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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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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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河生下来第二天,她父亲刘文炳离家出走了。刘河落地时临近中午,刘文炳是次日早上走的,也就是说,女儿来到人世不满一天,他就匆匆忙忙弃下了这个家。他匆忙得连女儿的名字也没取。刘河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刘河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刘清,二姐叫刘溪,母亲猜想,依照那个不要天良的人的意思,这老三不论是男是女,都该叫刘河。他们住在普光镇中街,打开后门,虚楼底下就是一条河:清溪河。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婆娘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不要这个家了。

  刘文炳走的那天早上,雾气从河里滚滚蒸腾,矗起数十米高的雾山,随后轰然崩塌,顷刻间,镇子被雾掩埋,也被水腥味儿和潮气掩埋。普光镇是条狗肠子街,也就是一条独街,约定俗成地分为上、中、下街,刘文炳迈着长腿,在青石板路上走,他要从中街走到下街,再走过绿的草滩和黄的沙地,才能走到河沿;他家的房子跟河挨得太近,虚楼的柱头就插在河水里,反而到不了河沿。他笨重的身躯很卖力地朝前撸,每跨出一步,晨雾就把他吞得更深些。他的两个女儿,光脚跟在后面(那时候刘清九岁,刘溪七岁),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爸爸。刘文炳说,你们各人回去。两个女儿说,爸爸,你也回去,爸爸,爸爸……她们越叫越急,“爸爸”声成了根直线;步子也越迈越快,成了小跑。但这时候刘文炳已经到了河边,从石礅上解下他家的舢板,向下游划去。

  两个女儿趴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大声呼喊,眼泪和鼻涕破布一样挂在晨风里。

  刘文炳只划了几桨,就看不见他人,只听见桨声。

  两个女儿像是把河雾或者把桨声叫爸爸。

  肚皮底下的沙地慢慢发热。雾散了,太阳出来了,空荡荡的河面,波动着烂金似的光芒。

  父亲为什么出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十七年,从不露面,刘河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说法,很不一致。母亲说,那个天煞的,他早就想走了,他以为自己是条大鱼,嫌普光镇池子小,养不活他。事实上,走之前他从未透露半点风声,他的那些想法,是母亲在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摸”出来的。母亲说,婚后不满半年,她摸着的就不是刘文炳的身体,而是他的想法。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刘文炳的想法结出了果子,他站在客厅里说:燕,我走了。母亲当时正斜在床上奶孩子,听见那话,奶头吓得一哆嗦,从孩子嘴里蹦出来,淡白的奶水射了孩子一脸。你这就走了?再不回来了?他说不回来了。她正要起身,他却打开了门。她大喝一声:你回来!他没有回来。她把孩子丢开,跳下床,追到门口问他:你连三个女儿也不管了?不管了,他说。径直朝下街走去,头也没回。

  每次母亲说到这里,就陷入沉默。

  母亲沉默下来,刘河就用想象去填补后面的情节。其实不需要多少想象就能填补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被丈夫以这样的方式扔掉,还要独自领着三个孩子……

  母亲名叫夏燕,在镇上的工作,是为兽防站一头配种牛割草。那头牛也有个名字,叫东风。夏燕的收入,大半拴在东风身上:每成功配种一次,兽防站收母牛主人三块钱,夏燕六成的工资来源,是从中提成。大河两岸的农户,半数以上窝在深山老林里,很不愿意拉着发情期的母牛,翻石窖,下陡坎,涉险滩,走那么远又那么难走的路,到兽防站给牛配种,还那么贵。但这是规定,否则以损坏公物论处。这罪名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罪名;何况人家也有道理,因为让东风配种,是给牛改良。

  东风的出生地,在川陕交界的白花镇,那地方山是一般的山,水是一般的水,养的牛却不是一般的牛,特别是公牛,高大得像面山岳,天远地远的,都到白花镇买配种牛。东风是用大卡车和大货船运到普光镇来的,其时牙口刚圆,年华正好,站立时,头高高昂起,项上的肉鬃沉沉垂挂,石墙般坚实,闻到母牛的气息,它绝不像本地那些土老帽,乱蹦乱跳,仿佛全世界的喜事都给自己碰上了;它岿然不动,直待母牛近到身前,才穿山渡水地长鸣一声,后腿直立,跨上去。它太骄傲了,免去了鼻息的交融、舌头的梳理以及所有的温存。而被它骑跨的母牛,在它面前就像个孩子,一压就塌。只要连跨三次都不成,它就把家伙收起来,冷酷地望着别处。因此,能配上种的时候是那样少。在夏燕的印象里,东风成天都是在配种和配种失败当中度过,此外就是吃草。它一顿要吃六七十斤草,而割草的任务,由夏燕一人完成,只在她坐月子期间,才临时请人。

  镇上哪有草让她割?河滩上长的,多是猪鼻孔和车轴草,牛不吃的。她要去山里。大河两岸,这面是老君山,对面是杨侯山,老君山林木茂密,不大长草,多数时候,她得驾着那条小舢板,渡过清溪河,去杨侯山;自从丈夫把舢板推走,她就只能沿河下行,走三里地,再过清溪河大桥。那些日子,她瘦得像是她自己的影子。

  想到母亲的这些事,刘河总禁不住泪潸潸的。

  可两个姐姐瞧不起她的泪水。

  刘清说:“河,你信妈呀?她是在扯谎!”

  刘溪说:“河,你晓得爸爸为啥子出走?”

  刘清接言:“是遭妈逼走的!”

  夏燕六十七岁了。

  她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熟人。她的朋友和熟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慌慌忙忙死去了;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或死去,只是从她记忆里溜掉了。每天早上醒来,夏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把门打开。乡下老婆子这样做,为的是把关了一夜的鸡放出去,让它们拉屎、吃土坷垃,夏燕这样做,是要认人。

  那些街坊邻舍,跟她做邻居做了几十年,她却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了。

  这件事可能是相当缓慢地进行的,但很突然地让夏燕明白了这一点。

  那天傍晚,中街接到通知,说要停一夜电。遇到停电,夏燕都特别恐慌。她害怕黑夜。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黑夜只针对她一个人,像追着她咬的狗。自从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她睡觉也开着灯。那天听到通知,太阳还歇在杨侯山顶的松垛上,霞光轻盈,把镇子罩起来,可夏燕觉得那霞光像块黑布,太阳也不是太阳,而是一粒充血的眼珠。她去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但没找到。好在旁边贺秋阳的店子里有卖,于是她出了门。左拐不到四十步,就是贺秋阳家的柜台。他家的柜台霸气地横着,堵住整个门面,而且那么高,个子矮的人,会感觉那是一面墙。好在夏燕是高个子,尽管驼了背,也还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看见贺秋阳光着脚板,盘腿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普光镇扩建过后,买卖都移到了下游,这段街面上的生意,就像煮了一大锅菜,却没放一粒盐。夏燕也曾在家的前厅开着个铺面,卖些杂货,进账不多,倒也能缓缓悠悠地打发日子,后来,那些“日子”只管停在她的货架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从哪里来的毛发。五年前的七月间,她闹胃烧心,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却胀鼓鼓的,喉咙到胸口,又像滚水在淋,她就把铺面关了。这一关就关老实了。

  天色昏暗,贺秋阳捧着书,更像是捧着他自己的脸。他的脸跟发黄的书页一样皱巴。

  毕竟是七十出头的人了。

  夏燕把嘴咧了一下,想喊贺秋阳。

  可她发现自己忘了贺秋阳的名字。

  把整条街上的名字都忘完,也不该忘了贺秋阳。

  忘了名字,她可以喊贺站长。贺秋阳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普光镇兽防站干,后来去市畜牧学校读了半年书,回来就当了站长,一直当到兽防站撤销。夏燕心里清楚,贺秋阳除名字以外还有个称呼,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可是她同样忘记了!

  她连贺秋阳姓啥也想不起来。

  太阳无声无息,从山顶滚进了河里。哪怕天上只有太阳的一根胡须,青石板街都像涂了釉彩,漂浮着温暖的亮光,一旦太阳被山驱赶,被河吃掉,那亮光就迅速变凉,暮色随之洇开,眨眼间天就黑了。普光镇的傍晚和黑夜是连在一起的。普光镇没有傍晚。夏燕在自己胸膛上薅了两把,薅得恶狠狠的,像贺秋阳的名字藏在她的皮肉里,这么一薅就能薅出来。结果忘得更深,更远。她分明看见那个名字在背向她奔跑。

  这比黑夜还令她惶恐。

  她只好拍打柜台。柜台上的玻璃装得不够瓷实,一拍乱响。贺秋阳以为遇到棒老二呢。沿河的水码头上,总少不了棒老二,那些家伙不屑于像早年的抢匪,拿根大棒在僻静处行事,他们就在街上抢,整张脸用头套蒙住,只在眼睛处开两个小洞,手执利斧或仿制手枪,来了就敲柜台,把东西抢到手,就从水上逃走。

  贺秋阳两腿一弹,书飞向脑后。

  待他看清柜台外面站着夏燕,脸沉下去了。夏燕给了他惊吓,他很不满。

  夏燕知道他不满,说对不起,我要……蜡烛,对,是蜡烛。

  贺秋阳气呼呼地抽出一捆,问要几支,夏燕说把整捆都给我吧。

  “有二十支呢,又不经常停电,要这么多干啥子?”

  夏燕很想说,只要今晚不来电,她就要从黑点到亮,怕不够点,所以多要。但说这些有啥意思呢?她只是付了一捆蜡烛的钱,就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家。

  她是把蜡烛点上才关家门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想起贺秋阳的名字。想不起就算了,懒得想了。几十年了啊,那个人……可到底放不下。就如同心里涌起一首老歌的调子,熟得不能再熟,却就是想不起它的歌词,把调子哼过来哼过去,哼得口干舌燥,歌词也唤不出来。

  这是让人相当难受的。甚至可以把一个人逼疯。夏燕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因为想不起熟悉的东西被逼疯的人,那人名叫周安,疯后鼻涕口水,又哭又笑。因为见过疯子的模样,夏燕不想疯。她决心不再去想贺秋阳的名字,她宁愿让贺秋阳的名字永远瞎在那里。

  可她并没因此平静下来。她知道人的心就跟面前的蜡烛一样,瞎掉的,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而且只要蜡烛还在燃烧,就会不断瞎下去。她本是躬腰坐在沙发上,这时候像被人从后面抽了一棒,身体内部尖叫一声,使她猛然站起,左右逡巡。逡巡一会儿,才发现根本没有目标,于是绕过茶几,颠颠扑扑走到对面的电视机旁,将按钮戳了一下。电视机没理她。戳好几下也没理她。蜡烛的光焰迸跳起来,讥讽她:你这老婆子,今晚不是停电嘛!

  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跟她作对,都在把她往边缘上挤。

  三个女儿呢?她想到了三个女儿。女儿很久没跟她通过电话了。老幺有时还打电话回来,老大老二么,只要她不打电话去,也就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女儿不需要她,她却需要女儿,特别是在今夜。这种需要让她伤心,让她感到隐隐的屈辱。但她顾不了这么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重浊地呼吸着,开始拨女儿的电话。

  她把每一个数字都按得很实沉,生怕按轻了,那号码也会瞎掉。

  这天夜里,刘清、刘溪、刘河,三姐妹正聚在一起。

  是又一次相聚。近一年来,她们聚了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大姐刘清召集。刘清和刘溪住在巴州市内,刘河住在竹江县城,巴州市、竹江县和普光镇,呈三角形分布,普光镇往东,沿国道可到巴州市,往北,水路直通竹江县城,竹江县城至巴州市,既通水路也通公路。三者之间,镇子离县城最近,但所用时间相差无几,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

  刘清召集,自然是去市里。

  聚会的目的都是同一个:寻亲,寻找她们的父亲。

  去年秋天,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刘清的儿子上了大学,儿子一走,她突然觉得家里像少了七八口人,儿子在时,地板和墙壁都会说话,现在连人也不会说话了。许多时候,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刚上高中,她就为自己安了个病,办了病退手续,她把十之八九的精力,扑在儿子身上,留下十之一二给丈夫。眼下她照样那样扑,只不过把给儿子和给丈夫的比例,颠转过来。

  却扑了个空。

  丈夫张占军,是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他的家不在家里,是在单位、酒桌和牌桌上。对此,张占军自己很不满,常向妻子抱怨,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陪领导通夜通夜地砌了长城,还要往酒缸子里泡,好好的一副身板,活生生被败坏得奇形怪状。可刘清发现,丈夫的领导并不是天天喝酒,也不是天天打牌,特别是眼下,风声紧,领导喝酒打牌的时候,比先前少了大半。退一步说,就算跟先前一样多,也不是回回都让张占军去陪的。不让他陪,他就回家来,他开门进屋时,是那样疲乏,像把脸舒张开也要费去最后的力气,因此他闭着嘴,沉着眼皮,换鞋时还发出轻微的吁吁声,然后,他把自己往沙发上一甩,刚甩下去,就扯起了鼾声。

  不知从哪天起,刘清便无法从丈夫的鼾声里判断他是否真的睡着,因为最多扯上三五声,他就把手机掏出来,眼睛翕开一条缝(他过于肥胖,眼睛差不多只剩一条缝了),在手机上划个倒三角,解了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他打电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刘清坐在他旁边也难以听清,对方是怎么听见的?短信和电话的内容倒也没啥秘密,都是问别人在干什么,若对方有事,他会再次躺下去,再次扯起鼾声。但很快,又发短信,又打电话。即使不发也不打,别人也没联系他,他照样隔两三分钟就掏出手机瞄一眼。这么折腾着,直到把人约上了,他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活人,对妻子说:“我有应酬。”出门的时候,他精神百倍。

  刘清觉得,自己在丈夫眼里,只是一件陈旧的家具,一直在用它,却没注意过它,甚至没正眼瞧过它。遇到别的女人,即使不把怨气发在明处,也要把守活寡的哀怨挂在脸上。但刘清从不。她是个知事的女人,明白巴州市六百多万人口,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却只有一个。她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是故意把她撇在一边,而是在为这个家受苦。丈夫受苦,她担寂寞,她觉得天经地义。只要当家的有个一官半职,哪个女人又能不寂寞?所有寂寞,刘清都自己了结。儿子走后,她养过一条贵宾犬,别人送的,只养了半个月就卖了;接着养猫,一只纯种波斯猫,也是别人送的,但很快也卖了。倒不是贪那点小钱,而是她对宠物过敏:打喷嚏,打得骨头稀软。她既不跳舞,也不打牌(她觉得女人动不动就往牌桌上钻,有损丈夫的名誉),宠物又不能养,确实想不出多少法子打发时间。幸亏有电视。她成天都开着电视。但有一回,她在电影频道看了部老片子,对里面的女主人公极其厌恶,便恨屋及乌,连别的节目也少看了。

  日长无事,她想到了父亲刘文炳。

  其实也并非无事才想到父亲。她一直想着。

  父亲是她心里一块沉睡的伤口,现在那块伤口醒过来了。刘清的内脏痛起来,胃痛,肝痛,心痛。潜伏了三十七年的伤口一旦醒来,就是为了咬人的。

  这么痛了几天,她给二妹去了电话,让二妹赶紧来她家里,有要事相商。

  刘溪住在城南,与大姐所住的城西,有个垂直的拐角,路程倒不远,不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只是刘溪出门不是太方便——她跟丈夫的关系不那么顺。

  若干年来,巴州城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格局:东边住穷人,西边住贵人,南边住富人,北边住怪人。这种概括不一定适合所有个体,但用在刘溪夫妇身上是准确的。刘溪的丈夫王成江,年纪轻轻就炒股,很短的时间内赚了一大笔钱,后来跟妻子合伙炒房,赚了更大一笔钱。这两大笔钱,让他们有理由坐享其成,且把女儿送到了澳洲读高中。而今他们在南城傍湿地公园的地方购了别墅,买卖也见好就收。可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四十出头的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否则无聊起来,真是要命。人这辈子,可怕的不是穷,而是无聊。不过这只是王成江的想法。刘溪不怕无聊,因为她从没无聊过,她对每一种生活都满怀热情,比如几年前,她去南海边玩了一趟,捡了个蚌壳回来,就经常把蚌壳贴在耳边,听海啸的声音。

  她越这样,王成江越觉无聊,于是又开始了折腾:忙着联系开饭馆、开酒吧。奔了二三十天,饭馆和酒吧都没开起来。其实他不是真要干这事,可当他明白自己想干的事没干成,就更加恐慌。这类同于那些老烟鬼,在某一个时刻,并不是真想抽烟,但当他发现烟盒里一支烟也没有,烟瘾就会像点燃了的汽油桶。

  王成江折腾的时候,刘溪也没闲着。刘溪这人,豁达,爱笑,笑起来哪怕只眯一下眼睛,也像浑身都在笑,因此人缘好,朋友多。她就去找朋友们玩。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巴州市的玩法基本上是打麻将,刘溪和王成江以前都不怎么打,现在刘溪仿佛突然知道了麻将的好处,离不得。正是在麻将上瘾过后,她才感觉到自己也怕无聊。没人约,她就怕,就主动往茶馆里钻。巴州市的茶馆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陆上有,水上也有。市外的那条河,名叫州河,属嘉陵江水系,接纳前河及中河跟后河汇成的清溪河,水势浩大,河面密布着彩船,白天乱旗招展,入夜灯火通明;每艘船都有两三层,一层是餐厅,二层打麻将,如果还有三层,就搞按摩。刘溪的脚步频繁地在陆地和水上游走。

  没干成想干的事,王成江哀声叹气,刘溪便拉他也去打麻将。他就是不肯。她的瘾越大,他越不肯,连以前的偶尔为之也赌气戒掉了。王成江是个多疑的人,也是惯于把什么事都夸大的人,他把没开成餐馆酒吧,当成了某种警示,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成功的时候了。他哪有心思去打麻将?

  有天后半夜,王成江突然摇着刘溪的肩,悲怆地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刘溪那时候正做梦:她张开双臂在空中飞,累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感觉马上就要坠入深谷,而后面追她的人却步步紧逼。最近这段时间,她老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景象阴风惨惨,那个追逐者长啥样,她从没看清过。那天夜里听了丈夫的话,她还以为是追她的人在说话。“未必是个死人在追我?”刘溪肩膀一抖,发出模糊而绵长的惨叫。

  这声惨叫成了王成江的证据。王成江觉得,妻子在梦中一定想着别的男人——在他们日子过得最顺、夫妻关系最好的时候,他就这样怀疑过,妻子是在为那个男人痛苦。刘溪清醒后,王成江忘记了自己的苦恼,而是追问妻子刚才在想谁。刘溪把梦告诉他,重复三遍,他也不信,刘溪恼怒地说:“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连想想别人也不行?”

  语言也是物质,一旦出口,就像某件东西摆在那里;跟东西不同的是,东西可以扔掉,而它扔不掉,你越想扔,它越抓你的心。从那以后,王成江和刘溪就别扭起来。王成江像突然衰老了似的,雄心没有了,啥事也不想做。刘溪看他可怜,为消除他的疑虑,只要不是牌客约她,别的任何人,哪怕是先前再好的朋友约她,她都尽量推掉。

  可既然姐姐有要事相商,她不能不去。

  那天刘清把二妹迎进屋,焦躁地说:“溪,我们是从小就没爸爸的人呐!”

  对没有父亲的日子,刘溪早就习惯了,但习惯的只是表层,经姐姐这么一说,表层的泡沫被捋开,露出了皮里的烂肉。她生动地回想起了自己和姐姐趴在沙地上望着父亲被河雾吞蚀的景象,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眼下所过的墓地一般的日子。

  “也不晓得爸爸咋样了……”

  刘清赶紧说:“我叫你来,就是想把爸爸找回来。”

  “找?都三十多年了!”

  “你说是三十多年,我说只有一天。”

  刘溪无言以对。因为发现自己跟姐姐对爸爸的感情重量不等,她很是愧疚。

  于是她模仿着姐姐的忧伤,说:“能找回来就好了……咋找呢?”

  “我也不晓得,”刘清抹了把脸,“所以才找你来商量。”

  她们商量了很久,想了许多办法,觉得都不可行,便又找了刘河。

  刘河在县职高教语文。职高是从中师改过来的,最近几年,虽说职高不太愁生源,但跟先前的中师相比,那种落寞几乎可说是惊心动魄。刘河身上就带着落寞的气息。只要不在课堂上,她很少说话。但她脑瓜子灵,这一点两个姐姐都承认。

  刘河去了市里,听了姐姐的意思,很不解:“为啥要找他?”

  尽管每次召集她都去,但每次她都要这样问。

  这天夜里——普光镇上的母亲去贺秋阳店里买了蜡烛的这天夜里,她还是这样问。

  自然,她又被两个姐姐狠狠数落了一通,说她没心肝。

  刘河不服,说真正没心肝的,是他。

  说到父亲刘文炳的时候,刘河都不叫爸爸,而是叫“他”;她从小就没叫过爸爸,现在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口。她倒是能很顺溜地把公公叫爸爸。她认定了自己只有公公这样一个爸爸。但两个姐姐提醒她,把公公叫爸爸,是因为有座桥,丈夫就是那座桥,没有那座桥,你那个宽皮大脸爱逗乐取笑的公公,就是你的陌生人。你需要的是一个血肉相连的爸爸。我们趴在沙地上看着远去的那个爸爸,才是我们血肉相连的爸爸。

  每当听姐姐们这样说,刘河都心生嫉妒。人以为一生很长,可懵里懵懂的,就到了回顾往事的年纪,而姐妹三人最重要的往事,她却不能参与。许多时候,她有种古怪的感觉:怀疑自己跟清和溪不是亲姐妹。这种古怪的感觉常常转化为怒气。她说:“你们当然喽,你们见过爸爸,我没见过!我生下来不满一天他就走了,总不能说我见过他!你们说的那个血肉相连的爸爸,对我来说就好比空气,我总不能把空气叫爸爸!”

  老大跟老二对视一眼,然后喝了口水,又喝了口水,给自己添水之前,给老三添上了——算是原谅了老三的怒气。放下水壶,老大把椅子朝老三挪近了些,柔声说:“河,就是晓得你不能把空气叫爸爸,我们才要去把爸爸找回来呀。”

  刘河的眼眶湿润了。唯她自己清楚,姐妹三人,最想找回爸爸的是她。她们都知道自己有爸爸,她不知道,她要让那个被称为爸爸的人,站到她面前,承认她是他的女儿,然后像父亲搂抱女儿那样,把她抱进怀里……

  刘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刘河,刘河接过来擦眼睛的时候,坤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

  刘河的手机里没存“妈妈”,存的是“夏燕”。现在的不法分子,偷了你手机,还要寻你手机里的联系人,对他们实施诈骗,比如说你亲人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火速汇几万块钱到某账户。妈妈接到这样的电话,必定想也不想,就往储蓄所跑。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她有好多年没领过工资。兽防站撤销后,除站领导,别的人都停发了工资。直到五年前,又才给他们落实政策,停发的工资不再补,但从今往后,每月可领八百块。要不然,那年妈妈再害胃烧心,货架上的东西再是积灰长霉,也不敢关了铺面。有这笔收入之前,刘河和两个姐姐,每人每月给妈妈五百块,现在再给那么多没有必要,由五百降为了三百。一千多块钱,无非也就是生活费。妈妈塞不住骗子的牙缝,只能借。最方便的借处,便是她的邻居贺秋阳。

  贺秋阳,那个被姐姐们说成伙同妈妈把爸爸逼走的人。

  几十年前的事了,可姐姐们说起来,就像发生在上个星期。有的事情正在发生,却什么事也没有,有的事情早已过去,却一直尾随在你身后。妈妈夏燕与贺秋阳之间的事,属于后者。但真正说起来,又简单得很,简单到语焉不详。那家兽防站,那间牛棚,就是制造和隐藏全部秘密的处所。刘河懂得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兽防站已经不存在了,改作了酒厂,原是牛棚的地方,也砌成砖房,作了酒厂的职工宿舍。至于那头名叫东风的种牛,早就蜕变成另一种物质。在镇上念中学的几年里,刘河有空就朝酒厂方向去。若不是因为盖了顶棚,简直可以说那是个露天酒厂,当年的若干房间被拆除,整块地面打通了,备料、选料、粉碎、入库、蒸馏,全套程序,都在这没有遮拦的空间里完成,栗黑的酒糟堆积在门口,堆成了山,等着赶场天让乡下人来把这座山搬走。乡下人把酒糟买回去喂猪。刘河到这里,眼睛几乎派不上用场。越是敞亮的地方,眼睛越是派不上用场。她只是闻。

  酒的气味。酒糟的气味。

  把这气味往前推,是田野的气味。

  再往前推,是粮食的气味。

  玉米的气味。小麦的气味。豆子的气味。

  那时候,也就是母亲为种牛东风割草的时候,普遍缺粮。但兽防站比别处好些。这全仰仗了东风。为保证它的产精量,给它配了专用口粮,玉米、麸皮和豆粕,每月三十斤。贺秋阳把这三十斤粮,分成两份,每份各半,一半拿回家,一半给东风。后来他重新分配,依然是两份,一份二十斤,一份十斤,二十斤的给自己,十斤的给东风。再后来,十斤的给了夏燕。刘河听两个姐姐说,妈妈拿回那些粮食,给他们做粑粑吃。但爸爸不吃。爸爸是烟叶收购员,掌上的烟油有半寸厚,手不管伸向哪里,就把那里的东西粘住,因此他的手掌上随时响起撕裂之声。他把撕下来的东西扔开,说:“人要讲良心。”这话当然是说给他妻子听的。他妻子听了,自己也不吃,背上花篮出了门。尽管老是配种失败,但东风所做的,到底是损元气的事,东风的饲料被她拿了,东风沾不到饲料,整个身躯,就是一副骨架子,往它身上一摸,硌手,肉鬃也变薄了,像片干肉。夏燕一去就好几个钟头才回来。她用自己的劳苦,为吃了牛饲料赎罪。

  可刘文炳的那句话,却不单纯指这个。

  母亲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但她装着不懂。

  她照旧在月尾的时候,拿回十斤粮食。

  她把粮食放进草花篮,仔细掩了,再背回家。但这瞒不过镇上人的眼睛。其实是瞒不过他们的鼻子。饥荒年月,人和动物,鼻子别无一用,就为闻食物的气味。镇上早有传言,说东风的饲料被贺秋阳吃了,因为贺秋阳也要跟东风做同样的事。贺秋阳倒是比东风有情义,东风只顾自己,贺秋阳还要顾母的。

  父亲就是这样被逼走的吗?

  往常,刘河看到“夏燕”两个字,不经任何过渡,就自然而然地反应出那是妈妈。妈妈就是夏燕,夏燕就是妈妈。可这天夜里,她觉得夏燕和妈妈之间,似乎并不能画等号。夏燕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妈妈是生养她的女人。这是两个女人。

  她现在从手机里看到的,是把父亲逼走的那个女人。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姐姐们一样,轻视那个女人。

  刘河的手机响之前,清和溪的都响过,还不止响一次。她们看了一眼,都没接。刘清是寂寞着并且害怕寂寞的人,她奇怪丈夫有事无事把手机摸出来看,其实她自己也是这样,三姐妹这么商量着寻找父亲,她也忙里偷闲,将沉默的手机看了七八回。虽然跟她联系的人并不多,但有人来电话,她是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妈妈打来的,她不可能不接。刘溪正跟丈夫闹别扭,生怕丈夫查问,要是王成江来电话,她不仅要马上接听,还要故意让丈夫知道她现在是跟姐姐和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说,那电话不是王成江打来的。也肯定不是牌友打来的。刘溪没接听的电话,只可能同样是妈妈打来的。

  想到这一层,刘河心里有些酸。

  她觉得妈妈对大女和二女比对幺女好。不是现在才感觉到,是从小就有这感觉。别人家有了好吃好喝,都是先给老幺,老幺最弱,多受些照顾理所当然;而妈妈总是先给老大老二。轮到给老幺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迟疑,也有一丝怜悯的味道。小时候的刘河,倒是希望看到妈妈那种眼神,这证明有好东西吃,比如面条里埋个荷包蛋——那是当年最常见的好东西。长大了,刘河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委屈。而妈妈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没读懂。但这天夜里,她猜出妈妈给老大老二打了好几个电话,老大老二都不接,才想到给她打,她便发现妈妈那眼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不爱她,无非就是觉得她不如前两个女儿重要。

  以前妈妈来电话,除非在上课,刘河没有不接的,今天她不仅没接,还把手机关了。

  三姐妹又回到正题上。

  刘清说:“爸爸推着那条小船,从清溪河到州河,州河下去是渠江,渠江下去是嘉陵江,嘉陵江下去是长江,长江下去是东海。三十七年啦,还不够他走到海上去吗?说不定他早就成了海里的野人了……河,你比我们灵光,你得想个办法。”

  没等刘河回话,刘溪突然想到中央电视台有个寻亲节目,不如……

  “你比我还笨,”一口茶水刚进嘴里,刘清就打断她。茶水没包住,往下滴了一串。

  “老球了!”刘清解嘲地说,扯了纸巾先擦嘴,再擦地板。

  刘溪笑起来。刘清拍了刘溪一掌,自己却比她笑得更响。

  为这件小事开心了好一阵,刘清才解释为什么说刘溪比她还笨:“那些去电视上寻亲的,都是走掉的亲人找不到家在哪里,我们爸爸是他个人不愿意回来,你上电视有屁用!”

  这话在理,但刘清真正的顾虑在于:如果上电视,爸爸多半看不到(要是他到了海上,更看不到),却很可能被熟人看到。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有那样一个爸爸。普光镇的老辈人当然知道,但后生知道的不多,县城和市里更是无人知晓。不管怎样,这都是丑事。如果遇到好事者,不仅关心她们爸爸为啥出走,还要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就是更大的丑事。她们丈夫都不是很清楚呢。但刘清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她又转过脸,盯住刘河。

  大姐的话提醒了刘河,让她想起念大学时读过的两篇小说。一篇是美国人写的,说有个男人,某天突然心神不宁,便离家出走。他走了很多年,他的妻子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因为他并没走远,他就在邻街,只是再没有回家的勇气了。另一篇是巴西人写的,这篇跟“他”更像:一个本分的父亲突然划走一条小船,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流的岁月,其实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附近的河里划来划去,只是从不上岸。

  刘河把这两篇小说讲给姐姐们听,但没说是小说,只说有过这样的事。“他”也可能这样。“你们想,”刘河说,“他的那条破船——照你们说起来,那条船不仅小,还破,稍微大些的浪头子就能把它打散,能走多远?清溪河和州河倒还算平稳,渠江你们是去过的,渠江里流的不是水,是浪,全是浪,他的那条破船,穿不过那些一浪高过一浪的浪!”

  中篇

  刘河回了普光镇。

  这是个星期五,她下午上完两节课,家都没回,就去坐船。到普光镇已是黄昏。普光镇连傍晚也没有,别说黄昏,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刘河回了镇子。船停在下街码头,她去码头斜上方的摊子上买了几份熟肉,拎着往中街走。

  而今的普光镇,依然是条狗肠子街,但朝下游延伸了数倍。延伸部分称为新街。十多年前新街建成,又着手改造老街,老街全是陈旧不堪的板房。然而,刚拆了上街的半间,就被紧急叫停,说普光镇是巴国故都,那些老房子是文物,里面可以继续住人,但不许损坏和拆建。当然已经搬到新街的镇政府除外,镇政府原在老街尽头,砌了四丈多高的堡坎,盖的又是青砖瓦房,并不在文物之列。现在的老街两头,各立了块刻着“巴人街”的石礅,且给每个住户编了号:巴人街1号、巴人街2号……但巴人街只是官方的叫法,民间对石礅和号牌视而不见,都把这段青石板街叫老街,上了些岁数的,还固执地保留着老街上中下街的区分。政治经济中心捆绑下移,加上巴人街的强制性保护,使老街除了变得更老,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叫得五花八门:刘河、河、三妹、大炮。每个称呼都是她的一段人生。“大炮”是她念小学五年级时班主任给封的,是因为那时候,她很有些不负春光、野蛮生长的味道,手脚浑圆,还特别爱说,而且啥话都敢说。后来苗条了,也不爱说了。并不是落寞的职高让她的嘴皮子也落寞下去的,上初中过后她就不爱说了。她真像河流,以前说到河流,会自然而然想到奔腾和喧嚣,而今那样的河流越来越少。

  刘河听着别人叫她,如同穿行在她自己的丛林里,刚走进花骨朵满枝的初春,又一脚踏进了炎热的盛夏,纳凉的扇子刚摇开,微风又送来秋天的气息。三十七岁的女人哪。她的岁数太好记了,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二十年了,她就是二十岁;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三十七年了,她就是三十七岁。

  刘河发现,别人叫她河、三妹和大炮的时候,她都会涌起莫名的羞愧。唯有叫她刘河,她才心安理得。她已经不习惯亲热。就连跟丈夫和女儿也是。女儿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亲热。女儿在县中读书,操心的事全由她爸鲜春做了。鲜春是天底下的头号暖爸,从没训斥过女儿,更没骂过、打过;不仅如此,当女儿还是个系着羊角辫的小学生时,他跟她说话就脸红。人言,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真像。这种联想更加败坏了刘河的心情。如果那句话成立,她就是个被抛弃的情人,一个出世不满一天就被抛弃的情人。

  真不该去找他!

  而她这次回来,就带着找他的任务……

  不知不觉,到了贺秋阳的柜台前。天完全黑下来了,贺秋阳却没开灯,窝在那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刘河三姐妹都遗传了父母的高个子,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一张茶几,一个方凳,一把藤椅,再就是藤椅里黑乎乎像是炭化了的人。如果贺秋阳长的不是猫的眼睛,不可能看清书上的字。他事实上没有看书。即使在看,也肯定不是看捧在眼前的书。他看的书,写在跟风一样流逝的时光里。那书上除了有他本人,一定还有夏燕,同样少不了周安。

  当年,周安跟贺秋阳是最好的朋友,两人也都是镇上有名的读书人,只是贺秋阳没有周安身上那股读书人的香气。周安的那股香气,让下街的冉芹吃了大亏。冉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好看,也利用自己的好看,对某个男子本来毫无感觉,也故意两眼虚虚地跟人家说话,临别时再用力看对方一眼,像有无限情意。男子被看得发酥,再去找她,找到的却是一块冰。但那可怜人已丢了魂,按上街张中医的说法,是丢了幽精,幽精一丢,人就着了迷道,得不到回应,便只能躲到某个角落,悲苦地去害相思病。这些人中,包括贺秋阳。只是贺秋阳跟别人不同,相思越苦,他越要做出谁也不配我喜欢的样子,那段时间,满场镇都听见他的说笑声。街坊私下谈论,说要是冉芹不能嫁到县城,镇上怕是没人配娶她了,因为贺秋阳家境好,人又能干,还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底下的关公眼,英气逼人。谁能料到冉芹中意的是周安?周安除了书读得好,可说一无是处,穷、矮、黑,三个字就把他说尽了。桃李丰润的冉芹,却为他水米不进,紧跟着发癔症,说胡话。句句胡话都离不了周安。

  这事传出去,镇上很多姑娘撇嘴,认为冉芹是装的:她假装说胡话,其实是想别人知道她的心。没有人怀疑冉芹也对周安丢过眉眼,看来周安没接招。周安可能是迷进书里去了,或者以为冉芹在他面前,无非只是习惯性地卖弄风情,再或者,是忌惮贺秋阳。贺秋阳行事霸道,说出去的话就从不收回,却对冉芹的拒绝隐忍,是因为他正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终有一天,他会成为普光镇的地头蛇。作为朋友,周安比别人把他看得更透些。不管怎样,周安不理冉芹,让别的姑娘高兴。她们也对周安身上的香气着迷。

  獐子因为香气而被猎杀,周安也必须付出代价。镇上谁都清楚,是贺秋阳设绊子,把周安当成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那牛棚本是专供种牛东风躺卧,但那些天,东风搬进了天井。

  周安在里面不能看书,不能听广播,也无任何人交流。刘河听母亲说,当时由她负责给周安送水送饭,可有人提早打招呼:不许停留,不许出声……其实谁愿意在里面停留呢,那正是三伏天气,太阳烤,河水蒸,普光镇成为火炉,而牛棚是火炉的中心,盈尺厚的牛粪,又臭又烫;不光牛粪,还有人粪,周安只能像牛一样在里面拉屎拉尿,且不给他手纸。此外还有蚊虫,黑压压的,飞起来比河水还响。周安似乎不怕蚊虫,他光着膀子,在牛棚里踱过来,踱过去,想他看过的书报,不仅在心里想,还大声说出来,相当于背诵。

  有天中午,他丢了饭碗,开始背曹操手下的战将,照《三国演义》的出场顺序,依次往下背,背到第二十四个,突然忘了是谁。怎么可能呢?他不信,但那是事实。第二十四个名字瞎掉了。他从头再来,每次背到第二十四个,都卡了壳。连续两天,夏燕给他送饭,都听到他在重复前二十三个名字,被卡住之后,他急得颈项上青筋暴起,双手在身上乱抓。他那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一抓一条槽,槽口结满熟葡萄似的血珠子。夏燕想对他说:你背这个有啥用呢?记不住第二十四个,不可以从第二十五个开始吗?但旁边住着看守,她不敢说。她也想过找人查一查书,把那第二十四个名字写在纸上,将纸条埋进饭里。但那比直接告诉他更加危险,还会连累了帮忙查书的人。何况,自从忘了那个名字,周安就连饭碗也没瞧过一眼了。

  又过去一天,黑屋子里响起非凡的动静,先是碗被砸烂的声音,接着是拳头猛击板壁的声音。一群小将冲了过来,边跑边解腰带。但贺秋阳出现了,贺秋阳向小将们求情,说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这群嘴上无毛的娃娃,本就受贺秋阳调度,于是按兵不动,任周安去砸。碗就那么两只,一只装水,一只盛饭,都是龇牙咧嘴的土碗,砸了就砸了;牛棚是砸不烂的,关东风的时候就固若壁垒,把周安关进去后,又在板缝处打了补丁(主要是挡住天光)。

  周安砸了几袋烟工夫,停了,又开始背曹操的战将,背到第二十四个,有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传来抓扯自己的怒吼,怒吼一阵,又从头再来。

  背到第五天中午,周安疯了。几天以来,他没吃过,也没大睡过,此刻又哭又笑,抓起苍蝇盖面的饭菜,却不是往口里塞,而是拍成饼,捏成团,藏进又深又脏的头发里。

  一个疯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周安死后,镇上人悄悄说,贺秋阳治周安的那一招,毒啊,杀人不见血啊,如果当时贺秋阳让小将们把周安揪出来,哪怕是揪出来暴打一顿,周安就跟外界有了联系,就会从那个自设的迷宫里逃走,就不会疯,也不会死。

  但这些都是假设,周安疯了,也死了。几十年来,他成为普光镇的传说,传的都是他对书本的痴狂和过目成诵,最多再说到漂亮的冉芹为他憔悴,没有谁再提起他被关了牛棚,更没有谁提起他在牛棚里的遭遇。世事早就教会了普光镇人选择性遗忘的本领。那些难堪的历史,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没必要记住。再说周安早死了,他的家人也悉数迁到了外地,而贺秋阳还活着,且一直住在老地方,说那些事,讨不了周安的好,却得罪了贺秋阳,实在犯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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