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二)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1
她听见莫莉不耐烦地冲上去,把衣袋从杰克手里夺过来,杰克哭了。
这个晚上朵儿洗澡的时候,一直在哭。
泪水与水流在一起流淌,她在水声中大声说,我要换HOMESTAY。
后来,她听见门外有人小声地打门。她侧耳听,是妮可。这个小大人,她是提醒自己时间到了吧。这小女孩,人小心细,感觉比她妈还操心这个家哪。也可能穷人的女儿早当家吧。这小人儿在朵儿面前,有奇怪的主人优越感,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比如,妮可在餐桌上说冰箱里的草莓酸奶是她的。朵儿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刚才她看见自己拿了草莓酸奶。再比如朵儿喜欢吃牛油果,从厨房拿过几次用来配饼干,妮可就说自己也喜欢,所以也是她的。最让朵儿火大的是,这小人儿还老模仿她的口音,以示她英语有口音。
朵儿没理门外的声音。对着门,吐了一口唾沫。
后来朵儿蹲在浴室里一边擦地,一边想,你们也没多爱干净,这个家有这么干净吗?
是的,这个家一点都不干净,这个家就像一个刚打完仗的战场,凌乱、蒙灰,杂物随地堆放,确实像战场,而且是无心再战的战场。
朵儿心想,莫莉,你去看看你们家的冰箱吧,你怎么不打扫好,擦干净?
那冰箱是朵儿心里的惊惧。每次打开门去拿牛奶时,冰箱内侧隔板上的霉花,以及一些食物上的霉斑,让她害怕它们最后都被这屋子里的人吃下去了。
朵儿擦着地面,泪水滴下来。在这浴室里,她大声说,必须换,搬走,否则不读了。
到晚上8点钟的时候,妈妈海萍、爸爸方园的视频呼叫来了。
朵儿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小书桌前,收拾好哭泣过的面容,让自己笑着,让他们看不出来刚才受的委屈。
朵儿接通视频对话,就看见了爸妈的脸在晃动,那边是中午时间。
她还看见了家里熟悉的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墙壁上的装饰画……它们仿佛散发着一缕缕暖热气流,穿屏而出,让她鼻子发酸,想依偎而去。
她对着他们笑,问,老妈老爸,你们没上班吗?
爸妈的脸庞挨在一起,凑成手机里满满的一框,他们在说,没啊,正在家里,朵儿你还好吗?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朵儿有些奇怪。她告诉他们,我很好的。而她心想,他们有什么事呢?可能是要关照我选什么大学专业吧,这是他们最近盯着的事。
老妈海萍神情急切,她问,朵儿,你不是被同学打了吗?
朵儿一怔,没啊。
有没伤着?
什么?
不是有个叫杨冰的,与你闹矛盾了吗?
这你们也知道了?朵儿对他们晃晃头,说,还好啦,没多大的事,就推了我两下。
有没伤着?老爸问。
没哪。
真的没有?爸妈睁大着眼睛,脸上像笼着一团乌云。
手上有点乌青,现在都褪了。朵儿说。
给我们看下。
喏。朵儿向他们一晃手背。
手机屏里,爸妈脸上情绪激烈,他们在问,怎么是没多大的事,你那同学怎么可以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了?
朵儿想起那天车站里杨冰气急的脸色和那副跩样,心里有气在升起来,就是啊,“霸王花”,也不知这朵奇葩到底在想什么。
而她嘴里却告诉爸妈,因为一点小事,那人偏激了。
爸妈问:到底是什么事,那个杨冰这么蛮?学校都联系她妈妈了。
她妈妈?朵儿心想,难道是杨冰妈妈告诉他们的?怎么可能,她妈居然找到了我爸妈!
朵儿轻甩了一下头发,笑着宽慰他们道:真的没什么大事,就是推了我两下。
爸爸方园叫起来,朵儿别骗我们!人家家长是很郑重其事来道歉的,不会没什么事的,否则学校不会找她家长。
海萍和方园很知道这个女儿去了那边之后懂得报喜不报忧,这么个小孩就晓得这点了,想想都心疼,所以,现在必须盯着追问。
他们的头凑在手机屏里,眼睛直愣,像一对忧心忡忡的夜鸟。
于是朵儿说,哦,我初中老同学岳丽星期天从蒙特罗中学过来我这儿玩,我给她看了手背上的乌青,结果她在朋友圈发了微信,为我不平,她有同学转发了,结果就被传回我们学校了,所以学校就过问了,但现在好了,喏,现在乌青都没了。
朵儿又向他们晃了一下手背。
但,现在对于方园海萍来说,事儿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过去。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学校态度怎么样?那个女生到底为什么事跟你过不去?
朵儿只来得及回答第一个问题——“学校问过了,不知道会怎么批评她,可能还好吧,事情不大嘛”,就被妈妈海萍打断了。海萍单刀直入地问,到底是因为问作业呢,还是因为一个男生?是男生吗?
朵儿脸红了,摇头说,不知道她,反正我不是。
妈妈急匆匆的语气,好似穿过手机屏幕,涌到了朵儿面前。妈妈说,朵儿,我们是读书来的,朵儿,我们不能谈恋爱的。
朵儿连忙摆手,不耐烦地说,我又没有。
爸爸明显拉了妈妈一把,可能他感觉她太直接。他说,朵儿,我们小小年纪出来读这点书不容易,妈妈爸爸和你都吃了苦头,所以要一门心思在读书上,否则就不值得吃这场苦了。
朵儿懂他话里的意思,连忙回答说,我知道,但根本没有这事,你们太八卦了。
妈妈还在问,哪个男生啊?
朵儿真蒙了,嘟哝,那个男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是杨冰可能有病。
她这么说,让妈妈又感觉到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了。妈妈说,你那边环境跟国内不一样,要识得人,特别是有些同学,那种富二代、没心思读书的,跟我们不一样,要离他们远一点。
爸爸“呵呵”笑起来,想放松一下绷紧的气氛。他说,对啊,朵儿,在那边爸妈可没办法给你把关了……
朵儿说,知道。而心想,OMG,还要来把关啊,好像我什么都不懂。
爸爸说,哪怕现在与谁谁谁很要好,也要识得人,防人之心要有的,我们家的小孩一直就只是读书,比较单纯,慢慢要留点心眼,有些小孩去那边是混混的,不要和他们搭伴。
朵儿知道他说得对,但心里有点烦了。他们不放心的样子,让她心烦。
妈妈说,那个男生也要离得远一些,人家要谈恋爱让他们去,这不是在中国,没老师管着这事,我们朵儿懂事,我们是来读书的,每年要花20万,我们不可以早恋的。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朵儿眼前闪过洛克的脸。她想,天哪,他还不知道人家把他当作了早恋男主角吧,这是哪一出啊!无论是杨冰还是爸妈,都太可笑了。
朵儿说,我不是说没有嘛,妈妈,真的没跟什么男生闹绯闻,我单身!
妈妈感觉出了女儿的不好意思,就想到了另一个话题。她说,还有,对这件事,也别声张了,如果校方来了解,最好淡化,我们是女孩子,不喜欢事儿多。
朵儿懂,其实她也怕被人关注,好在这事除了校方过问,这两天也没多少同学议论了,尤其外国同学可能还不知道,除了那几位杨冰的死党这两天不太搭理她。
现在爸爸放轻了口吻,说,安安静静才能读书,朵儿,咱们再熬过大半年就可以上大学了,这阵子咱们的重心就是选择专业,申报大学。
提到专业,爸妈一下子就转向了这个话题。
他们问,朵儿,这两天想好读什么了吗?
想好了,心理学。朵儿回答。
心理学,为什么选这个?两张脸又挨到了一块儿,在手机屏里齐声问。
朵儿知道他们不认同。
但她不喜欢他们这样的话语方式,因为这使她感觉只要是她选的他们都认为不对,因为他们已想好了让她学什么。
朵儿就说,因为我想对照一下自己心里的病。
对面的爸妈好像瞬间愣翻。这让朵儿有些想笑。
爸爸开说,心理学这个专业太窄,就业面不广,再说,这个专业对语言沟通能力可能有要求,英语不是咱们的母语,以后在美国工作的话,语言表达和文化差异永远是我们华人的短板,所以啊,朵儿,学这个就不太有竞争优势。
妈妈笑了一下,说,怎么你们这些小孩都喜欢心理学?朵儿,你以前初中那个班的家长们最近都在群里纳闷,为什么自家小孩都想读心理学。也真是怪了,无论在国内读高中的,还是在外面留学的,都说要读心理学。
朵儿撇了撇嘴,说,那当然,因为他们也想对照自己心里是不是有病。
爸爸可没觉得朵儿这话有多好笑,他有些皱眉,他在回答妈妈的问题,他说,那只是这些小孩这个阶段似懂非懂的,对人的心理好奇罢了,其实做心理研究是很枯燥的,哪有这么好玩,学这个专业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哪怕回来也不好找工作。
朵儿问,为什么?
呀,咱中国人可不太看重心理问题。爸爸笑了笑,说,心理上的事我们这边以前都不太当回事,即使当回事,咱中国人心里的事儿也太多啦,要看也看不过来啊。
朵儿没笑,她不太明白他在说啥。但她知道爸妈在强调选专业与找工作的关系,其实这也不是今天的新话题了,已经唠叨了好久了。
所以,朵儿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引导的方向是——商科、计算机。
果然,他们开始说“商科和计算机”了。他们的逻辑一如既往:哪里都需要会计、计算机工程师,再小的公司也需要,所以好找工作,所以要读商科和计算机。
朵儿对他们嘟起嘴,表示反对。
其实朵儿也没多喜欢心理学,但她不喜欢当会计和计算机工程师则是肯定的。
她对爸妈嘟哝道,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算账,我学计算机也学不到最好,因为我比不了那些男生。还有,我又不想在这里找工作,我要回上海,去上海工作。
她这么说的时候,听见了熊娃查理在拧门把手,想要进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心想,有病啊,说我晚上洗澡吵到他睡觉,怎么不说他吵到我呢,吵到我通电话,吵到我做作业。
朵儿像个小孩,对正跌跌撞撞进来的4岁查理心烦意乱,由此她脑海里突然掠过刚才浴室的水流,自己的眼泪,悲催的午餐,吃到要吐了的蕃茄酱比萨意面,杨冰的冷脸,妮可模仿自己的口音,住妈住爸吵架的声音……她扭头又回望了一下身后已敞开的房门,心里憋闷。这里有什么好的?她感觉眼前无边的茫然在升起,好像漫长的无助在这间屋子里弥漫,而屏幕里的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哪看得见啊。
于是她对他们嘟哝道:这里有什么好的!我不想在这边找工作,我要回上海!
爸妈脸上掠过古怪的表情,他们吱唔着,好像不知该说什么。
稍停了几秒钟,爸爸说,朵儿,要不你问下你米娜表姐,她在斯坦福大学已经读了好几年了,会比较清楚像你这样的读什么专业好?
妈妈显然觉得这主意不错,也跟着说,你也可以问下方芳姑妈呀,她在外面待了这么多年,最知道了。
朵儿感觉这屋子里有些闷热,她瞥见查理笑眯眯地伸手去拉床上的小猪抱枕,她从敞开的房门听见住妈住爸又开吵了,她想到明天还要搬到楼下去住……她心里无限低沉,就转开了选专业的话题,问妈妈:妈妈,我圣诞节能回来吗?
海萍有些意外,说,再熬大半年就是暑假了,那时你已经被大学录取了,你暑假回来我们去旅游。
朵儿嘟哝,好几个同学圣诞节都回去的。
海萍没来得及想为啥懂事的女儿今天说着说着突然提圣诞节想回来。
她劝女儿,圣诞假时间太短了,来回机票要1万块钱呢,不划算。
她心想,朵儿不是不知道圣诞假期才两个星期,扣去路上来回四天,还不够倒时差呢,这小孩以前可不这么撒娇。
海萍没答应,还有一点理由她没说出来,那就是担心女儿这么个中学生在路上倒腾不安全,自己心里不踏实。
所以,她没答应。
后来,在海萍的回想中,这是女儿去美国后第一次突兀地说要“回来”。
它与梦中出现的具体情境虽不太一样,但“回来”,这字眼和情绪,是一样的。
七
方园QQ连线在美国的妹妹方芳。可她不在家。
他就给方芳发了条微信:
“朵儿读啥专业好,你再给点建议,还有,你让米娜给朵儿吹吹风。”
三年前因为朵儿留学的事,方园方芳兄妹俩曾有过分歧和不开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隔着万水千山,这份彼此的不快渐渐转化成各自心里的忐忑,之后,慢慢地淡去了。
当然,如今方园偶尔也在心里对妹妹这样说:怎么样,方芳你现在看到了吧,在国内像我家这样的中等生,如果不早点对接海外高中,怎么可能去申请世界名校呢?所以啊,一家人同心协力吃点苦,是必须的,不付出什么都得不到,那些送小孩出去的人家都是会算的,算来算去还是决定“小别离”,让小孩出去读,那是没办法,也是办法。
他相信妹妹方芳现在对这一点已有所明白。
所以最近这一年,他与妹妹时有联络,比如咨询申报学校和专业的事。
现在妹妹方芳呢,在这个问题上也很热心。她的建议非常明确:最好读商科和计算机,因为好找工作呀,如果想在北美留下来,就尽量别选那种虚飘飘的专业,哪怕它听起来有趣;也别选那种对语言交流、文化心理特别有要求的行业……所以,最稳妥的是财会和计算机,技术活嘛,即使不善言语。
妹妹的这些观点方园已心领神会。他今天联系妹妹,最主要的还是想托她关照米娜向朵儿吹风,因为他知道自家小孩主意是蛮大的,这个年纪也比较逆反,哪会喜欢结结实实的东西啊,喜欢的是 “远方和诗”,大人说多了反而会抵触,相反,他们会更听同龄人的话,小孩是看样的。
方园知道外甥女米娜读的就是商科。
方芳在去斯坦福大学的路上,看到了哥哥发过来的这条微信。
从湾区自己家开车前往女儿米娜入读的这所学校,并不是太远,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
方芳在马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就看到了哥哥的托付。哥哥的焦虑在这一刻让她生出比较强烈的感慨:是啊,都是为了将来能在这里工作。
方芳由此眼前掠过了自己这20年来与老公季平原、女儿米娜在这异乡打拼融入的情景:读书、找工作、安家、育儿,然后终于落下脚来……这一番艰辛,就像此刻这条自己正飞奔而过的马路,切实,具象,每一米都掠不过去。
她眼前还掠过哥哥方园、嫂子海萍、侄女朵儿的脸。一代代人接踵上场,从彼岸到此岸,从此岸到彼岸,各怀无法言语的心思,仿佛循环不息。
此刻在这条阳光照耀的马路上,方芳有些伤感,何况她今天心里本来就有烦事儿。
因为,此刻她要去大学劝阻女儿米娜回国。
现在可以看见校园外围那些葱郁的树了,方芳又瞥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心里闪过哥哥方园微信里的字句,她想,这条微信不就是劝女儿的最好依据吗?
她想,你看人家这么不容易都要来美国读书,而你已经在这里了还要回去,你说好不好笑?
方芳眼下的心烦意乱,是因为一周前女儿米娜的决定所致。
米娜告诉她,自己要去上海一所大学做5个月的交流生。
米娜说,有学分的,在巴黎、上海两所大学之间,我选择了上海。
这令方芳脱口而出,这哪能行,上海最近雾霾这么大!
于是,在随后的这些天里,方芳的忠告像一波波浪潮向米娜袭来,这让米娜怀疑妈妈是不是这些年其实一直生活在国内,要不然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个担心的理由:怕空气,怕牛奶,怕食物,怕穿马路,怕……天哪,要知道,自己小时候就是寄养在上海外婆家的,从1岁到6岁,还读了上海的幼儿园,那时候还是小baby不也过来了吗,不是好好的吗?
米娜可听不进妈妈的理由,因为米娜也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她干脆不理会妈妈在电话里的大呼小叫了,她说,我要去,我是大学生了,你看看人家老外爸妈,谁像你管得这么多?!
方芳坐在学校的草坪旁,等女儿从图书馆过来。
秋天上午的阳光落在草地和树木上,是明媚的一片光影。方芳略暗的脸容,不加修饰的发型,与她穿的蓝黄色冲锋衣,构成一个忙惯了生计、不拘小节、已融入美国随意着装风格的中年主妇形象。
方芳举起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心想,晓得早上出来的时候化一下妆,女儿会在意老妈来学校的形象,可惜出来急了,没顾上。
刚才方芳打通电话时,已感觉到女儿的不耐烦。
其实,从入读这所大学起,米娜就严禁爸妈经常过来看自己,原本她想去美东地区读大学,那里名校云集,但爸妈认为,还不如在加州家门口好,这样方便,因为以后找工作多半在加州湾区,这里有名的世界级IT公司众多,机会多,在这里读大学,人脉也在这里,去公司实习也方便,以后就业也就顺风顺水,这样规划比较实在……
米娜拗不过他们,作为华人女生,从小听话惯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里就痛快,好不容易读个大学,原本想远一点,自由一会儿,又不是不回来,但没想到,他们还是要她待在身边。
好在这所家门口的学校非常有名,所以她也就认了,但她规定爸妈:你们没事不要来,否则哪还像读大学,是读幼儿园。
因为近,所以米娜格外渴望远,甚至节假日也越来越不回家了,她总是有一百个理由需要跟着同学出去做义工,做课题,以及旅行。
所以今天方芳是突然袭击,她事先没告诉女儿自己要来。她在学校草坪旁坐定后,才打电话对女儿说,我在学校草地前面呢,米娜,妈妈有事要说。
米娜抱着几本书,从校道过来,这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一件白色衬衫,衬着身后的绿树,显得清纯、轻盈。
米娜一眼就看见了穿冲锋衣的妈妈坐在草坪旁。
在米娜眼里,妈妈与不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从国内出来的女人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诸如时时略显紧张、在找机会的神色,诸如常常不知道给自己稍稍收拾一下——总是穿着冲锋衣,短T恤,牛仔裤,又没有老外的那种精神劲儿,这么穿就显得有点拖沓、有点土气。
米娜还没走近,妈妈方芳就小跑过来。
米娜嘟哝,不急,这么急干吗,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也来得及。
米娜这么说是没用的。妈妈已经在说话了:妈妈有事要说。
米娜刚才从图书馆过来的时候,原本想好了带妈妈去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但现在看妈妈脸上的着急样子,就没了兴致。
她拉妈妈坐到草坪旁的一张椅子上,对妈妈说,你是想说去上海做交流生的事吗?我不想说这事,因为我已经定好了。
焦虑像风一样吹过方芳的脸。方芳对女儿说,米娜,你知道今天上海的PM2.5是多少吗,都两百多了。
米娜说,我会戴口罩的。
方芳说,你睡觉也戴口罩吗?你不是喜欢长跑吗,你戴口罩跑?
米娜仰脸,对着湛蓝的天空摇着头。这一次她认定不改主意了,因为自己大了。
方芳见女儿不说话,就说,我们去那儿学什么,5个月是多宝贵的时间,你去那边能学什么呀!又不是好玩,我们要在这里考试、就业的,我们不做无用功的事。
米娜说,学什么,我选了中国文化课,还有戏剧、书法课。
方芳让自己放平缓口气,轻笑道:啊?
米娜知道她马上要问了——“与你的专业有什么关系啊?”
所以,米娜赶紧说,算学分的。
而妈妈方芳显然没被这“学分”给打发,她说,米娜,我感觉不是太值,即使算学分,与你的专业课也关系不大,没必要跑那么远,况且那边空气不好,妈妈对这事感觉不太好……
米娜看见一只昆虫在太阳光下飞舞,从面前掠过去,她对妈妈说,你怎么知道关系不大?你知道吗,以后的机会都在中国。
方芳的表情是“老妈不会比你不知道”。果然,她对女儿说,这要看是从哪一个角度说,是谁在说,在怎么样的语境中说,这样的预测妈妈从小到大听多了。
米娜飞快地瞥了妈妈一眼,说,我的老师、同学都说以后中国的机会多,全球经济增长的活力还是要看中国,这么庞大的市场谁会看不见呢,我当然要去,连扎克伯格上星期都去中国看马云了,现在不去对接中国的话,以后都来不及了。妈妈,这怎么不跟我学的商科有关系呢?
哎哟,米娜。妈妈方芳说,咱是个女生,这些太宏大的事,也不是咱做的,我们定位里没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们小人物只想着靠谱就行,读好书凭专业找个稳妥的工作,蛮好了。你说他们在说中国机会,而我知道的是那边更多的人在过来,留学潮、移民潮,心里在说“美国机会”哪,喏,你看看。
方芳拿出手机给女儿看,并说,这是你舅舅刚发过来的,你表妹朵儿就要选报大学专业了,人家小小年纪在这里吃这么大的苦,认定在这里读书,你说……
方芳话没说完,米娜就知道妈妈的意思了。米娜说,如何选择,那要看每个人的长板是什么,全世界越来越一体化,学专业也得跟上趋势,妈妈,比起我美国的同学,我会说中文,这是我的长项,但这个长项需要巩固它才是强项,所以这次我去上海学习就是为了巩固、强化与中国人交流的能力。
方芳有些愣,因为凭心而论,女儿说得也对,中文是她的优势,如果哪个公司需要面对中国市场,米娜就比其他竞聘者有不言而喻的竞争力。
方芳说,但是妈妈担心那里的空气,还有穿马路……
米娜说,我小时候不是在那边的外婆家待过吗,那时不也过来了吗?
方芳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别说你,就是我也适应不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看看,我天天梦见你外婆,但每次一回去,就觉得不适应。
方芳下意识地按了下胸口,接着说,真的,包括好多人心里想的,嗯,跟我们不大一样,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方芳看着女儿,想着故乡,心里是那么不安。她让自己刚才有些摇摆了的念头赶紧消失,她得继续劝阻。
米娜说,妈妈,还有我喜欢中国的书法、戏剧、小时候外婆唱的越剧,我感兴趣。
方芳瞅着女儿的脸有些发怔,这个她懂,因为中国人嘛,小孩好奇她自己天然的文化来历,所以感兴趣,这是天生的。
方芳轻抚女儿的背,说,这个以后作为爱好是可以的,妈妈也喜欢越剧,那么优美,好想听的。
米娜赶紧借机哄妈妈,想让她接受自己的想法,她说,这也不完全是爱好,是有用的,因为多元、宽容是未来全球商业合作的基础,要合作就需要了解、尊重对方的文化,妈妈,这应该是我的优势,我两边的文化元素都有一点,所以我很庆幸你和爸爸好多年前搬到了这里,让我有了这个优势,老师同学都这样看好我,他们还说扎克伯格都找华裔女朋友了呢,所以,这次去中国做交流生是个机会。
她还兴奋地说,妈妈,还有书法课呢。
面前是阳光下的草坪和这个神色烂漫的女儿,方芳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小孩大了都是不听大人的。方芳想起当年自己铁了心出国,妈妈拉她别出去,说有职业有吃有穿去那边当陪读妇女干啥,去美国的话,你这里打的基础全没用了,到那边要重新来过了,你都三十多岁了。
方芳感觉有点像做梦,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哥哥方园微信里的托付,妈妈如今对定居美国多年的她助朵儿一把的期望,跟面前这个执意要回去、说那边有机会的米娜,像两股对冲的气流让她迷茫。
米娜伸手拿过妈妈手里的手机问,朵儿要申请大学啦?好快啊。
方芳说,你要帮她出出主意,从找工作的角度。
米娜说,知道,我下周刚好要去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听个学术会议,我可以去看朵儿,她来美国后,我还没去她那边看过她呢。
方芳知道自己没说服女儿。
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心里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在启动汽车之前,她给哥哥回了条微信:
“哥,已关照米娜给朵儿建议了,她会去西雅图见朵儿。另外,哥,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劝劝米娜,告诉她你那边的环境、空气状况,劝她别去上海交流了……”
八
星期天上午,蒙德社区活动中心一楼,免费英语课堂。
那些中国老人来得很早,趁阿米莉娅老师还没到,老人们在教室里聊家常。
他们带着中国各地的口音,说的是子女、子女职业和年薪、孙子女、学区和成绩,还有菜价、房价,包括自己在中国的退休金,以前闹革命、串联、插队、上班的往事……
朵儿到那里的时候,看见同学洛克已经在那些老人们中间了,戴眼镜的武汉老爷爷正逮着他说话。
武汉老爷爷姓方,原本是武汉一所大学的老师,是这一群人里英语最好的,其实他不需要在这个从ABC教起的免费初级班培训了,他坐在这里,除了优越感和存在感之外,最大的收获可能是有人跟他聊天。
现在方爷爷就在对洛克激情讲述麻省理工学院,因为他儿子就是麻省毕业的,在他们身旁,还有几位老人在听,方老师声音清亮,“你申请麻省吧,从麻省出来,高薪概率大,而且好多人还看不上打工,自己创业哪,我儿子就是这样……”
洛克见朵儿进来了,向她扬了扬手,“嗨”,就从老人那边走过来了。
朵儿虽因为那天杨冰的事有些别扭,但以她这个年纪的女生对于面子的理解,就做没心没肝状,潇洒地一挥手,对走过来的洛克说,哟,男神啊,你今天应该去看三文鱼,否则杨冰也不会乱怪一气,怪到我了。
哪有啊。洛克笑道。又觉出她这话里好像有那么点八卦,就撇了撇嘴,对她说,唉,你们太幼稚。
他的娃娃脸,与他的腔调反差很大。
朵儿笑道,是你们这些人才幼稚呢。
她真这样想。呵,你们这些温室小花哪,有尝过我在住妈家的悲催吗?
而洛克嘟哝着,真的,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来这儿的吗?
他料定面前的朵儿和那些人都不知道,于是径自摇头说,如果知道的话,呵呵,你就会知道你们蛮幼稚的,因为你们跟我不一样。
如果这“你们”和“幼稚”是指杨冰她们,朵儿认同,但如果把她朵儿都包括进去了,那她是绝不认同的。
她心想,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有志青年吗,不就是你家大人可能也像我家的那两位一样在敲打:不许谈恋爱,中学生不能谈恋爱,咱这边影视剧里都不能谈,你们那边虽跟国内不一样,但咱们家是花了大成本读这个书的,所以要做有志青年。
于是朵儿笑道,难道我就不是一心一意来读书的吗?
她可不能让这男生给说倒,而她发现自己说出来的是妈妈的话。
她的思维没跟洛克对接在同一个点上。洛克还在说:“我是跟你们不一样的。”
于是朵儿突然就认定洛克家是土豪,所以才说“不一样”。她说,你家一定是土豪。
而洛克叫起来,还土豪哪!哪有啊。
朵儿心想,没准还真是,这就叫命好,所以还瞧不上人,包括杨冰。
于是朵儿尖声说,一定是土豪!
在他们四周,那些聊天的老人如同在中国小区楼下喧哗,没人留意两个小孩在说啥。
洛克说,杨冰、许怀远、裘正荣那样的才是土豪。
朵儿笑语,那不正好嘛,土豪配土豪,我感觉杨冰好像有点钟意你了哦。
大概所有的女生都有点八卦吧。洛克做了个鬼脸,说,哪有啊,那是她啥都不懂、不知道。
正说着,穿着米色风衣的阿米莉娅老师走进来了,喧哗的教室里安静下来。
老师开始上课了,洛克和朵儿站到了老人们的座位旁。
这里的老人们需要这些懂中英双语的中国小孩辅助,教他们一个词一个词地发音。
九
傍晚的时候,海萍和方园走进上海瑞龙国际酒店大门。
在水晶灯、粉绿花束、抽象雕塑、室内溪流装点的豪华大堂里,他们一眼看见了董胜男。
她化着淡妆,一袭湖蓝秋装,正坐在咖啡吧的沙发上在等他们,要请他们在这里吃个饭。
海萍方园以前从没走进过这家五星级酒店。原本今天他们也不想来这里。
从昨天到今天中午,海萍几次谢绝董胜男的电话约请,因为发生在奈特利高中的那件事让她心里有气,她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说什么了。总是提这事心情也不好,你不是已道歉过了吗,我接受了呀,还想说什么呢,其实这事关键是你家小孩有没认知,有没向朵儿认错,而看前两天朵儿视频里的意思,好像还没呢,我们大人在这里说来说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学校现在也只是在做调查,我们这边这么接触是不是妥当?
所以,海萍在电话里坚持一个意思:小孩子的事让她们自己去处理,其实也不小了,都是大孩子了。
董胜男在电话里恳请,朵儿妈妈,不全是为了这个,我们也是有缘分,两家都在同一个城市,俩小孩在那边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她们可算是货真价实的老乡哪,所以我们也交个朋友。
海萍觉得搞笑,心想,交朋友?你们是有钱人哪,在那边都买别墅了,你们小孩都蛮横到美国去了,而我们是工薪阶层,我们以前也不认识呀,能朋友到一块去吗?
这么想着,她就说,杨冰妈妈,两个小孩自己交朋友才要紧,他们成朋友了,我们才能高兴,还有啊,学校现在也只是在作了解,我们大人交流得太多,不知妥不妥,上次媒体上说的“加州中国小留学生欺凌同学案”,家长想私下商量,结果……
海萍也只是想借此理由推却一下,她也知道杨冰、朵儿这事哪有那个案件这么严重,但哪想到她这么一说,反而加重了董胜男的忧心。
结果,到下午下班前,董胜男的电话又过来了。她说,朵儿妈妈,杨冰她爸为见你们刚从广州火速飞回来了,是我让他回来的,我说,你还做什么生意啊,女儿的事或许不严重,但这里暴露的问题相当严重,只有我这个当妈的才知道非常不妙,你给我回来。所以,朵儿妈妈你真得帮帮我,跟我们会一下面,我是有诚意的……
海萍其实没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来不及琢磨这女人还想在约请的这个饭局上表达什么意思。海萍握着手机,只明白了人家老公专门坐飞机赶回来了,想会会面。
于是,海萍不好意思推却了,说,你们这么客气,那好吧,我跟老公商量下,争取晚上过来。
现在胜男带着海萍方园夫妇乘坐电梯,到38层餐厅,已订了江景包厢。
走进包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暮色中的江景,两岸灯光正在次第亮起来,鳞次栉比的楼宇像连绵的丛林,映衬着都市黄昏的灰红天宇,使人仿佛飘浮在沉郁、繁华的空中。这气派震到了方园,他心想,他们想跟我们谈什么?
包厢里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气质温婉,正在让服务员安排今晚的菜单,她对进门来的三位笑道,你们来了呀,杨总还需要等一下,他从机场出来,又突然被生意合伙人接去谈一个项目,要稍稍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胜男看了她一眼,说,是林助理吗?
林助理微笑点头,说,哦,是董女士吧。
胜男对海萍、方园夫妇表示歉意,哎呀,不好意思,老杨就是这样拎不清,还要让你们等。
她又对林助理摇了一下头,说,忙啊忙,没有什么事比小孩教育的事更值得忙。
林助理冲她笑笑,继续应对那个等着点菜的服务员。服务员拿着菜单征求意见,问:珍宝蟹要吗?
林助理说,要的,这个潮汕酿豆腐不要了。
服务员说,这是我们家自制的豆腐,味道蛮好的。
林助理轻声说,杨总不吃豆制品。
胜男扭头问,啊,为什么?
林助理温婉地笑着解释,他最近尿酸高。
她们这样的言语,让方园觉得好像哪里有些奇怪,但一下子又辨不出来。
而海萍已经有点看出来了。但她发现胜男看了自己一眼,于是赶紧搭话,说,菜少点一些好了,咱们人不多,而且我今晚还不能多吃,因为明天一早要去体检,是单位每年的例行体检,医院关照体检前一晚不能多吃,晚上八点后不能进餐。
胜男睁了一下眼睛,说,啊,是这样,要体检啊,不过,这个年纪是要重视体检,要开始养生了,我自己这一年感觉蛮明显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老是觉得累,睡眠不是太好。哎,朵儿妈妈,我们俩到底是谁大?你看着好年轻哦。
海萍注意到了这女人妆容下的疲惫,说,不会的,你应该比我小,杨冰妈妈,像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是累的,我呀,心里有时总是“咚咚”地跳。
海萍按了一下胸口,对她笑道,不过你应该比我好,条件好呀。
呵,哪有好。胜男笑了笑,同情地看着海萍说,要对自己好一点,女人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别的都是空的,除了小孩,小孩好,心里也就妥当一些。
正说着,一个高个男人走进来,肚子较鼓,藏青色西装,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他呵呵地笑着,周身的气场从门口往屋里涌过来,是当老总的派头。
林助理迎过去,轻声说,他们都到了。
方园、海萍夫妇立马知道他就是杨冰的爸了。
高个男人看了眼桌旁的这几位,朗声笑道,噢哟,你们都已经到了。
他解释自己刚从机场下来,又从四季酒店那边赶过来,他说,我生怕太晚,还好,没太晚吧。
他伸出手来,与方园、海萍握手。这边林助理已安排那两个年轻助理与自己一起去楼下自助餐厅。
胜男向海萍、方园夫妇介绍,这是杨冰的爸爸,杨汉君杨总。
杨汉君看了胜男一眼,对两位客人笑道,称呼杨哥好了,坐坐坐。
他那高于他人的气场,其实让海萍不太舒服,也可能是他当老总习惯了,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他女儿同学的爸妈,又不是想跟他做生意的人,更不是感谢他宴请的友人。
杨汉君让服务生给方园倒红酒,方园连忙摆手说不会喝。杨汉君就把视线转向海萍,笑道,那女士能喝点?
海萍说,明天要体检。
杨汉君摇头哈哈笑道,体检,我从不体检, 尽是吓唬人的,我从不去。
看两位客人没笑,有些拘谨的样子,杨汉君就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摇晃了一下,对方园说,不喝酒就没气氛了。
他那种自带嗡嗡鸣响的、有底气的牛B派头,早让董胜男不舒服了,她心想,有没搞错啊,这个饭局又不是庆功宴,今天是来向人家赔礼的,为你那个女儿赔礼的。
于是胜男起身,就大洋彼岸的事儿,向客人当面表示不好意思。
在这样一张桌上,她这个郑重的姿态,还是让海萍、方园夫妇感动了一下,他们连忙摆手,表示可以啦。
杨汉君拎起酒杯,说,咱赔个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哎哟,我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打群架,哈哈哈,不过女孩子跟咱不一样……
他这话,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啥,果然引起董胜男的反弹。胜男说,哟,杨汉君,我告你,北美可不是我们这里,你小时候在这里可以号称“杨浦小霸王”,但在他们那边,要讲法治的,要治的就是你这样的,你知道吗!前几天加州那几个打同学的中国小留学生被判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最厉害的被判了13年!你以为是在我们这里啊。
面对胜男的情绪上扬,杨汉君张着嘴,局促了一下,点头说,哦,哦。
但他显然不想让自己落于胜男的下风,他对胜男笑道,你有文化,我没文化,我不知道这个。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杨冰她们俩小姑娘嘛,哪会闹成那样,没准过几天又成好闺蜜了。
他拎起酒杯来碰方园的饮料杯,说,兄弟,你说是不是,小女生的事嘛,你看她这当妈的想到哪里去了?
虽然这胖老总说的倒也可能没错,现在学校还只是打了电话来要求家长对孩子进行教导,并且校方只是在做调查,所以也没必要往那么坏的结果想,但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样子,令海萍不爱听了。
果然,董胜男不干了,她拿起自己的手机,给杨汉君看:怎么没什么事!你看看,人家小朋友手上都有乌青了。你看看,怎么事不大!人家学校给我发来的邮件,你看看。
胜男这么突然飙起来,情绪激昂地为朵儿鸣不平,几乎让海萍恍惚,好似这一刻她才是朵儿的家长,而自己跟老公坐在这里因为台面上的关系,在客套,是错位了。
事实上,董胜男确实钻进了自己激昂的逻辑里。她说,杨汉君,我告你,这是你眼里的小事,也可能确实是小事,最后有幸学校没当大事办,那是人家家长有修养,但这样的事你不重视,最后害苦的是你女儿。我问你,冰冰为什么这么蛮?她以前是这样的吗?你别不当回事,学校还在调查,万一被警告怎么办?我告你,杨冰去年已经被学校警告过一次了,如果这次再挨上,你给我说,怎么办?三次警告就要遣返了!杨汉君,即使真如你说的没那么严重,但这次暴露出来的问题够严重的,我这个当妈的,对这事预感不好,你看着办!你说,我的冰冰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胜男突然泪水奔涌而出,呜咽道,你说,赚那些钱要它干什么,赚的那些钱让人败到哪里去了你都不知道,女儿可是你自己的命根子哪。
在客人面前,胜男的泪崩让杨汉君有些发窘。他说,哦,我哪会不重视女儿。
他看了一眼方园海萍夫妇,起身从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早备好的,一点点心意,小孩子的事都是我们的心头大事。胜男这样怪我,是她心急了,我哪会不重视呢。你们也一样,咱中国人做什么都是为小孩的,杨冰这件事啊,我们不好意思……
面对这个递过来的装着钱的信封,海萍、方园大吃一惊。其实,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方园坐在这里有些恍惚,他感觉这一家人说话怎么这么快,话题点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转到那边去了,而话里的意思跳来跳去,让脑子都快短路了。他都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了。他想,这一家到底是做生意的,不像我们整天坐在单位办公室。
面对这个信封,方园摆手推开,不行,不行。
杨汉君就将它抛到了海萍面前。海萍起身,把它往杨汉君像扇子一样的手掌里推,但她推不过他,就调头把它放到哭泣着的胜男面前,一边说,怎么可以这样,只要小孩自己认识到了问题,就可以啦,我相信杨冰这孩子现在已经认识到了。
胜男抬起头,泪光闪烁地看了海萍一眼,对杨汉君说,杨汉君,你看看人家的涵养,杨汉君我告你,你是不是觉得给个钱就行了,没准你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你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了?我告诉你,那个“加州中国小留学生欺凌同学案”,就有家长私下想用钱摆平,结果罪上加罪,你以为那边是这里啊?
海萍心想,她现在倒认知得很清晰、正确。
方园看着杨汉君的窘样,打个圆场:杨冰妈妈你也不要尽往坏处想,海萍已经说过了,小孩子自己知道问题了就可以了。
胜男突然站起来,再次泪涌,说,我怎么能不往坏处想呢?杨汉君,你说说你让谁在那边看着孩子,那个人看得了吗?管得了吗?那个人自己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扭得像条蛇,她看管小孩,她有这个能力吗,有这个品行吗?你说,我们杨冰小时候那么乖巧的小女孩,现在怎么不听话了!今天这个事暴露出来的是家庭管教的问题。
她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摇着,对海萍说,你说说,有这样糊涂的老爹吗?你说,我能放心吗!
到这时,连方园都看明白了:她是他的前妻,而在那边看管小孩的,没准就是原先的小三,现在的小妈。
海萍、方园手足无措,他们劝了一会儿这对奇葩的前夫前妻,15分钟后,找借口撒退,一个说晚上单位还有会议,一个说明天一早要去体检现在得赶紧回去休息,本来这两天身体也不太舒服。
方园、海萍坐电梯下来。
董胜男比他俩晚了2分钟下楼,在酒店大堂,她从后面喊住了他俩。她面容带笑,急匆匆地过去对两位表示歉意。她说,你们看我是不是有点可笑,其实我也不是傻瓜,我知道学校还在作调查,就这两天的态势看,我直觉事儿未必很大,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他杨汉君,得重视,我必须让他知道这事大,必须让他想一想谁在那里看管小孩,这到底妥不妥。中国人说“言传身教”,这是千真万确的。杨冰这两年脾气动不动就爆,这说明啥?说明小孩心情不好,为什么会这样?那个人看得了吗!
胜男向两位合了一下手掌,表示感激,说,我必须请你们来,不是想谈什么条件,只是想让他从广州给我回来,让他明白这是个事儿。我女儿的事儿是个事儿,钱是赚不完的,而女儿,我只有这一个,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哪。如今可以生二胎了,我已经不能生了,不仅不能生了,连老公都没了,即使有,也不能生了,他倒好,让那只狐狸精给我看小孩,我必须敲打他这一点,让他想一想,所以谢谢朵儿妈妈爸爸。
海萍、方园瞬间思路凌乱。而董胜男笑了,说,至于后边美国的事怎么解决,我还有第二步方案,我不能让那女人看我的孩子。
胜男突然从随身包里掏出刚才那只信封。海萍以为她又要递过来了,连连摆手,心想,这女人变来变去,比电视剧剧情还复杂。
好在胜男没递过来,而是向他们晃了一下,笑道,这个钱当然不适合,但是,我们可以把当它作教育基金,比如去美国看小孩的路费,朵儿妈妈,我看那边的情况再定,到时我们俩一起去。
她没等海萍、方园的反应,接着说,小孩子可能需要我们在这个时候去帮助她们。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海萍、方园感慨到说不出条理清晰的话来。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是的。海萍终于说,当妈妈的,都是费尽了心。
十
在奈特利高中物理教室门前,杨冰好像在等人。
是的,她在等朵儿。现在她看见朵儿背着书包沿着墙走过来上课,她就对朵儿笑着说,哎,是那么碰不起的,对不对?
朵儿抬头,吃惊地看见杨冰在对自己笑,她赶紧对她笑笑,就听见杨冰放低了声音说,那么就离我们远一些,从今天起好了。
这一瞬间,杨冰的脸神有变,牛得不可名状,侧转过脸,又回头短促地瞥了朵儿一眼,说,还是我离你远一点好了,得得得,我离你远一点好了,别网络传播了,吓死宝宝了。然后她“咚咚咚”地往走廊那头走过去,薄型长款风衣的衣裾一路翻飞。
朵儿心里的愁绪随她的衣裾飘在走廊里,她想,为什么要让彼此都难过?我一个人在外面已经够不好过了。
下午在洗手间,朵儿碰到一位北京女生,平时蛮要好的,就随口问了一声:星期天一起去西雅图看旧城遗址吗?
北京女生摇头,突然凑近她的耳边说,女王不喜欢我们跟你说话,玛丽。
朵儿一怔,嘟哝,她以为她是谁,不说就不说,还以为我有多爱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朵儿真的感觉到了,除了杨冰和她的那几位死党不跟她说话,连有些原本不是她们圈子的女生也好像有些避着她,而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种冷冷的、仿佛孤立她的气息,其实是她熟悉的,在国内读书时,从小学高年级到高中,女生间也常会这样,某一阶段突然孤立某个女生。
不跟我说话就不说,难道我这么想跟你们说话了?朵儿倔强地想, 我可以跟谁都不说话,如果你们希望我从你们面前消失,那么我们就相互玩消失吧,装作看不见好了。
十一
一串珠链,淡绿色,仿翡翠玻璃珠。
是小女孩玩的那种手链,中国风景区旅游商品摊点上到处都有,10元钱一串吧,16年前可能还不要这个价钱。
此刻,在旧金山湾区自己家中,米娜把它从杂物间自己小时候玩的“藏宝箱”里翻出来了,对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瞅着它绿莹莹的柔光。
它映着童年记忆里的那股欢喜劲儿。
米娜记得,它来自于上海外婆家附近一个小公园里的地摊,当时5岁的自己看着地摊上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不肯走了,外婆就买了两串,一串绿色,一串粉色,自己那种欢天喜地的心情至今铭记。
当时表妹朵儿还是一个粉嘟嘟的婴儿,被外公抱在手里,这小宝宝伸着手也要,嘴里“嘀嘀嘟嘟”着。米娜不舍得给她,对小宝宝说,不能给你,你会当糖果吃进去的。
现在,对着杂物间窗口的光亮,米娜把它戴在了手上。
虽是假的,但它是那么精巧,与“藏宝箱”里的那些闪光发夹、中国结、粘粘纸、彩色橡皮、卡通钥匙扣、电动小风车……构成了米娜小时候关于中国的印象符号。
米娜从小就超级喜爱这些产自中国的小玩艺。记得初中有一年,她随妈妈回国探亲,买了一大堆带回到美国来,有些被当作送给同学的生日礼物,有些被收进自己的“藏宝箱”。她对大人说,中国嘛,刚去的那几天不太喜欢,马路上都是人,乱哄哄的,待几天就很喜欢,因为人多、好玩、热闹,还有就是有小玩意买,发卡、珠子……
后来米娜大了,“藏宝箱”被妈妈转移到了杂物间,有时米娜去杂物间取东西,看见它,心里依然有羽毛轻拂而过的感觉。
现在米娜在研究这条久违的珠链,它圆润的质感,让米娜回想起表妹朵儿小时候的面容,胖嘟嘟,像个小肉包。
米娜对婴儿的最初直感,就是来自于这个表妹。
这个小小的表妹自从会走路后,嘴里总是“嘟嘟”着什么,总想跟在她这个小姐姐后面,总想拿她在玩的一切东西,尤其是那两串珠链。大概小朋友都喜欢漂亮、发亮的东西吧。
那时候的米娜自己也是一个萌小孩,从1岁到6岁,一直被寄养在上海的外婆家中。当时她爸爸妈妈才来美国不久,需要打拼,无力照料孩子,所以她是外婆带大的。
关于上海童年,米娜记忆中多为碎片,除了小表妹的包子脸,还有外公嘴里的“猪八戒”,外婆做的排骨年糕,舅舅买来的彩色绘本,以及幼儿园的中国小朋友……虽为记忆碎片,但它们常被触动,从眼前一晃而过,比如昨天,晃过的就是这串珠链。
与珠链一起呈现的,是记忆中上海机场空旷的背景。
那是米娜6岁那年的夏天,在上海浦东机场,她随来接她回美国读小学的妈妈准备离开中国。关于这场她有记忆以来的最初别离,她还记得这样两个细节:
一是她不停地问外婆:“美国小朋友会对我好吗?”
另一个就是这串珠链。
记得那天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以及胖乎乎的小表妹朵儿都来到机场送行。在小米娜被妈妈方芳牵着出关前,她终于舍得从小包里掏出那两串珠链,让表妹挑选。
小米娜对表妹朵儿说,你拿一串吧。
那时朵儿已读幼儿园小班了,穿着小花裙,头上扎着一对小细辫。这小胖妹妹就笑嘻嘻地去拿那条粉色的,外婆赵姨俯身搂过小米娜,说,米娜心肠真好。
外婆知道这小囡现在肯分给妹妹一串,是因为她也懂了这一别之后,要很久才能回来。
而从美国回来接女儿的方芳则不明就里,笑问,为什么给妹妹这个?是个玻璃珠哎。
小米娜对妈妈说,以后妹妹可以戴着这个来美国,我去接她的时候就能认出她。
外婆赵姨眼泪都快出来了。大人平时哄小米娜要听话的那些话儿,东一点西一点全都被记进了这个远离爸妈的小孩的警觉小脑袋里了,这小脑袋以她的逻辑,分析、担忧着诸如“我以后回来,会不会不认得外婆家在哪里了?我以后回来还看得见外公吗?妹妹还认得我吗?”
于是在出关口,外婆把小米娜搂进怀里不肯放手。老人说,聪明宝宝,哪怕妹妹以后长大了,你不认得了,但你们一对照珠链,就认出来了,以后你在美国去机场接妹妹,戴着这条绿色的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