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排练,音乐会
  • 发布时间:2015-05-07 13:02

  “不好意思,盒饭太简单了点,不好吃吧。”有一个声音在对这一圈人说。

  他们回头,看见刚才那个听《天空之城》的女孩正笑意吟吟地过来,她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套装,有爽利的职业韵味。她说,刚才副市长来视察,我被叫过去了,不好意思。

  安静赶紧站起来,向大家介绍这是艺雅文化公司的老总许晴儿,今天的展会是她们公司办的。安静从一旁的饭筐里拿来一盒饭,递给她说,一起吃吧。

  许晴儿说,好啊。

  她就坐下来,对着安宁。她向“长笛王子”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有些调皮。

  安宁虽然明白了这粉丝居然是这场展览的主办者,并且还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总,但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管她是谁,或者不管她是谁,她都只是自己的粉丝,喜欢自己的音乐而已。他也没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因为与自己无关。此刻与他有关的是,安静居然要办个人独奏音乐会了。

  当然,如果今天没有这个让自己震惊的消息,他也会对此刻坐在面前的、正等着自己回应热情的“静冥幽客”报以一些惊讶和感动。她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这么判若两人,像一个游戏。

  而此刻,他一边对她点头,说“哦,想不到你搞应用软件,原来是办公司,算我有眼无珠,还以为是工程师呢”,一边仍在留意安静,他几乎忍不住地想问他:需要多少钱,办一场?

  许晴儿笑,呵,是工程师,本来就是工程师,这又有什么区别?

  蔚蓝说,好年轻的老总。

  许晴儿说,不年轻了,看着小,装嫩呗。然后像大笑姑婆般哈哈笑道,我还追星呢。她一指安宁,说,我追你们乐团,到北京去看过演出。

  蔚蓝这就想起来难怪有些面熟,上次在北京宾馆早餐厅里见过这女孩,当时安宁和她在一起,当时自己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一大早安宁就有朋友过来看他?而女性的直觉是,那女孩对他有意思。

  安静把一副筷子递过去给许晴儿,说,那是你追长笛。

  这话让安宁脸红耳赤。安宁生性敏感,他感觉得到这话里的意味。安宁知道自己和这个弟弟彼此掂得出相互的分量,由他来说自己被粉丝追星,那状态里就好像有了点嘲讽。

  安静还真的有点别扭,因为看着这个打小相识的女孩这么明显地向安宁表达自己的爱慕,就觉得别扭。她了解他吗,她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吗?她不觉得这关系很麻烦吗?而且就自己的标准看,他可不合适……安静心里有些混乱。

  许晴儿不知道安静在想什么,她哈哈大笑,把工作人员递给她的矿泉水,递给安静说,安静,喝水不喝醋,等你独奏音乐会开了,我追你,一定追。

  连她也知道独奏音乐会了。安宁瞥了一眼安静,安静正在摇手,说,独奏音乐会,哪天哪月都不知道。

  许晴儿飞快的言语就像豆子在一个个爆出来。她说,我妈说的,是她听你妈说的,向阿姨张罗下来了红色大厅,到时候你的海报、节目单由我公司这边做设计好了。

  安静心里对向葵充满了埋怨,他想立刻回家,告诉她怎么这么烦人。许晴儿说,安静,我们新媒体也可以试一下视频传播,把这种音乐会做成有风格的短视频,在微信、微博和PC上传送,比平媒宣传更立体,全方位。

  蔚蓝他们好奇地听着,并且立马明白了几分,以前搞演出的不想这些套路。许晴儿说,这样的传送是定点传送,其实在音乐会前就可以拍一些片段,进行传播,在各类文艺爱好者中间流传,这样的新媒体宣传,本身就是一个产品。

  当她利落地说着这些的时候,就不是刚才那个小女孩了,丰富的手姿显得很洋派和知性。而她在这群文艺者面前,似乎更愿意变成夸张的小女孩,她对着走神的安静格格格笑起来,看见了吧,我都准备好,随时追你这颗星。

  安宁看了一下手表,说,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一个学生的课,要先走了。

  许晴儿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开随身的DIOR包,从里拿出一叠信封,看了眼安静说,不好意思,我们也是第一次搞演出,不知道规矩,这个劳务费是不是就这样直接由我发给每个人?

  她把信封一个个递给大家,一边笑道,反正也算是朋友了,不讲规矩了,我和安静家是世交,和安宁是网友,和大家都是朋友,谢谢大家今天辛苦。

  她发了一圈,把最后一个递给了安宁。安宁感觉它有点厚,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会儿他没有余力在意这个,他也没有余力再去在意此刻瞥见安静把自己的信封悄悄塞进蔚蓝搁在身后的小包。这个中午他感觉不太好,除了独奏音乐会的消息让他意外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让他也有些气喘,他一下子分辨不出来。许晴儿把信封递给他后,对他笑,今天他坐在他们中间有些沉默,她想对他开个玩笑,好让他高兴一点,就说,赶场子,我们很通俗的,我也很通俗的。

  她没想到,这话此刻像鱼刺刺了他一下。是的,草根者的自卑总是随风起舞,尤其是他在“静冥幽客”前的状态以往一直位于上方,如今在她的只言片语中,她在渐渐升上来;这只言片语中,还有她与安静所谓的世交之家,映照着他的另一种生态。他一下子还不适应对于她的视角所需要作的调整。于是他站起来说,我先走了,谢谢哦。

  他拎着长笛盒,走到国际会展中心门外。

  外面阳光灿烂,广场上有人在放风筝。他把手伸向马路,想打一辆车。

  与来时一样,没有一辆空车。他站在星期天的马路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那只信封,打开,有厚厚的一叠百元,他用手指粗略地数着,反正一时打不到车,他就在马路边数钱,大约有三千到四千元。给多了。她给自己多了。他心里有许多奇怪的滋味,但没有轻松的开心。如果你想有尊严,有时候朋友对你的好,就变成了怜悯,变成了对自尊的伤害。

  他知道她的好意和无辜。他厌恶的是自己的敏感。但敏感从来不是没有依据,所以他清晰地觉得别扭。他的眼睛里有水。他在向马路上招手,招着招着好像他的委屈是因为招不到一辆空车。天上风筝在飞舞,他想了一下,自己这一刻最大的心结还是那个消息,他对自己说,安宁,我也要开独奏音乐会。

  一辆“甲壳虫”停在他的面前。车窗摇下来,安宁看见许晴儿在向他招手。许晴儿说,我送你,我知道你打不到车。

  他愣了一下,就拉开车门,坐进车。

  他把长笛盒抱在怀里,说,谢谢你,要去上课。

  她戴上墨镜,一边开车,一边笑,我知道,赶场子赚money,我也赚money啊。

  安宁笑起来,轻吁了一声,说,与你相比,我算什么赚money,难为情啊。

  他说的是实话,仿佛不当回事的玩笑,其实在意的正是这个,但说出来了,心里又轻松了一点。

  许晴儿说,别比啊,各有各的烦心,别比,我最怕比了。

  安宁说,也是,不比不比,人只能往前走,不比较也别回头,比出了轻重,就没得当朋友了。

  许晴儿转脸看了他一眼,说,对,我们是朋友。

  马路上车多路堵,开开停停,安宁在想心事,虽说不比,但在他的心事里,此刻正在和人比。他比的是传闻中的安静独奏音乐会,以及刚才大家议论这个专场时,蔚蓝说了一句,专场需要导演和总监,要不,安静请我当导演吧。安宁还在想红色大厅,自从它落成后,自己还没进去过。

  他问许晴儿,安静这个红色大厅演出,他家要花多少钱啊?

  许晴儿说,听她妈说,准备30万左右,这个价钱好像还行吧。

  安宁没响,他看见有人穿着滑轮,一身酷炫装束从车边过去。他说,这路真堵,可能还是走快呢。

  许晴儿说,是啊,从国外回来,不敢开车了,车技也显得很差了。

  车子向着城西开,这个下午,安宁还有两节课要上,他们是两个小学生,很顽皮的小男孩。每小时100元。这样连同上午的那位,这一天就有300元。晚上本来还有1位中学生,但最近中学生在忙着向中考冲刺,所以暂停了。

  如果按一个月8个休息天来计算,这上课费,一个月就有近3000元,但这就意味着双休日就全在上课,没有了自己的时间。而如果平时也收学生,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个晚上,那么就可能做到5000至6000元。

  而安宁心里明白,如果这样上课下来,自己的长笛生涯可能就彻底完蛋了,自己看到手里的这个笛子可能就只有彻底厌倦的份了,而耳畔充斥的全是那些小孩子的走调之音,自己的耳朵和感觉也彻底完了。他明白这个事理,明白轻重。

  坐在这个卡通的车里,坐在这个卡通脸庞的女孩身边,他在想,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有钱,可以静下来好好做点音乐。

  车窗外的是星期天的大街,临街橱窗里诱人的海报、街边年轻人鲜亮的春装,两两相伴者的甜蜜身影,孤单者的步履匆忙,这个时代充溢着汽车尾气的空间里交错着物质的光影、迷惑的眼神和清晰的流向,就像马路上这条车流。无数种营生方式都像树枝上摇曳的叶片,即使辨不清好坏,但分得清新旧,人的感受就像它们在这时代的风中摇摆。安宁有点埋怨远在故乡的母亲,音乐,那是有钱人的闲愁。他低头看怀抱里的长笛盒,它是自己这一家的恩怨,是心里的隐痛,而这时代就像窗外流动着的风景,它才不管你曾经的阅历,你曾经的代价,它一路向前。安宁想,30万?我只要有10万,我就可以开次专场,没有红色大厅,只要有一个音乐厅,我也心满意足了。

  安宁才不信安静刚才摆着手的否认,他见过不在乎钱,不在乎名的,但还没见过对技艺受肯定不在乎的演奏家。就他对安静天分的掂量,他好像已看到了红色大厅里成功的光华。安宁知道比不过了,但他也想开次专场,从小到大,在自己和母亲这边,安静是一个对照体,它像一个基因已融入了他的血液,甚至刚才乍听二胡张峰说这事时,他的一个反应是:不能让妈妈知道,否则她又会焦虑了。

  只要我有10万,甚至更少一点,我就办一场我的长笛独奏音乐会。把妈妈请过来,让她坐在音乐厅的第一排,哪怕没有别的观众,就她一个人坐在第一排,她也会喘一口气,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红色大厅。这是他能给她的安慰。

  华联商厦门前的这个红灯,好像时间特别长。

  许晴儿等待绿灯亮起来,而在她情绪里,倒希望这时间再长久一点,因为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他要去的景月小区。

  她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的侧影有很好的轮廓,她喜欢这样线条硬朗的脸庞。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两人无言,车内清新剂静谧地荡漾着她喜欢的兰草味道,她听到了钟表的嘀嗒声。生活中有些时段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比如这一刻。她看了一眼前面的红灯,她想等绿灯亮起来,说一下话。

  绿灯亮了,她踩油门,在车开出去那一刻,她听到了自己叹了一口气。

  他也听到了,他以为她等急了,他还听到她在说,我喜欢你。

  他知道粉丝的心情,否则也就不是粉丝了,她在网上不是也说过这话了吗,在北京时不是也说过了吗,他知道她喜欢自己的长笛从而喜欢自己,否则也不会专门追出来开车送自己,更不会悄悄给一个厚信封的劳务费。他微笑道,知道知道。

  他的淡然,让她知道他不知道。

  等他下车以后,她回到世贸展览中心,把车停进车库。她突然瞥见一只信封被塞在副驾驶座前的格子档里。

  她拿过来看了一下。原来他把它还给自己了。

  她明白了他的自尊,是的,既然是朋友、网友,那么这次赶场子只能算作是帮忙,是不能收钱的。

  她心里是那么遗憾,关了车门,坐电梯上展厅去。

  十三、急语

  向葵下午去了一趟报社,她任教育厅副厅长的时候,与媒体圈交往颇多,《今日快报》总编辑丁钰、《南方晨报》总编辑方向等是她的好友。

  今天她去报社是想请他们出出主意,媒体人见多识广,“安静独奏音乐会”在筹备阶段就得从高度、新锐度、影响力制造等方面入手。这样的请求,对于老朋友来说,自然是举手之劳,两位老总叫来了几位文艺记者,当场开了个小型座谈会,会上火花四溅,创意迭出。向葵对各位连连道谢,她说,无论是“当民乐遇见青春”“疯狂竹笛”“与古典对话”还是“乐音里的中国梦”,选哪一个都会舍不得另外的那些个,它们够安静用一辈子了。

  从报社回来的路上,她闯了一个红灯,因为兴奋没留神。

  其实最让她兴奋的,还不是那些飘来飘去的点子,而是谈着谈着,两家报社的热情也被点燃,他们答应作为协办单位,加盟本次公益演出。“传颂国乐精粹,传递中国情怀”,门票将由《今日快报》向公众发放。而《南方晨报》将举办“民乐中国·琴童清音”活动,全民海选10位琴童,与青年演奏家安静现场合奏。

  作为活动的序幕,海选报名将于下周启动,向全城青少年发出总动员。

  向葵回到家已经五点半了。她一进门,就看见安静坐在一楼客厅里看报纸。

  平时这个时候,下班后的他一般总是在三楼露台上吹笛子,你喊他半天他才拖拖拉拉下楼来吃晚饭。而今天,他就坐在光线幽暗的客厅里看报纸,连灯都不晓得开一开。向葵推门进来时,他没抬起头来。而在她的印象中,家里订的报纸他是不太看的。

  向葵把包搁在矮柜上。她感觉到了屋内正在憋闷的空气从儿子坐着的那个方向弥漫过来,她有点猜到了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儿等着自己回来。

  其实,自从上周她去过爱音乐团后,她随时都在为这个时刻准备。她知道儿子是个内向的人,怕麻烦,怕事儿,怕别人关注。但她也知道他是个好说话的,温顺的人,一向听自己的话,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也有脾气,但只要妈妈坚持,最后他都听妈妈的,因为他明白事理。

  于是,她叫了一声“安静”,准备摊牌。

  嗯。他头都没抬起来。

  她说,你可能听说了吧,其实妈妈上个星期也跟你说起过了,我和你爸想帮你办一场个人专场音乐会。

  安静短促地说,我不办,我不要,我不喜欢。

  向葵说,妈妈已经为这事忙了好几天了,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你们需要,你们赶紧,你们早该办了。

  安静说,那是他们,我不需要。

  向葵觉得他那样子像个小孩,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条件。

  安静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就觉得没必要。

  向葵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放缓语速,说,你也大了,自己会有判断,我也不坚持,只要你回答得了我的问题,其实也是你自己的问题。

  安静抬头看着她。她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焦虑让他心烦。这两年越来越心烦。好像什么都需要去抢的,去争,去赶似的。她的这种气息让他沉重,心烦。

  向葵说,我们为什么要待在乐团里?

  安静说,因为学这个的,是专业。

  向葵说,如果待在团里,越来越边缘,那么就是不够专业了,那不就成了混混的状态了吗,如果是混混,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待哪儿都一样,待你舅舅那儿还能多赚些钱。

  安静说,我喜欢吹笛子。

  向葵说,这就对了,妈妈支持你,但安静,如果待在那里只是混混,那叫吹笛吗,那是浪费时间。

  安静说,我没浪费时间,你没看到我在练习吗?

  向葵说,浪费不浪费时间,衡量标准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你的标准只是其中一个,但还有别的标准,硬性标准。

  安静知道妈在说什么。他说,首席,专场,出名,我当然想,但我喜欢以自己的节奏来。

  向葵说,你的节奏?就怕以你的节奏,到时候就压根儿轮不到按你的节奏了。你懂我这么说吗?我想,你应该是懂的,你没去成国家大剧院,连伴奏都没机会,你会不懂吗。安静,在今天什么人什么事,一上场就得是大树,或者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大树,都来不及让你有从小芽长成大树的时段,否则就被遮蔽,我这话你懂的。

  安静知道她的意思。

  以这样的标准,你这接下来的两年就是浪费时间,人生有几个这样的两年,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去舅舅那儿,把吹笛子变成自己的业余爱好,这样至少还会有所得,比如赚到钱,而不至于最后两手空空。

  安静说,两手空空?我吹笛子,得到的是开心。

  向葵说,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付出太多的阅历和代价,还感觉不到太多沧桑,假如一直这样下去,你会纠结的,什么事只要自己用心下去了,最后都会向你暗示答案,因为你花了自己的精力,时间成本和人生成本都摆在那儿,到那时一个人会真正开心吗?妈妈工作到退休,相信这一点不会没有感受。

  安静无语。

  她的这些书面语,让谈话沉重。一如既往,这样的沉重让他心烦,想逃避。

  而向葵知道自己话里的有些东西进了他的心里,他只是怕烦,怕难堪,怕别人看起来背时。但是,如果上位怕难堪,那你就别混了,没有什么是轻而易举的。

  现在自己还有一些资源可作整合,只怕到时候没这些资源了,只会更累,更烦。

  在儿子安静回答出来之前,向葵继续为音乐会奔忙。她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了。

  连着两天,安静住在团里的宿舍楼里,没回家。

  蔚蓝端了一个自己做的芝士蛋糕过来,娇嫩的柠檬色,围了一圈橙子切片,气味香甜,清新。她对安静说,照着网上的说法做的,材料也是网购的,一起吃吧。

  她今天来可不全是为了分享手艺。她告诉他,韩呼冬还真的来问她愿不愿意去他爸公司。

  去房产公司做公关?安静神情略有惊讶,但没表态。

  蔚蓝用带来的塑料刀把蛋糕切成了四块,把它们盛在网购来的小纸盘里,把其中一块推向安静。

  她说,给30万年薪呢。

  30万?安静重复了一句,看不出他对这个数字的震动,当然,可能是他不缺钱花,平时也很少在意这个。

  她等着听他进一步的反应,想看看他如何建议。

  他知道她在等他的话,就吱唔道,这个收入在团里需要干5年。

  他在吃蛋糕。他点了下头,指着蛋糕说,味道蛮好的。

  她直接问他,你说我去吗?

  其实按她的个性,她不需要问别人,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征求意见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想法,舒解一下暂时杂乱的情绪。

  安静看着墙上的镜框,那是一幅获奖的著名摄影作品--幽暗的窟室中,一位出家人举着烛光在打量佛像脸上的微笑。

  他吱唔道,这要怎么看,要赚点钱呢,还是要清静一些。

  她显然不喜欢他这样的回答,因为自己想要什么,在这个年代哪有这么简单。作为老朋友,希望他单刀直入,比如说我认为你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这才是交流的前提,因为把自己融入对方处境,急所急,困所困。虽然对方最终未必真的会听进你的意见,但在交流时能感觉你的真诚和投入。

  安静可不是这样的风格,他一向清淡,蔚蓝了解。但她不了解的是,今天这样一个对自己来说是大事的事儿,他依然还这样清淡,好像以旁观的视角在谈一个辩证法的东西。

  蔚蓝只好直接问,那你说呢?

  安静轻微地晃头,犹豫着说,这不太好说。

  那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该要什么。

  虽然也是这么回事,但他这么粘乎的说话方式,让她有点生气了,她说,你觉得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他感觉她言语的逼近。他说,房产公关可能会比较折腾,而我们这边呢,看你有多喜欢。

  你还是没说。蔚蓝心想。于是,她说,我们同学了这么多年,在台上合作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在乎这个事,是我的事啊。

  他发现她突然有点生气了,这让他有些吃惊,他想她怪我不关心她的事吧,怎么会呢。他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会不在乎呢?只是真的不好说。

  蔚蓝突然明白了,他说的还真的是他心里的话。确实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挑担子的人,甚至是怕挑担子的人,连他自己的事都不习惯挑担子,这是他一惯的言语和思维方式。好像说出了什么态度,就要他承担担子似的。如果从这个角度判断,说他不关心,还确实是,他对什么都这样,浓度不够,自然不会豁出去关心。

  蔚蓝把另一块蛋糕推到他面前,说,你多吃一点。

  他知道她在不高兴。他局促和不明就里的样子,又让她心软。

  蔚蓝说,我也确实没答应韩呼冬,但在这里这么待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前景,我说的是在目前团里的发展格局下,民乐没戏。

  蔚蓝在艺校时就是班长,安静知道她的从容后面有比别的女孩远大的志向,这使她骨子里有些硬朗,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因为是老同学,相处多年,走近了就感觉得到。

  但现在真要让他说该往哪一条路走,一个是他确实没考虑过,二是他说歪了的话,她错过这个机会怎么办,所以,这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这是他的思维。所以他吞吞吐吐。

  他局促着。对她而言重要的大事,就这样被轻描过去,像水彩画一样,甚至构不成一次交谈中的争论。

  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如蔚蓝想的那样,没把她当兄弟姐妹。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从小被宠着,什么事都是别人帮他拿主意,他只有舒服不舒服的自我感受,很少为别人用心。久了,就这样。

  所以,蔚蓝的失望理所当然,他不像别的朋友能演绎仗义的层次。仔细想想,他还真的一惯如此。

  他让人感觉有教养,与他相处使人安静,但无法沉入,就像隔着一层空气,跑啊跑啊,你不知在哪一个点上会触壁,但至今还没触壁。

  蔚蓝转了个话题:你的独奏音乐会是不是在准备了?

  他说,没,我不办。

  不办了?

  见他把面前的小块蛋糕吃下去,她把剩下的最后一小块递过去。他瞅了她一眼,说,吃不下了。

  她说,吃了吧,我更吃不了。他就听话地接过去。

  他说,我不办了,是我妈在乱折腾。

  她注意到了他眉宇间的烦恼。她知道在清淡的他看来,这事有多烦。其实从事情本身来看,这样张罗确实背,尤其一上来就是“红色大厅”的架式,也有点荒谬,但除了这个,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说,听我一句,你需要这个。

  他摇头笑了一下,说,我不需要。

  她说,我知道才华会像星火一样,一忽而过,什么年纪,什么阶段,有时候才华是惊鸿一瞥,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一个人,一生也可能就闪一次,再努力也没用,听我的建议,我不想让它闪过去。

  他没响。

  她说,我爱看小说,我发现,一个作家,你不可能等他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才去写最好的爱情小说,好的爱情小说往往是青春的涌动,你不能等,就这个阶段,不要让它过去,让更多的人尽快听到,这也是对才华的尊敬。

  她这么说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不因为觉得自己多有理,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他有多大的区别,自己在给他建议时,把自己融入了进去,而不像他刚才那样。

  她在心里说,我只说这一次,他让我太累了,就当我是对才华本身在说。

  安静沉吟着,盯着小块蛋糕,再吃一口,就完了。就像蔚蓝知道的那样,他未必不认同她的方式,因为他的方式不是这样,是的,他的善良能感受她的好心肠和为他而来的焦虑,但他的方式不是这样,所以他首先感觉的是压力,因关心迫近而来的压力。

  他说,我知道,但什么事,我都喜欢随其自然。

  她没响,等他说下去,仿佛自己一插嘴,他就再也不说完整。平时他常这样话说半句。

  今天他说了下去。他说,不是我不喜欢办专场,我也很想啊,但不想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因为好像较劲一样,有点神经质似的。出名,才华展示,我也喜欢的,但我希望按我的节奏,不要那么折腾,否则会很烦。

  她忍不住了,说,按你的节奏,那就可能等到它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的脸,她漂亮的脸庞让他感觉另一种眼熟,她有一个有意志的下巴,线条精致。他说,如果不按我的节奏,即使成了,我也不会感到太多开心。

  他想起小时候在少年宫时就有的荣耀,他觉得今天对她这么说,确实是自己真实的心情,因为在童年时代他对此有深深的体会。

  他言语平静,仔细看过去,有忧愁的气息,它就在他发愣的脸颊上。

  她说,如果才华错过去了,可能未来想起来也未必开心。

  他想,他们说话怎么都绕到了这个点上。于是他说,我可以没有开心,但不想勉强,因为我不想不开心。

  现在他好像想逃出这个屋子,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蔚蓝心里有奇怪的怜意,对他也是对自己。

  果然他笑起来,说,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说着说着就沉重了。

  蔚蓝心想,不说就不沉重了吗?

  他说自己就是很怕烦的一个人,妈妈这么折腾,自己就想跑掉。他笑起来,说,我怕麻烦,怕麻烦别人,也怕麻烦自己,你别劝我了。他瞅着她笑着摇头,说,你很像我妈妈的腔调。

  蔚蓝就站起身,走出了他的宿舍。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为此不安起来。

  向葵没想到,办一场音乐会还有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乐队伴奏的编配问题。

  她意识到这问题是因为安静的一句气话。当时她打电话给儿子,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她知道这两天他对自己为他拿主意不舒服。

  安静说,不回,我单位有排练。

  她说,哦,那好吧,你排练的时候,也要想想自己专场将上哪些曲目。

  安静不紧不慢地反问,哪些曲目?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她听得出他的不耐烦,就说,总是选你自己拿手的那些。

  他说,我拿手有什么用?编配呢,连影子都没有,还独奏音乐会呢,让人家拿什么伴奏。

  他笑了一声,声音虚远。

  她知道他不高兴。但这提醒了她,是啊,大乐队要给他的笛子伴奏,得有编配。这事自己开始压根没想到,想到时就发现是个大问题。

  她放下电话,在家里走来走去。儿子不回来,这屋子就少了声息。每天这个时辰,三楼理应有笛声传下来,这几乎成了这家里的基本配置。林重道像个影子又在露台上摆弄那些花木。儿子的事怎么总是我一个人在心急。她想,下半场民乐队的伴奏应该好办一些,因为儿子整天和他们在一起排练,几首现成的乐曲,民乐队应该有基本现成的编配,但那个交响乐队可能问题就大了,因为是民乐曲子,得给那些演惯了西洋乐的小提琴大提琴长笛手们重新编配。

  向葵按自己的理解这样想着,于是心里乱了。她不知道这工程有多大。要不交响乐队不要了,完全民乐伴奏?但她不甘心,因为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将交响乐队的宏大背景定格在了安静的背后,她已幻想了无数遍。她需要的是这样时尚、现代、国际化的感觉,否则还不如不办。

  她给张新星团长打电话,她说,乐队伴奏的编配怎么办?

  张团长说他也正在想这事,按理说既然团里接了伴奏的活儿,就不用你操心了,找我们的作曲编配一下,但我们团的作曲家李帅刚刚被借调到电视台,为大型纪实专题片《美丽中国梦》配乐,属于政治任务;而另一位作曲家丰建华正在为交响乐队接下来的全省巡演创作一首大型交响诗《南方之光》,因而匀不出时间了,这是省长布置的作业,省长希望爱音有自己的原创曲目,在巡演中弘扬本省璀璨的历史文化。

  张团长在为难。他劝向葵,要不交响乐队伴奏就算了吧,全场纯民乐伴奏,这样也是蛮有味道的。他说,民乐队虽也要作一些编配,但就简单多了,他们彼此都熟悉。

  张团长这么建议着,心里也确实觉得这是个符合实际的好办法。他说,要不费用你们也少出一些,以后有机会再请交响乐队,来日方长。

  向葵没考虑这建议,她果断地说,我们想定了,得请交响乐队,这是我们的梦想,团长,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张新星说,要不安静独奏音乐会延后到明年?

  向葵同样断然否决。因为她想要的是“红色大厅”首场国乐这一概念,而等到明年,那场地就没新鲜劲了,不知有多少人开过了都没准。

  张新星心想,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知道这女人固执,劝不了她。他突然想起来了,说,哦,还有一个人,他也修过作曲,蛮不错的,应该说还更好,因为年轻,风格比较时尚,能处理“中国风”主题。

  向葵连声道谢。张新星说,只是他是演奏家,平时排练、演出排得比较满,不好意思给他布置这额外工作,要不你们自己悄悄请他帮个忙,他是冯安宁。

  向葵愣了一下。张新星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是啊,他俩不是兄弟吗,当然这是关系复杂的兄弟。他留意到了电话那头的女人突然停顿的声息,为了消解自己的尴尬,他说,当然,你们还可以请外面的作曲,只是他们不那么了解我们乐队的情况。

  他最后加了一句:唉,你就让安静自己去托冯安宁吧,既然他们也是同事,安宁会肯的。

  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安宁从林语别院小区出来,他刚给学生上完课,准备回团里。

  这是个排屋区,离市中心较远。安宁准备往前面的29路公交站走,从那里坐七站路,再乘地铁可以到爱音乐团附近。而打车将近35元。

  有一个女人站在小区门口的太阳伞下,向他招手。她穿着一件轻薄黑色风衣,脖间系着一条宝蓝色的围巾,手里挽着一只GUCCI包。

  安宁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向葵吗。

  他站在距离她十米的地方停下来,迟疑地看着她,心想,有没有搞错?

  向葵说,小冯,是吗?

  安宁点点头。

  向葵脸上笑了一下,有一丝别扭被迅速地遮蔽而去。她说,阿姨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安宁不习惯她这样的腔调,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觉,他想,你又不是我的领导,说话怎么像领导一样,什么谈谈。

  他就没吭声,看着她。小区门前的竹林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太阳正在偏西。她用手指指了一下这周围,意思是这里没地方坐下来谈,她说,大门外有家茶馆,我们过去谈谈。

  安宁说,我急着回团里有事,你说吧,就在这儿好了。

  向葵此刻不在意他的生硬。她笑了一下,利落地仰起头,说,那好吧,是张团长让我找你帮个忙。

  安宁心想,那张团长不会自己来找我呀?天天在打照面。

  他没响,等着她说下去。

  她走近来一些。因为这样站着,仿佛对峙,别人从远处看过来,有点古怪。她说,你知道吗,你弟弟安静最近要办一场专场?

  安宁继续不吭声,他削瘦的下巴放大了他的倔强。他看见她盯着自己,在等待回应。他就勉强说,听说了。

  向葵温和而大气地对他笑着,说,这个安静,你也知道人太老实,他需要这场音乐会,我到这个年纪,以后也帮不动了,所以这回是当大事做的。

  安宁心想,这你告诉我干吗?关我什么事?

  向葵说,张团长说想邀请你为乐队伴奏编一下曲。

  在安宁的眼里她永远假模假样。他短促地说,张团长还没邀请我。

  他语气里的嘲讽就像初春的风有些冷意,刮到她的脸上。她说,是他让我来请你帮个忙,因为团里另外两位作曲家有别的任务,他夸你风格时尚。

  安宁瞅着她说,是这样啊,但我最近也太忙了,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外面请人。

  她也瞅着他,笑道,你弟弟开这么个音乐会,你好像没为他高兴呀。

  安宁说,如果没你在这儿,我可能已经在为他高兴了。

  他拎了一下长笛盒,准备离开。而向葵来这儿之前已经作了各种心理调试,否则她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劲把他这个时间点在这小区上课搞清楚,虽然他刚才这句话算他说得出口,但她决定不生气。所以,她没想让他这么快就走人,她又走近一步,说,唉,高兴不高兴的事我们也没说了,其实也不关你们小辈的事,今天只是请求你临阵救急,帮他个忙,他可没对不起你,你就把他当同事,同事间也要帮助的。

  安宁笑了一声,说,如果他像同事来对我说,我可能就帮了,问题是他没有,而你不是同事。

  向葵有点恼,她做了这么多年厅级领导,还没人这么跟她说话。她把升腾上来的气压下去,她看着这个小帅哥,他的犟劲儿跟他爹一样都不像,她低声说,我们出钱的,出些创作费用,好不好?5万块钱。

  安宁咳了一声,看了看天色,今天的夕阳特别大,像个通红的桔子。这个数字跳出了他平日里关于自己身价的所有想象。但他说,创作费我又没用,我上上课,够我过日子了。

  向葵笑了一声,她看了一眼他,说,我知道够过日子了,但如果把它存起来,积起来,哪天也可以开一场自己的专场了。

  安宁敏感地扭头,这个女人此刻脸上的怜悯是真实的,但恰恰因为此,它刺了他一下。

  向葵看到了他脸上微妙的波动,知道这话的作用,于是赶紧说,即使你不需要什么专场,你妈妈也需要的,这我知道。

  晚风从绿地那边吹过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安宁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好像有水。他飞快地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去,他说,我会有自己的独奏音乐会,我只给我自己的音乐会编配。

  他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再想想吧。

  他没回头,他走到了小区门外,他把手张开,伸向马路。此刻他要打一辆车,快快走开。

  这一个晚上,安宁没去食堂吃饭,他泡了一碗方便面,盯着乐谱,盯着电脑,在想象着自己音乐会的情景和曲目单。

  他的存折里有4万块钱,这是他工作两年多来的积蓄,平时他基本不会去动它。

  这点钱别说在红色大厅了,就是在省音乐厅、戏曲大舞台,连场租费都不够,更别说请乐队伴奏,制作海报、演出说明书什么的了。

  他在电脑上搜,看看还有哪些类型的音乐演出。宿舍里昏黄的灯光照耀着他躁动的心绪,这个小小的屋子此刻无法安放他的念望,他站起来,拿过长笛吹了几个音,《天空之城》,他闭上眼,空山、天宇,鸟雀,让那些空旷的画面安抚一下内心,好静下来一些。他突然想到,要不演出场地创意一下,干吗非放在剧场里,那么贵,自己没钱,要不把它放到户外,不是有实景演出吗?对了,长笛与实景。

  这么一想,他几乎要跳起来,我自己的音乐会就放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湖畔,少年宫草地。

  现场安排会有些麻烦,但如果场地小巧,半封闭,应该问题不大。他坐在电脑前,搜这座城市的特色地带,搜了半天,也没让自己眼睛一亮的。但他相信一定会找到,因为这个想法很特别,尤其适合他这样的普通人,他笑起来,就像没嗓子就去唱摇滚的人,没钱的,就玩创意吧。

  他又把自己擅长的曲目一个个打在电脑上,他想依据它们,排一个幻想的景象,然后再去寻找有意味的场地。

  他哼着莫扎特、贺绿汀的曲子以及《天空之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想象着自己的视线飘起来,飞越到城市的上空,寻找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在那里乐音降落,像春雨一样,落下来。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平时很少一个人在外面闲晃,所以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对这城市的许多角落还不是太熟悉,如果是在自己的老家,那么他一定会找湿地一带的苇湾,以飞舞的苇浪为背景,那种迎风而立的状态,太适合了。或者也可以选一处深幽的弄堂和老屋,把音乐会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打起一盏盏黄昏的灯笼,精雕细刻南方生活的韵味。

  这个宿舍,这张单人床,是他在这座城市的家,此刻与许多个夜晚一样,他把自己关在这里,在想象中提振着自己的情绪,安慰了自己的孤军奋战。

  电脑上的QQ在嘟嘟地响,他探过头去,是“静冥幽客”。

  他点了一下。她说,在忙?

  和她聊,其实他有点烦了,因为是两个天地的人,她是他的粉丝,视他为乐趣,而他有自己的哀乐,从舞台下来,他就没有了台上刹那的轻松,偶尔扮一下还行,但都见光了,就别绕了,否则就假了。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