高景林沉默。
高景林的三哥吼问,那个男人是谁?
女人跪地说,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千刀万剐我受着,孩子你们留下。言毕,磕头不止。孩子在她怀中啼哭。
高景林的二姐唾骂道,真不要脸,滚出去!
高景林沉默。
女人说,景林,我想与你单独说说话。
我们出去。
女人跟了出去。孩子依然在她怀中。
唉!高山叹息。
贱货!
老七,废物啊!
高景林接纳了女人,也就是小耸的妈妈。高家从上到下反对。高景林说我们搬出去单过。高山说女人会害死你。高景林执拗地说,她是孩子的妈妈。高山说,可你不是孩子的爸爸。好,全家开个会,听听你哥姐的意见。
高山当晚找女人个别谈话。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第二天午饭后,女人口吐白沫,身体痉挛,呼吸渐弱。
在高景林的怀中她说,小耸无罪。说完,头一歪,去了。高景林欲哭无泪。
高山说,她有罪,万死也难赎过。他指挥几个儿子在墙根挖了个深坑,女人将要埋在那里。临填土,高景林跳下坑,他抱住女人失声痛哭,谁也拉不上来。他对家人说,将他和女人一起埋了吧。最后,高景林用锋利的切刀慢慢割下女人的头颅,接着又让刀锋从左手掌上划过,他的血和女人的血终于相融。
满身血污,怀抱女人头颅,面孔狰狞如鬼魅的高景林仰天长嚎。那悲怆、绝望、凄厉、愤懑到极致的嚎叫摧毁了他自己,摧毁了一生自信满满的高山的意志,也吓傻了全家人。性格内敛、懦弱的高景林这辈子连只鸡也不曾杀过啊!
高山强自镇定下来,虽然他已经在后悔,虽然他已经感知到他的所作所为给儿子带来的那种痛彻心扉毁天灭地的伤害,但他还是不能在家人面前承认自身的错误。他宁肯去为女人偿命,他愿意用生命来捍卫一个父亲不可一世的尊严。所以他说,这样的女人,应遗臭万年!应该在她的坟墓上建起厕所。
高景林面孔阴沉,声音嘶哑,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仰视了一生的父亲说,你敢!
在儿子的狞视下,高山退却了,他诺诺地转身,诺诺地蹒跚,诺诺地进了屋子。
高景林在院子的中央又挖了个深坑,独自挖的。他将女人埋在了那里,又在上面移植了一棵果树。
高景林为女人烧了整月的黄纸。
是高山在女人碗里下的鼠药。他活了一把年纪,为了儿子,为了维护家门的声誉,就算要了他自己的老命也在所不惜。高景林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做的,我恨死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了。
高景林趁家人不在将女人的头颅封于炕洞的深处。那是高山睡觉的地方。在高景林的心中,女人死了,父亲也死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小耸。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山住屋的窗台上总有一盆黄菊。是祭奠!高景林说在花盆底下压着他和小耸妈妈的结婚证,他爱那个女人。他对那个女人的爱和对父亲的恨一样深!
邢队长开绿灯,我在他的身旁听审。高景林坐在铁椅子里,戴着手铐脚镣,回答问题时从从容容,与往日里的笨嘴拙舌截然相反。
高哥,在征得邢队长的同意后我和高景林对话,小耸是谁的孩子?
未加思考,高景林痛快地道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他说父亲从女人口中得知了谁是第三者,在临终前说给了他。高山说,女人厚着脸皮抱孩子重返高家,是因为那个男人有家,给不了她名分,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畜生,要是逮到机会把这对狗男女一起药死多好!高山骂道。
不出所料,是他!我说刚见高耸时怎么感觉有些面熟。
果树下挖出女人的骸骨。案件明了,递交检察院,不日法院将审判。
肖主编亲到九间房,他是来接小耸的。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敢,勇敢用在此处远比勇气恰当。蔫人办大事,高景林若不是为了孩子,可能早去省城要了肖主编的老命了。
肖主编说,我是来受审的。
良心与道德的审判吗?我讥讽道。
是啊!接着他又说,我和小耸妈妈的交往是在她和高景林相识之前。他居然还作解释。
这是理由吗?别忘了,你是个有家的男人。
爱,让我们疯狂,毁了她,毁了高家,也毁了我终生的幸福。肖主编像在朗诵诗歌。
是性,是畜性!高家的悲剧,罪魁祸首是你,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我怒不可遏道,我再叫你一声肖主编,小耸妈妈遇害,你早有所觉,只是查无实据。十年中你屡踏九间房,就是要找出她被害的证据,好让你的灵魂在罪恶感中得以安生。你他妈的拿我当猴耍,当枪使!
伸张正义,维护法律的尊严,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案件,惩治凶犯,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更何况我们做记者的。
说得好!
啪!一只手扇了肖主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敢发誓,那只手绝对不是我的!
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