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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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4 10:57
绿云说,我再为你梳一回胡子吧。绿云在一滩潦水旁洗净了自己的脸,又捧着水洗我的脸和胡子。水滴从容地流过我的脸庞,传递出丝丝凉意。绿云拿出梳子,仔细梳理着我蓬乱的胡须。她下手轻柔缓慢,比平时还要耐心细致。千丝万缕的胡须被她梳理得熨帖流畅。梳完胡子,绿云又梳理了我的头发。在月光下的潦水中,我看到了我的头颅。又像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将军谢晦了!
绿云幽幽地说,君赎我出风尘,妾得以重生。今日,妾请为君死。妾绝不能忍受官兵的侮辱。绿云撕开衣襟,露出左侧白皙的乳房。绿云说,请君用青釭剑,从这里穿过去吧。我默然不应,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脸颊。绿云说,君忍心把我弃给军士,供他们狎侮取乐吗?我肝胆俱裂,无能为力。绿云反复请求。我只好掣宝剑在手,将剑尖对准了曾带给我无限慰藉的乳房。绿云往上一迎,宝剑毫不费力地没入一尺,无声无息。果然是好剑!好剑!
绿云身子一软,倒在我的怀里,向我努力地微笑。她的微笑越来越僵硬,最终死在了脸上。绿云死了,死在我的青釭剑下。我无数次祈祷先绿云而死,以为我无法承受绿云死亡之痛。我一定会伤心欲绝嚎啕大哭,我一定会精神崩溃疯疯癫癫。但是我没有,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平静得有些怪异。我甚至都没为绿云哭几声,尽管眼角还在流出不由自主的泪。流泪不等于哭。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
官军到来的时候我还在树下端坐,绿云仰躺在我怀里,裸露的乳房上插着那把青釭剑,霜雪般的剑身炫射出惊心动魄的光芒。官军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静静地站在我三丈开外,围成一个扇面,默默地看着我和绿云,像是为绿云守灵的孝子贤孙。
我冷冷地问,来将何人?
人群里走出一名将官,向我打躬言道,末将是谢公旧日部属、安陆守军主将光顺之。
我又冷冷地问,来此何干?
光顺之说,奉旨护送谢公回京。
我点点头说,既是故人,有事相托,请勿推却。箕帚身死,烦请光将军藁葬。此外……我指了指绿云胸上的青釭剑说,请将这把剑交给檀道济将军。
九
作为朝廷要犯,我被关押在京城的地下监狱。厚厚的石墙和密密的木栅栏为我隔出个小天地。我带着桎梏躺在我的天地里,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活得像一头猪。牢房里阴暗潮湿,全靠为数不多的几盏油灯提供光亮。我总是从监狱联想到傅亮家的地下密室,那不也是个监狱吗?是不是监狱关键在于密室钥匙掌握在谁手里。傅亮自作聪明,在家修个密室企图自保,不料却修了间牢房,真是晦气得很。
因为睡得多,所以梦做得也相对多些。我知道没几天活头了,刘义隆不会等到秋后,做梦也要趁早。脑袋一掉,梦都没得做了。我梦见刘义隆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文臣进谋,武将献勇,老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天下太平,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天下太平!我在梦里哭得肆无忌惮。泪水流得太多了,一直从梦境里漫溢出来,浸湿了我脑袋下现实的稻草。
牢头说明天就押解我上刑场了。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早活够了,就在等这一天。牢头在牢房中摆了一张短腿桌子,从食盒里取出四样菜,还抱出一坛酒。牢头为我打开手铐后就出去了。我也不客气,拿来就吃,举碗就喝。我谢晦位极人臣,吃过无数珍馐美味,活到头才发现,断头饭竟是天下最好吃的。可再好吃也仅此一顿,奢求不得。
我正吃得尽兴,从牢门进来两个人。尽管光线昏暗,但我还是认出前面魁梧高大的是檀道济。他太好认了,化成灰我也认识。后面之人瘦瘦弱弱,披一件黑色鹤氅,遮住了头脸。我既然看不见他的脸,自然不知道他是谁。檀道济在牢里环视一周,然后走出牢房,像一尊门神站在了门口。那人这才掀开头巾,露出脸面。我大吃一惊,来人竟是皇帝刘义隆。
我跪在地上,口称死罪。刘义隆扶起我,说,爱卿的密函朕已看过,今日亲自来为爱卿送行。我惶恐万端。皇帝与我席地而坐,举碗同饮。
我在密函里向刘义隆剖白了我的心迹。权力就像柄带血污的屠刀,要想天下太平,这柄刀必须握在皇帝手里。大臣握着难免像王莽桓玄之流弑君自立,后宫握着又易外戚专权,落在太监手里又会阉竖乱政,都会使社会动荡不安。选立一个好皇帝才是天下大治的根本。刘义隆即位就想收回屠刀,说明他有治世的雄才大略,更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我们废弑刘义符刘义真没有错,我和傅亮徐羡之的血没有白流。我甚至为我们的死感到骄傲。刘义隆是个能让天下大治的好皇帝,他不仅要收权,还要立威于天下,做臣子的只能竭尽全力配合。一个人掐死一只病鸡,不足以令人生畏,但他要打死一只猛虎,则会人人敬服。我今天就来扮演这只猛虎,刘义隆杀了我就能威行天下。这正是我起兵反抗朝廷的原因。我一死,刘义隆可享太平矣。
刘义隆端起一碗酒,说,车儿再敬谢叔叔一碗。刘义隆没有说朕,他说的是他的小名。刘裕当皇帝前,我就是叫他车儿,他叫我谢叔叔。臣子做到这个份上,夫复何求?我接过刘义隆的酒,眼泪落在了碗里,我把眼泪和酒都喝了下去。刘义隆说,车儿只能送到这里,明天让檀道济送谢叔叔上路。我跪倒在刘义隆面前,陛下圣明,臣死而无憾,臣已经看到元嘉之治了。
我被押赴刑场。路上的情形与我梦中一模一样,连太阳的角度和光线的强弱都不差毫分。一颗鸡蛋击中了我的胡子,蛋碎了流出黄色的汁液。我意识到该有半根胡萝卜击中我的左腮,果然就有半根胡萝卜不偏不倚打在我的左脸上。于是我主动迎接右边飞来的破鞋。我还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小姑娘,她正骑在一个男子肩头,骂得痛快淋漓。满街的人都在骂我是反贼逆臣,我坦然消受。我免不了要以反贼逆臣的形象镌刻青史,可我不怕。我的心思刘义隆懂得,或许千百年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懂得。
谢世基在囚车里喊叫起来,在梦里我没听清,但现在我听清了。他的确在念一首诗。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谢世基是在叹惋我的一生吗?我像纵横大海的鲲鱼,我像羽翅遮天的大鹏,可一旦失去了风水,就成为蝼蚁的食物。这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伴君如伴虎,仕途本来就比登太行山还要艰险,既然登上就要不顾后路,况且我的功名成就可与古人比肩,这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于是我仰天长啸,为谢世基续了四句诗。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街上的人停止了聒噪,静静地听我和谢世基念诗。武士们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像一群鬼。
檀道济已经在刑场等我了,他端坐在桌子后头,冲我转了转眼珠子。彪壮的刽子手站成一排,怀里都抱着鬼头刀。在我梦里,明明有一个刽子手抱的是剑,我就是死在了他的剑下。我睁大眼睛扫视了两遍,没有看错,他们全抱着鬼头刀。这令我纳罕。
我的两个女儿来与我诀别,她们嫁给了刘义隆的弟弟,被恩赐不死。大女儿对我哭诉,大丈夫应该战死疆场,岂能在闹市被杀?我还给她一个和蔼的微笑,死在疆场何难?但重要的是死得其所。为父死在闹市,比死在疆场强百倍矣。两个女儿哭晕过去。
檀道济上前为我敬酒,我连喝了三碗。檀道济抱拳拱手,谢公临终前必有见教。我能说什么呢?我想给他讲讲昨晚我做的梦。在我平生最后一个梦里,我梦见了刘义隆和檀道济的死。我更加相信命数天定因果有报。就像刘义隆,他因弑而称帝,又因弑而强权,却逃不脱因弑而终的结局。檀道济与我傅亮徐羡之同受武帝顾命,同行废立之事,虽然他现在得宠于刘义隆,但若干年后,他终究与我们一样的下场。但我怎么能说这些呢?这是人的宿命,不可更改,说之无益。我突然想起傅亮死后在梦里对我说的话,这应该是我对檀道济最后的嘱托。于是我对他说,勿忘密室之约。
檀道济转身离去,他腰间的青釭剑跳入我的眼帘。我叫住了他,愿乞青釭剑行刑。檀道济笑说,谢公是想死在自己的剑下以自明吗?我说非也,能死在先帝和好友檀道济的剑下,谢某三生有幸。檀道济解下宝剑,交给一名刽子手。其实我心里想的不是刘裕,也不是檀道济,而是绿云。我想起乳房上插着青釭剑的绿云,能和绿云死在同一把剑下,也算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刽子手把我摁在地上,还顺手捏了捏我的脖子。我未做愧事,所以无须低头。我仰头看天。我在金色的阳光里看到了傅亮和徐羡之,他们在空中向我招手。还有我的儿子谢世休。还有我的爱妾绿云。他们接我来了。我的戏演完了,到了该落幕的时候。檀道济喝声斩,刽子手手起剑落,我的脖子只感觉一丝冰凉,脑袋早飞起空中。我嘴里大呼,好剑!好剑!
我的在空中飞行的首级看见我的脖颈喷起九尺高的血柱,鲜血坍塌成一朵鲜艳的五瓣梅花,跟梦里一模一样。
公元436年,檀道济因位高权重,被刘义隆诛杀。
公元453年,刘义隆被太子刘劭杀死,史曰:弑。
王建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