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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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7 12:50
一、如诉
冯安宁拿着长笛,从琴房里出来,他走在爱音乐团大楼狭长的走廊里,听见了一缕竹笛声,它正从民乐队的排练房传过来。
丝丝缕缕,声息特别,仿佛晨光穿越天边的云层,纤弱,但明晰,有着忧愁的光影,它顽强地从虚掩的门,从走廊那头,从上午十点穿窗而入的街道市声中,飘过来。
安宁听到了它。他收住了走向交响乐队一号排练厅的脚步,他在走廊拐角窗边站住了,心里有隐约的不适,但耳朵好似不听心的使唤,在分辨这些音符,像沉入深水的鱼一样深深地吸纳。
很显然,许多人也听见了它。民乐队队长、笛子首席钟海潮正从楼梯口上来,在这缕笛音中,他的步子越来越慢,从安宁这边望过去,他仿佛蹑手蹑脚在捕捉一只蜻蜓。扬琴女孩蔚蓝拎着一只小包,在资料室门前向安宁招手,但那飘浮而来的笛音让她扭过头去,举到胸前的手呆在了空中。爱音团长张新星正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去文化厅开会,原本他可能想对迎面缓缓过来的钟海潮打个招呼,但那片如诉的笛音是那么突兀,像有粘力的胶水,在空中流淌,令他的表情刹那凝固,仿佛迷失。
那纤弱的声音,有奇怪的穿透力。后来在一号排练厅,两位小提琴手王建与李满满在嘀咕:越吹越好了,谁都知道他吹得最好。
站在后排的安宁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议论。很奇怪,别人只是耳语,但他却听见了。
这上午的排练,安宁老是走神。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总是在留意门外,留意民乐室那边是否有笛音过来。他面前浮动的是那张年轻的脸,清秀,腼腆,嘴边横笛时总是微微闭眼,皱起眉头,像隐忍着正在升上来的睡意。林安静,爱音乐团民乐队的笛子演奏者。
安宁感觉着自己心里的不适,他知道这不安的因由,与这个叫“林安静”的人有关。但安宁分辨不清此刻这不安里面具体有哪些成色。
安宁看见周围的乐手们都停了下来,转脸看着自己。指挥老何的手指点着自己。又走神了,安宁向老何抱歉地笑了笑。
安宁最初的名字叫林安宁。后来去掉了父亲林姓,改随母亲姓冯,冯安宁。
冯安宁与林安静,是爱音乐团的两位乐手,分使长笛与竹笛,当他们从乐谱上抬起头看着你时,你会发现他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深邃眼睛,和那种洞悉人的眼神。两位乐手,虽然一位硬朗中带着一些酷感,另一位清秀略有萌态,但悦人容貌中的相似之处,是一目了然的。
他们是相邻两根藤上的瓜,还是相近胚芽的果?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其中难言的尴尬。
其实,尽管林安宁从2岁起就改名“冯安宁”,也无法摆脱命运中与“林氏”遥相对应的处境,甚至母亲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赛林”。
在安宁童年的记忆里,每当母亲冯怡说起父亲林重道,总是言简意赅:“他不要我们了。”
父亲林重道、母亲冯怡原本是一家县城中学的音乐老师,在安宁也就是林安宁2岁那年,父亲林重道去省城教育学院进修,因擅长吹笛,进修期间他代表教育学院参加了省里的文艺表演,结识了一个高干的女儿,就此再也没回到县城那个家去,他留在了省城,有了新家,并又有了个儿子叫安静,林安静。
对于安宁来说,父亲的脸,就像自己那个消散于岁月的姓氏“林”一样,在记忆里是模糊的。安宁懂事以后,就很少向母亲讨要父亲,因为他知道这会让母亲心情不好。
他还渐渐懂了母亲叫唤自己的小名“赛林”,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期待。
母亲不仅叫唤儿子小名“赛林”,还把所有的力气付之于赛“林”的行动中。她省吃俭用,无论刮风下雨,都送儿子去参加各种培训,那个小县城没有优质音乐教育源,于是从小学二年级起,她就利用双休日带他来回上海。在日复一日的奔波训练中,他的对手清晰地定位在那张模糊的脸所代表的一切,他为此失去的一切。他记得小时候每逢他吹练得腮帮子酸痛,母亲总是搂着他安慰:我们只能靠自己争气。
当儿子安宁像她期望的那样呈现了音乐天赋之后,她为他选择了长笛。她知道遗传的不可抗拒,所以她知道吹奏将是他的长项,她还知道老师其实希望他学笛子,但她说,长笛比笛子洋气,国际化。
后来的路,一直艰辛,音乐学院附中、中央音乐学院、美国音乐学院……他们就像这个年代所有艰辛的母子,其间的历程与“快乐男生”“中国好声音”等等海选节目中类似的催泪故事没有什么不同。励志的后面是磨砺。
只是磨砺太多了,得到的欢乐就会打折扣。安宁知道自己不是个快乐的人,心底里从小就没有这样的质地,但没人知道这一点。他在众人面前是那么阳光,懂事,他能像演出一样随时做到这一点,这也是因为生存的磨砺。
两年前,安宁从美国留学回来,看到母亲瘦得像个纸片,家里徒有四壁,他是那么心痛,为了自己的这点学业,母亲花尽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安宁没选择在北京、上海发展,而是回来参加了省城爱音乐团的招考。他觉得不能再让自己远离母亲了。
他顺利地进入了爱音乐团的交响乐队,并成为骨干,因为乖巧,以及善于和人沟通,他还成了团支部书记,团长助理。
生活在经历勤勉后,终于露出了平坦的间隙,但它也没让苦小孩有太多的愉悦。因为爱音乐团中有一个吹笛子的民乐手,他叫林安静。
事实上,在安宁小时候,他就知道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一年奶奶去世,父亲回老家奔丧,安宁在葬礼上看到了这个叫林安静的小男孩,是大城市小学生的模样。
他记住这个名字,还因为那些年在报纸上常出现“林安静”三个字。因为“林安静”是省城少年宫乐队的笛手,经常代表全省小学生参加各种外事活动,报纸将他描述成了一个“神童”。
母亲冯怡对此不屑一顾。安宁有一次听见她在对外婆议论:你要知道,那个妈是教育厅的副厅长,会包装罢了,这也是他们大城市的优势,而我们靠自己争气。
海归安宁考入爱音乐团的交响乐队时,安静已在乐团的民乐队里待了三年,安静毕业于本地的一所音乐学校。长大后的安静,早不见了当年照片上那个阳光小男孩的一点影子。现在的他腼腆、安静、寡言,像逍遥于空中的一朵闲云,与人相处恬淡如水,仿佛随时准备淡出周围的视线。
安宁觉得他是温室里的花。
就像田径场上赛跑一样,安宁瞥一眼过去,就知道自己能跑赢他。
安宁想跑赢他。他知道吗?
无论安静知道与否,他俩都知晓彼此的由来。所以像有一片雨雾飘浮在两人之间,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心照不宣的尴尬。在这样的心态下,保持距离是天性,也是为了避免一不留神可能带来的受伤。在乐团的宿舍楼里,安静在二楼,安宁住在三楼。他们从不串门。又好在一个是西洋乐、一个是民乐,交集的时间较少,偶尔在楼梯上相遇时,点一下头,擦肩过去,就像两个寻常的同事。
安宁记得,自己来到爱音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这个弟弟曾来敲自己宿舍的门。窗外正在下雨,空气中是梅雨时季的潮气,安静的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儒雅男人,线条清晰的脸庞,让人分辨不清他的年纪,可能五十多,也可能六十。安宁一眼认出他是林重道。多年不见,如今父子相逢,没有书上描写的那种戏剧化情感,而是淡淡若水,安宁让他俩坐在自己的床沿。宿舍里没有多余的杯子,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要不要用自己的杯子给他泡杯茶。这个父亲看着自己,乐呵呵地笑着,眼睛微眯起来,这一刻让眼神里什么都没有,那笑容掩饰拘谨遮挡沧桑,看得出他想用安然的笑消解生疏和无法言喻的一切,他寒暄、问询这些年安宁的求学情况,然后他指了一下安静,对安宁说“也好,也好,在一起工作,有个照应”。这让安宁心里有遏制不住的讥笑。照应?是啊,这些年怎么没见你来照应?在林重道来之前,安宁其实对他无感,毕竟这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离开,爱与怨无法具象。而现在当父亲跨进这个门,那么笑呵呵的样子,安宁发现自己的情绪还是古怪地涌上来,后来他分析,这多半是因为母亲的艰难和自己自小对离异家庭的自卑,如今,对于自己来说,它们好像有了具体的对应。
人就是这么怪,可以疏远,但不可以触动。
在林重道说话的时候,安静恬静地看着他们,后来他从桌边拿过一本书,索尔·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翻看起来,他仿佛与窗外的雨声一起沉浸在这下午局促的时光里。父亲喊他走了,他才醒悟过来。安宁说你拿回去看好了。他笑笑,把书摆在桌边。他们就告辞了。安宁关上门,吐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时,安宁发现被子里被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是1万元钱。
安宁把钱存入了银行,他没想好,要还是不要。或者说,什么时候、怎么样还回去。
安宁估计信封是弟弟安静放进去的。但那天他们离去的时候,安宁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当时他站在窗边,透过雨帘看见安静和父亲出现在楼下,他们坐进了停在路边的那辆银色奔驰,安静开车,车子消失在弥天的雨中。这车是安静的,他平时就开着它进出乐团,虽说他在这楼里有宿舍,但只是偶尔住住,更多的时候,排练一结束,他就开车回家,绝尘而去。
安宁不知道他们的那个家在这城市的哪里。今天他们来访也没说请他去家里玩。玻璃窗上雨水纵横,安宁感觉心里也在升起潮湿的雨雾。这是怎么了?其实他以前压根没在意这个,或者说以前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只是个空洞的概念。现在怎么了?他对着潮湿的虚空说,没什么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可以理解这样的心态,就像理解梅雨季节不知所起的一阵阵疾雨。对所有从底层向上生长的草根来说,很多时候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傲视他人的视点,以此克制自己随时涌上来的虚弱和自卑。
事实上,相对于安静的学历,无论是安宁还是母亲冯怡,都有优越感。因为它符合有关争气的一切定义。
至于两兄弟在团里的位置,这一年来安宁以自己的进取同样证明了这点。这座城市与时下中国众多城市一样,目前的市场热点与政府文化扶持重点,不是民乐,而是作为高雅艺术的交响乐,这就连带到两类乐手在团里是身处主流还是边缘的问题。更何况,安宁本人,属于全球招聘的人才,懂事,会交流,在领导面前能消化自己的情绪,更关键的是自己想要,因而让人觉得好用,于是一年下来,他就成了爱音的团支书,青年小乐队的队长。
而安静,则像他嘴边笛子飞出的悠闲乐音,从小生长于万事不操心的环境,母亲是高干子弟,教育厅的领导,父亲先在教研室工作,后来去了省人事厅,做到了副厅长。从小受宠的安静,确实是温室里的花朵,散淡,温顺,被动,习惯被人安排妥帖,因为父母亲的关系,整个青少年时代,面对的都是别人客气的脸色。
但也正因为此,普遍性客气背后,往往是对其本人的无视。尤其是在他父母退休以后。
安宁告诉自己,现在不需要像刚进团时那样忐忑了,因为跑赢他了。
但每当安静横笛吹起《水月》《林语》,乐音随风而过时,安宁心里总会咯噔一下。因为那些音符像弥漫的雨雾,哪怕轻弱,但气息渗透到面前,仿佛在对你言语,或者寡欢,或者今天有些许快乐。
这样的感受,近些日子好像越来越强烈了。
二、乱音
安静坐在民乐室的尽头,他在吹《水月》。
那些起伏的音符就像一只只蜜蜂,从笛孔里起飞,扑闪着,构成了一片水光里的月色。而在安静自己的感觉里,它们渐渐在头顶上空簇拥成了一对巨大的翅膀,缓缓合拢,让自己埋首其间,像一只鸵鸟。
是的,就像一只鸵鸟。在这楼里,他越来越像一只把头埋进翅膀里的鸵鸟,用自己的那片音符逍然于乐队日益拥挤的空间,和周围那些心急匆匆的身影,以及每逢重要演出前与节目安排、舞台中央那盏灯究竟照耀在谁的头顶有关的一切。那些烦心的、需要去折腾的一切。
每天也只有当他坐在这里,吹起笛子,他才感到安宁。逍遥其中,虽说不上物我两忘,但多少让自己定神了。
今天,他的笛声里荡漾着晶莹剔透的明亮质地。那抹亮色一直在走廊上、在闻者的耳朵里跳动。
他在吹的这首《水月》,是导师伊方所作。“清越笛王”伊方去世于三年前,留下的众多作品中唯《水月》难度最大,意境玄幻。安静已练多时,最近反复打磨,是为了参加下月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更难得的是它作为民乐花絮,将穿插在爱音的北京交响音乐会首秀中。
爱音乐团的交响乐队此番晋京演出,是当地建设“文化大省”提交的一张成绩单,也是为接下来的全国巡演造势。原本在交响音乐会的曲目中没有民乐安排,但后来经民乐队长钟海潮的反复争取,终于将两首民乐曲混搭进去。
钟海潮对团长张新星说,民乐队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民乐小伙伴们也需要激励,交响乐需要提振,但不能眼瞅着民乐萧条下去。
钟海潮搞得定爱音团长张新星,除了理由悲情,还因为两位的父亲是部队文工团的战友,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同一个部队大院。
穿插进交响音乐会的两首民乐,分别是《飞雁》和《南方物语》。《飞雁》中有大段笛子独奏,而《南方物语》则采用了民乐交响化的方式,由钟海潮编配,其中有一节伊方的笛曲《水月》,那是钟潮海留给导师的留念。
民乐队长钟海潮和安静是同门师兄弟,已人到中年,比安静年长12岁,身材健硕,板刷头,笑容可掬,在民乐队有点老大情结,爱为小兄弟们张罗。这次赴北京演出,《飞雁》由他独奏,而《南方物语》中的笛曲《水月》由安静担纲。
安静虽是一只鸵鸟,但能搭交响乐队的车去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并且笛子独奏《水月》部分,这也令他高兴。
这些天他反复吹练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中渗透,深深浅浅,阴晴圆缺,像是在用一支细细的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笔墨,写意,冲淡,但弥漫力强劲,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里醉了,碎了。
钟海潮推开了团长张新星的办公室,说,民乐这一块我磨合好了,但放在整台音乐会看,好像不太顺,长了,节奏拖了。
张新星一下子不明白他在说啥。
钟海潮看着这个童年时代起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支棱着耳朵,有些迷糊的样子,就感觉是走廊那头的笛声正从门缝里飘进来,飘进了这对耳朵所以他才心不在焉。那个小林吹奏的方法是有些怪,长声息是从哪个位置上来的?
于是,钟海潮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像是挥走飘浮的杂音。他对团长说,这混搭有点问题,尤其是《南方物语》放在下半场开场,与整个氛围不太搭调。
张新星这才明白他是在说整台交响音乐会的曲目安排,就笑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需要上这两个曲目吗?
钟海潮笑着摇头,解释自己是有私心想让民乐队多一点亮相的时间,但这也得服从大局的效果。他说,排下来,发现不搭,真的不太搭调,要不还是压缩一下咱的民乐曲吧,短一点,就不影响整体氛围。
第二天上午,安宁在排练时又留意到了走廊那头的笛声。
他听见安静在吹《水月》的前奏部分。这些日子他遏制不住自己倾听的欲望,是因为那人每天的吹奏都有不同,层次推进变幻莫测,又处处在点子,有时候状态像在微笑,有时候像在发愣,有时候像是想打个盹,有时候似在苦思,想对某个人说心事……它们全都进入了乐音中,人格化了,就像一轮拟人的月亮,在不同时段穿梭于不同的云朵和天宇,因情生形,不着痕迹。
安静今天反复在吹前奏。安宁下意识地等着后面的起伏,但没有,一个上午他都在吹练前奏。这就像挠痒痒没挠准,安宁训练有素的耳朵一直无法放松下来,听着听着,心却先松下来了,或许是因为耳朵在贪婪等待着的,正是心里所不宁的,现在听不见了,心神就渐渐飘摇出去。
安静一直在吹前奏,今天的层次依然不同以往。渐渐地,安宁听到了一块云在接近月亮,月色被遮掩的色调。
听着听着,安宁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意。
第三天,安静依然在吹前奏。现在安宁明白了,音乐会上《南方物语》中的《水月》可能只用这一小节。
安宁若有所思地听着。到第四天,他发现这人居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么一小节前奏,居然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到下午的时候,它像一颗松果被注入了汁水,现在它空灵起来了,小巧地闪着光泽,玲珑剔透。
安宁去团长张新星办公室交青年小乐队培训计划表的时候,钟海潮也在那里。
钟海潮见安宁进来,就笑起来,对团长说,嗨,安宁来得正好,咱听听年轻人的想法,他们有国际视野,哎,安海归啊,你说说,怎么让这两首民乐与整台音乐会搭调?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纸。安宁低头一看,是晋京演出的曲目单。
上半场
维瓦尔第四季春夏
民乐飞雁
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
下半场
民乐南方物语
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
钟海潮用手指点着节目表,说,《南方物语》放在下半场开场,总是不顺,气氛不太对,并且下半场时间还是太长。
安宁说,《南方物语》不是已经删短了吗,问题应该不大吧。
钟海潮轻轻地摇头,说,是删短了,但问题又来了,因为没充分展开,意境有点不清晰了,但是如果充分展开的话,又拖了节奏。
安宁说,那就只用《南方物语》中的《水月》部分吧,别的曲段和民乐器都不要了,由交响乐队伴奏,这样虽简单,但效果可能反而更好。
安宁脱口而出。他知道这是一个较佳设想,但心里却有隐约的后悔,好像在对那个独奏《水月》的人计较着些什么,他想着那张恬淡的脸和那些音符,它们突然就刺了一下自己的妒意。
钟海潮看看他又看看团长,似在思考,然后摇头说,只取竹笛独奏,放在大乐队里,会不会太单薄?
安宁想附和,但想着那个声音,还是低语:不会。
钟海潮说,但是这也有违我们的本意,我们本来是想让民乐队更多的人去国家大剧院练练,不是一个人。
安宁说,那么,要不就把《南方物语》提到前面来吧,放在《四季》之后,这样节奏和意境都是配的。
钟海潮在轻微地摇头,说,不好,这样前面两个民乐曲就挨着了。
现在安宁明白了。他不说了,他在等着钟海潮的想法,他知道钟队长本来就是有想法的。他听着那个竹笛声从门外流进来,真是奇怪了,那么纤细的声息,居然有这样的穿透力。
最后,钟海潮和团长张新星决定把《南方物语》整个拿掉,而将《飞雁》移至下半场,集中精力将《飞雁》做充分,围绕笛子独奏,编配梆笛、古筝、箫,并用交响乐队伴奏,这样既简洁也别致,同时又保证了锻炼多位乐手的本意。嗨,本来就是交响音乐会嘛,民乐是小点心呀,也挺不错了。
安宁沿着走廊往排练厅走,那个笛音还在走廊里流动。他心里是奇怪的纠结:有松气,又有憋闷,还有理所当然,是啊,谁让谁啊,这年头。但即使这样,还是有一种隐约的刺痛在追随着解脱感而来,令解脱变得虚弱而短暂,那就是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在告诉他,那人有接近天才的乐感,有些东西不得不认,比如读中学时,邻座几乎从不做数学题,但每次考试自己都望尘莫及。
有些东西你再努力也没用,有些灵光一现,属于老天爷赏你这口饭。
他在心里承认自己的妒意。那笛声里有天生的丝缕感觉,那么一丁点,只需要那么一丁点,就仿佛松露,刹那提香。他有,而自己没有。哪怕自己那么努力。
到下午三点,《水月》戛然而止,到三点半的时候,许多人没留意,而安宁则从各个琴房里飘出来的种种乐声中,听到了那支曲笛已改成了梆笛,在吹《飞雁》的伴奏部分。
笛声在一片乱音中穿梭,看不出心情的变化。
这人,好似哪怕给他一个针尖一样的地盘儿,他都能让那些音符飞起来。安宁来不及惆怅了,他在想那个父亲,以及老家的母亲。他想他们怎么给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有参照者的人生。
下班的时候,他在楼道里遇到了安静,他拿着笛子,儒雅地沿着墙走过来。像往常一样,他们彼此点了点头。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安宁今天留意地盯着他的脸,那脸上的斯文里看不出这个下午该有的波动,依然是腼腆和淡淡的清高,这清高曾让安宁不屑,以为是生存能力弱的伪饰,但此刻,它让自己有了一丝古怪的怜悯,但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它又微刺了安宁敏感的内心,清高是需要有本钱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走向那辆炫目的奔驰,他将不在这个光线幽暗的楼里逗留,他将回家,那里有富足和温暖,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和你们搅。而就技艺而言,他也不需要在乎,这楼道里飘进众人耳朵的笛声,是最好的识别。
安宁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个正从办公室出来、笑吟吟的钟海潮都是失意的,苦的。
三、空蒙
安静坐在自家别墅的露台上吹笛子。前面是青山、茶园。
这里是城市北部的山地区域,原先有点偏远,但这几年城市飞速扩张,市政府搬迁到这附近来了,所以成了宝地,闹中取静,生态优越。当年父母买这别墅时并不是太贵,十年间房价涨了二十多倍。父母退休后就住在这里。这里距离爱音乐团大楼其实不远,车程二十分钟,只要晚上团里没有排练,安静都会回来住。
父母也希望他回来,否则这么大的屋子,缺乏人气。
安静的琴房和书房在三楼,雅致简约的北欧风格,落地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南方丘陵,山坡上翠竹连绵,每阵风过,绿浪起伏,与笛音呼应时,有出尘之感。
当他钻进自己的天地,这世界就安静下来了。
很少人知道他不仅吹笛,还擅长漫画、篆刻,更是电脑应用的高手,每天夜晚当他在电脑上琢磨各种软件,在书架前东摸摸西摸摸的时候,那是他一天最安然的时光。
安静对家里内外所有需要打理的事不是太有概念,从小到大,他自己只须管住的除了读书,就是那支笛子了。
而说到笛子,安静有时会觉得自己其实入错行了。这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吹笛,而是他进入乐团以后,发现自己的性格与演艺这个圈子不搭。
他是宅男。演艺圈有宅男吗?
演艺行业目前所有的荣光,都需要折腾、劳碌、张扬、PK,因为舞台上最耀眼的灯光往往只落在一个人的头顶。有没有照到你?有照到意味着什么都有了,而没照到意味着两手空空。这差距是天大的,但又近在咫尺,几个身位,估计没有哪一个行业的竞争有这么直白、急切,并且被压缩在青春短短的几年里必须完成。
他个性里没这些东西,至少目前还没有。但他可不笨,他知道自己的技艺处于哪个位置,他也知道师兄钟海潮们的焦虑。他懂这些,但每逢拥挤,别人心急匆匆地上位,依然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无力之感,比如这两天曲目安排的事,他当然也在气闷,但找领导讲理、交涉,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找领导开口谈这事,该怎么求人,更何况钟海潮还是他的师兄。安静确实是温室里的花,温文尔雅,从小被教育修养,不会野蛮生长。
这些都让他心烦。好在还有这个家,还有这些书,他把自己埋进翅膀里,就像鸵鸟一样吧。
安静向往国家大剧院。他明白,对着青山吹,对着墙角吹,或者对着观众吹,当然是不一样的。但如果要去争,他倒宁愿对着青山吹。
既然这也能让自己稍稍开心起来,那就对着青山吹吧,他相信别人没这个快乐,这也是有所得吧。
于是,这个下班后的傍晚,他对着面前的青山,吹起了《水月》。那些音符飘进了黄昏,向山坡上的竹林漫去,又随风飘回来,让他感觉迎风而立。
对于这两天的事,他准备像以往一样,一个深呼吸,将它掠过去。
当然,他也敏感团里许多人的同情眼神,那样的暗示说明你被人搞进坑里了,但也说明人家心里都有数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了安宁下班前在楼道里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与别人相比,它更让自己局促。
事实上,这个同父异母的乐手,一直让自己局促,比钟海潮更令自己局促。
像一个单纯小孩,安静对周围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凭直觉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虽然安宁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样的注意力围着自己打转,让安静有深深的难堪和压力。
安静知道自己吹笛时有这么一双耳朵正在哪个角落里细细地听错;当他和安宁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他知道安宁在回头打量自己的背影;他打开车门准备回家时,那冷静的目光又会从楼上瞥下来;团长张新星宣布演出曲目时,那一道视线又从后排穿过人群,落在自己手里的那支笛子上……
安静可以不和别人比较,但当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无论是有意还是下意识把比较的目标瞄上了自己,那番局促让他无措。
其实,从安宁第一天来爱音乐团报到时,安静就发现自己不可能喜欢这个哥哥,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个性一向比较被动的自己来说,这个哥哥不可能喜欢自己。
这个安宁是那么英俊,每当他望着自己时,眼睛里的骄傲不可名状,脸上似笑非笑,好似不屑于深聊。但当他和别人说话时,他脸上又是那么阳光悦人真诚,尤其是团长张新星带着他进出各种重要会议场合,他那有礼有节的小跟班模样,让团长增添了高雅的气场。
安静是个被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哥哥的关系会有一个怎样的进展和收场,所以他骨子里是手足无措的,准备被动地应接安宁的态度。安宁没有态度,如果非得说有,那就是“比”。他一直在和别人比,否则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安静当然不会明白这点,但他感觉到了“比”。
所以说,在和这个哥哥的关系上,他也像一只鸵鸟,等着对方的姿态。这一点也是正常的,他本来就比哥哥小三岁。
有一个双休日,父亲林重道交给安静一只精美的鞋盒,让他下周带团里去给安宁。
安静打开鞋盒一看,哇,暗红色皮质,透着珠宝般的光芒,是意大利的“范思哲”。
林重道说是一位朋友去意大利旅游带回来的,我都老头子了,哪能穿这么炫的,再说还大了一码,你带去给安宁吧,他比我高,应该穿得上,演出时可以穿。
安静把鞋盒放在楼下的桌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时,发现鞋盒不见了,他到处找。母亲向葵说,你找那双鞋吧,我送给你舅舅了。
哦?安静说,不是让我送给安宁吗?
干吗要给他?向葵说,人家也吃不消收这样的名牌,吃不消的,这样的大牌,收下会有压力的。
安静想了一下安宁那倔傲的脸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在和安宁推搡这个鞋盒,团里的人把头探进琴房打探。现在听母亲说她把它送人了,安静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的叹声,让向葵以为儿子有了共鸣。向葵说,这么个送法,以后得把这个屋子也送过去了,所以不能宠出他这样的念头的。
向葵脸上有激动起来的不悦,她说,因为从道理上说,这家有你爸的份,也就有他的份。所以,不能纵出这样的习惯,以后麻烦着哪。
安静知道了母亲的不快。其实那天他和爸爸去团里探望初来乍到的安宁时,她就不爽于这个哥哥的到来,她找碴表达了自己心里的不舒服。她对爸爸说,他哪里不能去,干吗非到这个团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有完没完,让安静的脸在团里怎么搁?
而爸爸脸上笑成了一团,说,小孩子初来乍到,总要去看看他,否则人家会说闲话的。
向葵其实知道自己的情绪化,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烦,她说,那是你的小孩,我没理由去,你怕闲话?你怕闲话的话,当年也不会和我过。
爸爸脸上是讨好的神色,吱吱唔唔着。在安静从小的记忆里,爸爸在这个家里一直是一个对母亲低声下气的好好先生。爸爸说,好啦,好啦,我和安静两个去,不去的话,乐团里的人会觉得我们不近情理,对安静也不好呀。
那天带去的1万块钱,是爸爸悄悄带上的,爸爸说,你妈未必是小心眼,但女人就是这样,容易想不开,对她们有时要瞒一下,这样会省心些,人嘛,就是瞒来瞒去,让自己好过一些。
那天,虽然安静对安宁印象一般,但这梅雨天中的爸爸让他觉得有些可怜。
安静不相信妈妈会将“范思哲”送给舅舅这个老年人,它一定被藏在了家里的哪个角落。
向葵脸上挂着讥讽,在议论爸爸林重道:哼,别人送他的?别人送他这个?除非别人像我一样犯花痴了,送老头子这么时尚的鞋。
向葵转身从博古架那边拿来一只耐克的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天蓝色跑鞋,说,你带这个去吧,这个更适合他。
安静突然想笑。他说,不用了,他不穿这个的,我喜欢这鞋,我自己要。
向葵笑起来,说,好好好,我们自己穿。
四、愁绪
音乐厅大幕低垂,与每次开演前一样,安宁坐在幽暗后台的一角,微微闭目,让心神静下来。
透过灰色天鹅绒幕布,可以听见观众们正在进场。隐约的人声,能让身心暖场,然后超脱开去,这是他演出前的习惯和诀窍。他想象着他们在红丝绒座椅间穿梭,音乐厅华灯怒放。
舞台上摆满了乐器,它们沉浸在奏鸣前的空寂里。今天是晋京演出前的公开预演。安宁坐在幽暗中,手里的长笛发出亮光。他的耳畔回旋着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旋律,四十分钟后他将吹奏这段曲子,这是他今晚的主打。
他的黑色西装与后台的暗色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在闪光。暗影中的他显得气质独特,有些忧愁,就像偶露了真实的心境。他看了看这身西装,这是团里为晋京演出定制的,很合身。他知道自己穿深色西装好看,只是脚上的皮鞋有点旧了,不是太配。这鞋还是在美国留学时趁圣诞节打折买的,好在今晚演出他站在舞台后侧。他想,最近得去买双鞋了。好一点的,要2000多块。他想到了上周带的一个学长笛的小学生,学费是每节课100元。他想,以后多带几个学生吧。
他控制住自己延展开去的思绪。他微闭双眼,让耳朵去听幕外那些人声。他听到的却是从后台走道传来的竹笛试音声。
他从没和安静同台演出过。今晚是爱音交响音乐会首次穿插民乐。安静今晚仅伴奏《飞雁》中的一个小节,用梆笛,作为一个烘托的音符,与钟海潮的独奏进行回旋,描摹秋日旷野飞雁徘徊缠绵的情境。
安宁微闭双眼。他感觉有人向自己走过来,那人好像在自己的身边站住了,还俯下身看了自己一下,像在辨认是谁。安宁微闭着的双眼能认出他是安静。安静快速离开自己,向舞台那一头走过去。安宁觉得有些好笑。
安静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装,在那头踱来踱去,似在找感觉。他背着一个双肩包。他把包放在舞台内侧的道具箱子上,从里面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然后横过手里的梆笛,对着空舞台吹了几个音。他可能感觉到了安宁在注意自己,就扭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安宁微闭起眼,没有动静。
后台有人在叫安静,他应答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安静像影子般在舞台上飘忽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让安宁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今晚他爸妈会来看演出吗?
他知道,按以往的惯例,只要有安静独奏曲目的演出,他们都会前来,而如果安静只是伴奏,他们就不来了。
安宁在看了民乐队的多场演出后,已了解了林重道夫妇的出场规律。其实,安宁以前是不看民乐的,但自从去年担任了青年小乐队队长后,已算是团里的骨干,需要参与全团演员技术等级考评工作,所以就得看团里的各种演出,并由此在民乐晚会上与林重道夫妇有了照面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安宁和团长张新星坐在第七排最左侧,而林重道夫妇大多会坐在第二排的最左侧。林重道身边那个瘦高女人,就是安静的母亲向葵。她总是披着各种款式的披肩,持重优雅。
无论是林重道还是安静,在音乐厅里,没有谁主动过来向安宁介绍她,所以,他和她还是陌生人。但每每在开演前或中场休息时,他能感觉到她回过头来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去,像一位严肃的女领导或女教师。所以他明白,她知道他的存在。
今天他们会来吗?
这念头此刻像蜘蛛丝突然粘住了安宁。
安宁感觉自己的情绪正被它引入了一个巷口,以前他从不在乎林重道是不是来看自己的演出,或者说,来看了怎么样,不来看又怎么样?
事实上,父亲也确实从没来看过安宁的演出。不看就不看呗,自己也没请过他们。即使是在民乐晚会上,自己也常装作没看见他们,或悄悄向林重道点一下头,然后把他们当作了空气。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在介意着什么。
难道是因为今晚的演出自己与安静第一次有了交集?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晃悠的淡然身影,说明那些被遮蔽起来的音符并没牵扯他的逍然?
安宁发现自己在和他比。自己吹奏的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是今晚音乐会上场的主要段落。他突然对父亲林重道有些纠结。他想,今晚他会不会来?
这确实有点异样。按理说,原本他压根无所谓林重道是不是来捧场,或者说捧谁的场。
再过几分钟,乐手们就将入座。安宁正想站起来回后台与他们会合,却突然看见一个穿白色真丝旗袍的高挑女孩从舞台对侧走出来,她盘着发髻,四下张望,像在找什么,舞台明丽的射灯令旗袍上绣的百合与她的容颜熠熠生辉。蔚蓝,民乐队的扬琴手,兼司古筝。从安宁这边望过去,透过摆放着大型乐器和乐谱架的舞台,她似被一圈光芒笼罩着,那种夺目感,像水波荡漾过来。安宁是从去年冬天起,突然就注意到了她。平日里她混在一群民乐女孩中,仿佛周身有一圈淡淡的光晕,一颦一笑都那么沉静从容利落,偶尔她还会过来向安宁打听国外的音乐学校,说自己的表弟也想留学。安宁不知别人是否也看到了她这迷人的光晕,也可能在民乐队“女子乐坊”一群活力女孩中间,虚张声势的热辣更夺人眼球,所以她还没被人注目。而安宁的视线则开始跟随蔚蓝。他开始找机会表达,比如约她看画展、话剧,但她都有事,一次是“女子乐坊”突然接了个企业的堂会,一次是她带的学生星期天有课……他不能再约了,因为感觉她不置可否,那就慢一点吧,他怕自己受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