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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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7 12:52
蔚蓝把音箱上的那只双肩包拎起来,拉开拉链,向里面张望。她把手伸进去,在找什么,然后拿出了一张光盘和一本书。她拉上包,把它拎在手上,往后台走了。那是安静的双肩包,他刚才把它搁在了音箱上。
她从容的样子,让安宁突生焦虑,他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他寻味他人的这份亲近感,好像看到了他人的关系。他想,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看着那白色旗袍逶迤而去的背影,心里是措手不及的多疑和失意。
他想象着她和安静站在一起的样子,觉出他们的般配,那种淡定温和,像是两个相近的音符。他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这一天的演出,安宁一直在走神。
他遏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它们总是瞥向第二排最左侧的那两个座位。那里坐着两个中学生。不出所料,林重道没有前来,因为今晚安静只是伴奏。
安宁把视线收回来,让它们盯住面前的乐谱架,不准跑开,但现在,在它们前面晃动的是蔚蓝拉开双肩包的情景。在安宁吹奏《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焦躁,他让自己静下来,他想,他们与自己无关。但他依然看见了他们在相视而笑。甚至在这片充满乐音的空气中,他觉察到了他俩的因子正在暗中互动。当然,也可能安静依然淡然若水,而她在追随,甚至是她暗恋上了他。那样的天才之音和逍然质感,总会有人追随。他体会到心里的隐痛远远而来,他痛苦自己对美的洞察。也因为洞察,他感到了自己远离开去的痛彻。
安宁相信没有太多人听得出自己的心乱,因为那些曲目早已训练有素,只有自己知道怎么手忙脚乱一路按捺随音符冒出来的那些不搭调的情绪。演出结束后,指挥和团长都夸这是一次成功的预演。
在下个月正式赴国家大剧院演出之前,爱音将在本地进行三次这样的公开预演。团长张新星拍了拍钟海潮的肩膀说,混搭效果还不错,我看观众的反应是好的,首战告捷。
钟海涛脸上有激烈的表情,仿佛快乐又仿佛牙痛,他在笑,他说,还要打磨,还要打磨。
那天回到宿舍,已是11点钟了。安宁洗了把脸,换上运动衣裤和跑鞋,出去夜跑。
这是他的习惯,只是今天晚了点。
心烦时分,他喜欢夜跑,只有跑起来,才能蒸发忧愁,让身体疲惫一点,让脑袋停顿下来,让自己快乐一点,才能入睡。
他在街道上奔跑,千万街灯照耀着空旷的大街,这空静中的人间有些眼熟,仿佛上一辈子也曾这样奔跑。
跑过翠湖时,他拐上了一条林荫道,透过斑驳的树影,他看见了那一轮巨大的微红的月亮,今晚直到此时,他的眼睛里才涌上来泪水,他对着月亮,像一个被失意笼罩的小孩,忧愁所起处,他只有对自己说顶住。
五、寻音
星期天,安宁从网上下载了美国、英国几所音乐学校的国际学生招生资料,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将它们译成中文,去找蔚蓝。
蔚蓝没在宿舍里。安宁打电话,说,你在哪儿?我从网上找了些资料,你表弟可能需要。
蔚蓝说,这么好啊,我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过来拿。
电话里声音清晰,听不清她在哪儿。安宁正这么想着,她在那头说,我在看莫奈的画展,明天就要撤展了。
安宁说,哟,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也没看过,你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要不我现在赶过来吧。
她笑道,都已经四点半了,等你赶到,这儿都关门了。
安宁放下手机,想着她的声音,没准她和别人在一起,不方便他过去,更何况她心里有数自己对她的意思,所以更不方便。那么,那人是谁呢?没准是安静吧。
这么想着,头就嗡地一下发晕了。安宁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半,也不知她几点回来。安宁拿出长笛,对着窗外傍晚的天色,吹了一会儿《幽思》。那些缥缈的声音渐渐充溢小小的单身公寓,一个个都变得结实起来,仿佛可触的苦闷的气泡。他想,要不自己先去跑步,回来再去食堂吃晚饭。一个人的星期天是不好过的,尤其是一个人坐着心里却在朝思暮想别人。他好像看见蔚蓝和安静从那些画框前走过去,熙攘人群中,她脸上含笑,像个姐姐一样领着腼腆的后者。这是她约他去的吧。
安宁在换跑鞋,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蔚蓝。她穿着天蓝色休闲运动装,显得很利落,她笑道,嗨,回来了。
这么快?安宁想把她迎进来。
蔚蓝没进门,冲着他摇了摇手里的超市购物袋,说,我回来的路上去买了几只螃蟹,我先上楼去煮上,你待会儿上来,一起吃。
她就转身上楼去了。安宁换下跑鞋,心里突然有些明亮,他打开冰厢。冰厢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呢。他从里面找出了两个苹果,一根黄瓜,一包奶酪,和一瓶德国“冠利色拉酱”。他想了想,就出门下楼,到乐团隔壁的水果店买了一个火龙果、两个猕猴桃,一盒圣女果、一串香蕉,一个水仙芒果。
他拿着这些水果,上楼去敲蔚蓝的门。
蔚蓝的宿舍里升腾着煮食物的味道,她在这片温馨气息中张罗着,螃蟹在蒸着,她还在煲一个排骨汤,并且还准备再炒一个腊味年糕,她一边用毛巾擦自己的手,一边对他说,你带这么多水果来,吃不了的。那道光圈绕着她温娴的身影隐约在闪烁,让人有拥抱的欲望。
安宁笑道,我买得不多,只做一个色拉,在国外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让你也尝尝。
安宁把水果放在小餐桌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叠翻译好的资料放在一旁。他说,几所适合的学校都在这里了,学费这两年又涨了不少。
蔚蓝说幸亏自己是学民乐的,安宁说幸亏自己出去得早,否则读不起了。他说这话时想到了老家瘦弱的母亲,母亲如果看到这样一个女孩,一定也会喜欢的。
她转身去敞开式厨房张罗那煲着的汤,她往汤里丢了几块罗汉果,说,这样汤里会有些甘甜。她这么说,他就觉得了那种甘甜的气息已弥漫在这宿舍里了,这使这小天地此刻有了居家感。他忧愁地瞅着她的背影,好像看着一张让自己失去自由、有了羁绊的试卷。
这里是爱音乐团人才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平日里住集体宿舍的人都在单位食堂里吃饭,偶尔双休日会在宿舍里自己做一点晚餐,有时也彼此邀约。这是安宁第一次走进她的宿舍。
安宁坐在餐桌前削水果皮,并把水果往瓷碗里削成大小相近的一块块。蔚蓝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煲过来,注意到了他灵巧的手势。她说,看样子你挺能干。他抬起头看着她,笑道,我从小在外,不能干的话,早就灰飞烟灭了。
她抿嘴而笑,那种温婉和善解人意竟让他忧愁。他说,你去看画展怎么不喊我一声?
她说,想过叫你的,但想想,不是太好。
为什么?
她没响,她走到厨房里,拎起锅盖看螃蟹蒸得怎么样了。她知道他在盯着她看,就回头对他笑了笑,好像在说“你又不是不明白”。
安宁就不再说这个,转而问,画展好不好看?
她说,挺好的,就是作品不是太多。
安宁说,四五十幅已经够多了,每一幅都是无价之宝呢,记得有一年我在上海,当时博物馆只有一幅凡·高的画在展出,都人山人海的。
他把色拉酱往水果碗里倒,微酸的乳酷味掺着水果的清香,是他喜欢的口味。他忍了好久的问题终于说出来了,你不叫我去,你和谁一起去的,不会是安静吧?
安宁不是一个直接的人,但有时候他发现把自己装成一个直接的人就没有什么说不口了,再说反正她也已明白自己想追她的意思,问了就问了吧。
果然,她在那边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笑道,没啦,我也是中午去给少年宫的扬琴班上课时,路过展览馆那边,看到门前排着队,就想待会儿下课后过来看,也确实想叫你一声的,因为你上次叫我过,但想了想,也就算了,下课后,我就赶紧进去看了一下。
她的说法很寻常入理,消解掉了安宁一半的胡思乱想。她把螃蟹端出来,一个个红彤彤的,在盘子里张牙舞爪成一团。她笑道,你怎么会想到我和安静一起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就吱唔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注意到了她眼神里有古怪的神色,就说,也可能是觉得他和你配吧。
她脸红了一下,说,哪里,你怎么这么想?
他说,不知为什么这么想。
她说,他不是你弟吗?
他说,也可能你平时跟他走得近。
她叫起来,哟,我和他走得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在这个团里好像很少人能跟他走近。
她看见安宁盯着自己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焦虑。她就尽力笑起来,哪里走近了,我只是发现自己和他有不少共同点,他可不是我的菜,估计我也不是他的菜。
那我是你的菜吗?安宁把拌好的色拉碗递给她,装作半开玩笑地问。
蔚蓝脸红了,嘟哝道,我知道你会这么问的。
她晃了晃头,那圈光晕映着她的局促。她的眼神在躲闪,说,我们都不是菜,互不为菜,这样说可以了吧。
她把色拉碗放下,然后就像觉得这事有多逗似的笑起来,可是这笑却消失在空气中,因为她看见他真的在沮丧着,她心里无措就拿起一只螃蟹放在他的面前,说,趁热吃吧。她说自己是青岛人,爱吃梭子蟹。她也尝了尝色拉,可爱地“哗”了一声,说这种口味没吃过,她以前喜欢土豆蛋黄酱的,没吃过这种酸乳酪的,这味道太洋气了,很特别。他冲着她笑,说,吃吃你就会习惯的。
他们这么说着的时候,其实都还有一半心思在各自的情绪里,因而气氛有点闷。蔚蓝看着桌上那叠他费心翻译的资料,终于说出来了:不好意思,你可别太在意我刚才的话,我们真的互不为菜,这不是说你不好,而是两个人都是搞音乐的,互不为菜。
她告诉他近五年来这团里就没成过一对,无论最初谈得怎么热火朝天的,最后就没成过一对,自己艺校的那些女同学也没有谁找搞音乐的,搞音乐的这年头越来越受穷,但搞音乐的需要有好的感觉,脱俗的生活,才能有这个闲情去搞音乐,所以她们找的都是有钱的,不为柴米油盐操心,否则怎么去搞这个音乐呀。
他瞅着她,她知道他那眼神是在询问自己到底要搞成怎样的音乐,难道是大师吗,也不像呀,那么,寻常一点,不也是搞音乐的吗,过寻常一点的日子,也还是可以搞音乐的呀。
她承认他这意思也对,但她可不是这样的念头,至少现阶段她还不是这样的念头,因为这样的念头就意味着那种可以看得到边的日子近在眼前。两口子在这乐团里的日子是可以看得到边的,至少在她这个年龄段她还不甘心。再说,自己在民乐队里也混得不出挑,排练时老被K,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她把这层意思告诉了他。
他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其实他心里明白,是她对自己还没感觉。
桌上的螃蟹、色拉和汤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年糕忘记炒了。
他说,吃不下了。
她说,年糕浸过水了,不炒掉放到明天会坏的。于是她赶紧起身去张罗。屋子里被腊味炒年糕的鲜香笼罩。
窗外已是夜色。他坐在灯下,环视这温暖的小屋,这淡粉色的窗帘,这白色的书架,这女孩优雅的身影,他心里有失意弥漫。唯一能让他松口气的是,她并没与安静恋爱。
她把年糕盛在碟子里,请他多吃一点。他就大口大口地吃,眼睛瞅着她,有笑意有心事还有假装不在乎和倔劲。她问,还好吃吗?他说,嗯。
她伸手抚了一下他的手臂,说,对不起了,让你难过了,真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指的是啥,他看着她的眼睛,咧嘴而笑:不,你错了,你想错了。
其实蔚蓝没有想错,她只是说错了,或者说,她也没说错,只是她的脑袋里也还模糊着、混乱着,无法表达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处在怎样一个状态。因而,她对安宁所说的那些言语,都是闺蜜们推辞一个男生的常规辞令。
她想,安宁凭什么猜测她对安静有意思,他是从哪儿认定这一点的?
自己真的喜欢安静吗?换了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说不上,但不知为什么这阵子这个柔弱的笛手突然让她有点迷失,其实他们在艺校的时候就是同学,一直以来对他没有任何感觉。而今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他那种拙,那种飘然而至的天分,那种淡然而去的逍遥感,让人心生疼爱。疼爱了就有所牵挂。
当然,这感觉并不代表她会和他谈朋友。她还压根儿没想到和他谈朋友,她只是发现自己对他心生喜欢。她喜欢捕捉他幽幽的笛声,接着是越来越喜欢看到他清淡的、书卷气的面容,留意他从身边走过去的身影,如若几天没听见那笛音,就有点心神不定起来。
他有什么好的?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当这奇怪的感觉突然而至之后,她越悄悄留意他,就越发现自己与他的很多相似,比如,都不喜欢人堆,都有些宅,爱看书,淘碟,下片,甚至都爱上淘宝网购。
当然,如果从家境上说,他也更符合她对安宁所说的关于物质的定义。但蔚蓝可没想过和他谈恋爱,所以她没在意他的家境,她更多的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东西,甚至是自己失意的同类。
是不是所有的怀才不遇者,都能看到柔弱者身上的亮点?
蔚蓝可不认为自己已经暗恋上了他。但如果非要分辩,又好像有点。蔚蓝还没想清楚,而看样子安静对自己也并不有意。所以,蔚蓝觉得自己对他突然心生喜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安慰--他那样的才情也就混成这样了,自己在民乐队一堆辣妹中不起眼,也属于一个深呼吸就可以打发过去的。她在心里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的逍然,让她感觉到轻松。
至于安宁,她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帅哥是够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感觉。也可能,感觉是一个人此刻最本质的需要。
当然,安宁可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他认为她想错了。
所以在随后的两个星期里,安宁对蔚蓝展开了强烈的追逐。团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对她说,你说的我都不同意,因为我会让你过得好,让你衣食无忧地弹琴,让你和你的那些女同学都不同。
他一无所有只有豪情的倔劲样,让蔚蓝不知道该怎样将冷水当头泼过去,又因为是朝夕相对的同事,所以她只有逃避。
他给她发短信,你不会是因为心里有别人吧?不会是喜欢安静吧?
她心里又被咯噔了一下。她觉察出了,他对安静的古怪警觉,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对她自己的敏锐直觉。
她知道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于是想了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安宁这生疑中的较劲逻辑,和那点难言的苦涩。
她由此怀疑安宁的猜疑更多的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
他在与他比。于是她更觉得需要逃避。
蔚蓝电脑上的QQ在“嘀嘀”鸣响。
“竹风”的头像在跳跃。“竹风”就是安静。自从两个月前蔚蓝让安静加了她的QQ后,他俩有时就在网上交流些观碟读书的感受,虽三言两语,但看得出安静对谈论这些还是有兴趣的,比如,前几天他们谈的是《雪国列车》。安静在网上给人的感觉跟生活中差不多,回答短促、温和,即使有争论也不钻牛角尖。
今天“竹风”在问:韩呼冬他爸的公司有个年会,约我们去演出,去吗?
韩呼冬是艺校时的老同学,富二代,他爸是房产商,韩呼冬毕业后就没干音乐这一行,而是回家当他爸的助手了。在艺校时韩呼冬与安静是上下铺的室友。
蔚蓝打字问:韩呼冬?演出?
竹风回:是,他让我们帮个忙,找几个乐手,曲目自定。
蔚蓝:什么风格?
竹风:欢快一点就行。
蔚蓝:哦。
竹风:拜托,你帮约几个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习惯担肩搁,于是仿佛一转手这活儿就到蔚蓝手上了。谁让她也是韩呼冬的老同学。
蔚蓝打字:好吧,我带扬琴还是古筝?
竹风:随便。
对于这类在外演出的私活,团里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影响正常排练。于是蔚蓝悄悄找了陈肖、李倩倩、陈洁丽、张峰等几位民乐队的兄弟姐妹,二胡、琵琶、中阮都有了,连同安静的笛子,和自己的扬琴。他们选了《渔舟》《步步高》《春江》这几个滚瓜烂熟的曲目。
演出前一天,“竹风”在QQ上留言:“他们需要我们有鼓乐。”
他那轻淡的感觉让她有些生气。对方临时有这样的需求,他怎么像没事人一样就应了?
她拿出手机,电话过去,说,这怎么行?
他说,他们也是刚刚说的。
她说,那你就不会推吗?
安静感觉到了她的犯难,他也在犯难。他说,韩呼冬托的,说开场的时候一定要有声势。
他清亮的嗓音还像个少年人,这让她看到了他在那头无辜的表情。她原本想说“那只有你自己上了”,但转念想,抢白他也没用。团里是有一位鼓手,但那是副团长老魏,都50多岁了,是领导,不方便叫他走穴。
蔚蓝握着手机,等了半分钟,听不到来自他那头的办法,她就说,那么也只有我上了。
他说,你上?
蔚蓝说,我上。
蔚蓝学的是扬琴,辅修古筝。学扬琴的只要技艺还行,通常可以直接演奏打击乐,比如木琴,这也是不少扬琴女孩都擅长的。但在艺校时,蔚蓝有事没事却会去打鼔,尤其是练琴累了的时候,对着大鼓一通狠敲,咚咚咚,那样的节奏会促生宣泄感。有一个夏天的中午,空荡荡的艺校排练房外蝉声一片,她正打着大鼓,班主任李娟老师进来了,她伸出手指,示意蔚蓝别停下。蔚蓝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那手势,硬着头皮继续,李老师手势往上盘升,蔚蓝打着打着,感觉头发都扬起来了,李老师的手指还在向上盘旋,意思继续往上走,直到那奔放的鼓点盖过了盛夏的炽热。李老师笑笑说不错,说她的骨子里有刚劲,蛮适合打鼓的,只是女孩练这个有点偏门。
星期天下午,韩呼冬和司机开了辆商务车过来,拉上他们和那些乐器去世纪酒店“钻石宫”。他们公司的年会在那里举办。
好几年没见老同学韩呼冬了,他胖了一圈,深色西装,暗红色领带,有一种雍容的生意人气派。他先给男的发了一圈烟,然后对安静哈哈大笑,说,安静长高了,你怎么还在长个子啊?安静在韩呼冬的大大咧咧面前,更像一个拘谨书生,他呵呵笑道,哪会啊。韩呼冬说,大家辛苦了。安静指着蔚蓝说,她辛苦。韩呼冬就对着她叫了一声,哟,是阿蓝呀,都认不得了,成大美女了。
他憨憨笑着的时候,少年时代的神情又回来了,蔚蓝冲着他脱口而出:“猪鼻头”。那是韩呼冬学生时的绰号。
开场就是鼓乐。在几把乐器奏出一段序曲之后,蔚蓝敲出一串鼓点,这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击鼓,以前那都是自个儿在排练厅找空当闹着玩。
今天来演出之前,她还以为只是个房产公司的内部活动,没想到却是衣香鬓影的时尚化高峰论坛,本城名流云集,蔚蓝有些怯场,最初几个音打下去她感觉有点软。她瞥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安静,他手握竹笛,好似没在意她是否敲在点上。他那样的静态,是蔚蓝眼熟的,民乐队每次演出他坐在她前面都这般波澜不惊,好像即将出神,场面与他无关。今天他就更加了。也是啊,今天的演奏也就是背景音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人是来欣赏音乐的。蔚蓝继续击打,咚咚咚,声势扬上来,蔚蓝在面前飞溅起来的鼓音中找到了安全感,而那笛手悄然弥散的安静,也令她眼熟、安稳。
今天蔚蓝没穿旗袍,为了动作利落,她特意穿了一身略紧身的牛仔。她把鼓槌一次抡向鼓面,她感觉许多人都往这边看。
很少有女孩担当鼓手,所以当蔚蓝舞动鼓槌,随奔放的鼓点甩动身姿,气场迸发,相当夺人眼球。
一些人围过来了,站在前台看她。掌声如大雨突然而至。他们对着她叫好。好好好。这声音是促她加油,加快鼓点,快点,再快点,她心里有一团热气在涌上来。她感觉安静也侧转脸来,看着她。
开场曲结束,论坛开始。乐手们就先下了台,到钻石宫两侧的长廊里,等茶歇时间再次上场,他们坐在红色丝绒沙发上,远远望着台上专家侃侃而谈“中国经济与房产业拐点”。
韩呼冬从前排走过来,他脸上乐呵呵的,他说自己可听不懂那些专家在说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从LV手包里拿出一叠信封,一个个递给大家,嘴里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车马费。
信封不薄,估计比一般行情价多了不少。老同学这一点人事世故挺懂的。蔚蓝作为召集人,就放下心来。前两天她还在担心安静有没有问过“猪鼻头”酬劳多少,自己可以无所谓,但自己喊来的同事可不能白辛苦。她估计就冲安静那书生气,他多半没跟“猪鼻头”谈价,但由于是他单线联系,她也不好直接去谈。
韩呼冬冲着蔚蓝竖了个大拇指,说,不得了,不得了,梁红玉擂得也没这么好。
因为刚才演出全情投入,蔚蓝脸上的激情还没缓过来,这使她眉眼间光彩闪烁,她靠在沙发上说,这可比演奏三场扬琴还累。
然后她扭头问安静,还行吧?
安静看了她一眼,笑道,可以。
她让他去茶水台给自己拿一杯水,他就过去了。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其实茶水台放着许多饮料和冰块。她知道他不懂这些,就接过茶杯。
韩呼冬看着老同学们,把自己的手指伸出来给他们看,说羡慕他们还在搞音乐,而自己的手指变得这么粗笨了,五年了就没碰一下琴键。
他们就笑他,不碰键,碰钱,是牛啊。
钱?他说自己天天跟着老爹烦都烦死了,天天还要跟着算账,人都算傻了,上个月从自己这边出去的推广费就是200万。接下来,老爸还要进军文化产业,自己得去学一点影视,要不你们一起来吧,咱组个团队……
他这么扯着,把大家都扯到了云雾里去了。
而韩呼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劝蔚蓝加盟自己的团队,好像突然发现他的团队里缺她不可了。他说刚才好多人都在打听你,你有这个气场,做公关运营准行,你还守在那个乐团里干吗?安静守守,还可能成大师,咱可不行,做音乐这一行,挺悲催的,有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挡在前面,就没戏了,沮丧了。
他真能侃,几乎侃到了自己不做乐手就是因为有安静挡在前面,让他死了心,所以还是给爹做司机吧。
他拍着安静的肩,伸头过去,仿佛搞笑耳语:这样的天才是会被打压的哦。
蔚蓝咯咯咯笑起来,她看见安静在同事们的眼神中躲闪着。蔚蓝把话题转到目前的房价,这是他们都感兴趣的,他们让韩呼冬透露房价内幕,还让他保证如果买他爸公司的房子一定给打大折。就像许多不重要的演出,这么聊着,他们在候场间隙找到了乐子,除了安静,他一直坐在话语的外围,慢慢地隐逸开去。是啊,他不操心这些。他坐着看手机。他看了那么久,把自己看到了远方。
韩呼冬注意到了安静的游离,以为他是不自在,刚好到了茶歇时间,他对安静说,要不别人不上了,你上去吹一个曲子罢了。
蔚蓝看场内乱哄哄的,想帮他,就说,我们一起上吧。安静却拿起笛,起身径自上台去了。
他站在台前幽幽地吹。《空山雨》,那笛音在人群的喧哗声中变得似有似无,没人在听,除了蔚蓝。从这边看过去,他显得那么单薄,像个不受人注意的小孩,在埋首玩着自己的玩具,那侧影让人怜惜。
论坛结束,乐手们留下来吃饭,老同学几年未聚,韩呼冬起了酒兴,安静被他灌了几杯之后,脸色红上来,接着就醉乎乎的了。散场后,韩呼冬让司机把他们送到爱音乐团大门口。
蔚蓝扶着安静往人才公寓走,她感觉他的步子有点歪,心里好笑,说,你不会喝干吗不推掉?他嘟哝着什么,听不清楚。她说,你可以不吞下去呀,悄悄吐在碗里。他转过脸冲着她笑,那眼神里似是经历同窗才有的亲暖,她觉出他此刻挺高兴的,虽然平时他脸上也有笑意,但现在他是真的在开心着,也可能是因为酒。
走到二楼,看见安宁穿着运动服正下来。安宁愣了一下,看着她,然后仰脸摔了一下略长的头发,眼角都没扫安静一眼,仿佛他是空气。她对他说,他喝醉了。
从楼梯下方看上去,安宁站在逆光中,情绪将人笼罩。她心里突然不高兴了,她想我为什么要解释,我扶他回来又怎么了?
他没言语,噔噔地往楼下走。她扶着安静从他身边过去。
她把安静扶进宿舍。他软软的,低垂着头,突然亲了她颈项一下。她知道他醉了。没想到他把口袋里的信封拿出来,往她手里放,嘟哝道,主要是你,主要是你。
那好脾气的模样,让她那么心疼。
六、走调
安宁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长笛冰澈的音符一直在低空徊徘。上午的阳光透进窗棂,落在排练厅木地板南侧,停留在那里,安宁甚至希望它再移进来一些,快速让那些音符暖起来。指挥老何的手正指向自己,手势往上抬,他也想把那些音符扬起来,像扬一群肥皂泡泡,让它们飘起来,飘进阳光的光圈里,清澈起来。但今天安宁的气息有些短,情绪上不来。
安宁驻足在这一群低飞的“泡泡”中,他的目光也像这无法飘移的音符,滞留在与交响乐队坐在一起的民乐队钟海潮、安静、蔚蓝他们的脸上。这是交响乐队为民乐《飞雁》伴奏的排练。曲笛、梆笛、古筝、琵琶、箫等几件民乐器,在交响乐队的烘托下,想勾勒中国韵味。
钟海潮独奏时,站在乐队前方,他的健硕身材有压得住身后人马的范儿,但那悠长的笛音却在这庞大乐队的协奏中显得局促、单薄,吹着吹着,音准就有了问题。与安宁的恍惚不同,他气息上的短促,是因为致命的年龄。
安静攥着一支梆笛,像一个清瘦的影子,随时都能逸出场外去。安宁从他的脸上,确实看出了一丝想逃的表情。是的,在钟海潮的笛音中,他坐在一群知己知彼者中间脸上有想逃的痕迹。一个上午安宁都被这其中的意味牵引。牵引他的还有蔚蓝的神情,蔚蓝为《飞雁》担纲古筝伴奏,她的视线一个上午都没与安宁相遇,安宁从她的侧影中也看到了想逃的意味,而她想逃的正是自己的视线,但它是粘乎的胶水。
排练结束,安宁脸上有倦意。老何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啊。
安宁笑起来,眼角看见安静像阳光中轻捷的微尘,已从前门消失而去,而蔚蓝和小提琴手马莉他们也正在离去。安宁说,是啊,明天又要公演了,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
老何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放宽心。
他往走廊里走。他听见钟海潮在喊他。他回过头去,钟海潮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真棒,今天你的感觉真棒。
安宁微微摇头,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果然钟海潮不完全是为了夸自己,他说,今天和你们交响乐队配合,你有没有发现《飞雁》里的民乐器,与你们乐队还是不太搭。
安宁说,还好啊。我没感觉出来。
钟海潮呵呵笑道,那是因为你客气,我感觉曲笛、梆笛、古筝、箫在有些片段挺游离的,尤其是每当大乐队的声音上来时,显得不搭调。
安宁回想了一下,是有点,但因为“混搭”本来就是创意节目,只要气氛在了,也算是可以了。
钟海潮见安宁在琢磨着的样子,就说,要不,安宁,不搭的部分,你帮着再编一下曲,让两类乐器更融合一些。
他知道安宁有时也帮乐团做一些编配工作,所以让他帮这个忙。
安宁看着他的眼睛,他相信自己从里面看到的是另一种心思,他感觉得到它。但他本能地不想搅和这种细腻心思,所以他说,其实还可以的,你太求完美了,我觉得蛮好了,要调整的话,可能会动作大了。
钟海潮朗声笑道,没关系,只要效果好,毕竟是去北京大场面演出,唬弄不得人的,要不后天二次预演时,你现场再听听看,还可以作怎样的调整?
第二次预演,省长将被邀请前来观看。安宁告诉自己不能分神,尤其不能被情感分神。
所以在演出前一天,他得让自己死心。他坐在宿舍里告诉自己,可以去爱一个人,但不可以要求别人爱自己,没有这个理由,也不会实现这种可能。
宿舍里寂静无声,台灯的暖黄光晕把他的头影投在墙上。他说,我真的喜欢她吗,喜欢什么,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才加剧了自己对她的在意?窗外有隐约的公交车报站声。他发现只要屏声静气,自己甚至听得到十公里以外火车站的声音。只要拎起包,去火车站,就可以回家去看妈妈。不能再让自己痛苦了,因为已经在痛了,没有人能帮你,所以你必须死心。
窗外的梧桐在晚风中沙沙响。心里懂了,情感上还是没法过关。以前也经历过情感,但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猛烈?这是命里必须有的结纠?他想着蔚蓝从容的脸,这女孩像有安神的气息,吸引他奔过去,却像奔进了一个无法安神的处境,隔在中间的那层空气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徒然。安静清淡的神色也在他面前晃动,好家境,奇绝乐感,淡泊,就会有气质,被人倾慕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你看到的是温室的花,而你不愿看到的是优越资质,但别人恰恰看到了,它就像刀子一样刺中了你的敏感,你的虚弱,甚至你努力着自己的可怜。
他让自己死心,他对自己说,我比不上他,她不是说了她需要的条件吗,她说得一点没错,她其实要得不多,当然,相信条件也可能是她的借口,对于这样从容的女孩。关键是她和我一样,看到的恰恰是自己最在乎的。自己没有,他有。他感觉着自己的妒意像窗口的风一阵阵吹来。他想着林重道的脸,向葵的脸,那个不知方位在何处的优越的家。阶层感像是弥天的痛感,在这单身宿舍里弥漫。如果说当年它像一阵风吹走了他的父亲,如今它又以具象的困境让他自卑。
他在那片笛声的幻听中,真的被死心覆盖了。
他俯身从床下拎出跑鞋,穿上它,出门去跑歩。
今天的风有些大,他在路边飞奔,他在风中轻唤她的名字,蔚蓝蔚蓝。他感觉这名字从气喘吁吁的嘴边呼出去,它就被风吹走了,就像自己心里的意愿在一点点消失。
他跑啊跑啊,居然真的跑到了火车站广场。衣服湿透,他抹着额头上如雨而下的汗水,在车站广场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夜晚的灯光照耀着川流不息的旅客,在陌生人中间他看着他们的脸,相信这一生他们不会再遇见。他告诉自己,就把他们当同事,最陌生的熟悉人,谁知道谁啊,谁来得及管谁啊,谁那么笨把自己的心痛放在他们身上啊,从另一个时间维度望过去,下一个站台都不一定在一起。
他心情略有轻松,就乘坐39路公交车回来。车上只有他一个乘客,坐了十几站路居然还是他一个人。窗外掠过夜晚寂寥的街景,那些繁华商场的橱窗就像梦境,他感觉这景象恍若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的片段。他对前面的司机嘟哝:成我的专车了。司机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对司机说,我刚跑了十公里回来。
司机说,强啊,马拉松。
晋京演出前的第二次预演拉开大幕,安宁置身于乐队中,台下座无虚席,安宁的视线没瞟向第七排的省长、文化厅长等一班领导,而是落在了第二排的最左侧。
今天向葵坐在那里。在她的旁边没出现林重道,而是另一位与她年纪相仿、妆容相仿、气质相仿的端庄女士。这女士的旁边,坐着一个短发女孩,戴着酷酷的黑框眼镜。
安宁知道,他们是来看安静的,虽然安静今天是不起眼的伴奏。
安宁不知道的是,那女士是向葵自小的好友吴槿茗,向家与吴家长辈是世交,吴槿茗的父亲当年是省长。今天向葵邀约吴槿茗携女儿许晴儿来看演出,其实是来相亲的。
许晴儿小时候就认识安静,后来她去上海读国际双语小学,然后出国念高中、大学,就多年未见这个小哥哥。等她前不久研究生毕业,从英国回来工作,吴槿茗这才意识到女儿的婚姻成了当务之急,于是搜索周围有哪位人选般配,其实也不用多想,一抬头,就是好友向葵的儿子安静,其实这么些年来,玩笑间,早已口口声声要结亲家了。
许晴儿出国多年,早已认不出安静了,而她自己也成了个性独立的女孩,今晚两位母亲没跟她交代自己的算盘,而是先带她来看演出,找找感觉,然后再做思想工作,估计问题不大,因为小时候许晴儿就喜欢跟在安静屁股后面,听他讲鬼故事,吓得一惊一乍。
舞台上的安宁收回了视线,父亲林重道没来,向葵她们就与自己无关。
安宁觉得不仅是她们,就连坐在乐队前方的某些人今晚也必须与自己无关,他找到了一个沉浸于音乐的捷径,那就是钟海潮拜托的“作业”--找找看,为曲笛伴奏的箫、古筝、琵琶、梆笛在哪几个点上还可以与大乐队再配得更和谐一些。
他一边吹奏自己的长笛,一边悄悄地倾听。他站在乐队的左侧,在起伏的音浪中,让自己沉浸进去,割断自己的胡乱思想,和所有不愉悦的蛛丝马迹,他为自己的意志骄傲,他甚至没瞥一眼那两个让他愁肠百结的身影。他让自己的意愿随风起伏,笛声从冷幽转向清澈,有那么一刻他好似打开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许晴儿注意到了台上那个吹长笛的,台下的听众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他是那么玉树临风,姿态潇洒。
他眉宇间的神情变幻万千,随嘴边长笛逸出的乐音,呈现着各种意念像风一样掠过脸庞时的喜忧,魅力清晰可感,像灯塔一样映照着身后的乐队人马,那样的光彩使他从众人的水波中浮升起来。
他的样子很浪漫。当他向舞台上方的灯光仰起脸,线条清晰的脸庞显得洋气。他凝神的样子是那么美好,阳光,无忧。
她甚至都没去想他是谁,或者说他是否是安静。她瞬间被吸引。她想起来了,大学本科时有一个同室好友说过最想嫁的是长笛手。
现在她觉得很有道理,真的有品。她是学工科的,工科中哪有这样的男孩。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没去听妈妈和阿姨在耳语什么。一直看到演出快结束时,她才想起来,那个人多半是安静吧。因为她们只对她说是吹笛的,但没跟她说是哪一种笛。
一散场,她对母亲和向姨说要去后台找安静。随后就风风火火地上去了。
她找到的是安宁。他正在擦拭长笛,准备把它放进盒中。此刻他脱下了黑西装,只穿着白衬衣,在后台凌乱的众人中,依然夺目。她冲着他叫了一声:安静吗?
安宁没感觉是在叫他。她就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笑道,嘿,安静你好。
安宁抬起头来。他愣了一下,以为是哪位音乐爱好者,或者粉丝。安宁见过这样的女孩,演出后会追到台上来,所以他没当回事。他冲她笑笑,说“谢谢”,心想她可能是要签名。
她从他的眉眼里真的分辨出了一点他小时候的样子,尤其是那双深深的眼睛,但她瞅着他漠然的样子还是不能确认,她问,你是安静吗?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后台这一刻总是像打扫战场一样嘈杂,他听成了“你的QQ呢”。她是向他要QQ吧。常有这样的粉丝,尤其是那些学音乐的学生,会向他要QQ或者电话什么的。他笑了一下,就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张纸,刷刷地写了一个QQ号,递给她,随后起身,拎起笛盒,对她笑道,对不起,要坐车回团里了。他就匆匆随别的乐手一起走出化妆间。
她拿着那张纸,一愣,然后就笑了,她对着他的背影说,好呀,安静你先忙去。
安宁从后台侧门匆匆出了音乐厅。他们呢?他相信他们走在一起。他告诉自己别去看他们,就像刚才在舞台上一样,但目光可没听他的使唤。他没看见安静,他看见蔚蓝和乐队其他女孩走在前面,正往团里的那辆车过去。
后来在车上,他坐在蔚蓝的后座,他相信她知道他一直在注视她,因为那头发丝在传递局促。后来,她回过头来,对他温和地笑,说,你今天吹得真好听。
他嗯了一声,扭头去看窗外,心里似有委屈的泪水在涌上来。他想,那个弟弟可能是个笨蛋,居然在散场后自顾自回家了,对这么一个女孩,居然让她独自回团里去。
安静确实没随团里的车回去,今晚他直接回家,因为妈妈说她和吴阿姨一起来了,在音乐厅大门口等他。
他穿过散场后的音乐厅,往大门口走。音乐厅在华灯怒放之后,此刻正飞快地沉入寂寥,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回望空落的舞台。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在艺校演出时就是这样,也可能是在情绪投入之后,需要这样的安宁,因为它符合心跳的节奏,以及那种对结局的洞悉感。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母亲推着经历繁华;很小的时候,在最风光的刹那,他就渐渐意识到一切都会结束,短促得像一个哈欠。
母亲和吴阿姨正站在音乐厅的前厅向自己招手。她们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爱音交响乐队环形而坐,一束鲜媚的光打在环形阵容之上。海报底纹淡淡地印着两个人的剪影,一个是长衫钟海潮,一个是西装安宁,横笛欲吹、遥相呼应的姿态让静态的乐队呈现了动感。
母亲向葵身旁站着一个女孩,正背对这边在看着海报。吴阿姨拉了一下她,说,安静来了,你看安静。
那女孩笑着回过头来,她看着安静,睁大了眼睛和嘴巴,俏皮的鼻子都翘起来了,像逗人的卡通女孩。
许晴儿知道自己刚才认错人了。她一边看安静,一边回头去看海报。
她咯咯笑起来,说,安静,我真的认不得你了。
其实如果她不站在吴阿姨身边,安静也认不出她来了,尤其后来四人在江畔的凯来大酒店30楼旋转餐厅吃夜宵的时候,安静发现好多年前的小姑娘现在变得伶牙俐齿、锋芒闪闪。
许晴儿显得很兴奋,她夸他们团队好,她说,那个吹长笛的好帅。
吹长笛的?向葵正把红茶杯递给安静,她的手在空中愣了一下,杯子被儿子接了过去。
是啊。许晴儿没注意到向阿姨脸上掠过的一丝古怪,她看见安静在冲她笑。安静说,他呀,万人迷,我们团的,都这样叫他。
她闻言又笑起来,她在两位太后面前,故意装出个性、搞怪模样,她说,哪天介绍给我,我喜欢这一款。
她这样口无遮拦,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在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所以装出比她更急不可待的样子,她原以为她们都会笑,没想到她们都没笑。只有安静对自己吐了一下舌头。
安静、许晴儿可没想到这是在给他们相亲。他们的谈话很轻松,安静觉得她很逗,也对呀,是海归嘛,当然不是以前的小土妞了。
安宁在灯下给《飞雁》片段重新编配,他抓住了曲笛、箫、古筝、梆笛与交响乐队交融处的突兀点,作一些删减、过渡。他发现这事如果要完美的话,需要重新定义旋律动机,为什么在此处需要小提琴进入,而那里需要竖琴、长笛渲染?而简单一点的做法,就是做减法,去掉民乐中的一些元素,反而能更融洽,“民乐化的西洋乐”和“西洋化的民乐”是不同的呈现,不可能没有轻重,而放在这一台交响音乐会中,《飞雁》应该是“西洋化的民乐”才会在质感上与别的曲目更协调。
这样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掉古筝、琵琶、箫,只留下梆笛为曲笛伴奏,交响乐队与这大小笛呼应会较为简洁,处理起来反而突出重点。
安宁顺着这一思路开始调整,他哼着旋律,他想象着钟海潮和安静在台上呼应,突然觉得这彼此憋着气的师兄弟呼应的样子有些好笑。但,这确实是个举重若轻的办法。
有人在敲宿舍的门。安宁应了一声,去开门。门口站着民乐队长钟海潮。安宁刚才正在想象他,所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手上已经被钟海潮塞了一个保温瓶,钟海潮嘿嘿笑着说,小老弟,知道你在辛苦,我让老婆煲了一锅汤来给你暖暖胃。
安宁说,这么客气干啥。他把钟海潮让进房间。钟海潮大概刚理过发,腮帮刮得很青,头发永远保持寸把长,短硬,像刷子一样。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宁,手指着桌上的曲谱说,看把你辛苦的。
安宁说,还好,想出了一个办法。
钟海潮朗声笑道,我就知道难不倒你这个大才子。他把自己背着的皮包放在桌上,凑过头来看曲谱。安宁指着谱子说,对《飞雁》作了一些伴奏上的减法。钟海潮说,咱俩不谋而合。
但随着安宁说下去,他发现他俩合的是减法,不合的是减哪一样。
钟海潮对着谱子,轻轻地哼着,哼着哼着就闭了嘴,泛青的腮帮鼓起来了,好像憋着一口暂时不知如何吐出来的气。
他终于说了,减古筝、箫不妥,《飞雁》的丰富性没了。他瞅着安宁,眼神里有隐约的企求波光。民乐《飞雁》在交响乐队背景下呈现,编配只能通过交响乐队的人比如业务骨干安宁进行调整才符合程序,如果单单在民乐队里的话,他自己早就直接改了。
安宁躲闪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因为他已看到了这硬朗男人心里的虚弱。不屑和怜悯像桌上台灯的昏黄之光,在这屋里辐射开去。安宁眼前掠过那天排练时安静脸上想逃的神情。他想,何必呢,非让他们凑合在一起,就让那人溜了吧。他还想了一下安静和蔚蓝坐在自己前侧的背影,他是多么在意他们挨在一起,这甚至能导致他刹那间涌上来的情绪趋向焦躁,他想,如果安静不去,自己在演出时至少会心情平静一些。他耳畔响起了那穿透力奇特的竹笛之音,哪怕是伴奏间的一两个音符,它们都能让自己迷失并且在意。
他扭过脸来,看着钟海潮。他还得装一下糊涂,才能承担得起自己对音乐的短暂失敬,他眨了一下眼睛,像在想怎么处理这些乐器全都上的难题。钟海潮从搁在桌上的那只皮包里掏出一只崭新的三星手机,笑道:“呵,朋友给的,我已经有了,你整天看乐谱,手机字太小了影响眼睛,这个用得上”。安宁也笑起来了,他明白了钟海潮日益被自我暗示的心病,高手哪怕被挤到了最边缘的位置,只要他同时在台上,就会让自己不踏实,心虚,失去镇定。
这惊鸿一瞥,让安宁陷入对那个弟弟的巨大惆怅、羡慕嫉妒和恨。他甚至也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这感觉甚至让他口腔里有了苦涩的味觉,与他猜疑蔚蓝迷恋上安静时是一模一样的滋味。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他最在乎的、他最匮缺的特质。
安宁推开了那只手机,说,潮哥啊,你怎么了,需要这么客气吗?
安宁深邃的眼睛看着钟海潮头顶上方的空中,他说,要不减去梆笛和琵琶,留下古筝和箫。
他感觉到了钟海潮的笑意正在递过来。他再一次把那只手机推还给这个中年男人。他像终于解出了一道难题一样舒了一口气,他确实是叹了一口气,他发现了来自心底里的轻松,这轻松不完全与钟有关,还与自己的某些本质纠结有关。
钟海潮是真心想把这手机送给安宁。平日里他注意到安宁的节俭,他喜欢这个高学历、懂事的孩子。钟海潮在爱音一班年轻人中有大哥情结,只要你给足他所需要的感觉,他会撑你,也会罩着你,他是团长张新星的好兄弟,他有这个能力。他缺的能力是技艺上的神来之笔,到这个年纪,气息也在减弱,除了安静,一班小孩都在追上来了,前些年导师伊方在世的时候,轮不到他作为笛界首席,后来导师走了,自己当了领军者才没多久,没想到安静横空出世,有让人绝望的奇绝之招。他也知道这是命,有些人就是中间层,他想认命了,但心不听使唤,舞台上的灯照耀一个人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但他喜欢舞台,偏偏真的热爱。
他想,再让安静等几年吧,谁都是要等的,为什么就你不可以等,人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自己遇到不公平的时候也大把都是,安静你年纪轻轻又啥都不缺,等一下又怎么了,别人什么都没有不也在等吗,世界终归是你们的。
安宁没收下手机,钟海潮居然有些伤心。他背着皮包走出爱音人才公寓的时候,心想着以后得多帮帮这孩子。
他知道安宁与安静其实是兄弟俩,但他们的落差是一目了然的。他想着他俩的名字,想着安宁改换了的姓氏,他甚至听说安宁还有一个叫“赛林”的小名,谁都能感觉到那位母亲的痛感和安宁无言的压力。因此,他更喜欢安宁一些,他相信这团里的人大都也有相似的心理。懂事、要强的安宁加油,加油吧,凡人逆袭,给人安慰。如今这团里的小年轻与全国多数搞高雅艺术的人一样,属于清贫一族,安宁,你一无所有,面对这样一个啥也不缺的弟弟,你好好搏,不会差的。
这么想着,他觉得明天自己该去团长张新星那儿为安宁美言几句。团里最近不是要推举省青联委员人选吗,安宁是最需要上的。
七、喧哗
钟海潮走后,安宁在电脑上修改乐谱。QQ在闪动。他点了一下,一个卡通女孩头像跳上来,昵称“静冥幽客”,要加他好友。
那人说:你好,长笛哥哥。
安宁:您哪位?
静冥幽客:听众中的一位。
安宁:哦,谢谢。
静冥幽客:那天我认错人了,但也可以说没认错,因为我喜欢你的长笛。
安宁不知这是哪位粉丝,他打字:谢谢。
安宁的粉丝们时常会在QQ上与他聊几句,他忙的时候就三言两语把他们打发了,不太忙的时候,他会和他们聊天,因为他知道这年头有人喜欢自己真不容易。他不知道这位“静冥幽客”是哪一位,看头像该是个女生。他想起来前两天演出结束时有一位戴着小黑框眼镜的女孩问他要过QQ,可能是她吧。
安宁:你戴眼镜?
静冥幽客:是的,你想起来了?
安宁客套一下,打字道:对的,印象挺深。
静冥幽客像许多粉丝一样,被鼓舞了,兴奋的语感立刻反馈过来:谢谢你那天的演出,你是那么阳光,让我开心了一晚。
安宁不知怎么回,就歇着。
静冥幽客继续:真的像一道阳光落在眼前,很干净,动人。
或许是刚才钟海潮捎给这屋里的沉重气息还未消去,安宁不由自主地回道:没像你说得那样好,很累的,有时很不阳光。
静冥幽客:怎么会?也可能是演出累了?
按以往的习惯,安宁会打住,粉丝大都喜欢抒情,他理解他们对舞台意境的沉浸,而自己不会当真,所以最好就是淡处理,但今天他想说说:台上和台下是两个世界,有时候,愈阳光是因为愈不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