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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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7 12:54
静冥幽客:怎么会?
安宁觉得这多半是个傻妞,他也不管她懂不懂:不阳光才知道阳光是什么,才能演绎阳光。
静冥幽客:?
安宁:就像演员,如果你真是一张白纸,你是演不了单纯的,只有阅历沧桑,你才知道什么是一张白纸,才能演绎单纯的本质。
静冥幽客:很深刻,我懂了。
安宁:所以,有时候我真想永远待在台上,永远不下来。
静冥幽客:我懂,但因此我有些忧伤了。
安宁想她真的很文艺。
静冥幽客连续打字:我懂,其实想一下,谁都能懂你说的是什么,每个人可能都是这样,连您也不例外啊,可是这对我的感觉来说,倒是个例外。
安宁:呵,我倒希望你把台上的东西看作一种幻境。
又加了一句:我现在忙着,以后聊,好吗?
静冥幽客:88。
静冥幽客又追着打字:不好意思,好像让您伤感了,愿您快乐。
向葵出现在爱音乐团的走廊里,她温和地问迎面走来的小提琴手王浩:张团长的办公室在哪里?
王浩知道她是谁,因为她的脸早几年每逢中高考的时候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王浩说,啊,是向厅长啊,张团长在顶头的那间。
向葵点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往那边走。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乱,鞋跟的声音传响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王浩走进自己的排练房,他对同事蒋耀先低语,安静妈妈找上门来了。人家家长找上门来了,这是有点过分的。
这一边,向葵走进张新星的办公室,她说,是张团长吗?
张新星一看是安静妈妈,以为她是路过这儿进来看看,就笑着请她坐下,说,向姨,难得难得。
虽然向葵的脸色说明她有事商榷,但她像所有当过女领导的女人一样,言语从容,单刀直入,利索温和。
她说,安静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领导栽培得好,我们一直是放心的,所以我们也就有些粗心,对他关心不够。
张团长说,安静不错,为人不错。
向葵让自己的笑容停留在脸颊上,她说,你们都说他人不错,他也就老实,其实这孩子很自卑,这孩子在这团里越来越自卑了。
张团长说,没有啊,小林挺好的,蛮稳重的。
向葵瞅着团长,说,你还夸他,他连当个伴奏员都不合格了,你说他能稳重到哪里去?
为什么?
向葵笑起来,轻声道,我还想问为什么呢,不是说这次去北京演出,开始他还有个独奏,后来取消了,然后就是伴奏,这孩子还是乖的,好好地练伴奏,在家里也练,但现在突然连伴奏的份都没了,我想要么是他做人不行,要么是技术太差了。
张团长这才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有点吱唔。
向葵的脸有些严肃了,她说,如果是技术太差,我们领回去,自己出钱请名师,教好了再来。
张团长看着她,摇头。
向葵说,如果是做人不行,那么现在团长你把他叫进来,我现在教育他,马上教育。
张团长说,唉,孩子大了,不要这么扶着,让他自己走。
向葵说,让他自己走?那是因为没人让他走,我没办法才扶着他走。
向葵看着墙上的地图,脸色趋缓,她笑道,安静这人就是老实,老实了就不让人走,这年头很多事怎么都成这道理了?孩子做梦都想去国家大剧院,哪怕让他在角落里充个数,对他都是个鼓励,他都为这个机会练了这么久哪,张团长,您说,这还不自卑吗,我怕他这样下去会有心理问题。
张团长连忙解释,这次去北京,主要是交响乐队的表演,不是所有的民乐手都非得去,那段民乐本来也是硬加上的,毕竟是交响音乐会啊。
向葵没听他的解释,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回头说,那我自己去想办法了。
这天上午,安宁在排练房接到了门卫的电话,说是雪泥蛋糕坊送了个生日蛋糕过来,是给他的。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安宁觉得挺奇怪,连忙下楼。果然传达室桌上放着一只别致的蛋糕盒。透过玻璃纸,可以看到白色的玫瑰奶油花,排列成方块阵,像精美的花田。这方形蛋糕还围着一层紫色的绢纸,色调雅致,沉郁的奶香沁人心脾。
蛋糕盒上附着一张小纸:“生日快乐。有阳光。静冥幽客祝。”安宁心里一乐,她怎么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了?
安宁提着蛋糕往大楼里走。他在一楼大厅看到有个穿套装的女人正站在廊柱前,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他仔细看了一眼,居然是安静的妈妈向葵。
向葵在说,你分管过,你帮忙去说一下。她的眼睛看着大门这边,所以她也一眼看到了安宁。不知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她居然向安宁招了一下手。安宁愣了一下,而她也正好通话结束,她就走了两步,站在离安宁两米的地方,从头到脚地扫了他两眼,这眼神让安宁转身欲走。她说,小冯吧?
安宁不知她想干吗,回头看她,并向她点了一下头。她脸上似笑非笑,从容不迫,像站在教室门口问学生迟到理由的女教师。她说,我是安静的妈妈,我听说你还会编配曲目,很有水平的,作为长辈,我只想说一句,艺术这东西来不得半点杂念。
安宁心里被刺了一下,他让自己的脸色平静,心里漠然,装傻,他仰脸道,非艺术的人谈什么艺术多半是因为杂念。
安宁拎着蛋糕往电梯里走,心里突然就充满了愤怒羞辱刺痛不安。他想,什么玩意,对我唱什么高调?偏踩你怎么样?你踩了多少人都不知道,装什么装,切。
电梯到3楼,他出来,迎面遇上安静,安静脸上急匆匆的,正在等下楼的电梯。
其实安静这才知道他妈来过了,找团长论理了。他急忙从自己的排练房出来,听说她已经下楼了,他心里又急又难堪,他想,有病,为这事登门。于是他连忙追下楼。
安静看见哥哥从电梯里出来,脸色苍白,就向他点了点头。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安宁今天居然没走开,而是看着自己,眼睛里有古怪的语义,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他晃了一下头,就走了。
安静就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安宁走了几步,也回头看自己。他好像听到了安宁心里欲呼的气息,却不知为什么。
安宁向安静局促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前,走进了自己的排练房。安静小兔子一样的表情,这些天像一根刺偶尔会让他隐约难堪一下。安宁安慰自己别在意,自己还是太善良。他让自己去想向葵的脸。这又让他不舒服,他把视线投向蛋糕,和那张纸“生日快乐。有阳光。静冥幽客祝”。
它们比周围乃至自己的一切都好看,尤其此刻。他对着蛋糕说,有阳光。
安宁把蛋糕分给同事们一起吃了。
他打开电脑,连上QQ,静冥幽客正好在线。他打字:谢谢你的蛋糕,你的阳光。
静冥幽客:呵呵。
安宁:你怎么想的今天是我的生日?
静冥幽客:你的QQ资料上不是这么填的吗?前天我一看,正好是今天,算我运气好,能祝福上。
安宁有些感动,他回:呵,算我运气好,虽然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因为资料是随便填的,但我今天需要阳光。
静冥幽客可能正在忙,回复很简短:OK,还是我运气好,因为你需要阳光。
安宁:你忙着?以后聊,88。
静冥幽客:是,忙公司的推广派对,88。
张新星团长下午的时候接到了前文化厅长、前省府秘书长、宣传部长以及父亲的老战友等一干人的电话。
电话里的意思是:让安静上,千年不托,这忙也不是大忙啊。
张新星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凭他的感觉,这事随他们扯下去会更烦,所以自己得态度明确。
他的态度是,首先他也不懂这编配的活儿,总得相信专业人士,至少在台面上得这样,否则又改回去,那么怎么解释呢。要是每个人对每次调整都可商榷,还有完没完?如果这次遂她的愿,那么下次人人都可以来质疑。艺术的事不完全是艺术,它还是管理。
第二,他反感团里有点屁大的事儿,有些人就去找上面的人。风吹草动就找人,给不给自己这个团长面子?
第三,他不喜欢向葵,再说他上午也没最后把话说死,她急不可待,立马找人,就她会找人?
第四,如果答应她,那么就意味着找人有效,别人也会找人,其实团里这些天也确实还有其他人在找关系,交响乐队、民乐队的李非、张晶晶、沈婉如都在找,难道让她们也闹一场?
第五,前领导们毕竟是前领导,再说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让钟海潮、安宁拿出个实打实的专业理由,相信他们也会通情达理,就不信向葵不会让他们烦。
张新星让人把钟海潮和安宁叫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对他们说,安静的妈妈有想法,你们简单地写个编配说明,另外,老钟你需要做点安静的思想工作,也不能让小伙子不理解,蛮好的一个小伙子嘛。
张新星看见安宁一直局促地坐在一旁不说话,就有些同情,他指着安宁对钟海潮说,老钟你确实需要做思想工作,否则这孩子也会有思想压力,给那个向葵这么一搅和,他还怎么做涉及民乐节目的编配啊,都以为真的是他在挤压兄弟了,也不至于呀。
张新星这么说着,就觉得那女人确实疑神疑鬼。
蔚蓝给安静打电话,她听到了他慵懒的应答,不紧不慢。她就放心了一些。
蔚蓝问,你在哪儿?
安静说,我在文博阁。
文博阁是清代的一家私家藏书楼,现在成了省图书馆的古籍部,在植物园竹林区的后面。
蔚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悠缓地说:现在不回来,要晚点。
蔚蓝:你在那儿干什么?
安静:我在查一本乐谱,老乐谱。
蔚蓝想了一下,就说,你在那儿别走开,我过来。
她打车到植物园门口,穿过竹林,向文博阁走过去。以前她从未走进这里。读书时听老师说过,这里藏有不少古代的乐谱,尤其南派丝竹和古琴乐谱,是价值惊人的宝贝,没想到安静还真的来这里淘宝了。
下午的风吹拂过来,整个竹林都在沙沙地响。她想着安静刚才悠缓的声音,希望他此刻的神色也一如往常的清淡。她知道他妈妈上午来过单位了,这事在传言中有些搞笑,她知道以安静的心性,为这无足轻重的伴奏之事闹腾是荒诞的。但问题是,他妈妈确实来论理了,而且在蜚短流长中,还扯进了钟海潮、安宁的动机,它们被演绎成了一场戏。流言是生活中的调味品,但对内向腼腆的安静来说,它意味着暗示和不堪。蔚蓝懂这个同龄男生的温和、敏感。她一个中午都没在团里见到他,就不放心了,怕他一个人在难过,于是就来找他。
蔚蓝穿过文博阁院内的小径,往那幢三层木楼上走,这院子里此刻没有别的人影,透过木格窗,可以看见里面的一排排书柜。每阵风过,更显出这里寂寥的书香。安静坐在二楼临窗的木桌前,他正往本子上抄写着什么。蔚蓝没叫他,她在门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显得清瘦,依然被他自己惯常的那种气息环绕,这种安静的气息使他与许多人区别开来,蔚蓝觉得它像一片空濛的气体,也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袋子,跑过去,就进入其中,让你平静,但无法触壁,即使你跑啊跑啊,你和他之间还是有这样一层空气。这段时间以来,她就在这一层空濛的空气里跑,自己爱上他了吗?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这让她迷糊。因为没有欲望,只有惦记,惦记他笛音里那幽幽的一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什么在让人纠缠;也惦记他的平静,因为这平静是那么易脆,好像分分钟就可以被打碎;甚至担忧他是否因此郁郁寡欢……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粉丝吧,或者像一个识得珍宝的人,在忧愁地注视着那灵光一闪般呈现的奇绝禀赋,因为它可能是如此短暂,它呼应了自己一天天长大的感悟。
这个男生,会成为她的爱人吗?她忧愁而飞快地想了一下,在她眼里他更像是一个少年,长不大的彼得潘,她在心里不承认暗恋,但那又是什么呢,她不知道,那么就先这样吧。
安静感觉到有人在这屋子里了,他回过头来,说,你来了?
蔚蓝看着他转过来的脸,他淡淡的笑容、稍有一些迷乎的眼神,她现在清晰地在读自己对他的感觉,确实,好像没“爱上”,更多一些的好像是不放心、惦念、暖情。她就对他说,不好意思,你没去北京演出的事。
安静脸红了一下,嘟哝道,没事,下次有机会再去呗。
她站起来,走到他的旁边,对他说,别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你真的很棒。
他像个孩子,垂下眼皮,嘟哝:知道。
她说,你妈来论理这事也别放在心里,谁家没事呢,别人明天就忘记了,谁整天记着别人的事?想开,你这次不能去北京,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太好。
他的脸更红了,他摇摇手,哪里哪里,我不想这事,我下午请假来这里查资料,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后,就不想这事了,就没事了。
安静说的是真实感觉,当他像把头埋进翅膀里的鸵鸟,钻入这些古乐谱里后,这两天尤其是今天上午的难堪就渐渐消遁而去。
蔚蓝笑起来。他眼睛里的单纯,也让她安静下来。她发现他能让人安静。也可能,自己总惦记着他,总想和他待一会儿,就是因为他能让人安静。这确实有点迷糊。
她觉得现在可以谈那件事了,因为心里有歉意。她轻拍了一下安静搁在桌上的手臂,说,对不起,可能是我让安宁生气了,他重新编配时就没把你放进去。
安静没听懂,他吱唔着什么,其实他不想说“自己出局”这个话题,它让他感觉沉重,沉重的东西他都在逃避。
蔚蓝知道他没明白,就说,是因为他误会了我们,就看着你不高兴了。
蔚蓝这么一说,安静就想到了曾听说那个哥哥在追她但没追上这事,但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和蔚蓝是老同学,又同在民乐队,走得近一些,他生什么气?当然这么说了,以后就别那么近了,省得他不高兴。
安静看着窗外那片竹林,说,我不怪他,编配怎么编,又不会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我还觉得这事让他难堪了,我们民乐队的事怎么把他扯进来了?扯别人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他,更何况上午我妈告诉我,她还挤兑他了。安静收回视线,嘟哝道:因为我这点事,把他给拖进来了,别人会怎么想他,这事让他难堪了,这事就成了乱麻一团的傻事了。
安静可不是书呆子。
但蔚蓝知道他和自己说的不在一个点上。蔚蓝瞅着他,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说,也就你善良。
安静手指轻弹了一下面前的矿泉水瓶,说,你别为我担心,你老在为我担心,我知道,这让我压力挺大的,真的,怎么说呢,我妈就是这样。
蔚蓝心里飘忽了一下。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他们就不再说这个,一起对着那本乐谱看起来,安静哼了几个调调,说,好听。
蔚蓝没听出哪里好听了,她环顾四周,觉出了这书楼的韵味。她说,这里真好,下次把竹笛古筝带来,让国家大剧院歇一边去吧。
安静冲着她笑了,脸颊上像小孩一样有酒窝。
他也终于像个小孩一样承认,其实啊,我真的挺想去国家大剧院的,真的,你多拍点演出照回来。
八、艰涩
第二天晚上,安宁听见有人敲宿舍的门。打开一看,是安静。
他脸上有一向的拘谨,他递给自己一个鞋盒,说,是爸爸让我带来的。
安宁一下子没想明白,该不该让他进屋里来坐坐,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安静把盒盖打开了一下,说,范思哲的,挺好看的,去北京演出可以穿。
他没去接那个盒子,因为他不太相信是爸爸给的。但看安静的样子,又好像是真的。
安静见安宁没接过盒子,就走进门,把它搁在门旁的书架上。这鞋子是他上周在顶楼的贮藏室里发现的。他昨晚想了好久,决定把它悄悄带来。
安静进了房间后,脸上的拘谨换成了尴尬,他嘟哝,不好意思,我妈昨天说你的话。
他腼腆的样子,让安宁心里那根刺又动了一下。安宁说,她没这么说,真的,她说她以前不认识我,现在认识了。
安静眼睛里闪了一下,他想,也可能是妈妈故意向自己夸大其辞,以证明她有多厉害,而其实她并没说出口。
他环视了一下安宁的房间,说,那好,我先走了。
安静走了。
安宁想着他刚才斯文的样子,那局促的主动,尴尬里的从容底子,那种单纯的福分。尤其是他身后那片被遮蔽的笛音。
是的,他什么都让自己失落。
他把脸趴在桌上。他觉得,阳光就像单纯,是需要成本的。一无所有者才费心思,才想得那么多。而人一想多,就不阳光了,那个人才阳光。自己看到了这一点,对自己有深深的厌倦。
他在心里想着那片笛声,他还想起钟海潮那天晚上来过这里。他想,我怎么成了别人的棋子,傻死了。
他在心里对那片笛声说,不好意思。
爱音交响乐队前往北京的那天一大早,乐手们就大箱小箱地集中在乐团大楼前,等着团里的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钟海潮站在大门口,与几位前来送行的学生拥抱,学生们带来了鲜花、零食。钟海潮的笑声在清晨的薄雾中传得很远。
安宁拖着行李箱出来,他穿着一件半长的风衣,举手投足有主要演员的风采。
传达室的丽丽姨在跟张丰收交流:你看,安宁不错,已经像台柱了,台柱就是台柱,我这双眼睛看得出来。
张丰收透过窗玻璃看过去,小伙子确实很精神,此刻站在那棵雪松前,晨曦映着他的侧影,那凝神的样子好像在听风中的讯息。
张丰收点头说,如果在北京演出能被关注,那就成了。
但此刻,被关注的可不是他,而是大门口的钟海潮,因为早报、晚报的记者刚刚赶到,他们在给他拍照,随后站在他身边开始采访。他们在问:南方民乐融入交响乐,这会是本团的特色吗?钟海潮含笑瞅着这两位年轻的媒体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邀请他们来为晋京演出作前期的热身报道。钟海潮笑道:现在很难说特色,但对本团来说,是一次重要的实验,我这次带去《飞雁》,就是想听听关于融合的反馈……
丽丽姨和钟海潮是同一年进团的演员,丽丽姨早转岗了,她对张丰收说,海潮不容易,蛮励志的。
安宁没注意那边在作采访,他的视线被正从人才公寓出来的几个人牵引。他们是蔚蓝、安静,以及箫胡夏、崔越。
蔚蓝、箫胡夏将随钟海潮作为民乐队的代表赴京演出。安静、崔越此刻在帮他们抬乐器箱。
蔚蓝穿着蓝色的毛衣,晨风吹扬着她的头发,她没在意它们乱了,因为她回过头去,停住了脚步,把手放在安静正在推的箱子上。他们一起推行,往这里走,像一对姐弟。
安宁遏制着脑袋里立马涌上来的“嗡嗡之声”。他转过头,去看钟海潮那边的采访,现在钟的身边站着团长张新星,记者在采访他。
安宁看了一会儿后,回转头,看见蔚蓝、安静他们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了。蔚蓝正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递给安静,说,刚才去买来的大饼油条,你吃吗?安静看了一眼正转过头来的安宁,推开袋子,说,哦,不吃了,我等会儿去吃食堂里的稀饭。
蔚蓝瞥见了安宁闪烁的眼神,她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她对安静说,那你赶紧去吃吧。安静笑了笑,愣乎乎地说,不急,你们走了再去。蔚蓝心想,你待在这儿干吗?因为她看见那边的记者好像问到了一个什么有趣的问题,那边的人都笑了,民乐队长钟海潮在向安宁招手喊道:安宁,过来,他们问你呢。安宁向那边挥手,说,我算了算了。他站着没动。他突然向安静走了两步,把一只脚伸向前,说,安静,你看看,还好吗?
他脚上是一双暗红色的新皮鞋,在晨光中,闪烁着精致的珠光。
安静没想到他叫自己安静,这团里没人这么叫他,那是他小时候的叫法。他先一愣,然后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说,蛮好。
箫胡夏、崔越则叫起来,哗,这么炫。
他们俯身去看,哇,是范思哲。
这边驾驶员叫大家上车。于是一群人马上了大客车。安宁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来。他回头看见蔚蓝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他下意识地看窗外,车下除了送行的方书记、办公室主任赵亮外,没有别人。安宁侧转脸,没看见那个弟弟。他怎么一下子没影了?
他欠起身,往车身的另一侧张望,也没人影。
有一种隐约的焦躁在身上流动,从手臂上一下子滑行到了胸前。他一抬头,突然发现安静原来在传达室里。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他正拿着一张刚刚送到的报纸,站在那里浏览。玻璃窗反射着朝阳,使屋子里显得阴暗,但可以看到他已经沉浸在那张纸的字里行间了。
从这边望过去,安宁看着他一动不动。报上有什么?这人在想什么?他腼腆地笑着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些与他有关的愁绪仿佛这早晨的雾气正在消失,安宁这么看过去,心里突然充满了怜悯。他在想那片笛音。它们在虚空中飘飞,从前座正在朗声而笑的钟海潮他们的头顶上方飘过来,空灵地穿越无数耳畔。安宁看着那个读报人被玻璃反光掩映着的身影,一种寂寥在这欢快出行的早晨暗自蔓延,那人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安宁看到了它,犹如看到了某种作为常态的灵光际遇,原本以为它与自己无关,但恰恰不是。安宁突然看见那个弟弟抬起头看着他。原来汽车发动了。他赶紧对那边点了一下头。
汽车一下子转弯,驶过了传达室。这刹那安宁清晰地看见,这个弟弟又低头沉浸于那张报纸中。
九、迷音
在所有媒体的报道中,爱音乐团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惊艳”“清新”“有风格”“全能”,引来了“如潮掌声”。
而在安宁实际的感受中,整台演出都有点紧,节奏不由自主地赶。太想华丽,就会用力过猛,无论是乐队还是自己,那些音符一个个被抛到空中,质地稍硬,像北方干燥的空气,少了水灵。
更多的感觉还是忐忑,但这与舞台无关,而与蔚蓝的脸色有关。因为她基本上都别转脸对他,不理不睬。
前往北京的高铁上,她已是这副样子,到达后的走台、排练,依然如此。那脸色告诉他,她生气着呢,不想说,不想看见。
与脸色一样,排练时,当他的长笛与《飞雁》中的曲笛、古筝、箫的乐音相依相绕时,他甚至从筝音中,听到了她的回避。不知别人听没听出来,但他听到了。他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那些音符从她的肩膀上升起来,像水浪一样向两侧分开去,留下一条空道,让他的长笛之音独自穿行。
正式演出时,情况好了一点,看得出她在尽力让音符滞留,让长笛赶上来,随后在空中相遇,回旋,很勉力。就像演员演对手戏,有一点点情绪都没法演下去,能这样,已是本次北京之行最近的距离。这种吃力,甚至让安宁产生错觉,仿佛她才是《飞雁》中自己去伴奏的主角,而不是独奏者钟海潮。
演出结束后,乐团请来的各家京城媒体记者上来采访,闪光灯亮成一片。按规定,主要独奏演员需留下来接受访谈。
安宁看着蔚蓝退向后台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这时团长张新星拉了他一下,指着一个扛摄像机的,笑道,电视台需要出镜,你就对着镜头吹一段吧。
他对着镜头笑着点了点头,微侧过左脸,横起长笛,吹起来,他知道这个角度较好看。
记者显然也发现了他这样子上镜,就绕着他不停地拍。在空舞台的灯光下,他站了很久很久,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终于结束了,他快步走向后台化妆间。团长张新星向他摇手,指着那边的几位文字记者,问他是不是还想和他们聊一下。
他看见钟海潮正坐在他们面前,拿着笛子一边比画,一边在说。安宁对团长轻声说,算了吧,不知怎么回事我头有点痛,潮哥说一样。
多数演奏员已经收拾停当,出门上车了,所以他在化妆间没看见蔚蓝。后来在车上,他依然没看见她。清点人数时,听见同事在说,她去中央音乐学院找一个老同学,那同学艺校毕业后考进中央音乐学院深造,现在那里读研究生。
车上还少了团长张新星和钟海潮,他们还在剧场里接受记者专访。
安宁回到宾馆房间,回想着刚才的演出,竟像做了一场梦。他对同宿舍的小提琴手王浩说,好像很壮观,但哪里壮观了,是天花板更高,还是天幕上像星光的灯盏,还是门前巨大的水池?而演出本身,就像打仗一样,冲啊。他们都笑了,知道话里的意思,节奏有点失控,好吧,以后有机会再来。
像许多次演出完成后一样,有同事进来拉他们一起去宵夜,王浩跟着去了,安宁说头有点痛,想休息一下。
安宁靠在床上,真的睡了过去,直到钟海潮来敲他的房门。
他开门,钟海潮迎面给他一个拥抱,哈哈笑道:小子,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钟海潮说今晚来了14拨记者,知道吗,14拨!也就是14家报刊媒体,还不包括电视台。
在房间昏黄的灯下,钟海潮额头闪着兴奋的光彩,这让他看起来相貌堂堂,有人到中年的魅力。他压低嗓门,对安宁说,小子啊,演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报道,你算一算,剧场里最多才能坐几人,几千?而看到报道的人又有多少,上万?上百万?从北京到我们省城,尤其是从北京再转回省城,所以它们说成功就成功,巨大成功。
他站起来,哈哈笑。他这么一说,安宁心里也轻松了一些,是啊,看现场的又有多少人,他们请来的记者吹得好,也就算好。
安宁为刚才演出时的节奏失控释然了不少。
老钟说,今天你吹得不错,今天所有的人都干得不错。走,我们去喝一杯。
他拖着安宁去喝夜老酒。安宁刚才已打了一个盹,现在头脑清醒了不少。他一边想着蔚蓝回来了吗,一边跟着老钟出了门。
他们打车到簋街,找了一家人气旺的,花家怡园,点了菜和酒,就喝起来。钟海潮本来酒量就好,加上演出、采访后兴奋,基本上都是他一人在喝,喝着喝着,他就醉意涌上来,自个儿乐着,然后就醉了。安宁嗯嗯地应付着迷糊了的老钟,眼睛看着夜晚的那些陌生面孔,心里在模糊地想事。其实他也搞不清具体在想什么,反正心里有隐约的负重。这么一走神,时间就到了晚上11点多,周围的客人在少下去,而对面的钟海潮突然泪流满面了。你怎么了?安宁小声问。他呜咽道,你知道吗,今天我在台上吹着吹着心里突然发抖,你知道吗,我一抬眼就看见老爷子伊方在对面的观众席里坐着呢,活见鬼了,真的,我就想起来了,我怎么就没把老爷子的东西带过来,老爷子最喜欢我了,你知道吗,在我那一班同学中他最喜欢我了,这一点我知道,我怎么就没把他的东西带过来,好歹也算让他老爷子来北京演过了。当年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心里起誓要把他带到北京去。如果他在世的时候不这么隐,他不知会有多大的声名,他死的时候,我在心里起了誓,这次怎么就忘记了。你这小子,我刚才在台上吹着吹着就想着这个了,你没发现我的音准有什么问题吗?
安宁看着他纵横的泪水和被酒精弄迷糊了的脸,感受到了他隐匿的悲哀。他想到了《水月》,伊方的那首《水月》,那些被遮蔽了的空灵之音。他把纸巾递给钟海潮。钟海潮没接,他把头埋在了桌上,发出了水牛一般的嗡嗡声。如果你把头凑过去,你甚至能听到他在哼伊方作品的片段,其间还穿插着他无法遏制的忧愁,他呢喃如果老爷子那时候知道自己把他的作品带进北京这么高级的剧场里,他不知会对自己有多少好……
他像个小孩一样呜咽。一位服务员走过来,安宁不好意思地对她说,醉了,要不给他一杯茶?
服务员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帅哥,笑着安慰他:没事,常有这样的事,歇一会儿,等他静下来,叫车送他回去睡觉吧。
明晃晃的灯光照耀着那些仿制的绿色植物,在都市夜晚场所妩媚的表情下,安宁皱着眉头,看这个倔强、强势的中年人正在迷蒙中苦涩着,并发现他飞快地生疏起来,他此刻嗡嗡的声音里,居然有竹笛演奏的节奏,即使在昏昏然之际,音准似乎比刚才他在台上吹得还好一些。
安宁对着他的耳朵嘀咕,好啦好啦好啦,谁叫你醒着的时候不带他来,现在倒想带他来了。你不带他来,也就不带他来了。
他相信只有自己和钟海潮才知道这“他”与“他”是谁。
钟海潮烂醉如泥,压根儿听不清安宁的言语。
一位男服务员和安宁扶着钟海潮到店门外,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了乐团下榻的宾馆。
安顿好喝醉了的钟海潮,安宁赶紧下楼,来到一楼大厅。
大厅里人影稀疏,西侧的玻璃房是一家星巴克,此刻还没打烊,一排桔黄的吊灯照耀着深夜咖啡馆特有的温馨。他推开玻璃门进去,咖啡芬香扑鼻,他看见蔚蓝坐在小圆桌台的高脚椅上,面前摆着一杯星冰乐。
刚才扶钟海潮回来时,安宁就看见她坐在这里,挨着落地玻璃墙的桌台,在看手机。
现在她还坐在这里,依然在看着手机。手机搁在台上,她的一根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安宁叫了她一声:蔚蓝。
她抬头见是他,微皱了一下眉,低头继续看手机。
你还没睡?
她没响。她的手指飞快地动着,是在发微信。
他在她身旁另一张高脚椅上坐下来,瞅着她。
她没抬头,因为她正与人微信互动着。他瞟了一眼她那只手机,她在发图片。
你好像不高兴?
没。
她短促地回了一句,灵巧的手指依然在点着手机屏。他瞧着她的淡漠,就说,是不高兴了。
她没抬头,嘟哝道:我干吗不高兴,我在用这里的WiFi。
你在发图?
她似无暇言语。他听见微信来回时的响音。隔了快半分钟,她终于说了一句:发大剧院的演出照。
安宁忍受着她的情绪。他知道它大致的因由。从这四面玻璃的星巴克望出去,前方是空荡的宾馆大厅,而左边是夜色中的大街,街灯照耀着此刻空寂的路面,这一夜好像很漫长。安宁让自己的脸上浮起不在意的微笑,说,呵,是传给你家里的人看吧。
给没能来这里演出的人看。她说。
他猜定了她话里的意思,尤其是今晚她以冷淡的语调冷漠的脸色在刺他,于是心里就涌上来那种熟悉的焦虑,每当它来临,脑袋里就嗡地蒙了。
他被憋在那里了。他原本想说,他不能来北京,关我什么事?是你们民乐队队长不想让他来呀。
但他没说。因为现在说这些太傻。之前自己已经有些傻了,像一颗棋子被搅进来,被人窥视、猜测着心机。他想起了钟海潮刚才的哭泣。这个晚上宛若梦境,三个小时前国家大剧院华灯怒放的场景已十分遥远,而心烦意乱则近在面前。
他说,你这两天都在不高兴。
她依然盯着手机,说,我对小心眼都不高兴。
他说,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只是你不高兴的时候,我也在难过。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那杯星冰乐上,告诉他本来安静能不能来北京不关她的事,但现在她感觉不舒服,是因为她觉得这事与她有关了。她说,我知道你怎么在猜疑我和他,所以你让我觉得对不起他,你知道吗,他原本像个小孩一样盼着跟大家来这里,你知道吗,我们搞民乐的今后不太有这样的机会,他是我的老同学,最老实的,有点像“雨人”,你知道吗,才华和机遇会像水一样被流掉。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对我不爽,你把他从伴奏中去掉了……
安宁一迭声地说没,没有。而她没在听他,她脸上的从容是她惯常的表情,好像生来如此,这也是安宁平日里被深深吸引的。而现在,虽然置身郁闷,她说话依然条理清晰。
她说,我和他没像你想象的那样。
他原本想为自己分辩,但嘴里却固执而可笑地说,你喜欢他。
她瞥了他一眼,嘴角有讥笑。她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居然比我还知道。
他说,我看得比你清楚,你喜欢他。
她脸红了一下,心想,我喜欢他关你什么事?
每当他的执拗、强势上来时,她发现自己和他其实挺像的,但她不喜欢他对自己这样,有点胡搅蛮缠的。
没想到他却说,因为你们很像,我发现你们很像。
她轻呼了一声,怎么会,我和他像?
正说着,服务生过来告诉他们,对不起,要打烊了。
她和他站起身。他对她想打个圆场,说,我不想说这件事了,因为说不清,对不起,让你心烦了,你别烦了,就算是我的小心眼,你别再对我不高兴了,看着你不高兴,我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我已经难过了好几天,从来时的火车上已经开始了。
她正推开玻璃门,回头看他落魄失魂的脸,突然有些怜悯,她又不是傻瓜。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她说,你别想得那么多,别不开心,我对你说过我俩不搭,真的不搭,但我希望你开心,别为我烦,这几天其实我也在担心你,因为是那么重要的演出,但我好像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
她拉着玻璃门,让他出来。她说,其实今天演出前我还在犹豫,想是不是要对你说句话,不过你现场发挥得很好的。
她对他笑了笑,然后轻摇了一下头,好像纳闷这事怎么成了麻线团。他们对着宾馆的大门站了一会儿,晚风吹动着道旁树,可以感觉到外面的清朗透气。他问她要不要去外面走一走,他自己要去走一走。
是的,他确实需要走一走,每天晚上他需要跑步,否则无法安眠,更何况像今天这样一个晚上。
他只是随口这么问她,没抱希望。没想到,她从从容容地看着他,说,好吧。
他们走在北京街头。宾馆在五四大街,往前走,就到了王府井。白天的繁华地带,在这深夜时分像梦境的呈现。步行街上没几个人影,霓虹灯正在黯淡下去,两侧年代不同的商厦使街道显得比白天时狭窄,他们像穿行在自己的恍惚里,这样的漫步让拘谨、难堪松懈下来。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一次在这个时辰走过这里,这么想甚至觉出了意义。他们一路往前走,一拐弯,远远地就看到了天安门。
他们决定去天安门看看。他们像不思归家的夜行者,在这祖国的中心地带漫游。到了天安门,蔚蓝拍了几张照片,这儿的寂静和空旷让他们停不下来,他们向前走,突然决定走到前面的国家大剧院就折回来。
四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那里演出,而现在他们又在向那里前行。他们发现,宾馆与大剧院其实距离并不算远,走着走着也就到了。
与演出前剧场外火树银花的景象不同,此刻这个巨大的球状建筑已沉入暗色,只有那片水池在夜色中闪烁着波光。
他们在水池边坐一会。最近这三个月来,这里是他们每天的幻想之地,而现在它就在他们的身后。那些幻想已像风一样吹过,就像刚才他们在它里面发出的那些音波,现在它们已经飘去。感觉如何?这个晚上安宁已经许多次这样问自己了。说不出来太具象的感受,好像还行。他的脸庞折射着幽幽水光,她站起来,用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可惜光线太暗,脸有些黑。她说,等会儿传给你。
她又把手机递过来,让他给自己拍。她对着手机笑着,项间的丝巾在飘动。她后侧有一盏路灯,这使镜头里的她被笼着一圈光芒。这是他这两天看到的她最好的笑容。可惜是她对着相机在笑。
她拿回手机,对着夜色水光中的国家大剧院拍了一张又一张,然后坐回他的身旁,开始低头发微信,传图片。
她侧脸沉静的神情,让他心里有酸楚。他听见自己又在对她说:你喜欢安静,我知道。
她没否认也没承认,他的执拗现在已不再使她烦了,或许是因为已经说开了。她突然问,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他像?
他吱唔道,我说不上。
她说,不像,一点不像。
她扭转过脸来,看见了他脸上的顶真,心里突然想笑,就说,我和他从中学起就是同学,都学民乐,像正常,不像也正常,像了不一定代表什么,不像也未必不是朋友。
安宁心想,别装,看得出你有多喜欢他。
夜色中,看不清她是否在装,但感觉她还是挺从容的,她说,我也在区分,是喜欢,是欣赏,是放不下心,还是望尘莫及,它们是不是暗恋?
刚才这么一路走过来,使她觉得这已不再难说出口了。她就微笑道,呵,其实,真的哪有这么复杂,你想多了,而我其实没太多想,什么区分呀,如果需要区分的话,它就不是爱情。
为什么?
她没解释为什么。她在说的是节奏。她说她和安静节奏不同,节奏不同的人,不是同类项,不可以合并。
夜晚的风吹过来,有很深的凉意,但让头脑感觉清爽。她说,节奏是什么,节奏就是心跳频率,心跳不同的人,不可交集,这一点我知道的,可以激动,可以惦记,可以操心,甚至审美,但无法相依。
他想不到她还这么哲理。而她说着说着就有些混乱,其实,她也是在一边说一边明确自己在说啥。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呢,还是在假装,以宽慰他的猜疑。
他说,我喜欢你。
她没响。池水在身边闪着细密的波纹,他感觉她肩膀动了一下。他在心里说,就算你喜欢他,但我肯定他没有我喜欢你一百倍,一万倍。
她站起来,好像想回去了。她嘟哝着对不起。她对他说她理解他,就像理解她自己,就像她理解自己但无法喜爱自己……
他除了知道她的对不起,就不太明白她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也可能女孩都这样,她们讲感觉,但又讲不清感觉。
她拉了一下他的手,随后放掉,她看着他的忧愁,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她指着那片水域,说,就像演出,我们担心了那么久,不也过去了吧?
于是,他对着那片水域和这令他迷失的女孩,在心里劝自己:会过去的。
打车返回宾馆时,已经快2点钟了。
安宁原本以为这一夜将无法安眠,没想到居然迅速入睡,睁开眼睛时,已是早晨八点半。
他辨识了一下心里的情绪,经过这么一夜,胸口里有些东西好像变得淡漠一些了,是的,好像硬了一些,只要不想她,不想忧愁本身,它就还好。他对自己说:会过去的。
“嘟”,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通知。他拿过来一看,蔚蓝正把昨晚的照片发过来。他坐在水池边,似笑非笑,身后巨蛋似的大剧院影影绰绰。
手机上端的QQ信息在滚动。他点开QQ,“静冥幽客”在线,有信息传来:演出超好。
他回一个笑脸表情。
静冥幽客:喜欢莫扎特,给你点赞。
他估计这粉丝一大早通过互联网看到了昨晚演出的报道。
他就回:谢谢。
静冥幽客:如果你穿白色礼服独奏,会更显华丽。
他想自己没有白色演出服,就回:我们乐队演出服都是黑的。
静冥幽客:呵呵,那是我希望,我比较花痴。
他回:呵呵,以后向团里建议。
静冥幽客:长笛上来的时候,很明亮,很炫。
他想下楼去吃早餐了,因为等会儿准备去附近的中国美术馆看看,下午乐队就将返回。他就敷衍了一句:阳光评价。
静冥幽客:是你演绎了阳光,让人愉悦。
他回:阳光?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吃早餐去啦,88。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觉得“白天不懂夜的黑”这句话回得很妙,比较适合他的状况。
安宁来到二楼自助餐厅,找了张靠窗的桌子,许多同事都已经吃过了,餐厅里人不多。
有一个女孩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抬起头,不是团里的。
她把一杯黄瓜汁推向他,手有些颤,轻声问,要吗?
她穿着果绿色的薄绒衫,短发,有些局促地笑着。他认不出她是谁。她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没戴眼镜。
他想,这是谁呀,长得挺好看的。
她当然知道他没认出自己来,这让她好像有点得意,她说,有阳光。
他惊得张大了嘴,静冥幽客。你在这儿?
他知道有这样追随乐队、乐手的粉丝,但自己还没红到这份上。他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也在激动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感动了,因为他明白了她刚才QQ里的话,原来她昨晚还真的看了演出。
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来捧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她欠了一下身。
她说,我昨天中午飞过来的。
那你怎么不找我,否则就不用买票了,我带你进来。
她听他这么说,高兴坏了。她说,没事,买票支持你们呗。
她这么冲动地赶来捧场,还是令他不安,他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心意领了。
她像个小孩咯咯笑着,那身果绿在这装潢略显陈旧的餐厅里极为抢眼,清新。她已经安稳下来了情绪,言语也流畅起来,她说,来一趟很方便,这让我超开心的,值得的。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她眨了眨眼睛,小翘鼻有些逗。她说,我打听的呀,我有内线的呀,我从网上订了房,没那么麻烦。然后她捂嘴而笑,这算是追星吗,我都到这年纪才开始追星。
她这么说让他脸红了。他微微皱眉,笑着轻摇了一下头。他穿着白色T恤,清爽地衬着窗外早晨的阳光和临窗的一树绿叶。她说,昨晚演出很好。
他说,其实你不用打飞的赶过来,我们回去还将举办一场汇报演出。
她感觉到了他还在不安,就说,还好啦,本来最近也确实要来北京给公司办点事,你们今天下午回去,我明天上午走。
他听说她还要在北京办事,就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笑着让他猜。
他猜了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音乐老师诸如此类,但统统猜错。那么是做什么的呢?
她说,电脑软件开发。
他哟了一声,说看不出来。这么理工科的专业,又是这么感性的女孩。
而她见他猜的都是活泼一族,就笑道,你把我往卡哇伊方向猜,说明我还可以去骗小男生。
他说,你本来就是小女孩。
还小女孩呢。她把水果盆推到桌子中间,说,你不是说过吗,白纸一张是演不了白纸的,那小女孩也是演不了小女孩的,所以啊,也老大不小了。
正说着,蔚蓝和几个女乐手出现在了餐厅门口。蔚蓝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毛衣,挽着发,即使在妆容随意的早上,在餐厅行将收摊的杯盘之间,她优雅沉静的气质也是那么一览无余。安宁心里的忧愁又在飞快地升起来。于是他就去看坐在对面的“静冥幽客”,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许晴儿。
他轻晃了一下头。凝视她可以忽略那边的身影。他说,呵,名字跟人挺搭的。
她睁大了眼睛,脸上是搞笑表情,说,是不是你觉得我有点怪?
他眯起眼睛,向上仰脸,像在开玩笑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经历,他才会觉得别人怪。
她被彻底震晕,虽然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清这话里的意思,但足够回味。她看到他眼圈周围迅速掠过红晕,接着像雾气弥散,划过眼角、脸庞,在他白色T恤外围形成一瞬间的气息,接着迅速散去。她相信自己看见了,他一掠而过的敏感。
她对着他笑,问他上午还有什么安排。
他说想去隔壁的美术馆看看。
她其实想跟着去,可惜他没邀请,也就没好意思提。
他站起身说,我得先上楼收拾行李,你慢慢吃。
许晴儿站起来告别,告诉他等回去以后,她还会再来看他们的演出。
她卡通小圆脸上有冲动的喜爱表情,这让他有些感动。他伸开手臂说,好啊,拥抱一下。
于是他们拥抱了一下。他离开餐厅的时候,向那边的蔚蓝招了一下手。
十、暗涌
爱音乐团凯旋,一系列声浪接踵而至:汇报演出,专家学者座谈,交响乐队获300万元“高雅音乐文化扶持基金”,启动“交响乐全省巡演”,媒体连续多天报道……爱音交响乐队的社会关注度被拉到一个高点。
而在乐团大楼内,谁都注意到了,与交响乐队的繁华相映,是民乐队日趋边缘化的寂寥。
当然,谁也都注意到了民乐队长钟海潮像一个异数,他的照片和专访亮相于各地报刊,他的身影也频频出现在各类高大上的活动现场,他以音乐名流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很快,他甚至把“名流”身份转化成资源吸聚力,借势为乐团拉来了一笔笔赞助,其中一家汽车品牌冠名“民乐进校园”活动,投资120万。他甚至跻身企业家联谊会,鼓动一位擅长二胡的饮料业大佬组建了“民企民乐联盟”……
到这个时候,许多人甚至安宁,都在怀疑先前自己的观念。是啊,机会转到有些人的身上,他就能盘活整个资源,他好,但你也好啊,而有的人则是自成一体的逍遥一族。
那么你说,捧前者还是后者呢?晋京演出该去的到底是哪一位?如果一下子说不清了,那么这是否说明有些事很难说公平与不公平?
只是看着钟海潮的张扬而上,安宁有时会想起那天他在花家怡园的呜咽,但估计他自己压根儿不记得这事了,本来就在半梦半醒的酒醉中,它顶多像一个影子潜伏在心底,而生活的节奏每天都会压倒它,催促人往前赶。
向葵放下报纸,她每天都在留意文艺动态,她留意这动态与儿子的关系。从安静的少年宫童星时代起,她就在留意舞台上那盏灯照在谁的身上。
她对在露台上收拾花木的林重道说,你进来吧,那些花已经伺候得够好了,现在需要栽培的不是花,是人。
她把报纸递给走进屋来的林重道,让他好好看看。她说,看一看,读出点背后的东西。
林重道没读出什么,他发现向葵的脸色有些严峻,就觉得有些怪。他说,钟海潮?这“民乐的交响化”,他说得蛮有水平?
向葵捶着自己的膝盖,每年这个季节关节就酸痛。她哼了一声,说,水平不水平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发声,有地方发声,大白话都成了水平,这年头街边随便拉个人他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于是林重道就知道了,是她看不上这报道。他也知道这次儿子没去成北京与钟海潮有隐约的关系。他说,这个钟海潮最近见报率很高嘛,报上已经称他“著名演奏家”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葵打断,她说,这就是去国家大剧院镀金的意义,能去不能去,独奏还是伴奏,意义重要着呢。
她点了点他手里的报纸,说,这也是发声的重要意义,在媒体上发声,就意味着话语权,话语权就是影响力,影响力是滚雪球的,越滚越大。
林重道感叹道,他吹得不如我们安静,但真的能干。
向葵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她说,雪球都滚到他这边去了,别人就没得滚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林重道当然明白。而向葵怕他不明白,就扳着手指算给他听:接下来省政府资助的爱音全省巡演,按国家大剧院演出的那个节目单,压根儿就没安静什么事,本来没事也没就没事,有事了也不过就是伴奏,但乐队这么一圈十几个地市下来,就三四个月了,他这个民乐队长随交响乐队在外演出,民乐队留在家里的那些人基本上就是无业状态。而等到“民乐进校园”启动,领衔的“音乐导师”是他钟海潮,其实也就是在校园里开音乐讲座,民乐队是他上课的现场音乐素材,这是哪门子演出啊,我们安静凭什么要为他耗进去,而且这一耗就是半年?
向葵把那张报纸从林重道手里拉过来,在空中挥了挥,说,安静现在是最好的年华,他有几个这样的半年?
林重道看着向葵,不知她有何打算。他知道向葵的性格,如果她没想好,是不会先把问题抛出来的。
果然向葵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放缓语气说,不给我们舞台,我们自己创造舞台,都什么年代了,想堵人怎么行,想不让人有戏怎么行,我们自己搭,自己搭呗。
晚上安静从单位回来。吃罢晚饭,他对着山坡竹林吹了一会儿笛子,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依然是《水月》,在秋天傍晚的朗空中,旋律渐远渐近地回旋起来。吹着吹着,他感觉节奏有些紧了。他侧转脸,原来是妈妈在后面看着。平时练笛,只要妈妈在后面坐着,他就像回到了童年学笛时代,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让她不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