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蝴蝶(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恩人
  • 发布时间:2015-05-07 11:58

  五点半,马午大步往里走。推开工作间的门,赵玉琴正挂工作服。她看到他,脸突然就有了冷色,你来干什么?马午赔着笑,接你回家啊。赵玉琴说,那是你的家。马午说,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两人在一起才叫家,一个人只能叫窝,你……腰不疼吧?赵玉琴说,我好着呢。马午说,别闹了,闹出毛病--赵玉琴打断,我乐意,你管得着?马午说我是管不着,我心疼呀。赵玉琴哼一声,少装样,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马午说,咱俩过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清楚,谁还不犯个错,你得给我改正机会。赵玉琴说,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马午可怜巴巴的,跟我回吧,怎么罚我都行。赵玉琴问,当真?马午大声道,当然当真。赵玉琴指着门口,出去,现在就出去。马午试图靠近,赵玉琴叫,离我远点儿。马午便站到墙角,这样可以了吧,玉琴,你回去住,我搬出来。要不,你在这儿罚我?你说,咋样你才肯搬回去?赵玉琴说,咋样我都不会回去,你别费唾沫了。马午索性耍赖,你不回我今天也住这儿。赵玉琴不屑道,你不就是想找个陪你睡觉的女人?犯得着死皮赖脸的?马午说,找个女人不成问题,去哪儿找你这么好的女人?赵玉琴呸道,你就是往嘴上抹半斤油也没用。马午说我是说真格的。便历数赵玉琴的好处。马午并不是巧言的人,那天或许动了情,竟然收不住了。

  赵玉琴的眼睛湿了。她抹了抹,又抹了抹,突然道,说塌天也没用,你走吧。

  马午僵了数秒,说就算赵玉琴不和他过了,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吃个分手饭。赵玉琴同意了。

  吃的是火锅。两人说了没几句话,气氛还算祥和。到了小区门口,赵玉琴让马午回,马午说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回工作间。到了工作间,赵玉琴又催马午回,马午说怎么也得抱一抱吧,就要分了,留点念想。赵玉琴由了马午。马午抱住就不松手了,不但不松,还做了别的动作。赵玉琴反抗着,但不坚决,非常不坚决。马午心里有了数,更加放肆。很轻易就突破赵玉琴的防线。

  以马午的经验,两口子闹再大的别扭,只要在这件事上合作了,那就算和好。但赵玉琴穿了衣服,仍催马午走。马午说,我要不走呢?赵玉琴瞪他好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非等我报警啊?马午说,你一个人不害怕?我陪你吧。赵玉琴说,单身保安多的是,你甭操闲心。马午说,那我更不能走了。赵玉琴哎呀一声,快走吧,物业知道,还不把我辞了?马午说你清楚就好。

  马午没再骚扰赵玉琴。再用些劲儿,也许赵玉琴就随他回了。马午又怕弄僵。虽然赵玉琴神情厌烦,但口气松动许多。明晚再哄哄,该差不离了。毕竟两人好了这么久,他挣不了大钱,但小钱不断,何况他有一副好肾。

  次日,马午早早到了市场。炒货摊和菜摊水果摊不同,上午没什么生意,开摊不过聚个人气。人气也很重要,没人气哪来生意?

  马午把摊外清扫得干干净净,顺便也替王胖子扫了。王胖子还没来,他一向比马午来得早。马午吃了碗安徽板面,要了一颗咸鸭蛋。虽不是喜气洋洋,但从里到外,马午是清爽的。晚上必须把赵玉琴接回去。马午有信心。清爽就是因为有信心。

  王胖子到的时候,马午刚好收到赵玉琴的短信。马午先发的,很肉麻地讨好赵玉琴。马午想为晚上的凯旋作些铺垫。赵玉琴的回复只一个字:滚!一个字足够了。马午从这个字嗅到味儿,抬起头,满脸灿烂。

  王胖子迎着马午的灿烂走过来,将手里的报纸往马午怀里重重一拍。马午不解,干什么?王胖子答,你自己看。

  七

  话从嘴巴往外甩,不管不顾的。马午豁出去了,不就个记者吗?能把他咋的?语速过快,身体承受不住,往四个方向抖动。马午挺解气的,原来他也会说狠话。令他意外的是,杜青天没有丝毫惊愕,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仿佛马午在谢他。他不回应,当然马午也没给他机会。

  终于停下来,身体也停止抖动。杜青天的笑意倏忽隐逝,脸比扫过都干净。

  杜青天问,就这?

  马午愣住,还嫌不够?

  杜青天问,你是不是被人救过?

  马午说,救没救过……

  杜青天打断他,你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马午稍一沉吟,说有是有。

  杜青天问,救你的人垫没垫医药费?

  马午的喉咙有些干。

  杜青天问,五百?

  马午被催眠似的点点头。

  杜青天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救你的人?

  马午说,我……

  杜青天口气严厉,别绕!是,还是不是?

  马午说,是。

  杜青天把摊开的报纸往马午面前一推,你给我指指,哪个字我胡说了?马午沮丧地说,我没让你说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现在整个市场……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杜青天问为什么。马午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杜青天如钩的目光在马午脸上划拉着,像马午的脸是条大鱼。马午忽然就慌了,再不走,杜青天就该开膛剖肚。杜青天拦住马午,我来告诉你,你仍不想还那五百块钱是不?马午说不是。杜青天说,没人知道,你就可以不还,现在,逼得你也得还,是不是?不待马午回答,杜青天异常肯定地说,我非常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掩饰,我清楚得很。杜青天似乎有些难过,他抹抹脸,生怕马午看见似的,然后说,陷落的底层。马午听懂了,又似乎不怎么懂。他吃力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个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认识他,但根本看不清他。马午也没想看清他。他与马午原本无关,马午不过想让他帮个忙,哪想他摁着马午不松手,不但掏出马午的秘密,还满大街嚷嚷。嚷了个遍,把马午置于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自己倒难过了,好像马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被杜青天一顿审,马午的气焰彻底熄灭,只剩下狼藉的烟灰。杜青天的难过和悲叹反让马午感觉对不住杜青天,后悔一时冲动找上门。原本是兴师问罪,不料反罪加一等。也活该他,谁让他好奇呢?男人是不是郝总,郝总是不是男人,关他鸟事?他逃离了噩梦,却又念念不忘,多诱人似的。那惊险的夜晚不过是一场意外,结识杜青天则是自投罗网。

  算账已经显得可笑。马午只想尽快逃离,远远地躲开。但杜青天再次拦住马午。杜青天突然变得客气,说还有些想法和马午商量。马午说他得回去,已经耽误不少生意,再耽误该喝西北风了。杜青天问生意行吗?马午说马马虎虎。杜青天问知道馒头妹吗?马午点头。杜青天说她原本没什么名,媒体把她推出来的,现在她的生意火得不得了。马午迟疑着,你是说……?杜青天对马午的悟性表示赞许。她可能,你也可能。马午双眼顿时放亮,瞬间又暗下去。他不能。他害怕。马午摇头,杜青天问为什么,难道他不想赚钱?杜青天的为什么让马午头疼,马午没法完整回答,也不想回答,那会牵出更多的为什么。为什么?见鬼去吧。

  杜青天仍不让马午走,说他在帮马午。马午说混口饭吃就够了,没赚大钱的命。杜青天说就算是这样,可你想想,混饭也得有起码的品格,现在都知道救你的人垫了五百块钱,你却没打算还回去,别人怎么看?会不会遭人唾弃?马午脱口道,谁说我不还了?杜青天反问,怎么证明你想还钱的?整个皮城上百万人,你挨个解释吗?马午说,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杜青天说,你错了,原先他们是不认识你,现在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退一步说,周围的人总认识你吧?所以,你必须证明,你不想黑那五百块钱,你想还的。马午问怎么证明。杜青天说,快中午了,我请你吃个便饭,别吃边说。

  餐馆就在报社对面,杜青天要了两碗汤,两盘凉菜,四个火烧,又单给马午要了块棒骨。马午没吃早饭,也不觉得饿,闻到香气,肚子忽然就瘪下去。反正已经这样,横竖吃个够再说。杜青天见马午吃得香,又让服务员加了块棒骨。马午也不客气。马午不知杜青天让他咋证明,狂吃也有壮胆的意思。肚子胀圆,马午重重地打个嗝。可心里还是有些虚。

  吃饱了?

  马午说吃饱了。杜青天吃了一个火烧,另一个火烧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咱说正事。

  马午紧张地盯着杜青天的嘴巴。那是炮口,不知会射出什么样的炮弹。马午有点儿后悔了。两个火烧,两块棒骨,一碗汤,自己又不是吃不起。现在,他不得不看着这个肉乎乎的炮口。

  杜青天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明明在动,可马午什么也没听见。马午忽然就慌了。他站起来要走,可能吃得太撑,也可能因为腿软,两次竟然都没站起来。杜青天觉察到他的企图,在马午肩上猛掼一下,我还没说,老实坐着。马午听清了,接下来杜青天说的话都听清了。马午不干,又要起身,杜青天再次摁住他,又是一顿轰炸。马午被彻底炸晕。不只是晕,他的肩背头脸眼睛鼻子全是尘土。他似乎也简单表示了自己的意思,结果是覆盖了更多的尘土。

  那天下午,马午终于答应随杜青天到街上去。马午抱在怀里的牌子是现做的,杜青天从餐馆要了硬纸箱,“寻找救命恩人”几个字是马午写的。杜青天说马午自己写效果更好。马午像个木偶。马午知道自己不是。有些话,杜青天还是说动了他。看起来是五百块钱的事,但就其意义,五千五万也未必买得到。马午身上沾了淤泥,现在必须把衣服洗干净。

  杜青天给马午拍了照便远远地躲开,留马午一个人站着。有些人瞥一眼匆匆而过,有些人则停下来用手机拍照。每有人围观或拍照,马午的脸便绷得紧紧的,这是紧张的缘故。马午生怕有人问他,那样就得一遍遍重复杜撰的故事。围观的人离去,马午得了大赦,整个人放松下来。斜对面竖着一块巨幅电子屏,明星、酒、宣传语轮番闪现,有一阵,马午觉得自己进了电子屏,高高在上的他俯视着行人车辆。急促的笛声很快就把他拉回到街口。

  马午觉得差不多了,念头刚刚冒出来,杜青天就竖到面前,仿佛就在他脑门口候着。杜青天不同意马午撤离,他表情严肃,说马午必须证明自己的诚意。杜青天让马午换个路口。依然是个大路口。

  若让马午走路,一天都不成问题。单站着,看似闲,其实特别累。管他呢,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这么想的时候,马午的腰板挺直了些。

  一直到晚上九点。那两个火烧两块棒骨一碗汤根本不经站,马午早已饥肠辘辘。若知这么晚,中午该再加一个火烧。不过,总算完成任务。对于马午,这是异常艰难的任务。马午说我已经证明,以后你别找我了。但杜青天提出新的要求,马午至少要站个四五天。马午很不高兴,问杜青天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杜青天说不是说话不算话,而是这么做效果更好。马午说你爱咋说咋说,我反正不站了。我要犯了法,你让警察抓我,我去自首也行。杜青天说我是为你好,马午说不要他的好。两人吵了一阵儿,马午摔了牌子,大步开拔。杜青天追在身后,舌如莲花。最终,两人达成协议。马午同意连续站五天,但只限于上午,杜青天承诺每日给马午一百块钱。就是说,五天站下来,马午可以挣五百块钱。杜青天声称是为了马午,他提出给钱,马午明白杜青天肯定有别的目的。马午问杜青天图什么,杜青天说证明自己。马午问他证明什么,杜青天说每个人都得替自己证明,不证明这个就证明那个。马午不大听得懂,也就懒得再费脑子。

  马午返回报社骑了电动三轮,方想起还有一桩重要的事。顾不上饥饿和劳累,心急火燎地赶到赵玉琴上班的小区。敲了半天门,地下室的声控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工作间悄无声息。赵玉琴不在里面。若在,肯定要骂他。这么快就租到房了?这么一想,整个人就瘫下去。

  马午问小区门卫,门卫审视马午半天,问他是赵玉琴什么人。马午说我是她男人,门卫问她没回家?马午忽然就粗了,他妈的,管得也太宽了。你倒是见没见她?门卫摇摇头,说他也该下班了。马午气得腮都哆嗦了,握握拳,扭头就走。

  没料赵玉琴自己回来了,还抱回被子。她擀了面条,显然在等马午。只是她皱巴巴的表情仍卧着东西。马午小心翼翼地笑笑,便去捉赵玉琴的手。赵玉琴乜斜着他,还吃不吃了?马午慌忙松开,说吃,都饿晕了。

  吃过饭,赵玉琴说她儿子要来皮城。马午明白她为什么主动搬回来。他问什么时候,赵玉琴说后天,我不能让他看到我住地下室。马午问,后天?赵玉琴瞄他一眼,马午忙说,我没别的意思。赵玉琴问马午能不能搬出去几天。马午说,为什么?他又不是……看到赵玉琴的眼神,马午顿住。赵玉琴说,他带了女朋友,你想四个人挤一张床?

  八

  和郝总见面是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天转凉了,马午加了件外套。上了出租车,后背就不住冒汗,里层的背心几乎湿透。马午瞅瞅坐在副驾的杜青天,把褂子脱了。还是刚和赵玉琴住到一起的时候,赵玉琴买的。女人离开马午后,马午第一次添置衣服。那个夜晚,马午有使不完的劲,和赵玉琴折腾了三次。他还想的,赵玉琴说,什么岁数了,不要命了?然后拧拧他,日子长着呢。这句话,马午捂了好多天。

  杜青天回过头,热?

  马午说,穿多了。

  杜青天说,我见过郝总两次了,他没老板架子,别紧张。

  马午舔舔嘴唇,没吱声。马午没想到和所谓的郝总还能见面,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方式。自然是杜青天穿针引线。马午被救,马午寻找救命恩人,马午终于找到恩人,哪一环都少不了杜青天。现在,马午要在杜青天的见证下还恩人垫付的五百块钱。其实,杜青天早就可以帮马午见到郝总,没必要这么折腾。对马午的疑惑,杜青天是这样说的,吃东西要慢慢嚼,才能嚼出味儿。

  马午一想到“恩人”,就吃了屎似的恶心。他被绑架,就算是绑错,他也是被绑了。怎么就成了恩人?不是吃屎是什么?这倒好,他吃着屎,还得给人钱。当然,这怪他自己,谁叫他撒谎呢?如果他把原委告诉杜青天,杜青天就不会牵着他,让他慢慢嚼了。但他没胆子,实在没胆子。他,马午,不过是一只蚂蚁,能惹起谁?吃屎就吃吧,吃了吐,吐了再吃,谁叫他好奇呢?世界不是他这种人看得懂的。

  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马午的头撞在前面的挡杆上。司机骂着脏话,杜青天问马午没事吧?马午仓促地摇摇手,猛地捂住嘴巴。差点吐出来。他拼命忍着,吐到车里太丢人了。

  就快到了,杜青天说。

  马午摇下车窗。涌入的凉风带着薄荷味,马午似乎舒服了些。不能再想恶心的事了。可……想什么呢?想郝总的好?他也想过的。郝总没把他怎样,也算仁义,若郝总挥挥手让手下人做掉马午,马午的小命肯定就报销了。扔到河里或随便埋到哪个地方。除了赵玉琴,没有谁在乎他。王胖子可能会念叨几天,也就念叨几天。没把他怎样,就是救他,救他就是恩人。理似乎是这么个理,但理通了,马午的气却顺不过来。屎还是屎,没变成馒头。

  终于到了。

  马午下车一个踉跄,还好没摔倒。杜青天问马午行吗,马午点点头。杜青天让马午穿上褂子,马午说太热了。杜青天说还是穿上吧,这么拎着不庄重。马午就穿上了。可一进大楼,马午的后背又开始冒汗。马午背着满身的汗,跟在杜青天身后。带路的是个后生,肯定是郝总的手下。马午不知那个夜晚绑他的人里有没有后生,彼时他惊恐万分,没敢硬看。

  迈进门那一刹,马午的心提到嗓子。恐惧交织着兴奋。马午想一下就捕见郝总的,可办公室过于辽阔,马午的目光像七零八落的花,四处丢散。这使他在恐惧与兴奋之外,有种干了什么勾当的慌。晃了几晃,才看清桌子后面那颗脑袋。脑袋刚离开桌面,杜青天便蹿过去。而马午被定海神针定住一般,直到杜青天碰他,他才意识到郝总站到了面前。

  搞错了!郝总和那个男人不是同一个人。郝总比那个男人壮,个头儿也略高些。但当郝总坐下来说话,马午又觉得郝总就是那个男人。两个人的脸在脑子里交错,频率渐快,马午一阵恍惚,郝总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

  杜青天再次碰碰马午,郝总问你话呢,同时对郝总解释,您这样的人物,我看见都紧张,何况他!

  郝总面带微笑,我不是老虎,不吃人的,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吧?

  马午结巴着,没……事。杜青天补充,他当时肯定是吓坏了,所以不能动弹,多亏了郝总,要不是您及时把他送到医院,他说不定被后面的车二次碾压,那真就有生命危险了。您垫了钱,不留姓名就走了,而他满世界找您,连自己的小本生意也黄了,你们的故事……杜青天说不下去了,哽咽着,似乎他才是主角。

  马午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掏出准备好的五百块钱。郝总没要,让马午买营养品。马午坚持要给,在马午的意识中,郝总拿了钱,他们就两清了。郝总是不是男人,男人是不是郝总,他没有能力证明,也无意再证明,只想尽快结束。郝总生气了,脸上没表现出来,但话硬了些,让你拿你就拿。马午求救地望着杜青天,杜青天说,你就领了郝总的好意吧。马午便领了。这就意味着,他仍“欠”着郝总。因这个缘故,马午有些沮丧。

  郝总问了马午一些问题,比如年龄,什么地方人,何时到的皮城等等。马午答完便望着郝总,不是期待郝总再问,而是盼着郝总不再问,他好离开。郝总没有放马午走的意思,他似乎对马午很感兴趣。他问马午是否常回宋庄,马午摇头。又问马午几年没回了,马午说有八年了。郝总甚为惊异,问宋庄没亲人吗?马午说父母不在人世了,老婆几年前喝药死了。郝总哦一声,结束了问话,转而说起自己。

  郝总也生在乡村,在南方的大山之中。母亲四十五岁才怀了他,生下他不久,父亲便在打柴途中摔下悬崖。母亲为了养活他,每天半夜就背着竹篓进山,采蘑菇木耳之类,回到家,浑身尽湿,头发水泡过一样。山里野猴多,某次母亲遭到野猴围攻,母亲的半拉耳朵没了,脸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抓痕。怕吓着人,母亲每次到镇上卖山货总是遮住大半个脸。

  郝总不看杜青天也不看马午,目光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流淌。郝总感伤的声音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马午。马午想他肯定认错了人,郝总绝不是那个夜晚的男人。郝总干不出那种事。

  我每年都要回去,因为母亲埋在那里。郝总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杜青天眼里闪着蛇信子般的光芒,说要写一本郝总的传记,一定要写。郝总摇头,说目前还没这个打算。杜青天几乎是乞求了,说了些能量意义之类的话。郝总说,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杜青天连声说谢谢,眼里金蛇狂舞。

  从郝总的公司出来,快中午了。杜青天非要请马午吃饭,马午说算了吧,我还有事。杜青天一把揪住马午,怕马午逃了似的。杜青天说不吃不行,你瞧不起我咋的?马午哪有资格瞧不起杜青天?他只想结束,和杜青天结束,也即彻底结束。但杜青天说得如此严重,马午只好任杜青天裹挟。

  杜青天抓着马午,仿佛马午是他的犯人,直到进了包间才松开。杜青天眉宇几乎被兴奋崩开,让马午吃什么随便点,他要请马午吃顿大餐。马午不清楚杜青天为什么如此开心,似乎与郝总或郝总的故事有关。好吧,既然杜青天让他点,那就不客气了,被杜青天整蛊快一个月了,吃他一顿也没什么。马午点了小鸡炖蘑菇,油炸鲜蘑。杜青天夺过菜谱,说除了蘑菇就是蘑菇,你属猴的吗?一口气点了六个。马午说点多了,那位穿旗袍的女孩也说两个人,是有些多。杜青天似乎很生气,我掏得起钱,不可以吗?女孩说可以的,又问,喝酒吗?杜青天说当然喝。喝白酒,怎么样?不等马午回答,杜青天的手掌凌空劈了一下,来一瓶五十二度的山庄老酒。

  到现在,马午都说不清杜青天是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杜青天与之前不一样,大不一样。如果之前的杜青天是正常的,那么此时显然是反常的。如果之前是伪装的--有这个必要吗?--此时是他真正的样子。

  像多年的老友相逢,杜青天频频举杯,他喝干,让马午也喝干。喝酒对马午是小菜一碟,他不怕自己喝多,而是怕杜青天喝多。酒瓶见底,马午说行了吧,杜青天口气很冲,老马,怎么能行呢?我要请你喝个够。马午说我已经够了,杜青天说我还没够,你陪我喝,必须陪我喝。还好杜青天没要白酒,而是要了一打啤酒。

  杜青天是怎么说到自己的?马午想不起来了,反正杜青天绕到自己身上。像受了郝总的传染。但杜青天说的不是童年,而是现在。杜青天也不清像郝总说得清晰流畅,因为喝多了酒,舌头不利索。但他没停歇,每当马午劝他,他都很愤怒,凶凶地嚷,别插嘴,听我讲。不错,杜青天没了兴奋,他的表情他的语言都是愤怒的。

  虽然杜青天的讲述没有头绪,但马午还是听清了。坐在他面前的杜青天,报社记者,是个憋屈的窝囊的不得志的人。工作快十年了,还是跑来跑去的记者,至今还在出租屋住着。女友谈一个崩了,再谈一个又崩了。买不起房,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跟他。碰上心眼儿好的,还能陪他睡一觉,势利的,他求个吻都困难。妈的,我长得不行吗?能力不行吗?凭什么……他妈的,就因为我没关系没根基,操他妈的,你说这叫什么世道?鼻涕出来了,眼泪出来了,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杜青天的脸像非洲的泥沼地。

  马午有些傻。想起第一次见杜青天的情景,虽然夹着公文包,吃的和他一样,煎饼,软杯豆浆。马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不停地扯餐巾纸往他手里塞。起先马午还护着,尽量不让纸团落到菜上,到后来就护不住了,那些菜终是被纸团覆盖住。

  杜青天的胳膊突然从纸团上伸过来,似乎想抓住马午。马午躲了躲,杜青天的手拍到盘子里,油汤四溅。老马,谢谢你啊,我他妈以为这辈子没出头的日子了,没想到……你是我的恩人呢。

  马午吓了一跳。他怎么可能是杜青天的恩人,又怎么会成为杜青天的恩人?他知道杜青天喝高了,喝高了难免胡说八道。马午喝高还管赵玉琴叫娘呢。马午叫杜青天别说了,也别喝了。杜青天根本不听,让服务员上酒,嫌服务员速度慢,像扔纸团那样扔出一地难听的话。待服务员拎两瓶啤酒进来,杜青天的脑袋已经扎到纸团里。

  账是马午结的,杜青天摇都摇不醒,更别说结账了。马午想一个人离开,服务员非让马午弄走杜青天。马午说醒来他自己会走的,服务员死活不答应。马午只好背了杜青天出来,打车到报社。想起杜青天那番话,没把他送楼里去。

  马午把烂醉的杜青天放到电动三轮上,离开报社。马午不知杜青天住在哪里,没法送他回家。拉到市场交给王胖子是可以的,可马午不想一遍又一遍解释。马午上了几回报纸,是市场的新闻人物。谁逮着都问,马午不胜其烦。拉回他和赵玉琴的出租屋更不合适,何况,赵玉琴的儿子和女友还住着。这些日子马午都住在炒货棚。可是就这么转太耗电了。后来,马午在友谊医院的外墙停住。杜青天呼呼大睡,马午靠在车的一侧,试图清理清理脑子。这一天脑里装了太多东西,郝总的,杜青天的。

  因为塞得太满,马午脑里乱糟糟的。此时,他一块块往外抠。抠了一会儿抠不动了。越抠脑袋越涨,许许多多问号往里挤,鬓侧的血管快鼓出来了。

  马午扔出的不过是个谎言,没想到郝总竟然接了。郝总是当真救过人还是装糊涂?马午想以郝总的身份,不会无中生有,别人说他救过他就顺口说救过。若郝总真的救过什么人,如马午叙述的那样,怎么恰好垫了五百块钱?也许是六百八百,郝总记错了。世上的巧合太多,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马午掏出衣袋里的名片,郝总送他的礼物。盯着那三个字,马午依然一头雾水,自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九

  马午出名了,但生意并未像杜青天说的那样火到什么程度,相反,这阵子由于马午吊儿郎当,失了不少老客户。市场最西头新开了一家炒货店,距马午的店铺不足五十米。新开的店铺卖炒货,也卖水果、馒头片之类的小食品,品种比马午的全。马午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他把价格压到最低,不然就被挤出市场了。利润锐减,一天下来也就挣几十块钱。马午暗暗着急,照这样下去,只能吃老本了。

  王胖子收摊后,照例来马午这儿报到。马午上了报纸,王胖子功不可没。至少王胖子是这么认为的。作为马午的恩人,王胖子抓把瓜子或花生,像在自家一样随便。马午虽然烦他,还是忍了。就算有天大的恩,一年也还清了。是的,马午打算还他一年。绝不欠他的。郝总那份恩马午都能还清,王胖子的小恩算什么。

  喝一盅?王胖子鬼头鬼脑地问。马午没作回答,只是看着他。昨天马午刚请过他。王胖子嗨一声,干吗这么看着我?不用你请,我做东。从来不出血的人突然要主动割自己一刀,马午以为听错了。王胖子说青年路新开一家自助涮,二十块钱随便吃。马午摇头,他不想和王胖子有更深的关系。王胖子死缠硬拽的,说低头不见抬头见,马午这点面子也不给?马午说改天吧,今晚有事。王胖子眼巴巴地望着马午。马午说,我在等一个人。等谁?触到马午的眼神,王胖子顿时讪讪的,不是……我是……王胖子似乎想解释……那我先走了。王胖子神情失落,马午很奇怪,猜不到王胖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马午说等人只是托词,没想到果真等来一个人。马午拽下卷帘门,就触到门外那双脚。马午的惊喜立时溅出来。果然是赵玉琴。她系了条丝巾,似乎还打了唇膏。她嘿一声,发什么呆?让我在外面站着呀?马午这才叫,我个奶奶。一把扯进她,利落地合上门。马午在店铺住的这段日子,赵玉琴来慰问过两次,这是第三次。赵玉琴说好闷,就要脱褂子。马午猛地揽了她,说你跑这么远的路,够累了,哪用你亲自动手。替赵玉琴脱掉褂子,马午就去抓她的裤带。赵玉琴挡了一下,先说会儿话,跟个种驴似的。马午说夜长着呢,说话着什么急?赵玉琴还欲说什么,裤子已经被马午褪掉。

  喘息尚未平稳,赵玉琴便叹息一声。像好端端的树突然断裂,露出白生生的茬。马午一怔,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没说话,又一棵树裂成两截。马午仄起身,看到赵玉琴眼角挂着泪珠。他轻轻一抹,一汪细泉突然跃过他的手指。马午坐起来,直视着赵玉琴。赵玉琴似乎不愿意和马午对视,马午扳住她的头,让她看着他。

  怎么了?马午追问。赵玉琴说我觉得特对不住你,我占着你租的房,让你睡店铺。马午松口气,睡店铺怎么了,告状那些年,还在大街上睡过呢,别说睡个半月二十天,睡几个月都没问题,只要你隔三差五慰劳慰劳我,就是神仙日子。赵玉琴苦苦一笑,说她儿子想留在皮城。马午便僵住。赵玉琴说儿子找上活儿就搬出去。马午问他女友呢,也留下来吗?赵玉琴说要留两个人一块留。马午说城市挣钱也不易。赵玉琴说还用你讲,可我们那个地方……说了一堆老家的难。那是沙漠边上的村庄,穷是其次,喝水困难。赵玉琴以前零言碎语讲过,马午知道的。

  没准哪天村子被沙子吞没,他在老家,我也不放心。赵玉琴的声音透着伤感,又有点决绝。马午明白,儿子要留在皮城,是赵玉琴的主意。她不是和他商量,是告知。她的儿子要在哪里,马午其实是管不着的。当然,她儿子留在皮城意味着什么,马午也很清楚。和赵玉琴睡觉,就不能不管她儿子。问题是他只是个卖炒货的,根本没有能力管。

  马午勾了头,有点泄气。他清楚,不能没有态度,但不知怎样表态。怕伤着她。伤着她,自然就伤到了自己。

  静默片刻,马午问,找到活儿了?赵玉琴摇头,说问了几个地方都不行。马午问,那怎么办?赵玉琴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马午忙补充,咱俩帮不上呀。赵玉琴说,我帮不上,你能的。

  马午突然被烫着,往后一挫,动作夸张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又往前挪挪,在赵玉琴眉头点了点,急昏了吧?

  赵玉琴固执而严肃,你能的。

  马午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让他卖肾啊?他是长了对好肾,可也就一对,不是苹果,能摘个三筐两篓的。

  赵玉琴没笑容,目光却如温泉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要将马午浸没的样子。

  马午从未见过赵玉琴这个样子,甚至有些紧张,我……咋个帮?

  赵玉琴说完,马午整个人都走了形。她竟然让他找郝总!马午和她唠叨过,因为她问过。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可他上了报纸。也就三言两语,她怎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明白,这样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的,至少在脑里猫了好几天。

  赵玉琴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只要他好,我怎么都可以。

  马午听出她的潜台词,但实在是……马午苦笑着摇头。连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声音很大,你救了他,是他的恩人。

  马午纠正,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赵玉琴说,一样的。

  马午叫,怎么能一样呢?

  赵玉琴说,别管谁认识谁,反正你认识了他。你老说咱在皮城两眼漆黑,现在结了关系,就得利用呀。关系是走出来的,也是用出来的,你不找他,这层关系就断了。趁他还能记得你,你现在必须找他,求他。他是老板,在他手底找个差事,没那么难。

  马午没想到赵玉琴说出这样一番宏论。不是没道理。可……他和郝总不是救与被救这样简单的关系。

  赵玉琴问,你试试总行吧?你找他一趟,如果他说不行那就拉倒,算咱白跑。

  马午说,我怕是大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不高兴了。她早就不高兴了。你还没去,怎么知道进不去?

  马午说,你不知道--

  赵玉琴火了,别啰嗦,来痛快的,行,还是不行?

  马午说,我……试试吧。

  赵玉琴的口气软下来,都四下寻关系呢,有关系不用,那就是傻子。忽然哎哟一声。马午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指着肩胛,让马午挠挠。马午挠了两下,手绕到前面,攥住她的乳房。他好这一口。她知道他好这一口。她刚才逼了他,这是要给他吃夜宵呢。交换就交换吧,整个市场不都在交换吗?他放倒她,但怎么也进不去,越进不去越着急。终是放弃。和赵玉琴同居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过。

  次日清早,赵玉琴离开时,问他,今儿事多吗?马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今儿就去。然后掏出郝总的名片。那天差点扔了。不知道还会和郝总见面,原以为从此会离这个人远远的。不管他是不是那个男人,马午都不想再见他。现在马午必须去见他,然后求他。行就行,不行拉倒。见过郝总,马午就可以向赵玉琴交差了。

  走到半路,马午又踌躇了。像杜青天带他去一样,后背湿漉漉的。他有些怕,不错,郝总吃不了他,但马午就是怕,说不出的怕。马午掉头折回。快到市场又转身,赵玉琴中午可能跑过来,他该怎么说?

  一个上午就这样被马午来来回回折腾没了。中午过去了,下午又过去了,傍晚,马午回到市场。王胖子见到马午,像失走的孩子见到亲人,竟有几分委屈,问马午怎么才来,非要拉马午去喝酒。马午应了。他怕见赵玉琴。喝酒是个不错的理由。喝酒就没迟没早啦,喝醉没准还睡在外面呢。

  马午没有深想吝啬的王胖子为何请他喝酒,赵玉琴的任务压扁他的脑袋,装不进多余的东西。

  三杯酒刚刚下去,王胖子便说有个事求马午。马午笑自个儿愚,王胖子哪会无缘无故请客,市场没有谁白喝过他的酒。马午等王胖子的下文,王胖子却说起自己的老伴。不再眉飞色舞,表情像揉搓过的报纸,皱皱巴巴。世上没有王胖子不知道的事,奇闻秘闻,但王胖子没讲过家里的事。马午不知道王胖子的老伴患了一种罕见的病,不知道滔滔不绝的王胖子心里也是憋屈的,不知道王胖子还会掉眼泪。说到动情处,王胖子抓住马午的手。马午以为王胖子抓抓就放开了,可王胖子没有放手的意思。马午很不舒服,很不习惯。他试图抽回来,但王胖子攥得紧,似乎怕马午跑掉。确实,如果不是王胖子紧紧攥着,马午可能真会跑。王胖子絮叨家事不过是序幕,真正的目的是让马午帮忙,给郝总说说他的情况。

  马午惊愕万分,王胖子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怎会有这样的念头?难怪赵玉琴……马午连连摆手,说他和郝总没有任何交情。王胖子根本听不进去,为了显示自己的困难、急切和亲热,他挪至马午身边,把马午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王胖子说他已经了解过,郝总不但是富人,还是善人,建过希望小学,救助过失学儿童,每年用在慈善上的钱上千万。其实救助谁,对郝总都是一样的,都能留下好名声。王胖子让马午和郝总说说他的情况,他卖鸡蛋挣的钱根本救不了老伴,除非郝总这样的人伸出援手。说说,只是说说。这对马午是小事一桩。马午问王胖子为什么不找他的外甥杜青天,杜青天可以在报上写写。提到杜青天,王胖子气就粗了,破口大骂杜青天没良心,找他帮个忙,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推。王胖子叫马午不要忘了,他也帮过马午的。若不是他引见杜青天,马午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见郝总的可能。他帮了马午大忙,马午该帮他这个小忙。当然,不白用马午,他不是没良心的人。

  马午脑里满是轰隆的声音。他只知王胖子没有停歇,嘴唇碰了开开了碰。等王胖子停住,扑闪扑闪瞪着他时,马午方啊一声,问,你说什么?王胖子没答,慢慢抽回手,先是一只,而后另一只也抽回去。变戏法似的,手上夹了二百块钱,这是报酬,老哥不会白用你。马午叫,你这是干什么?跳起来试图逃离。王胖子狠狠撞他一下,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马午说上厕所,王胖子说我也去。马午在前,王胖子在后。王胖子的嘴仍不停歇,如果你给弄成了,我会给你更多。马午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个忙我根本帮不上。王胖子说不是帮不上,是你不想帮,你说吧,什么条件?

  手机响了。一瞅是赵玉琴,马午整个人发疟疾一样抖起来。

  十

  马午可以不理会王胖子,却不能不理睬赵玉琴。必须给赵玉琴一个交代。自那晚,赵玉琴往马午的炒货棚跑得更加勤快,至少隔一天来一趟,有时连着过来。通常是在马午收摊时,有一次快半夜了,马午责备她,她说睡不着,睡不着就烦,烦就跑出来。马午明白赵玉琴不止是慰劳他。不等她开口,先告诉她,他去找了,没见到郝总。至少有两趟,马午到了公司门口,但没进去。他以为这么拖拖赵玉琴就淡了。

  第九天夜晚,赵玉琴带着一个挎包。慰劳过马午,赵玉琴从挎包掏出几团红毛线,一把钢针,说要给郝总织件红毛衣。难怪她向马午打听郝总的身高长相。马午惊得差点咬破舌头,她真是疯了。虽竭力控制,马午还是听出声音发颤,咋冒出这念头?赵玉琴说,求人办事,不能光靠嘴皮子,送钱咱没有,人家也不稀罕,我琢磨织件毛衣,兴许他会喜欢。马午说,人家是什么人?哪会穿你织的毛衣。赵玉琴铿锵有力,穿不穿在他,织不织在我,咱不过是讨他高兴,高兴了才好办事。马午愣怔半晌,问,你的意思是等你织好我再去找?赵玉琴直视着马午,你找你的我织我的,两不耽误。马午吸口冷气,赵玉琴拉开架式,要跑马拉松呢。她的心思不但没淡下去,他的拖倒让她更加坚定。

  马午再无退路。

  赵玉琴让马午先睡,她从今天开始熬夜。马午睡不着,看着赵玉琴的背影。同居这么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突然变得陌生。马午想起妻子,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女人。马午走上漫漫告状路,与妻子的诱逼不无关系,她的固执超乎马午想象。马午奔波数年,倾家荡产,妻子的死也与此有关。马午心灰意冷,两年多才走出阴影。现在,另一个女人,与他同居的女人,又抓了炭火抛他屁股底下。

  次日,马午去了郝总公司,当然没进去。他躲在远处,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底气一点点耗竭。夜晚,马午告诉赵玉琴,他见到郝总了。在赵玉琴油光闪闪的注视中,马午满脸歉意地摇摇头,末了补充,毛衣别织了。马午随后大骂郝总小人,忘恩负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赵玉琴似乎有些泄气,她终于泄气了。眼睛里的油光熄灭了,大片的灰暗相互挤撞。

  他怎么说?赵玉琴望着别处。

  马午答,现在的员工都用不了,还打算裁呢。

  赵玉琴哦一声。

  马午说,我讲哪怕当个保安也行,郝总站起来说要开会,我只好离开。几句话,马午演练了一整天。

  赵玉琴又哦一声,仍然没看马午。

  赵玉琴的情绪似乎没受影响,让马午先睡,昨天织的都得拆了。她打算换一种织法。郝总偏胖,换种织法更适合他。马午呆了呆,说,咱就别织了吧。赵玉琴说,我年轻时,三天就能织一件毛衣,现在不行了,不过有半个月织完了。马午试探着,明天我再去碰碰?赵玉琴极干脆,不用了,我自个儿去。马午大惊,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赵玉琴偏过头看着马午,咋?她终于看他了。她的目光透着冷。

  马午说,他不认识你啊,你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说,他不认识我,总认识你吧。他救了我男人,我去感谢他,他还揍我一顿?我是你女人,这不会错吧?

  马午虚虚地笑着,你当然是我女人。

  赵玉琴说,你别担心,他不会把我咋的。他要把我咋的倒好了。

  马午提出还是他去,一趟不行两趟,两趟不行三趟。他说我豁出去了,就你说的,他咋也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赵玉琴问,想好了?

  马午咬牙道,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赵玉琴说,郝总不是恶魔,是恶魔就不救你了,别说得这么可怕。不早了,你睡吧。

  躺下,马午发现后背湿了。似乎从那个夜晚开始,后背的毛孔突然变粗了。显然,赵玉琴瞧出他在撒谎,她没有戳穿。戳穿肯定是一顿吵。她不想吵。她的目的很明确。在她,虽然疯,也没什么不对,她想给儿子找个活儿干,而他突然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可……他所谓的关系是搭建在谎言上的,他不敢碰,是担心崩塌下来砸了自己脑袋。但事情弄成这样,马午没有更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赵玉琴找。他知道她做得出来。

  第二天,马午先去了报社,如果可能,让杜青天陪他去一趟。这个一度纠缠马午的记者自那天醉酒后,再没露面。他说马午是他的恩人,就该帮衬帮衬马午。

  马午没找到杜青天,报社的人说杜青天一周前就辞职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马午呆了半晌,忽然想,杜青天挂靠上郝总了?他赶回市场问王胖子。王胖子怪声怪气,你也有求人的时候?马午说,不是我不帮你,是实在帮不上啊。老哥,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王胖子嘘一声,模仿马午的口气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实在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他亲爹,老弟,我打听好会告诉你。

  马午去了趟郝总的公司,当然是自己去的。只能自己去。郝总不在公司。马午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卸掉,轻松得要飘起来了。他找了,但郝总不在,是真的不在,这怪不得他。他告诉赵玉琴,他还会去的。赵玉琴问有郝总的名片,为啥不给郝总打个电话。马午想了想说,好吧。为了让赵玉琴相信,马午第一次拨了郝总的电话。郝总似乎忘了马午,马午也顾不得对赵玉琴撒的谎了,大声说,我是马午啊,就是你救过的那个人。郝总终于想起来了。马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想见见他。郝总说我会安排的,便挂了电话。

  赵玉琴问马午,安排是什么意思?

  马午说,咱等一等,等一等就知道了。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马午正靠在破椅上昏昏欲睡,有东西从嘴巴流出来,顺着下巴停停走走,探雷一般。一个人在棚前立住,喂了一声。马午跳起,胡乱抹了一把,海海地堆上一脸笑,吃点啥?是个瘦腰瘦脸的后生,目光也细细瘦瘦的,却极其有力。后生问,你叫马午?马午点头。没等他问话,后生抢先道,郝总要见你。马午愣怔着,似乎被后生的话搞懵了。后生重复一遍,马午方颤声问,现在吗?后生说,现在。马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没做到,卷帘门两次才锁住。

  车在巷口停着。后生拉开车门,示意马午上。马午爬进去,正欲回身拽车门,车门砰地合上了。

  没往郝总公司方向走,而是驶出城外。马午顿时紧张起来,哎了一声。后生似乎没听见。自上车,后生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个半哑子。马午又哎一声,不是去见郝总吗?后生说是见郝总。马午的声音带出慌,怎么……?后生冷冷地说,我是带你去见郝总的。马午说怎么就……三宝的男高音突然冒出来,马午只好咽回去。

  走了一段高速,然后拐上乡间公路。田野和树林滑过来,又向后闪去。马午不知后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心揪成一团。他后悔给郝总打那个电话,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该惹他的。又想他也没得罪郝总,就是得罪,郝总也不会明目张胆随便派个人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做掉。后生虽然冷淡,并无凶杀之气……正胡乱想着,车停住了。

  后生拉开车门,冷风逼过来,马午不由得一哆嗦。这是一个水库,后生把他拉到水库边。马午下意识地往里缩,后生拽他一把,马午说别……后生低低道,郝总等你呢!后生脸上没了冷淡,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脸。马午犹犹豫豫下了车。

  马午看到水边坐着的郝总。没错,是郝总。郝总在钓鱼呢。这么凉的天,郝总竟然还钓鱼。

  后生回头看马午,又看马午的脚。马午明白,这是不让他搞出声音。他讨好地笑笑,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郝总有五六米远。后生示意马午站着,别动。

  马午站着,大气不敢出。郝总岿然不动,像一块石头。郝总不像钓鱼的,鱼把钩咬断,他未必知道。可郝总分明在钓,赤红色的鱼竿就在他前面。

  等了足有一个小时,马午脚几乎木了。郝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压人的霸气,说吧。

  马午啊了一声,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

  郝总问,找我干吗?

  马午想往前探探,试图看到郝总的表情,马上意识到不妥,又往后缩了缩。虽然郝总看不到,马午的笑仍大块地悬挂在脸上,郝总好。

  郝总说,我听着呢。

  马午却咬住。他有点紧张。不,是太紧张了。

  郝总说,我喜欢痛快人。

  马午就说了。开始结结巴巴,突然间就通畅了。他的苦,他的难,赵玉琴的就要被沙漠吞噬的村庄……忽然刹住。郝总似乎睡着了。马午屏神敛气,有那么一会儿,感觉自己也快成了石头。

  我帮了很多人。石头终于醒了。

  马午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郝总说,下周一,你带他去公司。

  马午啊了一声,郝总竟然答应了。这么快就答应了。他还以为……谢谢,郝总……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恩人,是我全家的恩人。就那一刻,马午甚至想给郝总磕两个头。

  我救过你?郝总冷不丁地问。

  马午愣了一下,仅仅愣了一下,嘴巴便跟上去,你救过啊,郝总,你怎么忘了?你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了五百块钱。为了寻你,我跑电视台,找记者……郝总,你是我的恩人呢。马午哽咽了。不是装的,他确确实实哽咽了。

  郝总说,我记不得了。

  马午说,你救了那么多人,哪能都想起来?可是我忘不了,郝总,你是大恩人。

  郝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马午便闭嘴。正犹豫着该不该和郝总告别。郝总用更轻的声音说,陪我吃饭吧。马午以为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那一尊背影,想辨析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的。郝总说,来,扶我一把。

  十一

  赵玉琴的儿子到郝总公司当了保安,儿子的女友也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儿子和女友租了房,马午搬回出租屋。赵玉琴尝到了甜头。马午虽然是被赵玉琴逼的,但不得不说,他也是舔了糖的感觉。赵玉琴不让马午断了这层关系,多少人打破头找关系呢,现在老天眷顾马午,马午必须牢牢抓住。

  马午再次找郝总是送毛衣。赵玉琴熬了几个夜晚,总算是完成心愿。喜欢不喜欢是他的事,表示不表示是咱的事。仿佛担心马午背过她耍心眼,她如是说。马午不会,因为他也动了心。用宋庄的话,这叫攀高枝。有些无耻,也令马午不安。这个高枝过于神秘,超出马午的想象,但不安终被诱惑遮掩住。

  郝总留下马午说了不少话。主要是郝总说,马午不过是听众。像在水库旁边的饭馆那样,郝总讲的全是童年和乡村。马午发现,讲这些,郝总便换了一个人,看不到威严和霸气,也没那么咄咄逼人,甚至郝总的声音也是软的,像在水里浸泡过。

  此后,马午给郝总送过毛裤,鞋垫,还有红腰带。郝总快到本命年了。只要马午过去,郝总多半会留马午说话。偶尔,郝总会派人接马午过去。那往往是郝总厌倦和疲累的时候。有一次,说着说着,郝总竟然睡着了。马午惊愕间,郝总突又醒过来,问,我讲到哪儿了?

  马午和郝总还算不上朋友。不可思议的相识,不可思议的交往,连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惊魂夜晚。所有这些不可思议,马午遇上,并由此和郝总搭上关系。

  某天夜晚,马午和赵玉琴躺在床上盘算给郝总送什么东西。送什么已经成为马午和赵玉琴主要的话题。可能送的已经送了,两人想不出还能送什么。不送又不行,那意味着和郝总的关系很可能就断了。马午头疼,说明儿再想吧。赵玉琴撞撞马午,嫌马午不上心不动脑子。马午说再动脑子就裂了。赵玉琴掐掐马午脑门,掐得重了。马午恼恼地嗨一声,干吗?负气地背转身。赵玉琴说我帮你治治,你真不知好歹。马午说我想睡觉。赵玉琴不说了,手掌却在马午身上摩挲。马午最禁不住这个,翻过来将赵玉琴压在身底。折腾了一阵儿,赵玉琴突然叫,我想起来了。马午喝道,别说话!然赵玉琴以更高的声音说,我真的想出来了!她两眼放亮,满面红光。马午捂她的嘴,被她拨开。烤箱!她叫,买只烤箱,我给他烤面包。马午哆嗦了一下,潦草收场。赵玉琴似乎没觉察马午的不满,说除了买烤箱贵点,做面包花不了多少钱。马午泼冷水,人家什么东西没吃过,稀罕你的面包?赵玉琴说就算你前脚走他后脚扔也没什么,你脑子锈住了还是咋的?咱送的不是东西是和他见面的理由,你懂不懂?马午软软地说,好吧。

  马午见郝总的次数多了,这自然是赵玉琴的功劳。赵玉琴似乎担心马午不当回事,时常在马午耳边吹风。事在人为,没准哪天马午就不用卖炒货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她劝,马午挺想和郝总见面的。和赵玉琴的憧憬不同,马午揣了别的心思。那个夜晚的经历像个鬼魅时不时跳出来。男人是不是郝总,郝总是不是男人,一度折磨他的问题又开始折磨他。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作为听众,马午获知了郝总童年的许多秘密,没准哪天,郝总会说起现在,会泄露什么。杜青天也好,赵玉琴也好,知道的只是壳子,一个救人与被救的壳子,只有马午自己知道,壳里包裹的是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马午制造了这个谎言。准确地说,是他和郝总的合谋。马午看得清自己,却看不清郝总。马午没有看清郝总的意图,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必要。他只想确定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儿。

  下雪的夜晚,马午正要收摊,那个精瘦的司机来找他。后生一来,马午便知道郝总想和他说话了。马午点点头,锁了卷帘门,跟在司机后面。路上,马午给赵玉琴发短信,别等他吃饭了。

  车驶进皮城医院,马午愣了一下,问郝总住院了?司机没吭声,马午也没有再问。在住院处大厅,司机买份盒饭给马午,说吃了再上去。马午便蹲下去大口拨拉。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夜晚是不同寻常的。说不上预感从哪里来,但就是有。马午惴惴不安,又隐隐地兴奋着。他吃的时候,司机背对他站着,像根柱子。他说走吧,司机掉过脸。司机示意马午抹抹嘴角。马午拭了拭,嘴角粘了一粒米。马午不好意思地笑笑。

  马午第一次见那么豪华的病房,里外间,里间是床,外面是一溜沙发。郝总没穿病号服,更没输液,他半仰在沙发上,似乎在闭目养神。马午站了好一会儿,方低低叫声郝总。郝总款款地说,坐吧。马午便坐下。

  房间在楼道顶头,里边安静,外边也静悄悄的。马午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郝总没言语,就那么仰躺着。马午觉得自己像在守灵,不用做什么说什么,只需守着。

  许久,郝总才开口。自然还是童年和故乡。马午听出了矛盾的地方。郝总有个姐姐,十三岁便得结核死掉了。此时,郝总的姐姐却被村里的恶霸强奸了,不止一次。马午暗暗心惊,郝总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马午当然不敢打断,更不敢质疑。郝总只需要听,可马午遏不住自己胡猜乱想。

  你怎么了?郝总突然问。

  马午啊了一声,他并未出声,连姿势都没变。

  郝总问,你害怕?

  马午带了些慌张,没有……我没有。

  郝总盯住马午,我不是老虎。

  马午讨好地笑着,你是我的恩人

  郝总问,我真的救过你?

  马午猛一哆嗦,声音割裂似的,郝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千真万确,你怎么又忘了……如果水库边马午是一次预演,那么在医院十七楼的病房,马午正式登场。不需要杜青天,不需要赵玉琴,不需要任何导演,马午彻底进入角色。不,是彻底进入自己。说到最后,马午号啕大哭。

  马午不知郝总什么时候站起来的。猛然间发觉郝总就站在面前,几米远。他停住号哭,同时发觉自己跪在地毯上,似乎膝盖骨被敲碎了。这个场景如此熟悉。马午心惊肉跳。整个人泥浆一样往四下里浸。

  我救过你?

  救过!

  是你的恩人?!

  当然是。

  那就好。现在,你帮我一个忙。

  马午愣住。让他帮忙?他能帮郝总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对好肾。难道郝总要他的肾?还是让他去杀人?当人体炸弹?或者,郝总在开玩笑?

  马午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待他抬起头,突然发现立在面前的是一头老虎。老虎双目如灯,嘴巴血糊糊的。马午不知郝总被老虎吃掉了,还是郝总变成了老虎。马午暴叫一声,跳起来。竟然跳起来了。砰的一声,撞到墙面又弹回来,正好落到老虎爪下。

  【责任编辑 张晓红】

  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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