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蝴蝶(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恩人
  • 发布时间:2015-05-07 11:55

  一

  夜落下来,像一只厚重的胶皮袋盖在城市的头顶。

  收摊儿后,马午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到正义街。他馋羊杂了。羊杂是皮城最有名的小吃,马午虽然不是皮城人,但和大多数皮城人一样好这口。当然,并不是每天吃,羊肉价格噌噌上蹿,羊杂也不甘落后,天天吃哪吃得起。马午每周吃一次,某些特殊的日子,会趁机犒劳自己一下。

  那个晚上没什么特殊,马午只是馋了。如果非要寻出些不寻常,无非是比平日多收入了一百元。还有就是回老家的赵玉琴回来了。不用掐指都算得出来,她走了十一天,算得上是久别重逢。

  马午常去的是老杨羊杂店,稍远了一些,其实也就隔两道街,骑三轮用不了十分钟。老杨羊杂店生意好,平时都得排队。马午不用排,他收摊儿晚,到羊杂店差不多就十点了,往往是最后一拨客人。比如那个晚上,除了角落的一对男女,再无他人。马午随便坐下,点了一碗羊杂两个烧饼。

  像往常一样,马午埋下头,咬一口烧饼,就一口羊杂。不是什么大餐,但马午很享受。吃得也慢,不想囫囵吞枣地糟蹋了。吃到碗底,马午的目光被咬住,跳了几跳,然后,一动不动地盯住那块粉红的肺片。没错,肺片上趴着一只苍蝇。虽然已然变形,但马午还是识到它的真面目。马午在乡下生活多年,对这种东西实在太熟悉。偶尔掉到碗里,挑出去就是,并不当回事。可现在不同,他花钱买的羊杂,却吃出苍蝇,还是生意兴隆的老杨羊杂店。马午思量数秒,招手叫来服务员。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店都能吃出苍蝇,羊杂里有只苍蝇还不是正常?马午不想闹大,也不是能闹大的人,他吃过的亏够装几麻袋了。服务员低声说你稍等,端起碗进了里间。片刻,一个中年男人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男人给马午道歉,说晚上的单全免。你看行吗?男人脸上挂着适度的微笑。不但免了,还送了一碗,马午还能怎样?他不是寻衅滋事的主。

  马午吃第二碗的时候,进来两个客人。马午瞥了瞥,也只是瞥了瞥,是两个男人。坐在马午左边靠后的位置。长相年龄,马午都没在意。白捡一碗羊杂,马午的心思都在这上面。

  第二碗,马午吃得快了些。碗见底,他重重地打出一个嗝。嗝的声音过于响亮,他有些慌,忙扯了块餐巾纸,借拭嘴掩饰。马午离开时,服务员快步过来,让马午慢走,谢谢光临。声调非常悦耳,马午冲她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

  马午发动着三轮车,回头瞅瞅,刚才服务员还站在门口,此时门已经关上。马午想,女孩早盼着他离开了。

  马午住在二环外,那里房租便宜。从羊杂店到家差不多五十分钟。马午比往日开得快。第二碗让马午耽搁了二十分钟,得补回来。当然晚一点也没什么,赵玉琴顶多责备他不着调。马午急于回去就是因为想赵玉琴。羊肉大补,两碗下肚,马午火烧火燎的。

  从正义街拐到平安路上,走了也就几百米,后面传来鸣笛声,马午连同三轮被硕亮的光环罩住。马午放慢速度,往边上靠了靠,一辆面包车擦着三轮车驶过,吓马午一大跳。马午想司机准是个新手,不由暗暗骂娘。对方似乎听到马午叫骂,面包车往右一拐,挡住了三轮车。接着三个人跳出来。马午心里格登一下,正欲堆上笑解释,大麻袋扣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马午叫了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拳。马午还欲挣扎,后背挨了一脚,整个人倒下去。对方极其利索,不等马午再反抗,就把马午塞进车。马午脸颊小腹同时挨了几拳,一个声音威胁,如果马午再叫,现在就把他的脑袋敲烂。

  马午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喊。他在车上,叫喊也没用,只会招来踢打。最初的恐惧过后,马午稍稍冷静了一些,虽然心仍怦怦乱跳。显然不是因为他骂了他们,他们就是冲他来的。他被绑了。电影里常有这样的场景,马午爱看电影,见得多了。可……那些被绑的人,要么是大老板要么是得罪了人,马午不过是卖炒货的,绑他能有什么油水?得罪人就更不可能,在市场里,马午脸都没和人红过。马午问他们是谁,又招来一脚,同时喝令马午闭嘴。马午就闭了。

  嘴闭了,脑袋却更加闹腾。马午快速检索近来的事,试图能和晚上的遭遇搭上关系。想了一圈,没有任何结果。没油水,又没得罪过谁,他们干吗……马午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整个人筛糠一样抖起来。没错,一定是这样!炒货摊隔壁卖鸡蛋的王胖子经常讲,不法分子专门劫单行路人,割掉肾把人随便丢到什么地方。一对肾值好几万呢。马午没什么宝贝,唯一可夸耀的就是有一对好肾。四十几岁的人了,和毛头小伙没什么两样。可……除了赵玉琴,谁晓得他的肾好?他们怎么就盯上他了?

  手机响了,肯定是赵玉琴打来的。马午的胳膊挨了一脚,然后一只手伸进来,把手机摸走,声音便断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把他拉到什么地方。车停住,那几个人拽出马午,半架半拖。就要动手了。一针麻药下去,他就是死猪一条。等他醒来,肾已经没了。他被丢在荒郊野外或某个废弃的桥洞下,待被发现,人已经咽气。这么个死法也实在窝囊。马午不知恐惧更多还是委屈更多,呜呜哭起来,拖架的人骂稀松货,不让马午出声。马午想反正逃不过死,索性放声大哭。后颈重重挨了一下。马午没有刚才那么听话,哭声更响。

  凭感觉,马午知自己被带进了房间。他听到拖凳子的声音,接着被摁着坐下去。干吗不直接把他扔到床上?等操刀医生吗?马午的哭声小了些,他试图辨析出点什么。至于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几分钟后,马午听到脚步声。有人进来了。罩在马午身上的麻袋也被慢慢扯掉。

  劈面而来的光刺疼马午的眼睛,他本能地闭了闭,又慌里慌张地睁开。若不是肩膀被死死摁着,他肯定会跳起来。距马午两三步远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马午竭力想看清男人的模样,可目光麻麻花花的。男人突然挥挥胳膊,说声错了。男人离去时骂了什么,显然不是骂马午。

  马午再次被麻袋罩住,接着被塞到车上。

  马午大致猜出端倪。男人是头儿,绑马午的是男人的手下。目标不是马午,他们认错人了。不是冲着他的肾来的。马午稍松一口气,随之的疑问让他的心又揪起来。这些人怎么处理他?马午想不会轻易放了他,毕竟他看到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什么呢?什么也没看到。想到这里,马午开始哀求。对方起先置之不理,之后狠狠踢马午一脚,喝令马午闭嘴,不然就把他扔河里。

  车再次停下,一个声音警告马午管住舌头。马午保证后,对方扯掉罩在马午身上的麻袋,猛推一把,马午跌在路上。马午反应还算快,就势一翻,爬起来甩步便跑。怕他们反悔再把他摁回车上。穿过十字路口,惊魂未定的马午回过头。没看到面包车,又左右扫扫,方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

  街上不时有车辆驶过,马午确信没任何危险了,方直起腰。他认出自己所在的路叫自强路,往前就是平安路。他们还够意思,把他送回来了。

  除了惊吓,他没损失什么,至于挨了几拳踢那几脚根本不算事儿。人活一世,谁没个沟沟坎坎?这个夜晚的遭遇无疑是马午的沟坎,他撞上,又幸运地躲过。换句话说,他捡回命,其实是撞了大运。

  更让马午意外和惊喜的是,三轮车居然还在原地。日他娘,半夜吃糖包,闭着眼喊甜哩。

  回到家天还未亮。马午怕惊醒赵玉琴,轻手轻脚的,没想到赵玉琴在黑暗里坐着。马午刚站定,灯突然亮了。马午吓一大跳,往后闪闪,腰撞到方桌,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马午及时扶住。马午叫,你干吗--?赵玉琴盯着马午,目光要刺到马午骨头里。而后没好气地说,我干吗?你说我干吗?马午定了定,向赵玉琴解释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没接听赵玉琴的电话。当然扯了谎。那一切已经过去,就当做了个噩梦。他一夜未归,这个女人担心了,绝不能再吓她。当然也没胆量说,管住舌头,必须的。他有祸事,自然会殃及赵玉琴。赵玉琴半信半疑,还欲问什么,马午开始动手动脚。赵玉琴象征性地推马午一把,说她困死了。马午死皮赖脸,说我吃了两碗羊杂,怎么也得用用啊。

  二

  马午的生活仍旧是原来的状态,没有任何变化。炒货摊儿依然是上午开张,夜晚收工,隔七八天到老杨羊杂店解次馋,一如过去放两勺辣椒。吃完羊杂,从正义街往东,到平安路南拐,直到二环外,路线都没有变。再没碰上乱事,马午不担惊也不受怕,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梦。

  但马午又很清楚,他人没变,心却不一样了。究竟怎么不一样又说不清楚,反正有一点点不一样。那件事他忘了,但忘得不彻底,它就躲在身体的角落,像一粒砂子,也像一根刺,时不时硌着或扎着他。有时又像一绺烟雾,突然冒出来,待他慌忙寻找,又没了踪迹。

  马午所在的市场不过一条二百米的小街,中午和傍晚是最繁闹的两个时间段,其余时间顾客稀少,生意冷清。摊主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机,有的打牌。打牌要带钱的,不多,输赢不超过百元。若有顾客过来,将牌塞进兜里一溜小跑,完后三步并两步返回,似乎打牌才是正事。

  马午从不打牌,消闲方式就是听王胖子胡侃。对面卖牛奶的罗小个儿夫妇也是王胖子的听众。罗小个儿女人不离店门,但马午知道她在听。有时别的摊主也会凑过来,那时,王胖子肯定在曝惊人的内幕或发布什么消息。店铺都是卷帘门,卷帘门升起来,整个市场都是通的,马午不听也不可能。

  那个下午,两日没露面的王胖子讲述的是自己的经历。王胖子的三轮车碰了旁边的轿车,车主要王胖子赔偿五百块钱,王胖子心脏病发作,当即躺在轿车底下,结果是车主倒赔王胖子五百块钱。别人说王胖子你能啊,碰了人家的车还讹人家的钱,什么时候有了心脏病?王胖子骂,鬼才有心脏病?我不装病,那家伙能饶我?有人问王胖子就不怕被识破,王胖子说你以为他没数?他心里明白着呢。咱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咱不怕他怕。我也没想讹他,到那份上,不讹也不行了对吧?随后,王胖子掏出赔款,不无炫耀地抖了抖。

  马午站在几米外,王胖子的话一字不落地掉进耳朵。王胖子白得五百块钱,可与马午的遭遇比,实在太过平常。王胖子瞧出马午的冷淡,待众人散去,他凑过来,让马午帮着验验,那小子别是拿假币糊弄我吧。马午一张张捻过,淡淡道:是真的。王胖子说这我就放心啦。马午便笑了笑。王胖子似乎瞧出马午的笑里藏了内容,问,怎么,你不相信?马午问,我信不信重要吗?王胖子说当然重要,你不信,就是认为我说胡话。马午说我信。王胖子摇头,老弟,你还是不信,我能瞧出来,你干吗不信?马午说我当然相信,你要认为我不信我也没办法。王胖子追问,真相信?马午笑笑,这事还用这么较真?王胖子说好吧,拍拍马午的胳膊。他转过身,马午又笑了笑。马午没和王胖子比过什么,各做各的生意,没什么可比的。那个下午,马午竟有了和王胖子比的意思。他不是故意不屑,不屑是自个儿冒出来的。

  晚饭是排骨炖土豆,凉拌荞粉。马午收摊儿晚,让赵玉琴不要等。但赵玉琴总是等。饿得不行她就吃零食垫垫。赵玉琴在某小区打扫卫生,走得早,两人的早饭和午饭都吃不到一块,若晚饭再分开,就只有睡觉在一起了。马午也就由她。马午其实很受用。当然,马午对赵玉琴也不错,早就把她当成自个儿女人,一半收入都交她。她的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用钱地儿多。

  平时一个菜,赵玉琴和马午都不是讲究的人,讲究得靠钱撑着。赵玉琴炖了排骨,拌了凉菜,还准备了啤酒。马午想了想,不是特别日子,就问赵玉琴。赵玉琴喜滋滋地让马午猜。马午说,咋?给你涨钱了?赵玉琴瞪大眼,见了怪物似的。马午笑笑,吓着你了?赵玉琴喘口气,说你真吓到我了,咋什么你都知道?马午说我利害吧,哄我可不容易。马午不过信口胡扯,碰巧说中。赵玉琴说涨了一百五十块钱,从下月发。这是喜事,自然要庆贺。

  两人都爱喝一口,当然是白酒。白酒买便宜的,也经喝。偶尔喝啤酒,也是一人一瓶。那个晚上赵玉琴竟然买了八瓶。马午说喝一半,给下次留点儿。可不大的工夫,八瓶酒就光了。

  酒足饭饱,折腾一番,赵玉琴翻过身睡了,马午则打开电视。看电视是马午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少了这一环,睡觉都不踏实。马午看得杂,影视剧,歌舞表演,传奇故事,包括新闻,瞅上一阵儿,人就进去了。那天夜里,马午的魂没被电视勾走,脑里老是冒出王胖子那张脸。马午不由得哼了哼。他有理由也有资格哼这一声。此时他的不屑是故意的。

  马午不是爱攀比的人,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是看人脸色,实在没什么资本,意外的遭遇竟让他有了比拼的武器,尽管这武器不能伤人,不,示人都不可以,只是作为秘密而存在,但毕竟拥有,这意味他和别人已经不同。马午想起吴大嘴。吴大嘴是宋庄头号懦弱男人,老婆胡搞,吴大嘴家都不敢进,因为坐了一次牢,在村庄的地位立马不一样了,村长都忌惮他三分。相比吴大嘴,马午的拥有不值一提,但谁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马午一阵颤栗。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马午像往常一样趴着枕头看电视,怕影响赵玉琴,总是把音量调到最低。屋子不大,马午距电视屏幕也就两米左右。他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这点音量足够了。看的是关于调解的节目,一对亲兄妹因为争房产反目,各说各的理。插播广告,马午随便摁了遥控器,眼睛突然就硬了。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夜晚在他面前站着的人。愣了片刻,马午揉揉眼睛,再次睁开。他的目光不花,每一根都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似的。男人虽是坐着,马午仍能看出他个子不高,墩墩实实的。那个夜晚,马午没看清他的模样,并不是没有丝毫印象。模糊一些,印象还是有的。圆脸和平头,马午记忆中的男人就是这个样子。马午甚至还回忆起男人恼怒的表情。此时,男人突然挥挥胳膊,虽然面带微笑,但他挥胳膊的架式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马午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只觉口干舌燥,骨头爆响。他猛推赵玉琴一把,目光却仍然在电视上牢牢焊着,似乎一眨眼男人就会逃走。赵玉琴嗯唔一声,马午又推一把,用的是狠劲。赵玉琴终于醒了,支起半个身子问,天亮了?马午说,天亮早着呢,我让你看……马午某根神经铮地响了一下。赵玉琴问看什么,马午说我的老乡上电视了。赵玉琴漫不经心地瞟一眼,说上电视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

  赵玉琴重新躺下去。马午抹抹脑门。其实脑门上什么也没有。

  男人还在。马午嘘口气,轻轻往前探探,这样与男人的距离更近些。

  男人看不到马午。或许马午坐他对面,他也认不出马午。但马午认出了他。马午已经冷静,重新和记忆对接了一下。没错,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男人正接受采访,男人对面的女主持人声音甜腻。听了一会儿,马午听明白了,这个叫郝总的男人援建了好几所小学,那些学校能抗八级以上地震。郝总还资助了许多贫困学生。接着女主持人把受郝总资助的学生代表请上来,一个大学生,一个小学生。年龄不同,声音不同,两人嘴巴里的郝总却是一样的。

  马午不由得张大嘴巴。目光忽忽飘飘,像寒风中的炊烟。郝总的脸变得模糊,马午怎么也看不清了。郝总又说了什么,马午再没听进去。

  马午再抬起头,屏幕上一对古装男女正在打斗。瞅瞅时间,三点多了。忙关掉电视。

  马午的脑袋里像跑着火车,轰隆隆的,任怎么努力也合不上眼睛。那个夜晚再次飘出来,像慢镜头。也许认错了,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他当时目光又花又乱,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几秒钟的记忆哪说得准?男人的所作所为和郝总搭不上任何关系。郝总--虽然马午还不完全了解他,但以马午的经验和推断,他不会干那种勾当。暗算绑架可不就是勾当?郝总敢在电视露脸,也是清白的证明。若心里揣了鬼,肯定都遮遮掩掩的。哪会这么愚蠢?

  马午揉捏着麻木的脸,有些失落,也有些窝火。像被人算计了,窝火的同时又生出些许不甘。于是又在脑里过了一遍,又过一遍。结果把自己给推翻了。那个夜晚面对马午的男人应该是所谓的郝总。虽然马午彼时目光麻花,看得不真切,但他记得男人的轮廓,记得他挥胳膊的动作。俗话说,画虎难画骨,一个人干这样的事,未必就不能干那样的事。比如宋庄的村长白天还算有人样儿,夜晚就露出真面目,公狗一样乱窜。对于某些人,鬼是不存在的,即使揣了再大的鬼。说鬼是鬼,说别的就是别的。

  马午在是与不是之间反复推敲,直到天亮也未彻底敲定。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郝总与男人是同一个人,但也不能彻底否定,只能说可能是。而且很可能。

  赵玉琴呵欠连天地穿衣服,马午说头疼得厉害,问家里有没有止痛片。赵玉琴问,感冒了?然后摸摸马午的脑门。马午说可能没睡好。赵玉琴骂,该,再半夜不睡。马午说,你快找找。赵玉琴翻找半天,找出一板感冒胶囊。马午说胶囊也行。马午吞下去,赵玉琴催促马午起床,自个儿去买药。药店在老远的地方,她买药再送回来就误了上班。马午说,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赵玉琴问,真没事?要不我请假?马午说,请什么假?我又不是豆腐渣。

  可能是三粒胶囊起了作用,赵玉琴走后不久,马午渐渐昏沉。一觉醒来已经中午。马午急急忙忙爬起来,胡子都没刮就往市场赶。马午暗骂自己,胡鸡巴想,耽误生意。

  三

  马午更爱看电视了,就连和赵玉琴做那种事,也得先把电视打开。马午只想顺便听听,可电视一响,目光就时不时往那儿瞟。这一分心,马午就不专注了,有些应付差事,像交公粮掺了假。赵玉琴不大高兴,问他喜欢电视还是喜欢她。马午说当然喜欢你,我天天搂你睡,什么时候搂过电视?赵玉琴说你搂着我心却不在我身上。马午说我整个人都在你身上,心还能飞了?赵玉琴就骂他,让他关掉。马午说唱歌没个伴舞的,显得孤单。赵玉琴说我不要伴舞,我要独唱。马午说独唱多没劲,听说有钱人边弄边看光盘。不是马午胡编,王胖子讲过。赵玉琴推马午一把,问马午关不关。马午见赵玉琴生气了,便跳起来关掉。完事马上把电视打开。赵玉琴不解,问电视里有金还是有银,马午说没金也没银,就是想看看别人咋活。赵玉琴说别人咋活跟你也没关系,你就是把脑袋伸进去,你还是你。马午说就当看戏么,我从小就是戏迷。赵玉琴哼道,不对啊,你原来也爱看,可没这么当紧。马午拍拍脑袋,这么说,我脑子有问题了?

  又一日,马午钻赵玉琴被窝,赵玉琴拽着被角不让。马午知她抵触的原因,赶紧把电视关掉。赵玉琴仍不松手。马午边突进边说,你不解恨,我把电视砸了吧。没料赵玉琴竟顺着说,那就砸了吧。马午愣了一下,四处扫扫,操起赵玉琴的水杯,不锈钢的,赵玉琴每天都带着。马午举举又放下,说砸了怪可惜的,你明儿找个收家电的,处理掉吧。赵玉琴说我不处理,要卖你自己卖,反正电视是你的。马午说明儿就把这狗日的卖了,这玩艺要是个女的,现在就抽它两嘴巴子。赵玉琴笑骂,谁信?要是女的,你才舍不得呢。马午趁机突破赵玉琴的防线。

  马午很卖力气。赵玉琴满意了,政策才有可能宽大。马午没有贸然行动,等了五分钟,又等了五分钟,想借着喝水打开电视。赵玉琴突然说,咱俩分了吧。马午怔了怔,挂着笑问,就因为这个第三者?赵玉琴说,限我几天时间,租了房我就搬走。马午看出赵玉琴不是开玩笑,说我讲了明儿就卖,你等不及我现在就搬到门口。赵玉琴摇头,不关电视的事。马午大声道,不关电视的事,那关谁的事?赵玉琴说,你别嚷嚷,我不经吓。马午喉咙干得要命,跳下地灌了一通凉水,放缓语气,你要走我不拴你,总得说个缘由吧。赵玉琴说没缘由。马午说我不信。赵玉琴问,那你告诉我,你从电视里瞅什么?马午说,不是讲了吗?赵玉琴说,不对,你肯定有事。这阵子你整个人都变了。马午说,咋?我变凶了还是变狠了?赵玉琴说,我说不上来,反正跟原来不一样,我不踏实。马午没想到在赵玉琴眼里,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变化。静了几分钟,说,我咋没觉得?我身上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物件--马午突然莫名地慌--我还是我,当然,我挣钱不多,这辈子没挣大钱的可能了,若你有了好主,我不拦你。只是,你痛痛快快告诉我,别绕来绕去打哑谜。赵玉琴说你想多了,好主?就我这模样,你是嘲笑我吧?马午叫,谁说的?你就是我的八仙女。赵玉琴不解,怎么跑出个八仙女?马午说,七仙女的姐姐嘛,可不就是八仙女?赵玉琴骂,少胡扯,跟你说正事呢。马午道,我说的就是正事啊,还是那句话,你要走我拴不住你,不过,缓缓可以吧?死刑还能缓期执行呢,你得给我个缓刑期。赵玉琴盯他一会儿,说我困了。马午很识相地闭嘴。

  和赵玉琴一起六年多了,马午第一次没开电视。表面是电视惹的祸。马午知道不是。马午以为自己的变化就那么一点点,没想到赵玉琴竟然看出来了。赵玉琴说分,不是很坚决,但也并非戏言。毕竟只是同居。宋庄管这种关系叫搭伙计,说散就散的。虽然是搭伙计,可六年过下来,和夫妻没什么两样。赵玉琴水桶腰,长相一般,不说撒进人群,就是三个女人站一起也显不出她来。但这恰恰是赵玉琴的优点。她实用,里外都实用。实用又懂得疼人,马午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与以往不同,马午现在看电视的意图很明确。还想看到郝总。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马午终是没谱,想进一步核实验证。现在想想,是又如何?他敢去报警吗?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就算敢又能把那个人怎样呢?也许一根汗毛都伤不着,而他没准会引祸上身。

  算了,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他吃过折腾的苦,不能乱折腾了。

  市场就有收家电的。次日,马午出门就将电视机搬到三轮车上。和赵玉琴说卖掉并不是当真,想了一夜,马午下了决心。卖掉就不用再看,什么郝总白总,关他鸟事?

  收购点老板出价一百,马午以为老板说笑,再问还是一百。你以为和你的炒货一样,新旧可以掺在一起,这掺不得。一个市场,叫不出名字,但彼此都熟。马午说,话不能随便说,我从来不掺旧的。老板说咱不讨论这个,你卖不卖吧?马午说再考虑考虑。

  傍晚,赵玉琴打来电话,问电视哪儿去了。马午说卖掉了。赵玉琴追问,真卖了?马午瞅瞅角落,说有你就够了,我以后再也不看了。赵玉琴问卖了多少钱。马午一说,赵玉琴急了,我不过说说,你咋话都听不懂了?赵玉琴让马午赎回来,必须赎回来。马午说我试试吧。赵玉琴说,什么叫试试,赎不回来你就别进门了。

  马午又可以看电视了。他小心了许多,尽量不影响赵玉琴。

  马午发誓不再寻郝总的身影,但当他来回变换频道时,他明白,并没有彻底死心。只是没那么强烈,只是掩埋得更深。因为揣了这样的念头,总是不能控制看电视的时间。睡得晚难免起得晚,那天赶到市场,竟然过了中午,满市场也没几个人,更不要说买炒货的了。马午暗骂自己混账。

  王胖子问马午是不是在别处还有营生。马午摇头。王胖子说你肯定有,不然就不会这个样子。马午问,我哪个样子?王胖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心里明白。马午说,我明白个屌,你别乱猜。王胖子往前探探,压低声音,这年头挣钱门道不好找,你交了什么好运?马午嗤一声,狗屁门道。王胖子说,东头卖鸭架的老汉你记得吧,赶上拆迁,得了一百万呢。难怪这阵子没见到老汉。马午想,一百万,得数几天啊。王胖子说,人不可貌相,打死你你也想不到,老汉成了市场最有钱的主。马午说,想不到的事多呢。王胖子抓把瓜子,马兄弟,这话底气足,你是和原来不一样了。马午没说话,但表情带出了烦。

  整个下午,马午除了回答顾客,基本哑着。他不想说,也懒得听,但王胖子声音高,不听都不行。马午厌烦到极点。他不能堵王胖子的嘴,王胖子在讲副市长自杀的内幕。那和他没任何关系。耗到七点,正是市场最繁闹的时候,马午却拉下卷帘门。王胖子问马午咋这么早关门,马午答有事。王胖子还要问什么,马午已经转身。

  马午像揣了心事,可细想想,有什么心事呢?没有,不过是有些烦。他的烦表面与王胖子有关,但真要追根儿,和王胖子一点儿都搭不着。

  到了十字路口,明明是红灯,鬼使神差的,他反加快速度。差点与左侧驶来的轿车撞上。司机踩了急刹车,嘎声极响。没撞上,马午却惊出一身冷汗。司机伸头喝斥,马午没敢回应,低头开溜。直到进屋,心还在狂跳。

  赵玉琴问马午怎么了,马午说没怎么。赵玉琴说没怎么回来这么早,你脸色不对,到底怎么了?马午说老觉得头晕,就提前回来了。赵玉琴问感冒了?马午说也不知是不是感冒,反正就是头晕。赵玉琴找出感冒胶囊,马午说先躺躺,躺一会儿兴许就没事了。赵玉琴说就算不是感冒,吃了也没坏处。马午说咋没坏处?专家说滥用药等于服毒。赵玉琴说专家就爱胡说八道,尽听专家的就得勒住脖子。马午说那是假专家,真专家不胡说的。赵玉琴说马午要能识别真假专家,就不用卖炒货了。争执半天,赵玉琴突然叫,你不是头晕吗?咋嘴这么有劲?马午怔了怔,嘻笑道,看见你我就说不出的有劲。

  马午最终妥协,吃了三粒感冒胶囊。睡了一觉,吃了两碗面条。赵玉琴问马午好点没有,马午说好多了。赵玉琴让马午去医院查查,头晕不是好病。马午说,我又不是纸糊的,上什么医院?赵玉琴说你前几天头疼,现在又晕,还是查查好,有病早治,别拖。马午不去,花那冤枉钱还不如买两只鸡炖炖。赵玉琴说我话是撂这儿了,听不听在你。

  到了早上,赵玉琴又坚决了,还要陪马午去医院。马午说都讲医院黑,没病也得剐三刀,咱受那个罪干吗?赵玉琴说我后半辈子还指望你呢。马午心底泛起一阵潮。去医院就是在乎赵玉琴,不去医院自然是不把赵玉琴当回事。马午拗不过赵玉琴的逻辑,也不忍拗。

  进医院就不由马午了。验了血,还拍了片子。拍片子马午想得通,验血又有什么必要?医生懒得答他,马午躺在那里算着花销,心疼得直缩。血和片子都没问题,医生还是开了三瓶晕眩宁。马午说药就不吃了吧,赵玉琴说大的都花了,三瓶药几个钱?

  从第一医院出来,马午看到斜对面电视台的高楼,心忽然一动。

  四

  两天后的上午,马午揣了一百块钱来到电视台。思前想后,马午还是决定核实一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揣着,可能真会落下病。节目是电视台制作的,重看只能到这儿了。如果电视台拷盘带给马午就更好。马午宁愿花点钱。

  那个脸颊黑红的保安拦住马午,说什么也不让进。除非马午要见的人打电话下来。马午没有认识人,怎么可能打电话?马午赔着笑,兄弟高抬贵手,我真有重要的事。保安斜视着天空,似乎马午根本不存在。马午以为保安默许了,这叫睁只眼闭只眼,便感激地说声谢谢。刚迈两步,保安猛揪住他的胳膊,喝道,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人话?马午不解道,不是你让我进的吗?保安冷着脸,谁让你进了?马午呼哧着,不就个看门的吗?有什么了不起?保安正要说什么,一辆红色轿车在门口停住,保安跑过去。司机摇下玻璃,保安只看一眼,不,半眼也不到,便跑至岗亭摁了机关。栏杆缓缓抬起。保安的腰突然缩短了,脸上的笑像烂掉的西瓜,大片大片往下掉。

  栏杆一落,保安的腰又伸长了,脸也板结成一坨。马午暗暗骂娘,到前面的商店买了盒紫钻。保安瞪着马午,仿佛马午是恐怖分子。马午把烟极快地塞到保安兜里。保安说,没用的,别动歪脑子,想收买我?马午贴住保安,我真有熟人在里面,你就高抬贵手,我说句话就出来。保安斜视马午几秒,挥挥手。马午生怕保安反悔,比兔子蹿得还快。

  马午没想到大楼还有保安。楼口的保安年龄稍长,态度也好,说要么有证件要么节目组下来带他,若他违规放马午进,就得滚蛋回家。保安没撵马午,说马午可以在门口等,等到下班都可以。马午磨蹭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突破。白跑一趟,还搭进一盒烟。

  回到市场已经中午了。马午饥肠辘辘,刚刚升起卷帘门,王胖子便凑过来,问马午是不是要把炒货摊儿转手。马午说没有啊,转了手我喝西北风去。王胖子嘿一声,说他瞧出来马午不把炒货摊儿放眼里了。打探隐私是王胖子的嗜好,这家伙显然想从马午嘴里套点儿料。他盯上马午,马午很反感,又不能过分冷漠,毕竟是邻居。他问王胖子吃过没有。王胖子说刚吃一碗板面,马午说我也来碗板面,趁机甩脱王胖子。

  听到王胖子和顾客争执,马午竟有种痛快的感觉。王胖子卖的鸡蛋分两种,普通鸡蛋和柴鸡蛋。柴鸡蛋的价格比普通鸡蛋高出许多。王胖子卖的柴鸡蛋并不完全是从供货商那里进的,也有自己收购的。这年头礼品花样多,除了钱卡名贵烟酒和名牌物品,土特产也是其中的一项,比如柴鸡蛋。市场有收名烟名酒的,也有王胖子这样专收鸡蛋的。鸡蛋放的时间久了,蛋黄和蛋清混在一起,顾客和王胖子争执的缘由大抵如此。顾客要退货,王胖子不退。

  若以往遇到类似的事,马午能劝就劝,绝不袖手旁观,更不会幸灾乐祸。王胖子没得罪马午,但王胖子对马午“异常”的发现让马午不快,也让马午不安。那是他的秘密,赵玉琴他都不告诉,王胖子有什么资格打探?

  争执在罗小个儿的劝说下化解了。顾客一走,王胖子便又开始曝内幕,还是关于自杀的副市长。副市长有六个情妇。王胖子的声音忽高忽低,马午都听清了。王胖子在给副市长算房事账,加上老婆共七个女人,就算吃壮阳药,那方面也够厉害的。他的肾要是割下来一定卖个大价钱。

  马午没料王胖子最后拐这么大个弯儿。而马午也受了惊似的,差点跳起来。良久,他缓缓坐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

  无论王胖子讲什么,没人追问内容的真实与可靠。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不过生活中的作料。偶有质疑,也不是真的。马午也如此。那天,马午不禁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在旁人看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世界每天上演着疯狂,他那点事充其量是个小水泡。只有对于他自己,那不是小水泡。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但绝不是小水泡。

  王胖子过来抓瓜子,马午忍了半天,终是问出来。王胖子边嗑边问,怎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整个市场就你不信。马午说没有不相信,只是奇怪他咋知道的这么清楚。王胖子说信不信由你,别忘了,我的外甥是记者。马午知道王胖子有个当记者的外甥,王胖子爱看皮城晚报,也是这个缘故。马午突然想到什么。也许,王胖子的外甥可以帮到他。

  马午没请过王胖子,王胖子也没请过马午。虽然摊位挨着,但没有深交。

  马午说晚上想和王胖子坐坐,王胖子眼睛瞪得比灯笼大,请我?马午说早收一会儿,西街有个爆肚馆。王胖子眼睛慢慢缩回,几近眯缝,然后问马午是不是发烧了。马午笑笑,说你讲得这么夸张,不就一顿饭么,至于吗?王胖子嘿嘿几声,无功不受禄,我没帮过你,你干吗请我?王胖子过于精明了,马午只好说有些事拿不准,想请王胖子出出主意。王胖子这才答应,说早想和马午唠唠了。

  坐下马午就后悔了。地儿选的不好。马午知道这家爆肚馆,没想到一盘爆肚三十八元,比羊肉还贵。又没隔间,桌与桌挨得近,说个什么话左右都听得见。还有他意识到自己在冒险。但已经坐下,再离开也不可能。菜贵,一顿还是掏得起,至于说什么话,还不是由自个儿?

  王胖子能说也能喝,两人各倒一杯白酒,马午尚未喝到一半,王胖子已经见底儿。也不用马午倒,自己满上,然后把瓶里剩那一点儿倒给马午。王胖子喝了酒,彻底成了话痨,马午针尖也插不进去。马午边听边扫视王胖子的酒杯,照这个速度,很快就喝完了。马午倒不是舍不得要两瓶,王胖子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也开着三轮,他替王胖子担心。王胖子喝完最后一滴,马午忙说,咱俩就这一瓶吧,小心查住。王胖子说白酒肯定不喝了,马午招手让服务员上两瓶啤酒。王胖子探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逮住别人的酒往死喝?马午说哪里。王胖子说,那就上四瓶,一人两瓶,我喝酒有个毛病,要么不喝要么喝透,喝透一次半月不用沾酒。马午说,我是担心……王胖子挥挥手,放心,我身体赶不上副市长,也好着呢,咱是没条件,有条件养四五个不成问题。他妈的,这世界就这样,有撑死的有饿死的。

  终于逮住说话机会,马午道出自己的意思。王胖子马上仰了腰,目光也晃起来,别看他是个记者,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马午掬了笑,所以才让王哥帮忙啊。王胖子说忙是可以帮,但要看马午什么事。马午晓得王胖子打什么主意,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王胖子说你自己都讲不清,我咋跟外甥开口。马午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来,喝酒吧。王胖子放下酒杯,似乎下什么重要的决心,眉头皱了又皱,然后说,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别的我可不管。马午要的就是这个话,他才不要王胖子管呢。

  第三天清早,马午在报社门口见到王胖子的外甥。说了没两句,记者便开始接电话。刚挂断又有人打进来。马午只好旁边候着。记者中等个儿,长相普通,一会儿说标准话,一会儿叽哩咕噜像外国话,但马午知道不是,他听到一个毬字。在叽咕中,那个音极其突兀,马午听得明明白白。马午吃了一惊,在他想象中,记者神通广,有文化,咋也说脏话?

  马午不晓得记者接了几个电话。那一阵子,马午脑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记者再次站到马午面前让马午说的时候,马午竟然愣愣的。记者颇不耐烦,你倒是说啊,什么事?就在这当口,马午看到记者的相貌并不普通,鼻子和嘴巴闹别扭似的往两个方向拽。马午又惊一跳,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记者生气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还忙着呢。马午嗝了一声,要说的话突然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早上出门揣了二百块钱,惶急之中,他掏出钱往记者兜里塞。记者羞怒地推马午一把,大步往里走。马午顿了顿快步跟上。记者猛地立住,你跟我干吗?马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叫,我想起来了。记者劈雷一样爆出一个音:说!

  马午竭力说得短一些,可那些话拉拉扯扯,怎么也砍不断。意外的是,记者没有打断,脸上翻卷的不耐烦渐渐消散。马午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了很多。记者审视片刻,说,你随我来。

  马午跟在记者身后走进十二层的小会议室。记者给马午用纸杯接了水,和善地笑笑,叫马午不要紧张,他听清了一些,也有一些没听懂,既然马午找他,他就得把来龙去脉弄清楚。

  记者问,你叫马午?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在市场卖炒货?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你在找一个人,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了,知道别人叫他郝总?

  马午稍一犹豫,点点头,马上改口,可能……我不能肯定。

  记者问,你找我,就是帮你拷盘带,还想知道郝总在什么地方就职?

  马午说是呢。

  记者说,有个关键的地方你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他?

  马午受了重击,猛地缩缩肩,避开记者的目光。

  记者说,你想让我帮忙,可以,但我得知道怎么回事。

  马午垂下头,他不能说。不敢说。

  记者说,如果是你个人的秘密,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就不该找我。

  马午说,算不上秘密,只是……

  记者说,他是老总,你是卖炒货的,你和他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对不对?不说也罢,但我帮不上你。不过,你这吞吞吐吐的倒让我产生了兴趣。干我们这行的,只要有一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只要我想。

  马午说,他救过我。

  记者的鼻子和嘴巴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很快归位。救过你?怎么回事?

  马午也没料自己会这样说。话说出口,他突然愣住。不只是牛头马尾扯不上,整个黑白颠倒。或许是记者的顺藤摸瓜让他恐惧,而恐惧让他的大脑和嘴巴往相反的地方跑。他被记者传染了。面对记者的追问,马午挤牙膏似的往外挤。说几句就停住,耗费多大体力似的。记者肯定觉出马午在撒谎,如果记者冷笑着打断或制止,马午求之不得,但记者没有制止,反帮着马午往外挤。马午整个人就是一袋瘪下去的牙膏,而记者死死掐住,一遍又一遍地捋。

  马午再次停住,后背已然湿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记者。

  记者问,热吗?

  马午说,有点儿。

  记者问,你告诉过别人吗?

  马午摇头。

  记者说,我会帮你,从现在起,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马午说,我看看带就行。

  记者递给马午一张名片,记者的名字极其响亮:杜青天。

  五

  出报社大楼马午就后悔了。不该那么说的。宋庄有句骂人的狠话,明明吃了屎却抹个油嘴唇。说郝总的人绑他,没那个胆子,况且没铁证。可也不能……咋就……救了他?简直是扯鸡巴蛋。

  既然说了,也舔不回去。马午只想再看一遍节目,没啥目的,若杜青天帮了他,那自然好。不帮或帮不上,马午就此作罢。彻底忘掉,汤汤水水都忘掉。如此一想,马午心口的石块似乎小了些,但呼吸仍不顺畅。

  王胖子常在马午的摊上叼东西,今儿捏几粒花生,明儿抓一把瓜子。王胖子有这毛病,水果摊糕点摊也是他光顾的地方。王胖子自己的摊也敞着,可生鸡蛋塞不到嘴巴里,揣兜里难看。现在帮了马午的忙,王胖子像炒货摊半个主人,不只自己抓,还给别人。马午说不出的厌烦,又不好在脸上露出来,毕竟搭了王胖子的人情。人情也是要还的。人情最难还清。于是,王胖子再抓的时候,马午舀起一勺装进袋里,丢给王胖子。王胖子稍显意外,这多不好意思?嘴上不好意思,手却稳稳拎起。一个下午,王胖子再没当副主人。只是当副主人也就罢了,王胖子贼心不死,时刻想着往马午肠子里钻。对杜青天胡说八道算个意外,马午绝不会让王胖子嗅见。在马午潜意识中,杜青天虽然狠劲挤牙膏,还是比王胖子可靠。王胖子就一粗人,捡半块豆腐也会添油加醋熬半锅汤,和他外甥不在一个档次上。

  当天回家的路上,马午便接到杜青天的电话,让他明早过去。马午问搞到没有,杜青天没正面回答,只讲你过来就是。

  马午起个大早,赶到报社还不到上班时候。马午买张煎饼,靠在门外的树上,边吃边等。马午猜杜青天搞到带了,他打算给杜青天二百块钱。看一场电影六十,二百相当于看三场电影。算是对杜青天的酬谢。钱不多,但就杜青天帮的这个忙,也该够了。马午盘算着,若杜青天开口索要,再加点也行。他也准备了。但马午不会由着他狮子大张口。杜青天要宰他,那就失算了。马午想该事先和杜青天说说价,这样不至于心里没数。昨儿脑袋爆了一样,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杜青天夹着公文包,匆匆赶过来。马午弹丸一样射起。杜青天被惊着,眉头紧皱,看马午的眼神带着厌嫌。马午忙叫声杜记者,看到杜青天另一只手拎着食品袋,便去接。杜青天甩开,连声说不用。马午仍盯着袋子,试图争夺。王胖子讲某个县长的秘书和司机为争夺给县长拎水杯的权利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夺杯子不就是和县长套近乎吗?马午没当过司机也没当过秘书,也不知自己的悟性哪来的。但杜青天走得快,马午试了两次终是放弃。

  杜青天把马午带到上次见面的小房间。马午急不可待地问,弄到了?杜青天没回答,说先坐,我去去就来。几分钟后,杜青天拎着电脑上来。马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突然想到什么,马午拦住杜青天,问多少钱。杜青天似乎有点愣,马午只好说明确了。杜青天很生气的样子,谁和你要钱了?马午忙着解释,杜青天更生气了,你看不看?不看我拎走了。马午慌忙道,我看,只是……杜青天打断,少废话。

  时隔数日,马午再次见到郝总。这次和郝总挨得更近,郝总的嘴巴鼻子甚至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郝总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水汽,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珠子和珠子击碰着,又脆又响。笑的时候,郝总的声音则是另一个样,浸了过多的水,四处飞溅。

  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再次重叠在一起。没错,就是他。郝总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郝总。虽然那个夜晚郝总说了仅仅几个字,但一样是算盘珠子。

  马午的眼睛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成缝儿,脑里则是一片嘈杂。

  马午忘了杜青天,好大半天,才记起记者就在身边。马午回过头,杜青天嘴巴嚼着,目光探针一般戳着马午。杜青天像马午一样,吃的是煎饼,喝的也是豆浆。豆浆也是一次性软杯,不经捏。这个发现未免让马午失望。杜青天和马午是两个世界的,杜青天应该吃点儿别的。杜青天终于吃完,嘴角沾了点什么,他似乎要找东西擦拭,翻了两下没翻着,便用手抹了抹。失望的马午却因杜青天抹嘴巴的动作生出几分亲近。如果杜青天不要钱,就请他吃个饭。

  是他吗?杜青天问。

  马午点头。

  杜青天脸上似乎有什么闪过,马午没看清。

  杜青天追问,你确定?

  马午再次点头。终于弄清了,郝总果然和宋庄的村长一个德性,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可……弄清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村长马午都惹不起,又能把郝总怎样?鹌鹑蛋撞石头,结果想都不用想。

  杜青天递给马午一张打印的纸,上面是郝总的个人资料。郝总的全名,公司,兴趣,业绩,清清楚楚。从头看到尾,马午的心更凉了。

  你确定他救了你?杜青天再次问。

  没……他……没……马午的嘴唇极其僵硬。

  杜青天声音突然提高,你说什么?逗我玩是不?

  马午觉出杜青天的怒气,慌道,我……没有……

  杜青天从公文包掏出笔。轻轻一触,马午便听到自己摇摇摇晃晃的声音。那是他的口供。赖不掉的。马午脑门的汗顿时流下来。

  杜青天却笑了,你这个人挺有意思。

  马午跟着咧咧嘴,有些虚,别听我胡说八道。

  杜青天刺住马午,你很紧张?

  马午摇头,我不紧张。

  杜青天问,你很害怕?

  马午说,我不害怕。

  杜青天问,你干吗害怕呢?

  马午强调,我没有害怕。

  杜青天说,不,你显然害怕。我很好奇,一个救你的人,你干吗怕他?

  马午站起来,杜记者,我得走了。

  杜青天拦住马午,我不是猴,你也不想当耍猴的对不对?你得回答几个问题。

  马午只好坐下。

  杜青天倒杯水给马午,来,润润嗓子。你和他什么关系?

  马午连连否认,没……没关系。

  杜青天说,不可能没关系,没关系你就不会找我对不对?如果不只是他救你那么简单,你和他之间肯定有别的故事。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很不寻常。提供新闻线索,社里有奖励,几十到几百,你不想挣这个钱?

  马午垂下头,我不挣。

  杜青天说,就算不挣,你也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马午带了些违拗,杜记者,你怎么不像记者倒像警察。

  杜青天轻轻一笑,你说对了,记者就是警察,只是分工不同。你不找我也就罢了,你找了我,往我脑袋里喷了一团雾,说没事了,和我拜拜,那怎么可能?你得给我个说法。

  马午不清楚杜青天是记者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喜欢死缠烂打。还不说不行不说不可了?

  杜青天说,你要忘了什么,可以再想想,改天我去市场找你。马午生怕杜青天看到自己的紧张,不由得窥他一眼。恰被杜青天捕到。

  杜青天问,你和他之间的秘密不可告人?

  马午猛一抽搐,没……没有,就是……他确实救过我。

  杜青天问,你确定他就是救你的那个人?

  马午点点头。别无选择。还能怎么说呢?

  杜青天问,开始说救了你,后来又想否认,你似乎害怕提起。他救了你,你为什么怕呢?

  马午的汗再次流下。

  杜青天递块纸巾给他,别紧张,我就是和你聊聊,职业病,没办法。

  马午冲杜青天笑笑,心里却暗暗骂娘。这是聊吗?比逼供差不到哪儿去。

  杜青天问,告诉我,你怕什么?

  马午说,把我送到医院,他就走了。他……垫了钱。马午豁出去了。一个谎是撒,两个谎也是撒。

  杜青天问,多少?

  马午说,五百。

  杜青天审视马午一会儿,你想还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像钻到马午脑子里,所以,你苦苦寻找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说,当你终于找到他,又有点儿后悔,他这么有钱,你不想还了是不?

  马午几乎跳起来,不,不是。

  杜青天直视着马午,你就是这样,除此,还有别的理由吗?

  马午犯了会儿呆,脑袋耷拉下去,逻辑严丝合缝,马午难以抵赖。也不想再抵赖,这样的说法总比说出真相让他踏实。

  杜青天说,你不是不记恩的人,不然就不会寻找了。你后来的想法当然不对,但我能理解。其实,每个人都有私欲,我也不例外。这没什么,关键最终的选择是什么。

  马午问,我能走了吗?

  杜青天说,没什么可耻的,这很正常,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还他?

  马午怔住,真忘了这个茬儿。郝总垫了钱,自然要还人家的。

  杜青天问,不想还?

  马午说,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

  杜青天笑了,带了几分诡异,别急着还,你再想想。

  六

  晚饭是面条,白菜肉丝卤。忙了一天,马午饿透了,不只是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鞋来不及换就坐在桌边。赵玉琴是西北人,擅做面条,尤其手擀面,又细又筋道。马午过去不怎么爱吃面,和赵玉琴一起后,对面条有了格外的偏好。

  吃了两口,马午却皱起眉,问赵玉琴是不是放姜了?赵玉琴哎呀一声,说让主管训了一顿,脑子还没转过弯儿。马午爱吃辣椒,却不爱吃姜,晚上吃姜也不好,早吃姜暖胃肠,晚吃姜赛砒霜。马午说过几次,赵玉琴就不再放。那晚赵玉琴不但放了,还放了很多,马午当然恼火。赵玉琴作了解释,马午仍不痛快。可能正是赵玉琴的检讨,推助了马午的不满。马午耷拉下脸,讲过几次了,怎么不长记性?赵玉琴不解道,不就放几片姜么,还能毒死你?如果马午就此闭嘴,也就没事了。马午其实夹起一筷子面条,本想塞住嘴的,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反驳,这是几片姜的事么?赵玉琴揪住话头,问马午什么意思。马午说你清楚。赵玉琴说不清楚,非要马午说清楚。马午眼看赵玉琴的火拱起来,埋下头不想再说。赵玉琴夺下马午的筷子让马午说。马午说我饿了。赵玉琴压住马午抓筷子的手。马午压着火气,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赵玉琴极其干脆,不让!马午没控制住,腾地立起,同时掀了桌子。一碗面扣在赵玉琴怀里,赵玉琴哎呀一声,往后突跳。马午慌了,扑过去抓赵玉琴的衣襟,赵玉琴重重抵他一肘子。

  赵玉琴换衣服,马午围着她赔不是。赵玉琴一言不发,脸冷得像冰挂。她的肚皮烫红了,但无大碍,马午略略松口气,但还是劝她去医院。赵玉琴仍旧不搭理,马午就拽她,她猛一甩。马午立在一旁,说些寡话。暗暗骂自己混蛋,让杜青天整蛊了,跟赵玉琴撒什么气?

  赵玉琴从床下拽出平常放零碎的鞋盒,又去抱被褥。马午看出她要离开,急了,问她去哪里。赵玉琴说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马午挡在门口,说我错了,我嘴巴贱。赵玉琴叫他走开。马午说,我错了,你浇我一杯开水好不?赵玉琴说,你别拦我,我不想跟你拉扯。马午说要走也得天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赵玉琴不让他管,马午说不管哪行。赵玉琴问他是她什么人。马午说,你男人啊。赵玉琴呸一声,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认你了。让开!让不让?

  马午稍一闪,赵玉琴挤出去。黑天半夜的,马午当然不放心,随后追出去。一个骑着电动自行车,一个骑着电动三轮。马午与赵玉琴并行一段,叫她把行李搁他车上。赵玉琴不理,马午便放慢速度跟在后面。

  中途,赵玉琴的行李摔在路上,马午拾捡起要放到三轮车上。赵玉琴不让,两人正争夺着,一辆警车停在旁边。警察问怎么回事,赵玉琴说这个人抢我东西。警察本来在车上坐着,听到赵玉琴的话便下来了。马午突然慌了,拽得更紧,一旦松开就说不清了。马午赔着笑,说和赵玉琴是两口子,吵架了。赵玉琴说鬼才和你两口子。赵玉琴不像刚才那么恼怒,警察简单询问过,警告一番便离开了。马午向赵玉琴投去感激的一瞥,正要说软话,赵玉琴跺他一脚,把被褥夺过去。

  马午随赵玉琴来到她干活的小区,明白她要住哪里了。地下室有工作间,其实就是换衣服的地方。只有几把椅子,没桌没床。马午问你要睡地上吗?赵玉琴不言,将竖在墙侧的纸箱铺在地上,把行李丢上去,便推马午走。马午说你这样不行,一夜就能睡坏腰。赵玉琴仍不言语,动作越发硬了。马午说我陪你吧,这黑洞洞的,你一个人不怕?赵玉琴猛推一把,马午跌出门外。

  马午在门口蹲了大半天。今天是别指望赵玉琴随他回去了。返回的路上,马午越发空了,感觉整个人就是一具壳,吹口气就能飞起来。他骑得慢,稍稍快些方向就不稳。车把不听使唤,抓不住。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家天快亮了。

  看到满地狼藉,马午狠狠抽自己个嘴巴子。不就是卤里放点姜吗?嘴咋就那么贱呢?以前也吃过啊。和赵玉琴较什么真?可话说回来,他只想和赵玉琴说说,并不想和赵玉琴吵,怎么就搞成这样呢?和赵玉琴同居这么久,难免磕碰。服个软认个错,她就不再计较。她还没离家出走过。看她今天的样子,可能真要离开了。或许,她正想离开,她说过的呢,他正好给了她借口。但无论怎样,这事怪他。他不是有脾气的人,咋突然就犯浑了呢?如果他不掀桌子,不会搞成这样的。

  马午不解恨,又抽一下。没有第一个响亮,绵软无力。不是下不去手,而是忽然想到杜青天。杜青天灌他满满一肚火,赵玉琴撞在枪口上。只是他忘了,赵玉琴和他只是同居,说走就可以走的。他没管住自己,真是活该。他妈的,欠抽的是杜青天,白白净净一个人,硬是给马午整出五百块钱欠款。还?还你妈个屌!马午又抽一下,抽杜青天,也抽自己。

  马午扶起桌子,清扫过地面,想烧壶水喝。就那么个工夫,竟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嘟嘟的水响声吵醒他,他一时懵着,不知自己在哪儿。愣怔半天,拔掉插头,一头扎到床上。欠就欠吧,走就走吧。爱他娘的咋,睡觉要紧。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中间似乎醒过来一阵,他听到鸟鸣,脑袋偏了偏,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日已西斜。竟然睡了大半天。睡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他醒了,恼人的事重又摆到面前:杜青天让他欠了郝总的钱。是杜青天让他欠的,他承认了。承认就是事实。他窝了火,窝火导致赵玉琴离开他。欠钱可以不还,毕竟没有真欠,但不能不顾赵玉琴。马午虽然有个炒货摊,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在城里娶个老婆比登天还难,马午也没那个想法。在城里的好处是和谁同居都没人管。赵玉琴之前,马午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不到半年,她丈夫把她领回去了。和赵玉琴过这么久,马午早就把她当成老婆。赵玉琴老家有男人,已经瘫了,赵玉琴每年回去一两次,其余时间都在皮城。法律上她不属于马午,但事实上她就是马午的女人。马午想着赵玉琴的种种好,后悔得又想抽自己。当然,抽自己没用,得把赵玉琴找回来。再寻个女人同居不是不可以,找个像赵玉琴这样又能和他睡觉,又能和他过日子,他打心眼里喜欢的女人,怕是很难。

  必须把赵玉琴寻回来。至于“欠”的钱,去他妈的吧。他不还,杜青天还逼他不成?

  明确了方向,马午又有了劲头。他洗了洗头,看时间还来得及,又洗了几件衣服。平时衣服都是赵玉琴洗。他又一次想到赵玉琴的好。看到巷口的肉夹馍,马午停住,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两个肉夹馍下肚,精神头更足了。

  马午赶到小区,五点多一点。赵玉琴五点半下班,一般五点就可以走了。马午没在正门口,而是蹲在斜对面。马午认识和赵玉琴一起干活的女人,赵玉琴搬来行李,等于向所有干活的人宣告,她和马午闹意见了。马午不愿意她们看到他,虽然看到也没什么。马午还抱着一线希望,赵玉琴主动回到他身边。如果她抱着行李出来,他立马迎上去。

  马午的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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