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排练
  • 发布时间:2015-05-07 12:57

  他放下笛子,想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安静,向你打听一下,如果在音乐厅办一场演出,场租要多少钱?

  安静说,听他们讲,好像是一晚上七八万。

  哦,这么说也不是太贵。向葵接着问,如果要请乐队伴奏,得多少钱?

  安静觉得奇怪,她管这些干吗。他问,什么乐队呀?

  就是你们民乐队呀。

  安静问,是为几个节目伴奏呢,还是整一场?

  她说,一场呢?

  一场大概五万多吧。

  还能便宜吗?

  安静觉得有点搞笑,猜想可能是妈的什么朋友想办场演出,托她打听,而她就想给团里拉点业务来。

  他说,也许行吧。

  向葵笑了,说,其实也不算贵啊,一场演下来,场租加伴奏,十万块出点头,我相信场租费还可以打折的。

  安静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妈,是有人想请我们乐队演出吗?

  向葵了解这个儿子,他最怕烦心,所以先不跟他讲自己的构想。她笑着含糊地说,是啊,我先问问。

  她把手里的一瓶酸奶放在他面前的石栏上,就下楼去了。

  向葵下楼,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还在看那张报纸,想象着这个场面:把音乐厅包下来,请民乐队伴奏,儿子站在乐队前,从开场就是独奏,《水月》《风语》《月迹》《竹风》……一首接一首,全是独奏。“安静独奏音乐会”。而台下,就像自己在教委工作时搞新闻发布活动一样,邀请各路记者,凭自己以前的那点人脉,应该没问题。唉,这以前怎么没想到。“安静独奏音乐会”,我们自己搭台,为自己办一场个人音乐会。

  她觉得这可行,并且,花费也就是十几万。这点钱,现在不花,什么时候花呀,安静这个年纪,需要包装,别人不给包装,咱自己上。钟海潮不也是包装吗?他只不过是搭搭交响乐队的顺风车,他哪办过个人音乐会啊。这么说,咱得快了。

  向葵越算越心急。她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别人就没这么计算过?花钱为自己搭台,这只是个起点,在起点阶段,哪怕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只要有了这个台面上的事件,就有了记者们前来采访、宣传的点。至于具体宣传切入点,则多了去了,拍脑袋一想,就可以是“青年演奏家回馈社会”“为民族雅乐寻找青年力量”等等,多了去了,而且全部可以围绕安静本人做文章。

  她想着钟海潮望尘莫及的样子,心里就更急切了一些。她想象着上次去团里为儿子打抱不平,心里的屈辱就更强烈了一些。她还想到了上次向许多父辈老战友相托而团里依然不给面子,心里再次被倔强充溢,她对自己说,儿子,咱们自己争气,争这一口气。

  这么一想,那十几万块钱,简直是太便宜了,这么好算的账,别人怎么就没算。

  她突然就觉得请民乐队伴奏还是太稀松平常,不够气派时尚,要不干脆请交响乐队吧,爱音交响乐队不正红着吗,只有用最红的去配安静,才能让人注意到他的重要,才能觉出他独奏的力量。这么一想,她急得站起来,她想去打听一下请大型交响乐队伴奏费用多少?

  她上楼,透过三楼的玻璃窗,她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儿子吹笛的背影被映在夜色中,那笛音是她熟悉的,从他童年时代起就伴随在她的耳边,而更早一些的时候,是他父亲的笛声打动了她,让她陷入了一段情感纠结和父母对她的深深埋怨。她的这一生都与笛声缠绕,这是命中定数,她在心里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宝贝”。她推开通往露台的门,没等他吹完就问:安静,请交响乐队伴奏,要多少钱?

  安静回头说,不知道啊。

  向葵问,10万够不够?

  安静说,我没问过,估计够了。

  向葵说,你明天去团里问一下。

  向葵下了楼,来到一楼餐厅,她坐在那张楠木长桌前,这里昏黄的灯光能让她安稳一下激动着的情绪,并且让文思泉涌。

  她拿过纸笔,开始构思起来,她年轻时也是文学青年,即使后来做到省教育厅副厅长任上,也常有散文见诸报端。现在,她用笔勾勒着“安静独奏音乐会”的主旨、形式。越勾勒越觉得这事做晚了,其实早两三年就可以着手了,那时候自己还没退休,托人更容易一些。

  她想象着安静站在浩大的交响乐队前面,不紧不慢地吹出《水月》一个个音符,随后乐队的旋律像水渐渐漫上来,打湿到内心的深透。音乐会的题目就叫“心乐”吧。

  她在纸上写下“心乐”“心·乐”,她想象着乐队闪烁着光芒的小提琴、大提琴、管乐器、竖琴,它们映衬着儿子手里的那支笛子,笛子泛着青紫光泽,音色空灵,是当年伊方老师留给他的礼物。她想象着它所发出的音符像领飞的鸟雀,带着身后起伏的音浪,回旋在音乐厅海星造型的天花板上。

  向葵在纸上画着安静独奏音乐会的意象。画着画着,就感觉这音乐厅的天花板还是太低闷,格局无法辽远。向葵发现音乐厅空间配不上她所需要的气势。她想,要不干脆移师新落成的省立大剧院--“红色大厅”。上个月柏林爱乐受邀为“红色大厅”落成首演,那场地气派非凡。

  那么,“红色大厅”的场租费又是多少呢?

  算它10万吧。加上交响乐队10万元伴奏,那么就是20万。再加上杂费,算它25万吧。够了吗,要不算它30万?

  这么算下去,“安静独奏音乐会”的场景无比绚丽起来,费用也升上来。而在向葵此刻的心里,只要对儿子有用,它就在可承受、应该承受、必须承受的范围内。她想,要让别人暂时无法复制,那么就必须贵,贵到让别人比如钟海潮没劲再办了,这就有了意义,否则小打小闹一场,钱也花了,但意义不大,所以应该一步到位,钱也得一步到位。

  这么想,这30万也是便宜的。如果别人也是这么算的话,那么别人也会拿出这钱来。因为起步对一个新秀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造这个势太重要了,有了这个势,才会有眼球经济,后面的路子就好走下去,不是说有歌星倾家荡产砸音乐榜吗,一旦一首歌红了,就全有了,甚至一次出场费就全收回来了。

  安静从小到大,从音乐学校附小、附中再到大学,这一路还算顺溜,读书没花太多钱。而有的小孩从小择校,一次择校费就要十几万。这点钱当初没花,如今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冤,甚至可以说是正当时,因为择校什么的对于小孩来说毕竟还有点盲目,而现在到他这个年纪做这点投资,是必须的,算得上是完全理性。

  这么算下来,心情明朗。她在纸上画着“红色大厅”透着红丝绒般光泽的剧场,像海浪一样起伏的吊顶,是金色的廊柱,黑色的舞台,鲜红的座椅……30万?她甚至觉得,这点钱可能还是压不住别人追赶的脚步。

  向葵这是第三次上楼。安静已经从露台回到了他的书房。他坐在电脑前,正在豆瓣上看网友对电影《变形金刚4》的评论。

  安静见妈妈又进来了,就猜定确实是有人托她请乐团去演出。对于乐团的具体事务,安静一直离得比较远,他想要不等会儿问一下蔚蓝,她应该知道交响乐队的出场费。

  向葵问,安静,这接下来的几个月你没有什么演出吧?

  妈妈脸上的严肃让他紧张,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他没注意到,没用心,而需要她提醒了。她这么留意自己的工作越来越让他心烦。

  向葵没等他说有还是没有,就说,我们有自己的事要做了。

  安静一边看电脑,一边问,有什么事要做?

  向葵说,安静,你想办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吗?

  安静没反应过来。他的表情让向葵觉得这儿子太单纯,太没心机。

  果然安静说,干吗要办自己的音乐会?

  向葵拍了拍他的肩,说,搞音乐的人,没有谁不想开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吧?

  安静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他就没回答。

  向葵说,我想了好几天了,我们得自己张罗一场音乐会,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小结一下。平时努力了,是时候展示一下自己,也是时候对自己的技艺作小结了。

  安静有些明白过来,他想到了刚才妈妈打探的那些价钱,他说,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团为我开个音乐会吧?

  这念头让他感觉搞笑、疯狂。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你花钱也不可能让他们为我开独奏音乐会。

  向葵嘴角隐含着嘲讽的笑意,她说,未必,我看未必,我们自己包剧场,我们自己出钱请乐队伴奏,完全是商业化的,不求他们陪衬,是我们花钱买服务,我相信它符合逻辑。

  安静觉得这念头疯狂。他说,有病啊,人家没让你独奏,你就自己开独奏音乐会,这怪不怪啊,这也太怪了,人家觉得你有趣死了。

  向葵看着儿子的脸,说,人家觉得钟海潮有趣死了吗?人家怎么想,我们哪管得上啊。你如果按人家怎么想去生活,你就是人家。安静,别人是没这个条件,我们得自己顶自己,你懂吗,你今年25岁,这个25岁过了,就再也没有了,这个时候不冲一冲,什么时候冲?

  母亲的主观让安静心里不快,他说,我可没按人家怎么想生活,你才按人家怎么想在做事呢,妈,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节奏,干吗这么急?

  向葵说,按你那个节奏,你被别人挤到稀巴烂时,都还没等到自己的节奏。这年头人都变得很计较,哪有什么机会给别人,更何况像你这样的笨小孩,也只有爸爸妈妈挺着你,我们作为过来人看得明白,机会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在生夺活抢,你有才华就拖死你,生怕你出来,你出来就显示出了他自己的平庸。

  安静不想和他妈争,每次都争不过她,他说,不许你和我们团去谈,我不想开这个音乐会,也太搞笑了。

  向葵知道这儿子从小听话,她不和他争了,她说,好啦,好啦,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就办成音乐会,多想想总不会错,盘算一下可行性总是可以的,心里有梦想,总是好的。

  安静听他妈这么一说,心就松下来了,这也是他的个性,只要不是眼前的事,能拖就拖,包括心烦及忧愁。

  十一、独奏

  妈妈下楼去了,安静看了一会儿豆瓣,又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快进浏览了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每天这个时候,在书房里东摸摸西摸摸,是他这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到十点钟,心里静下来了,能听见窗外竹风中夜鸟飞动的声音了,他摊开从文博阁抄来的古笛谱,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对着谱子琢磨起来。那呜鸣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时光的风沙,在风沙的尽头是远古人追逐群鹿、晚霞满天的情景。

  手机突然响了。平时这个点上,几乎没人找他。

  今天找他的是许晴儿。她清亮的声音把他的耳朵一下子拉回到当下。他还听到楼下电视机里正在播报晚间新闻。许晴儿快人快语:安静,我们公司下星期天要搞一场新媒体产品展示会,你能帮我找几个人现场演奏一些背景音乐吗?

  安静想,今天怎么了,都在张罗演出?

  他说,民乐行吗?

  她说,如果是室内乐更好。

  他说,叫民乐队的人对我来说方便一点,交响乐队那边的人我不是太熟。

  她好像这才想起他是民乐的,笑道,那好吧,由你定。

  他问,曲目有什么要求吗?

  她说,雅一点的。

  他说,明白了。

  她说,噢,最好有长笛。

  他说,那不是民乐。

  她说,但我感觉我们现场需要这个,特别搭。

  他说,那好吧,我问问看,如果人家不来,那我也没办法。

  她说,最好能吹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那个调调和我们产品很相配。

  他轻笑了一声,说,问问吧。

  放下电话,安静心里有些古怪的滋味。妈妈向葵已经向他摊牌了:晴儿多好呀,就她了,你还想找怎么样的呢?你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两家人知根知底,我看就她了,你要主动点……

  安静看许晴儿没心没肺的样子,估计她妈还没跟她挑明。或者挑明了,她压根没当回事儿。她从小在国外读书,观念当然不同啦,说不准觉得大人们可笑着呢。

  而她最近常向他打探交响乐队的动态,一会儿问爱音在北京住哪儿,一会儿问汇报演出的场次,这让他心情有些复杂,因为他知道她欣赏安宁在台上的风采,是啊,哪个女孩都会喜欢那样的帅哥,但那只是样子而已,她了解安宁吗?再说你是先认识我的呀。安静像个小孩,有点在乎她对谁好。也正因为对此在乎起来,他对安宁也开始有了评价,而先前由于彼此别扭,他遏制自己对这个哥哥作过多的判断,现在他对着桌上的骨笛,像是对着那个卡通面容的女孩说,他嘛,就是浮躁。

  向葵走进了绿洋集团公司大楼。这是哥哥向洋的企业。向葵平时很少来这儿,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主打产业到底是什么,地产?外贸?运输?能源?好像都有一些,侧重点时常在变。

  大厅中央的喷水池水声潺潺,朝南的阳光地带布置了浓密的绿植,层层叠叠的藤蔓、蝴蝶兰、芭蕉树,以及几株巨大的棕榈为这室内添了热带韵味。向葵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象着“安静独奏音乐会”像一阵风吹拂这座城市,而起点将是这里。这里很关键。

  她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开门见山对哥哥向洋说,安静想办一场独奏音乐会,想让你支持一下。

  向洋没太明白,笑道,你们还在好这一口啊?

  向葵对哥哥说,不是好这一口,而是饭碗问题,是把饭碗端好、端稳的问题。

  向洋扬了扬眉,说,哎哟,饭碗?这年头哪种饭碗都比搞这些个酸津津的艺术靠谱,要不让安静跟着我干吧。

  向葵知道他哥一向瞧不上文艺营生,安静小时候学音乐他就反对过,认为小男孩该去学武术练胆子,所以现在向葵也不奇怪他会这么说。

  向葵发现哥哥这一阵有点憔悴。他背后有一幅巨大的群马图,奔腾的声势在墙上铺展开来。他正在说,安静太文弱了,跟我去做几年生意,人就强悍了,我文化创意园那边有个项目,要不让他过来?

  向葵嗤笑了一声,说,他可做不来生意,他只能做适合他的事。

  向洋眼前就浮现了外甥斯文清秀的模样。他就转了个话题,笑道,独奏音乐会?好啊,安静要搞专场了,可见他吹笛子吹出了点名堂。

  他原本是想夸一下的,没想到妹妹摇头说:正是还没有名堂,所以得用点强火了。

  向葵脸上的焦虑是他熟悉的,这个妹妹从小就是急性子,后来当了教育厅的领导,人变得更急了。向洋按了一下桌上的铃,让秘书进来给她倒茶,然后问向葵,怎么就突然想要搞个人专场了呢?

  红色茶汤透着神秘的花香,是“滇红金芽”。向葵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尽力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好让他听明白。她说,不是突然,而是早就应该做了,我们以前没重视,结果孩子现在被人盖了,我说的是有人压制他的才华,压得悄无声息了……

  她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哥哥。向洋一听,觉得搞这个音乐专场完全正确,非常合理,你自己不出位,就没有位子给你,这和做生意一个道理,你自己不布局,没人会给你布局,很多时候你想按事情本来的节奏行事,结果还没等到事态成熟,就被竞争者冲乱了节奏,所以要想稳住自己的节奏,就得先控制住全场,而要控制住全场,你就得先上位。

  他问,搞这么一场,需要多少钱?

  向葵说,大概30万吧。

  向洋点点头,他在盘算。

  其实无论贵否,他都要排一下性价比。而目前的性价比是一目了然的,你做得越早,性价比就越高,等到阿猫阿狗人人都在操办独奏音乐会了,那就毫无意义了,所以快就是划算,也只有率先,才会被人关注,这和中国众多乐团和歌手赶着去欧洲“金色大厅”是一个道理。

  于是他说,好吧,这是好事,我支持,不过财务上有点问题,因为公司还有其他的股东,这么一笔钱,虽也不算多,但去处得有个合理的说法才能入账,这和原先小公司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是不一样了。

  向洋犹犹豫豫的腔调,让向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想,生意人做久了,亲情就淡了,换了别人家的兄弟姐妹,早就答应在先了,你说说你有多少个外甥,即使掏自己的腰包,也该先答应了,平时要帮都没这样的机会,说真的,按正常理解,这还真是个机会。

  向葵不喜欢这个哥哥已经有些年头了,在他还是小男生的时候一家人就觉得他有点鬼,脑袋里好像随时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甚至当他扬眉呵呵笑时,都能听得见算盘珠子在他脑袋里的响声。现在他坐在那里,向葵就听到了他盘算的动静。这让她敏感,不舒服。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会算,生意才越做越大,但不管怎么会算,安静是你的外甥,他一辈子会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来求你?

  这么想着,向葵已经站起来了,她不想听他的话了,她往外面走,她说,哦,是这样啊,那么我自己想办法。

  向洋其实话还没讲完,妹妹的脸色让他手足无措了。他连忙起身说,我会想办法的。

  向葵心想,也就二十几万块钱,还需要你把“想办法”挂在嘴上?什么意思啊,又不是没钱的人。她这么想着,嘴里说,不用想了,我也只是病急乱投医,你这儿不行,我拿自己养老的钱吧,反正这以后也是他的。

  她已经走到了门外,她嗒嗒嗒地往前走,头也没回,但她知道她哥哥的头探在办公室的门外,所以她说,以后留给他,还不如现在用在他身上,他不好,我活得再长有什么意义?

  向洋了解这个妹妹的脾气,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时候,也是这样脸色微沉转身而去。从小她就任性,后来当了厅级干部,习惯把在单位教训人的口气带到自家生活里。但我又不是林重道,一分钟都忍不住摆什么脸色啊?我又没说不帮,公司有公司的流程,钱什么时候来得容易?做生意的,再有钱也不是开银行,可以一句话就提取,没有这个道理。再说你家也不是没这30万,即使想让我出,也得明白这对我不是个必尽的义务,安静的事业是重要,但不是你一句话,我就非得照做,也感觉不到一点体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向葵走出电梯,绕过大厅绿植区的时候,那些藤藤蔓蔓让她觉得种得太密了,有一股阴湿之气。她穿过长长的、安静的大厅,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她抬头看了一眼晶莹透亮的水晶吊灯,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自己出。

  向葵开车去了文化厅。她走进艺术处的办公室,找到了王燕妮。王燕妮是她的老部下、教育厅人事处长张伟业的夫人,原本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退出舞台后调到文化厅工作,虽然明年也要退休了,面容、身材却像四十来岁的样子。

  像所有多时不见的女人,她俩在互夸了对方“没变,什么都没变”之后,交流了养生心得、理财方法,开始叹息各自的心事,燕妮操心的是准儿媳和自己对不上眼,而向葵则是儿子安静眼下要开创的大场面。

  王燕妮认同向葵的构想,一迭声地说,对对对,我当过演员,太知道关键的时候,也就两三个台阶。这个我太有体会了,我跳白毛女一直是B角,整个人就一直在等待,在状态明明比A角好的日子里,还在等,她不下来,我只有等,她会用各种方式让自己不下来,这可以理解,但对我来说,别人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好状态?

  王燕妮抬起一条腿,向空中绷成一条直线,她抚摸着脚脖子,说,我老师说我这小腿线条最好看,你看看,现在还这么好。

  向葵冲着那小腿,轻唤了一声:哇。

  王燕妮说,我越来越好看的时候,有多少人嫉妒,那时候自己单纯,不懂事,就眼巴巴地等A角,心里像有一面小鼓在咚咚敲,但没办法,那时候的人哪能按自己的节奏啊,等鼓声一天天慢下来的时候,发现状态不那么好了,自己是知道的,慢慢就不想了,人也就老了。所以,人得生猛,该冲上去的时候得不顾一切,你们安静要争,不能让。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天我回了一趟歌舞团,如今那些小娘子一个个斗士一样,什么规则不规则的。安静男孩子没心眼,我们过来人看得明白这一路是怎么回事,如今不折腾,就不要入这一行,依我看,你们下个月就可以开独奏音乐会了。

  王燕妮的话像飞溅的火花,划亮了向葵脸上的焦虑。向葵说,正想托你找找关系,看认不认得“红色大厅”的头儿,想谈一下场租费,最好降一点下来。

  其实在向葵来文化厅之前,已经摸过底了,王燕妮以前的舞蹈搭档汤凯思正是如今“红色大厅”的总经理。歌舞界一般男女舞蹈搭档都是夫妻,但他俩是例外。

  果然王燕妮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小思思啊,找小思思。

  于是她一个电话过去:你那“红色大厅”怎么样啊,怎么没看到有什么重量级的演出啊,场子会凉的哦。我哪是在给你上课啊,我都快退休的人了,时间过得好快啊,哪天聚聚吧,还要找你帮个忙。想用你们的场地开个音乐会,场地费你收便宜一点。

  王燕妮拿着电话,脸上有妩媚的表情。向葵心想当过演员就是不一样,该风情的时候就风情。她听见燕妮还在说:人家是自费,15万?打8折?12万。还能降点吗?让她自己过来谈谈?那我请她马上过来,你一定得最便宜哦……她拿着电话,微笑地瞅着向葵,压低嗓子向那头介绍向厅长是何许人,自己的好友,教育界的老领导,当年名震中国教育界的“10分钟教案”“后排男生现象”都是她提出的……

  于是向葵去了省立大剧院“红色大厅”。新落成的“红色大厅”位于城北,远远望过去,像一块粉红色的云朵漂浮在江畔。

  她来到剧场侧二楼总经理办公室,汤凯思正在等她。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身材高大挺拔,同样看不出年纪。向葵笑道,汤总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燕妮的老朋友,你们还在舞台上时,我可是你们的粉丝啊,你当年跳过大春。

  汤凯思就笑起来,说,我最想演的可是穆仁智啊,因为反派有性格,动作难度大。汤凯思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眼睛里有演员训练有素的流光溢彩,他说,可惜太高了,演不了。

  这么一聊就轻松了。于是向葵说明来意。汤凯思说,知道知道,我们尽量优惠。

  他说,7折,再抹掉零头,10万块好不好?这是我最大的权限了。

  向葵低了一下头,凭良心说,这个价相对于如此富丽堂皇的“红色大厅”来说,确实是可以了,再砍下去会让对方为难,但想到哥哥刚才犹豫的脸色,还想到最该出手的地方还不是这里,她屏了一下气,抬头向他笑道,还能不能再照顾一点,这样的演出对孩子来说是圆一个梦,一个普通文艺青年能在新落成的“红色大厅”圆梦,无论这是对公众,还是对新落成的“红色大厅”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这是“红色大厅”的大众情怀啊。它刚刚建成,作为一个舞台,如果有这种通往普通人的桥梁,那么我相信这就是最大的社会效益。我们的门票不准备卖,可以由你们免费送给市民,让他们走进“红色大厅”一睹为快,看一看这个艺术的新殿堂。

  虽然汤凯思是舞蹈演员出身,但他听得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和新闻点,也确实是一个新场馆所需要的公众形象塑造因素。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拎起桌上的电话机,一边拨号,一边对向葵说,那么我跟书记商量一下。

  她听见他在电话里与书记商量。最后,他们拍板,作为公益演出,场租费6万,门票由“红色大厅”向公众赠送;同时,“红色大厅”作为协办单位,这样道理上说得通,也是好事。

  向葵欢天喜地回家。刚进家门,王燕妮的电话就过来了,她说,听小思思说了,真牛,祝安静演出成功。

  这个晚上向葵陷在沙发里,回想着自己和汤凯思谈话的每个细节,觉得非常缜密;她回想着王燕妮诉说舞台往事的样子,觉得没白费自己对她先生张伟业这么多年的关照;她还想到了哥哥向洋那张不痛快的脸,不痛快的言语,唉,亲情有时候靠近了反而会让自己痛起来……楼上露台的笛声在悠悠地响着,安静又在练习了。

  这是个好孩子,那么纯,用了那么多年功,像绵羊一样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春天,但外面的世界与笛声里的世界可不是同一个,如今这世界快得让谁都跟不上了,连开过来一辆公交车都是要挤的,妈妈就帮你挤一把。从你小时候起,妈妈就和你在一起跑,不是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吗,我们从那时起就在一起跑了,现在再冲一下吧。

  她决定先不告诉儿子这事的进展,等自己办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这孩子太敏感多虑,现在让他好好练笛,不被分心。

  思绪像闪光的小鱼军团在向葵的脑海里奔涌,这一个夜晚变得炫目而兴奋起来。她感觉自己是开心的,因为“红色大厅”拿下来了。可见,什么事只要去做,就有戏,这是意志的胜利。她相信意志。

  手机突然响了,是哥哥向洋的声音。

  她遏制着自己升上来的不耐烦,说,怎么了?

  向洋说,你听我说,别着急,这30万我这边做账不方便,因为一下子没有匹配的项目把它放进去,但我们有一家合作公司,是做文化地产的,我请他们为安静专场冠名,“雅安房产之夜”,这样就解决了……

  向葵打心底里透了一口气,这气原本已被憋到了某一个角落。她想,他确实会算,什么都要算,那就让他算呗,反正他支持上了安静就行。

  她对着那头说,好好好,但冠名不要做到广告上去,因为这场音乐会现在由“红色大厅”协办,是公益性质,否则场租费价码就不同了。

  向洋说,这应该问题不大,那家公司这些年我没少给他们帮忙,冠名只不过是个说法,你还真以为他们要冠名了?

  向葵笑了一声,说,那好,这样就没问题了,有这笔钱,演出可以做得像样一点了。

  向洋的笑声也在传过来,他说,所以不要急嘛。

  第二天下午,向葵出现在了爱音团长张新星的办公室里。

  她温和地笑着说,张团长,你们巡演回来,我还没来祝贺呢,真是好评如潮啊。她环视着办公室,那种女领导的派头让团长有点发怵,这女人一开口,即使面前只是一个人,她好像也是在对全场说,在气场上自己处于下风。

  他想,她又有什么事要来商榷了?

  果然,她说,团长,有点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张团长给她泡了一杯茶,心想但愿不是太缠人。

  向葵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长裙,高高瘦瘦若有所思的样子,有点像江青。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说,团长,我们想为团里出点力,为团里推一下年轻势力,我知道团里这阵太忙,没有力量、没有精力推安静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自己推……

  张团长打断她的话,因为他不爱听,他说,团里怎么就没有力量推年轻人了?团里会有安排的。你怎么就知道团里没时间没精力推新人了?

  向葵才不管他飞上脸的懊恼之色,她压抑下心里的恼火,让自己含蓄地笑着,说,那么您给我讲讲你们这方面的安排,作为负责任的家长,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们,我们关心孩子的成长,你讲讲比如我家安静,这一年有什么安排吗,青年发展计划有吗?我在教育厅的时候,对于青年教师是有这样的计划的。

  张团长说,有啊,我们正在排呢。她像目光严厉的女教师,他感觉她在向自己追讨作业。

  她没多追问下去,她说,有就好。但我知道,这接下来的半年,安静基本上没有什么正规演出,交响乐队巡演去了,民乐队长跟着去做“民乐的交响化”了,民乐队剩下来的那些人就闲散了……

  张新星的目光有些躲闪,说真的,交响乐队从北京凯旋后,各种盛事缠身,自己连轴转,还真的没时间去想一下民乐那边的问题。

  向葵温和地看着他,笑了笑。她伸手拿过茶柜上的水瓶,往张团长的杯子里加了点水。她说,呵,没事,我也只是问问,家长都是这样劳心的,不劳心的就不是家长,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可能我一直做教育工作,育人心态比较急,其实,我刚才说了,我们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推孩子一把,也是为了给团里减负担,这么说吧,我们想给安静办一场“独奏音乐会”,钱我们自己出,场地自己找,票务什么的自己搞。

  独奏音乐会?

  张团长一愣,心想,原来是要办个人专场啊,那么你们就办呗,这又不用我同意,即使我不同意,你们要办我也没办法。现在连音乐学院大四的学生都在各种场地办小范围的专场。

  他说,那你们就办吧,这是好事。

  向葵仿佛看到了张团长的心里,她点着头说,是好事,推新人不仅需要团里的力量,也需要社会、家庭的合力,原本我们想自己动手做就行了,反正钱由我们自己出,但什么事情依靠组织才可以做得更完美,安静是这个乐团的人,如果他的独奏音乐会与这个团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就背离了办个人专场的初衷,也没体现团里对他的培养。

  张团长点头,她说话找的那个点总是很高,让你无法逃脱。

  她说,更何况,办这个专场,也需要团里的助力,这和歌手开个人演唱会放放伴奏带、单枪匹马不一样,民乐独奏如果想要有好的现场效果,就得有乐队伴奏。

  张团长这才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她说,我们想请团里的交响乐队和民乐队担纲现场伴奏,前半场交响乐伴奏、后半场民乐伴奏,综合体现个人与团体的配合之美。

  张团长心想,她说了这么久高大上的东西,原来是给我下套呀。于是他说,这有点麻烦,因为大乐队演出是需要劳务费的,虽然我们支持个人办专场,但动用乐队其他人排练、演出……

  向葵坦荡地笑着,她端起杯子,看了一眼茶水,又放下,说,这我刚才已经说了,钱我们出,我们不仅自己解决场地费用,而且团里乐队的伴奏费用也都考虑进去了,这个张团长请你放心,我懂这个事理,我们不会增加团里的压力,我打听过了,交响乐队伴奏全场12万,民乐队全场五六万,我各需要半场,但价钱我出全场好了,17万,你看好不好,我们也尽力了。

  她朗声笑起来,说,这个费用你不要客气,就算是给乐团创造点演出收入吧,这么理解也行,呵呵,尽我们所能。

  张团长吃惊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出手这么爽快让他吓了一跳。

  但他又觉得有点不是味道,是什么他又一下子辨不出来。

  她看他在犹豫,就知道并非完全是因为钱。于是她说,团里的年轻人,其实每一个都需要被告知他可以得到重视,但大型演出一年全团也没几场,轮得到独奏机会的没几个人,所以啊,张团长,这样各尽所能举办一些主题音乐会,让孩子们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机会站到舞台中间去,这是好事情,这样的演出,就市场而言,不仅是文艺轻骑兵,而且对学音乐的孩子也是一个激励,我相信这里面有那么一点正能量的东西。

  张新星看着她,觉得说得也对。其实乐团这两年在外面也接类似的活儿,比如为哪个单位的合唱队、音乐爱好者、文艺晚会担纲伴奏。如今遇到的是自己团里的员工,为什么反而不行了呢,这说不过去。再说,她这钱出得豪放,当然啦,我们也不可能这样收她的钱。

  于是他点头说,好吧,我们安排一下。

  他顺口问,那么你们准备放在哪儿演出呢?

  她说:红色大厅。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吸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说,你别担心钱,家长为小孩的前途,再省吃俭用也是值得的,我们尽力。

  然后她站起来告辞,她走出门的时候,回头说,钱的问题,你别和我客气,否则我要不高兴的。唉,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这样,这辈子是为他过的。

  张团长突然感触至深,甚至有了点感动,他想着安静清淡的样子,心里嘀咕,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向葵高兴地出了爱音乐团的大楼,她的脚步相当轻快。她在大门口遇到了安宁,她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

  17万,她来的时候就想定了,把钱砸到最该砸的地方去,这方面她一点不含糊,因为她盘算过了,这是本次独奏音乐会最值得、最需要砸钱的地方,搞定,不仅为了本次演出的伴奏,还关涉到安静以后在团里的运势,更涉及堵别人的嘴,摆上桌面的价码能消解他者的失衡,让人认了:不是已经出钱了吗?

  更何况,与其自家形单影只地办“个人独奏音乐会”,还不如拉整个爱音乐团来当绿叶,这样才有效,这样才突现安静的价值,让人感觉这是团里的行为,就具有更强的可信度,所以非拉它不可。

  如果靠技艺、人脉、乖巧做不到这个,那么就靠钱吧。她这时对哥哥向洋充满了感谢。

  向葵才走,民乐队长钟海潮就被叫进了团长办公室。

  张新星虽然已经预计到了钟海潮的反弹,但当他把“安静独奏音乐会”计划向钟海潮透露之后,对方的反应激烈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钟海潮“哟”地叫起来,说,如果出得起钱的,可以办独奏音乐会,那么,那些出不起钱的孩子们会怎么样想,你这是昏头了吧?

  他的话让张新星愣了一下,他想起刚才向葵的话让他感觉有点不是味道,但是什么一下子又辨不出来。原来是在这个点上呀。

  但现在他可不会认这个理,因为钟海潮的咄咄逼人让他不舒服。虽然两人是童年时代的玩伴,但钟海潮最近常让张团长心烦:这小子总是搞不清领导和朋友的界限,他似乎永远不明白,既然两人在单位还有一层上下级关系,那么在具体事务上,尤其是场面上,领导总是有他需要承担的全局和所需要做的平衡。作为朋友,得比别人更多地体谅、隐忍才对,而不能总以好哥们的标准来要求对方仗义。

  所以张新星说,是你昏头了吧,他要开独奏音乐会又怎么了?他压根不需要你允许,只要他家有钱他本人有意,今晚就可以去开办,干吗还要来问你的态度,都什么年代了?

  钟海潮愣了一下,心想,确实也是。

  张新星重复道,都什么年代了?他有这个追求,他家有这个追求,把钱花在这里,总比花天酒地好吧,至少还有那么点理想主义。海潮啊,这也是在为我们民乐培养观众,增强社会影响力尽个人所能啊。

  张新星笑了一声,再说,难道你说这不行,他就会觉得不行吗,他要办,你就开除他?

  钟海潮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显得有点笨相。张团长想到了安静清淡斯文的脸,觉得那倒真是个好孩子,一直很乖,听话,不要事,没像他钟海潮这么难缠。

  这么想着,张新星就对面前的钟海潮有点厌烦。他想,老哥也罩你这么多年了,你好像理所当然了,尤其是最近在外面折腾,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家名流了,在团里牛皮哄哄,脾气越来越倔,其实谁不知道呢,别说跟安静比了,就连那几个小孩也不一定吹得过。

  这么想着,他觉得需要敲打的是他钟海潮。

  张新星说,人家可没自说自话,没只顾炒作自己,人家甚至还从心底里希望团里助力,这说明人家对这个团是有情感,有集体观念的,他妈妈还想办法给团里提供劳务费,17万,你说,这怎么就昏头了?

  钟海潮说,你可以这么说,但民乐团里比他资历深的也没开过“独奏音乐会”呀,率先给他开,这会有问题。

  张新星反问:有什么问题?你倒是给我去挑挑看,还有谁比他吹得好?

  钟海潮发现张新星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从不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这让他愣了。他听得明白张新星话里有所指,就脸红了,嘟哝:这么说,有钱的人就可以用团里的资源办个人专场,那么,那些出不起钱的呢,他们怎么办?

  张新星笑了一声,什么观念呀,什么钱不钱的,这是市场行为,他用了团里的资源,付了钱,并且还愿意付得比市场价更多,这是想为团里多创造些收入。至于演出本身,是公益演出,推广民乐,向社会赠票,再说他本人的水平你也知道的,你说,这有什么问题?

  钟海潮说这会混淆标准,刺激别人,不利于团队发展。

  张新星心想,你这样四处炒作就不刺激他人了吗,这事还不是你自己引出来的?

  于是干笑了一声,说,那么大家就窝着吧,啥也不动,就和谐了?

  钟海潮对这哥们苦笑道,我也没说窝着就好,为这些小鬼办独奏音乐会,我相信乐团以后一定会有安排的,这是迟早的事。

  张新星也笑道,那么你这个队长说说看,轮到安静是不是要十年以后?

  钟海潮也叫起来,这也太夸张了吧。

  钟海潮被刺了一下的样子,是张新星此刻需要的。

  张新星说,他可以等,但人家家长可不愿等,你想给人家画个圈,人家的圈比你画得还大,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答不答应,人家包下了“红色大厅”,听着,这可是“红色大厅”落成后第一场中国人自己的演出。

  钟海潮牙痛般的表情让张新星有宣泄的感觉。

  红色大厅?钟海潮问,安静要去红色大厅开个人专场了?

  对。张新星从桌前站起来,说自己要去开会了。他对钟海潮眨了一下眼睛,说,人家还记着事先来跟我们打声招呼,这已是顾着我们的面子了,你得这样理解!只有这样理解以后,人在这个年代才能想得通。

  他和钟海潮一起往外走,他拍了拍这兄弟的背,仿佛在拍一只气鼓鼓的皮球,他说,就像你有时也让人想不通一样,这是正常的。

  钟海潮麻木了一个下午的脸色。

  于是,这个下午安静发现队长钟海潮对自己视若空气,沉重着脸色,不知哪里不开心了。

  安静还不知道他妈妈已来过团里了。这个下午他在找蔚蓝帮忙,也是演出的事。因为许晴儿打电话来催他了:喂,安静,给我们新媒体展示会演奏这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于是像上次一样,他把这事转到了蔚蓝的手里。

  蔚蓝微微皱眉,笑道,你老让我做这样的事,别人还以为我成穴头了。你自己去约呗,他们也都是你的同事啊,再说,帮的是你家朋友的忙。

  安静摇手道,你约你约,你这人比较负责任。

  蔚蓝摇头,说,那可不是我的责任噢。

  安静说,好好,演出费我那一份归你好了。

  蔚蓝说,哟,怎么这么说话,算你有钱啊?

  安静脸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太会说话,在她面前常这样。而她则认为他这么粘乎,自己都快成女汉子了。

  蔚蓝找了陈肖、李倩倩、陈洁丽、张峰等几位民乐手。对这类私活,演员们大都乐意接,因为劳务费一般都还不错。

  蔚蓝再一次去了安静的琴房,告诉他人都找好了。她问,对方需要哪几首曲目?

  安静这才想起来还要找安宁,以及晴儿指定的那个节目,《天空之城》。

  他说,还需要一个长笛,你再叫一下安宁吧。

  蔚蓝瞅着坐在琴凳上的安静,她觉得这人可能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或者专职经纪人。她叫起来,这最后一个,你就自己去问问他吧。

  蔚蓝看到了安静脸上的犹豫。她说,他还是你哥呢,你叫他他会去的。

  安静低垂下眼皮说,我叫他,他可能就不去了,这我知道的。他清秀的脸带着一向的无辜。蔚蓝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说,好啦,我去问吧,他们给每位多少劳务费啊?

  果然他说不知道。

  蔚蓝说,你这大宝宝,以后接这样的活儿,得先跟别人讲清楚,我自己无所谓,但我们喊去的同事可不能让他们吃亏。

  不会的,怎么可能。安静说着就掏出手机,打过去,晴儿,你们的劳务费是多少?

  许晴儿说,我还正想问你呢,我们以前没办过这个。

  蔚蓝站在一旁,看他别扭的样子,甚至觉得难为他了。

  安静用手捂住手机,轻声问蔚蓝,多少?

  以前人家给你多少,你就说多少呗。蔚蓝心想。而他真的搞不清楚。他就把手机向她递过来,想让她说。她向后躲闪。她也不习惯谈价。她向他伸了一下手掌,意思500。

  于是安静说,500块,好不好?

  许晴儿说,每位都一样吗?

  他说,一样的。

  许晴儿说,知道了,喂,《天空之城》行吗?

  安静说,行呀。

  搁下手机,他才恍悟还不知道行不行呢,因为还没问过安宁。

  他瞅着搁在桌上的竹笛,心想,用这个吹《天空之城》不也行吗?

  他抬头的时候,发现蔚蓝已出了琴房,去找安宁了。

  安宁没在排练厅。这个下午,安宁提前半小时下班,晚上有三个琴童等着他去做家教。

  最近他又收了6个学生,连同以前的2位,共有8位了。

  他喜欢做家教,因为他需要赚钱。团里每月开给自己的工资是4000元,如果当月有演出就会有些补贴,如果没有,就只有这点工资。而工资,自己还要匀出一部分寄给母亲。这样就不太够花了。这还只是每天在过当下的日子,压根没去想以后结婚、买房的事。有时候走在马路边,抬头看那些公寓,他就不知道其中的哪一格将是自己的家,而这一格又需要花多少钱。

  他手头窘迫,他不希望别人知道。在演艺圈,简朴不是生活的基本风格。他无法和别人比,省钱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这个圈子的应酬。于是要给琴童上课,成了他许多个夜晚不参与应酬的理由。

  他骑在自行车上,听到手机响了。停下来,一看是蔚蓝的电话。自从北京之夜后,他和她相处比最局促的那一阵要坦然了一些。他在她的疏离中,克制着自己的意愿;而在自己的克制中,想让太过强烈的情感淡下去一些。目前他正处于这个阶段。再说他还无法确认蔚蓝是否真的如她所说没与安静相恋。于是,安宁让自己的情绪停顿着。也许,掌握不了事态的节奏时,停顿就是一个办法。不是有这样的事吗,一旦缓下来,被依恋的一方反而会不习惯,会回头生出留恋。当然目前看来,她还没有。

  这个电话是蔚蓝打过来的。她说,安宁,有个演出,想约你一起去,劳务费还行。

  他说,好的,一起去。

  她说,谢谢。

  他说,谢谢你才对,让我赚钱。

  放下电话,他继续骑车往城东赶,今晚的几位琴童都家住城东。如今他的收费是每小时授课100元。

  他穿行在下班的晚高峰人流中,“谢谢你让我赚钱”,他想着这话,觉得有些逗,但还真的没错。他想起了爸爸送的那双皮鞋,他不能总穿这一双,虽然是名牌。自己星期天还得去买一双,可以换换。

  十二、市声

  星期天上午九点半,安宁从学生家上完课出来,在枫港小区门口拦了半小时也没拦到一辆出租车。

  他徒劳地向着大街招手,后来就开始往地铁站方向奔跑。握在手里的手机在“嘟嘟”地接收着蔚蓝的短信:“展示会已经开始了”,“我们已经开演了”,“你什么时候到?”

  安宁回了一条过去:还没打到车呢。

  他想,早知道这么赶,就不来上这堂课了。等他跑过两个路口,在靠近地铁站的凯莱大厦门前终于拦上一辆空车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他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去国际会展中心,我有演出。

  这边蔚蓝他们已经演奏了将近40分钟。按原计划,该安宁上场吹《天空之城》和《我心永恒》作为过渡,然后民乐再继续上场。

  左等右等,安宁还没到。民乐只有先歇下来。蔚蓝放下琴竹,从扬琴前站起身,对安静说,他怎么还没到呀?我去看看。

  她起身往大门口走。星期天展会人潮涌动,她怕安宁一下子找不到演出区。

  无数张年轻的脸,让这个新媒体产品展示会显出青春的色彩。一台台荧屏,悬挂空中,向四面八方传送炫目的光影;阅读器、穿戴式智能设备……各种别致的新品闪烁着糖果般清新的光泽。蔚蓝突然看见安宁拎着笛盒正穿过人群而来。她向他招招手,他居然没看见。

  她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了,左右转着头。接着她看见另外有一个女孩也在叫他。他看见蔚蓝了,他向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脸上一路赶来的焦急神色好像轻缓下来,在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蔚蓝看见那个也在叫“安宁”的女孩短发、牛仔裙,小黑框眼镜,挺酷的。安宁也看见了那女孩,他睁大了眼睛,说,你也在这里?

  安宁一边跟着蔚蓝往演出区走,一边回头对“静冥幽客”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有演出?

  许晴儿笑道,你们从北京回来汇报演出的那几天,我刚巧去香港出差了,没看成。

  安宁看见了蔚蓝扭过头来的一丝好奇,就马上介绍,这是我的听众,网友。然后他问蔚蓝,演出还来得及吗,真的不好意思,打不到车。

  蔚蓝说,你再不来,就来不及了。

  他们穿过前厅,往中心区域走,突然安宁就听见了悠扬的竹笛从人群中穿梭过来,然后盘旋到了这嘈杂之地的上空,贴着天花板萦绕,像突然升腾,越来越近的云雾。旋律是他昨天晚上还在练的《天空之城》,而用的是不同于自己的乐器。

  安宁觉得血液都升到了头顶,留下虚空的脚不想走动。这感觉很奇怪。他看了一眼蔚蓝,没想到她也瞅着自己,说,他看你不来,就先吹上了。

  然后她就咯咯笑起来,《天空之城》,他在顶场呢,亏他想得出来。

  她笑的样子那么舒朗、生动,即使在这如织的人群中,也像闪光打到了他心里在喊停顿的地方。他听到那笛声正以一个极悠长的气息在丝丝缕缕地蔓延,就像他此刻不知所措的情绪。他嘟哝,那我还要不要吹《天空之城》了?

  蔚蓝眉宇间有转瞬即逝的揶揄,她说,又不是正式演出,你再吹一遍也没事啊。

  许晴儿拉着他的手臂,摇着说,当然要吹,我就是来听这个的。

  安宁扭头对许晴儿笑道,又不是正式演出,赶场子的活。

  他的意思是这样的演出只是搞搞气氛,要欣赏音乐可不该来这里。

  许晴儿冲他古怪地笑道,赶场子?

  安宁看着这粉丝的热切样,希望她走开自己去玩,因为蔚蓝在一旁,同时也怕辜负不起她仰视自己的心情,就先泼一点冷水过去,他说,是啊,赶场子就是赚money,我们其实很通俗的。

  他没去看她的反应,因为这一刻他和蔚蓝突然听到了竹笛一声清越的长鸣,长长的气息像波浪一样起伏。他被揪到了这声音里去,他眼前掠过宫崎骏影片中空旷、虚幻的空间,被爱充溢的彩粉质感,迎面而至的是空灵的忧愁,一旁的蔚蓝也仿佛沉浸进去了,她微笑着看表演区那一边,侧脸上的丰富神情无法描摹,让他妒意涌生。他想,等会儿我还吹不吹这首?

  透过人群,安宁看见了安静站在台上,今天他穿了白色的中装,左胸前绣着两片竹叶。安宁首先注意着那些音符,虽是竹笛,他处理起来,有自己的一套,感觉那些音被沾了空灵的水汽,跳越间很清晰地倒映着吹奏者心里的画面,悠远、逍遥,不在此处,有古风。吹奏者安静站在表演区,那神情有点落落寡欢,每当他沉浸时,都是这副表情,在往来不息的人流前这样子因孤单而显得有些可怜。安宁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哭。后来他想,也可能从那脸上瞥见了与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安静吹出的那些音符,拼凑着变幻的画面,在他身后、头顶上方的虚空中呈现着。但安宁相信除了自己或者蔚蓝,没别人看见。

  安宁就去看蔚蓝,她不见了。原来,她已站在表演区了。她向自己招手,让自己过去,准备上场。

  安宁吹的是《我心依旧》。

  与以往许多次赶场子的体会一样,站在这样的地方表演,没人是来特意欣赏的。演出,只是这场地需要搞出一些乐音来。而作为表演者,演着演着,就希望时间快快过去,因为不受关注,或者说,受不了这样大面积的漠视。

  安宁与安静不同,他属于现场型乐手,他在意这个,这左右他的情绪。所以今天他上一台就感觉了孤单,和压不住台。

  台下,除了那个特意来看自己的傻妞,很少人向自己投来一瞥。他吹着,感觉那曲调像一根面条在渐渐变冷变硬,他知道自己无法投入心情,他想着刚才安静那低垂眼睛、自我入境的表情,依然无法进入“泰坦尼克”行驶大西洋夕照中的那片水域。

  不知许晴儿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椅子,坐在正对表演区的地方,仰脸聆听。她小巧的脸看上去很严肃,仿佛倒是她率先沉入了水域。她身旁站着安静,他也在看着自己。安宁从没在他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表演过,于是他的视线就掠过安静的头顶,没与他相遇。安宁知道他会有哪些感受,就像自己的耳朵绝对不会错过瑕疵之音。这念头让安宁有些局促,倔强的感觉随即上来。于是那天的人们在11点15分12秒时突然听到了有一段飙上的华音,在怅惘地回旋,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到那个长笛手令人炫目地起劲吹着,这劲儿如此突兀,有人鼓掌,这带动了周围的掌声。

  率先鼓掌的当然是女孩许晴儿。她对着台上喊,太棒了。

  她喊,再来一个。

  她说,《天空之城》。

  蔚蓝向她摆手,说,谢谢,演出结束了。

  她说,再演一个。她的神情让蔚蓝觉得是个小女孩在任性。安静赶紧过来,对蔚蓝耳语,她是艺雅文化公司的老总许晴儿,就是她请我们演出的。

  安宁本来就没走下台,他已经在吹了。因为刚才粉丝“静冥幽客”那么一叫,他就准备给她吹一下《天空之城》,再说自己也迟到了,别的乐手演得多。

  安宁吹起来,感觉有些飘忽不稳,脑子里居然是安静的调子。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安静,他正在与蔚蓝耳语着什么。他就去看“静冥幽客”,这女孩正冲着自己微笑,只有粉丝让他尽快进入情境。

  蔚蓝已经知道那女孩是谁了,她青春得令人刺目,坦荡、优越、张扬像徽章别在她的身上,那是来自于另一个阶层的女孩,蔚蓝注意到这女孩眉宇间丰富的神情在随长笛的旋律起伏,一边猜想她是喜欢日本动漫的一族,一边就去看台上的安宁。安宁对着那女孩在吹,双眉和眼睛在与她交流,有一种气流旋转在他们之间,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的节目,他俩的场子,本来,现在这个时候,已到午餐时间,人流在迅速少下去,许多台展上的工作人员在吃盒饭,没几个人在听。安宁在吹,比刚才吹《我心依旧》时还要好一些,她看着他起伏的眉眼,《天空之城》,长笛的感觉比刚才安静的竹笛清澈,节奏快一些,而韵味倒还是安静特别一点,这应该不是今天先入为主了,而是这个当弟弟的真有这样的本事,曲子到他嘴边,统统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好像他自己的呼吸。这么想着,她就听出了那长笛此刻有PK的味道,并且起来越浓郁起来。

  她的直觉告诉他,该离这两兄弟远点。

  安宁刚吹完。几位工作人员就端来一筐盒饭,请乐队的人先吃午饭,等一下12点半,几位民乐手为下午场再演奏一个小片段,今天的活儿就结束了。

  安宁把长笛收进笛盒,走下台,发现粉丝“静冥幽客”在远处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开去了。

  于是安宁和同事们一起坐在展厅的一角吃盒饭。安宁说,不好意思,今天迟到了。

  蔚蓝把红烧肉夹出来,往安静的盒饭里放。她不吃这个,小时候就是这样。她说,没关系,今天请我们来的是安静的朋友,也是你的粉丝。

  安宁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因为他的注意力被二胡张峰带走了,张峰正在问安静,你要办个人独奏音乐会了?

  没有啊。

  张峰说,别谦虚了,我听见钟海潮在给别人打电话时说的,他说你要办专场了,在红色大厅。

  安静一愣,心想,又是妈在乱折腾?

  这是他惯常的思维,从小就是这样,如果听说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而自己不知道,那一定是妈妈瞒着他在张罗,而且百分百是这样。这让他心烦。他对张峰说,哪会,我怎么可能办专场。

  李倩倩、陈洁丽也被这个话题引过来了。他们说,哇,红色大厅,安静你也太牛了。

  安静脸都红了,他说,不会不会,我可不知道这事。

  张峰呵呵笑起来。因为都是年轻人,他口无遮拦了,他说,你们没看见钟队长这两天脸色一直沉着吗,郁闷着呢。

  安静想到了钟师兄这两天的脸色,确实像张峰说的一样,还以为他家有什么事呢。安静还想到了妈妈前几天问过自己独奏会这事儿。于是他坐立不安,他想,有病啊,我说不想搞不想搞,她有病啊。

  于是安静说,没这事,哪有啊。

  张峰笑,别装啊,到时候还要我们去给你伴奏呢,你得请客,否则我们可不出力哦。

  而陈洁丽问坐在身边的安宁,红色大厅,你进去过吗?我还没进去看过呢。

  安宁有些发愣,不是因为他对安静要开个人专场没反应过来,而是太快地反应过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弟弟要搞一个盛大的独奏音乐会了,他有这个条件上,因为他有那个妈。

  --自己爸爸的小三。

  安静还在摆手,对这些同事说,哪里有啊,还红色大厅呢,我开什么专场,我不会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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