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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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2
这当然是童年的趣事。
但是两天后,米娜还真的戴上了这串手链前往西雅图。
她包里还装着一本老相册,那是从妈妈房间里拿来的。
她兴冲冲地去西雅图了。
十二
今天放学后,朵儿坐36路车先去了沃尔玛超市,在那里买了点零食。
一包饼干,一瓶混合果汁,一小盒蓝莓。从超市出来,她往17路公交站点走,一边走,一边把这些东西塞进了书包底部。
没走几步,想到蓝莓可能被压着,她就又拉开书包拉链,把蓝莓取出来,藏进书包的侧网兜,外面遮了两张餐巾纸。
这么藏着掖着,其实朵儿对自己这小心眼也有点鄙视,但小心眼,大都是在经历了N多的大大咧咧之后被教训出来的,像这样买点零食也要偷偷摸摸,那是因为在奇葩的HOMESTAY,没什么属于她吃的零食,如果放学后肚子饿,想吃点饼干什么的,没有。既然你家没有,那么我自己经常去买一点回来总行吧?不行,住妈看见了好像又会不爽。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总是自己去买来,那不就是说我们没给你买吃的吗?
但问题是,确实没给什么吃的呀。连午饭都没哪。
人一多心,左右不爽,看样子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小心眼来临时,都是一样的。所以朵儿想,那就藏好点吧。更何况,查理杰克还常来翻她书桌上的东西,有零食就拿。
有没搞错,要吃问你妈妈去要。姐也不够。朵儿想。
朵儿转过超市拐角,看见几个学生在墙边抽烟。
她一眼认出了他们中间的杨冰,还有同级的几个女生男生。
杨冰穿着黑T恤,披着薄型灰色风褛,扎了个丸子头,酷酷地看了朵儿一眼,扭头没理。
朵儿心想,以前也没见你抽烟啊?人不作不会死,有那么酷吗?
那几位女生都没理朵儿。但朵儿感觉自己被她们收在视线里。她想快步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她知道,她们现在是不跟自己说话的。
所以现在朵儿的步子有些快。她看见杨冰把烟给丢了,对那几位笑道,哈,给拍张照。
朵儿突然看见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军刀,装在刀鞘里的日式军刀,这才明白他们正在玩COSPLAY。
而那把军刀不知是真的,还是道具,反正杨冰手里拿着一把军刀,她仰头帅笑,抬起长腿,一个抽刀POSE,一个舞刀POSE,一个旋转POSE……让死党们用手机给她四连拍。
朵儿快步走过去。
杨冰的刀锋不经意舞过了旁边的一株小树,一根枝条被劈了下来。杨冰吃惊地说,呀,这么快。
朵儿侧转头不看她们,向17路站台走过去,她听见杨冰在说“哪个中意这刀,生日送给他”,随后不知她们为了什么,突然在那边笑成了一团。
朵儿在17路公交车上接到了表姐米娜的电话,这让她有些凌乱的心绪渐转平静。
电话那头的表姐米娜说,朵儿,我是你表姐,今天我到西雅图了,是来华盛顿大学听一个金融学术会议,明天是周末,我来看你。
朵儿来美国后的这一年,还没见过表姐米娜呢。虽然米娜几次说要来,但因为她课程、实习安排等原因,都没来成,而这次终于成行。
对于这个表姐,朵儿印象不深,七八年前姑妈方芳曾带当时是初中生的米娜回上海探亲时,两人见过一面,后来表姐上了高中、大学,也就没时间回国了。倒是奶奶经常对朵儿念叨:朵儿,你有个小姐姐在美国,从小就聪明,从小就跟你玩。
朵儿记不得童年时表姐在上海跟自己玩耍的情景了,虽然家里的大人们常提这个,但她没有印象了。现在她记住的事是,爸妈让自己向表姐咨询选什么专业好。
此刻,坐在公交车上的朵儿拿着手机,电话里表姐语速很快,而且很高兴的样子。这让她方才惶恐的情绪得到了好转。
朵儿想,我在美国还有一个姐姐呢。
她听着那头米娜热情的声音,心里升起类似傍依的暖意。她说,好啊,姐姐,我等你来,明天星期六我不出去。
朵儿想象着米娜的样子,应该是高高的,长发,大长腿,美女,比杨冰更酷,而且成绩好。
朵儿还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表姐来作客,怎么招待表姐,用什么招待?
表姐刚才电话里已表示将先到她的HOMESTAY来看看,看看她在这里生活的样子。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请表姐在HOMESTAY吃饭吗?
朵儿想到了这一家的情景,拉倒吧。
那么请表姐去外面吃?
朵儿知道如果去外面的话,那么最后一定是表姐请自己。但,我无论如何要表示客气的。朵儿想,有什么合适的妙招吗?
17路车快到莫莉家了。朵儿盘算着家里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茶,哎,奉一杯茶吧,这个主意不错,因为自己的箱子里还有一罐龙井茶叶,估计表姐会喜欢。
这么想着,朵儿就觉得带劲起来,如果这是在国内自己家里,那有多好啊,还可以根据茶的特点,配备各种茶点。
朵儿在国内的时候就对茶艺比较感兴趣。她想,可以配蒸糕、青豆、笋干、鹌鹑蛋,另外,再配点水果。
水果?有了,水果这里也有啊,要不准备一个水果拼盘吧。朵儿想到这个点子,眼前一亮,有点激动起来。
要不就用三四种水果,切成各色花形,放在盘子里,蛮好看的。朵儿想,嗨,书包里不是还有刚才买的蓝莓吗,正好,住妈家多少还有点水果,橙子、苹果,昨天在厨房里好像看到还有,如果再没别的了,那么切几片蕃茄、几块牛油果也可以,介乎水果拼盘与色拉之间……
这么想着,朵儿好像已经看到了一盘色彩斑斓的水果拼盘摆在面前了。
再配上一杯中国绿茶,OK。
十三
星期六上午,朵儿在厨房里忙水果拼盘。
昨晚吃饭的时候,她已跟住妈莫莉说过了今天表姐要来,也说了要用点家里的水果。对此,莫莉是点头的。
现在朵儿在忙碌。谢天谢地,今天一早莫莉带三小娃去西雅图参观水族馆了。而住爸巴德最近这几天一直没回家,好像出车在外地。
真是谢天谢地,朵儿心想,要不然,这屋子可能会吵到让我丢脸。
现在朵儿已经搬到楼下来住了,以此换来了多洗10分钟澡的待遇。对于这一家,她真的不想多说了,但心里的情绪,还是像气球一样在一天天膨胀,比如现在她环顾四周,这屋子是那么凌乱,表姐怎么进得来啊?昨晚跟他们说过了有亲戚要来,但客厅依然毫无收拾的迹象,小孩衣服、大人杂物依然摊了一地包括一沙发,让人往哪儿坐?
朵儿想,我迟早要搬出去的,哎,米娜,要是你再晚来几个月就好了,没准我就换人家了,哪一家都不会比这一家丢脸。
她就想动手收拾客厅,拎起沙发上的衣服,但立马就发现压根儿没法收拾,因为这里的乱,无从下手。
于是她放弃,于是就一心一意准备水果拼盘。她想,还是在楼下我的小房间里接待表姐吧。
朵儿好好洗了一只白色圆瓷盘,然后开始切水果。
很幸运,厨房里还有几个苹果,两只橙子,更幸运的是,昨天住妈从她上班的COSTCO买回来了一袋猕猴桃,这样就有了绿色与橙色、黄色的搭配。后来,朵儿都快尖叫了,因为她还从冰箱里发现了水果小蕃茄,她知道住妈常哄查理吃这个,以补充维生素。朵儿想,我只用一点点,只几颗总可以吧,她拿了几颗,与蓝莓一起作为点缀。
等她准备停当,表姐已经到门口了。朵儿就带着这五光十色的一盘,小心翼翼地下楼来。
朵儿看见一个高个女生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秀美,像笼在一层光圈里。
朵儿叫了一声,米娜姐姐。
米娜也在打量这个端着盘子,正移步过来的女孩,一瞬间她发现这女孩与校园里那些来自中国的女生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模一样,不是指她们彼此长得有多像,而是一眼就看得出她们与这里的其他小孩——那些西人女生,以及跟自己这样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华裔女生不太一样。她们的面孔这两年在北美校园、街头越来越多,而米娜总是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来自中国内地。哦,这不是说她们穿得不对,其实她们穿得蛮好的,有些女生比这里的人还穿得高级。那种不一样,是一种说不清但你能感觉得到的气息,可能就像植物吧,刚被移植过来,还有些怯生生地在风中摇摆,所以无论她们是三五成群与你擦肩而过,还是沉静独行街边,惊鸿一瞥中,你能留意到那种隐约透着的懵懂和不安。
现在站在米娜面前的表妹朵儿,就带着这样的气息,因为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米娜有些艺术气质,她比较容易为这些意象触动。她觉得这个妹妹好乖,那种懵懵懂懂的神色,还是个小孩呢,在这么个黑乎乎的屋子里,让她怜惜。她忍不住想,妈妈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吧。她环视了这家HOMESTAY,这么个乱哄哄的空间,是这个妹妹来美国起步的地方呢,真的好乖,不容易。
米娜伸开手臂,走过去拥抱表妹,说,朵儿,拥抱一下。
朵儿带米娜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房间里虽已收拾过了,但因为衣柜空间太小,一些衣服只能垒在床的一侧,书本也放在床上,挨着墙壁,显得有些杂乱。米娜想象了一下朵儿与书共眠的情景。
朵儿请表姐坐在床边,挨次回答她提的问题,比如学校远不远、吃饭怎么样、适应得怎么样、喜不喜欢西雅图、去过华盛顿大学参观吗……朵儿挑选回答,有的可说,有的一下子说不清,有的没必要说,独自在外,一天天下来都会这样的。
言语间,米娜感觉这个朵儿早已不是那个肉包子脸的小baby了,有一些利落、简洁的东西在这个妹妹话语、神情间闪烁,这是米娜喜欢的风格。
米娜想,到底是在外面独自生活,练出来的。
朵儿让表姐尝尝水果。
哦,米娜这才仔细打量放在面前这把椅子上的水果拼盘,说,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
其实是一些很普通的水果,但看得出这个中学生很费心了。只是米娜现在没太想吃水果,她拿起了一粒蓝莓尝了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绿茶。
朵儿劝表姐多吃点水果。她心想,要知道这来得可不容易。
可是表姐站起来说,我去参观下你家。
米娜往门外走,朵儿跟着。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米娜向朵儿吐吐舌头,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朵儿说,不知道,反正我要搬出去的,这里乱得像个战场,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底细,是教育机构安排的。
表姐米娜拎起客厅地上一件妮可的背心裙,把它搁到了沙发扶手上,对朵儿说,其实早知道是这样,你还不如转学到我们加州,住到我们家。
朵儿心想,外婆好像是这样想的,但你妈妈不是没这个想法吗?
朵儿没说。这些大人扯不清的事说它干吗,反正我在西雅图已经熟悉了,反正还有最后一个学期了,再熬几个月能拿到大学offer了,再说,我正打算换HOMESTAY呢……
朵儿把表姐带回一楼自己的小房间。刚走到一楼,突然顶头一间房里响起了摇滚乐的声音,把她俩惊了一下。朵儿告诉米娜,有个巴西女生也住在这里,人家是来这里玩的。
朵儿脸上混夹着懂事、乖巧、憨厚和略微不在乎的神情,让米娜眼熟,妈妈那本老相册里妈妈小时候的照片跟她真像。
面前的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中学生表妹。米娜心想。她就记起了那天妈妈关照的事情,她在朵儿的床边坐下后,就问朵儿准备学什么专业。
朵儿说,心理学,但我也想不好,我爸妈建议商科、计算机。
米娜 “咯咯”地笑起来,说,又是商科呀!我就是学商科的。
朵儿说,知道。
米娜问,那你喜欢商科吗?我说的是你会喜欢上商科、计算机吗?
朵儿没回答这个问题,她问米娜商科难不难。
米娜轻轻扬眉,说,如果说的是考试,我相信咱中国人只要想过关一定能过关的,我们会考试嘛,许多老外可没那么会考,但是,我告诉我爸妈,商科我一定没办法学到最好,顶多学到同学中的中档水平,我学了第一学期就知道这一点了,因为有些人是真正适合学这个的,而我其实最喜欢的是戏剧。
朵儿张了一下嘴,说,戏剧?
米娜点头,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如果一般性地比比,那可能差不多,但如果真要走到哪一门专业顶尖程度的话,那么有许多先天的差异,有的人喜欢这个,有的人适合这个,这是不一样的,这么说,朵儿你懂吗?
朵儿点头,说,懂,但是你爸爸妈妈要你学商科?
米娜说,是,商科好找工作,我爸妈愿意花这么高的学费让我学商科,他们是认定的,我们身边好多中国人家的小孩都学这类。
朵儿点头。
朵儿问,外国小孩学什么?
米娜摇头笑道,学什么的都有,反正状态与我们家不太一样,比如我宿舍的同学吧,一个学画画,一个学影视,我都羡慕死她们了,每天看她们写写画画好玩的样子,羡慕到死的心都有。
那她们没想着找工作了?朵儿说。
米娜摇头,说,反正她们想法跟我们不一样。
朵儿说,那是因为她们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好。
米娜说,没有,他们可能还不如我们家呢,真的,那个学画画的,家里是开花店的。
朵儿心想,人家爸妈不操心小孩。
果然米娜说,那个学画画的,还是我中学同学呢,他们家的人可不管她学什么,只要她在做她喜欢的事,真的,他们就是这样的,与我们家不一样,他们比较潇洒,要是我爸妈的话早愁死了,嗯,学画画?绘画史上也没几个著名女画家哪。呵呵。
米娜的腔调,让朵儿笑了。
这话题不知怎么牵出了米娜的情绪,她扬了下眉,说,朵儿,你信不信,那个花店女孩我从中学起就羡慕她了,虽然从表面看,应该是她羡慕我成绩好才对,但事实上,是我羡慕她,因为她只做喜欢的,他们真是比较潇洒。
朵儿完全明白她的情绪,有点同情地嘟哝,那是因为我们是从外面来的。
所以是要算的。朵儿心想,我爸妈在海的那一边就更加了,生怕算错哪。
米娜笑笑,说,也可能,我的有些外国同学,没想着上大学,人家找份工哪怕是体力活,也高高兴兴先做起来,在这里干体力活收入不低,可能比我们中意的某些白领工作还高呢。
朵儿觉得有些遥远,因为她不是那些人家。她对表姐说,我爸妈是这样,你爸妈已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也这样,真是一模一样。
米娜笑道,假如我说想以开花店、画画为生,我妈会得抑郁症的,她可不觉得做什么工作地位都是一样的,她从来不这样想,我笑话她是不是要过三四代以后才会有点安全感吧。
朵儿笑起来。
米娜对朵儿睁大眼睛,说,我妈还笑我想得太美。她说恐怕三四代都不够,啥时咱华人能成主流了,那么你开个花店,妈可能也就算了,但是你别以为主流就这么等着会来,主流是需要咱这样规划出来的,一代代人只有这样有计划地算,才能把我们算成主流,呵。
朵儿就问表姐,那么,你说我还读不读商科呢?
米娜俏皮地眨了眨眼,说,我讲了这么一通,你可以取你自己想要的意思。
米娜说这话的神情,与她所学的商科倒是十分般配,让朵儿十分服帖。
现在,米娜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神秘的笑意,她对朵儿说,朵儿,告诉你一个我自己的想法,以后我还是想往戏剧方向走,因为中国与美国的文化产业未来会有合作空间,所以我打算把我这个“商科”往东亚文化产业方向靠,这个我比较感兴趣。
接着她就告诉了朵儿自己一周后要去上海学习,其间还会去当地一家公司实习。她说,朵儿,我得先去瞧瞧,因为站在我们这边看过去,可以感觉得到中国机会多。
朵儿到底还是小孩,眼睛都亮了,哗,你能回上海了!好羡慕哦,如果我也能跟着去,那就能带你去上海很多好玩的地方。
米娜笑道,可惜你还要等到暑假才能回家,而我在那边只做5个月的交流生,我也好想你去啊。
米娜从包里取出自己带来的相册,给朵儿看,她说,你看我们小时候的样子,呵,这张照片,我跟你站在外婆家旁边的亭子里,这个亭子还是兔子造型的呢,你看你小时候有多胖啊,好想抱抱。
这些照片其实朵儿家也有,在上海家中的书柜里可以看见它们,但朵儿记不起拍照时与小表姐头挨头的情景了,而现在,两人隔了十几年的时空,在海的这边又头碰头地挨在一起看照片,人生的时空之感让她有些恍惚。
米娜问朵儿,外婆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朵儿说,还在啊,已经显得很旧了,那一带附近都是高楼小区了。
米娜告诉表妹自己准备到时候给外婆来一个突然袭击,让外婆喜出望外。她问朵儿,外婆平时都在家里待着吗,上午去好呢,还是下午去好?
朵儿说,外婆除了早上去菜场,基本上都在家里待着。
米娜问,外婆喜欢什么礼物,喜欢吃巧克力吗?
朵儿说,外婆可不吃甜的,你给她带点维生素去好了,我这里的同学回家给大人都是带这个的,还有,外婆的眉毛很淡了,她很爱美的,你可以给她带支眉笔去。
这个主意让米娜很惊喜。
朵儿还说,如果你想吓她一跳,你可以在下午的时候去小区的小公园里等她,她会去那里晒太阳。
这个主意很符合米娜热爱戏剧的个性。
米娜把手里的那条珠链给朵儿看,好看吗?我小时候从中国带来的。
朵儿眼睛瞪大了,然后差点笑坏了,说,这种东西我们那儿遍地都是,你这么喜欢,下次我给你带一书包过来。
朵儿笑成这样,并且也没提她家里也有一串粉红的,所以米娜也就没对她回忆这串珠链的往事。米娜只说,我戴着玩玩的。
朵儿告诉米娜,我们上海那边街上的女生都穿得很漂亮的,仙仙的。
米娜说,我知道,其实我们大学里有许多中国学生穿得也蛮好的,有些人好像超有钱的,拿LV、Burberry、BV包,开豪车的。
朵儿嘟哝,多数人可没这么土豪,同我一起出来的那些同学,学费大都是妈爸省出来的。
朵儿这么说,是因为现在有这么一种看法,总觉得留学的都是有钱人家小孩,出国留学的中学生是逃避国内学业,不懂爱惜父母的钱,没责任感、无承担意识,这让高中生朵儿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她得纠偏,她甚至为此还在网上与人争论。
米娜笑道,这我知道,朵儿,姐姐现在请你去吃饭,你喜欢吃中餐还是西餐?
十四
色彩斑斓的水果拼盘,在那间凌乱屋子里,可能给表姐米娜留下了一点光亮的印象,却给朵儿惹来了波澜。
住妈莫莉带着孩子下午从西雅图水族馆回来,看见了这几乎未动的水果拼盘,问朵儿,为什么用这么多水果?
朵儿听语气就知道她不高兴了,赶紧说,其实没用多少,只是客人没吃。
住妈莫莉的脸有些板着,说,那为什么不能吃多少用多少?
朵儿一怔,淡淡笑了笑,告诉住妈,那是客气,不可以不客气。
莫莉一怔,不明白,就说,客气不需要浪费。
朵儿说,我表姐是第一次来,我想表示待客的心意。
莫莉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就说,吃不了,就不该把水果都切开,水果都切开了,吃不了,这就是浪费食物了。
朵儿解释,吃得少,也是因为客气。
客气?莫莉指着盘子,脸开始涨红,说,切了这么多没吃掉,怎么就成了客气,这就是浪费!
朵儿感觉心里有一团火气在冒上来,她看了莫莉一眼,说,如果我表姐不客气,她都吃了,你就不会说用了这么多水果了。
住妈说,问题是你们没吃,又用了这么多水果!
朵儿感觉两个人不知在哪儿走岔了,于是好似在胡搅蛮缠,她说,其实我只用了一个苹果,两个橙子,两个猕猴桃,蓝莓还是我自己的。
住妈说,不可以这样,水果是吃的,不是为了看,难道为了看看都切开了就是客气吗?
朵儿脑子“嗡嗡”响着,她都快哭了。她心想,有病啊,也太抠了,我原本还想留给你看一下,等你点个赞,晚餐的时候让三小娃一起吃的,有病啊。
住妈莫莉可不知道这女生在想什么,就觉得自己每一句话这女孩都有反驳的理由,心情就很不愉快了。
一不愉快,莫利就脱口而出:我就不相信你在自己家也是这样浪费食物的,即使你在自己家是这样的,你在别人家可要养成好习惯。
朵儿差点回过去:还浪费哪?你家还有啥好浪费的,连午餐都舍不得给我备!
但她没说出口,实在说不出口,她就扭头下楼,奔进自己的房间,趴在棉被上哭了一场。
搬走。她心里说,我发誓,一定从这里搬走,下星期一定搬出去!
在走之前,不跟你们说一句话了!朵儿从棉被上抬起头,对着门说。
上海,凌晨三点,海萍方园夫妇听见手机在客厅里响,“叮叮咚”——
方园赶紧起床,披上衣服,奔出去接。
啊,视频呼叫?朵儿的。方园看见女儿的脸在手机屏里晃动,他睡意全消,问,朵儿,什么事?
海萍在卧室里听见是朵儿打来的,这个时间点,没事不会来电,她也飞一般地奔出去。
现在,他俩面对了女儿突然而至的凌乱和哀求。
朵儿说,妈妈,我要换一家HOMESTAY,实在受不了了,我要搬出去。
海萍方园吃了一惊。
接下来听着女儿的哭诉,他们更是大吃一惊,因为在此之前朵儿可没怎么说过这家HOMESTAY有何不妥,每次问她,总答“还行”,而此刻她却满脸泪痕地说出来了一堆麻烦,“脏乱、小器、没午餐、小孩吵闹、计较……”
朵儿告诉爸妈,必须换。
作为妈妈,海萍以直觉相信女儿所言,因为自家的小孩不是那种娇气小孩,并且出了这个家门后,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只报喜不报忧,是个还算懂事的中学生,蛮会忍的。
海萍想,如果不是今天实在撑不住了,小囡绝不会这样半夜三更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搬出去。
由此,海萍觉得问题大了。让她心痛的是,这小孩竟忍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才说出来,这得有多委屈啊,想想也是,是自己这个当妈的大意了,女儿毕竟还是个中学生,哪怕在自己家,与家人都不一定合得来,更何况千里迢迢去到那么远,与一个外国人家相处。自己真是大意了,先前怎么就没往这里想呢,还真以为老外都是谦谦君子、活雷锋了?
海萍由此又想起了住妈莫莉那天突然打给她的那个电话。她恍悟到,原来是这样啊,估计当时就有问题了,怪我英语不好,没听出来。
海萍一时六神无主,陪着落泪,说,朵儿,妈妈知道你不容易,除了适应学校,还得去适应一个陌生人家庭的文化,大人都未必适应得了……
方园可没这么感性,老婆这样陪着哭,让他觉得只会使女儿心乱,他说,朵儿,也可能是文化差异,你与住爸住妈沟通不畅吧,是不是双方有误解?你好好跟他们再交流交流,我们再熬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上大学了,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他这话让海萍听不下去了,她心想,你怎能尽怪自家的小孩,让她忍,她已经忍到不能再忍了,这老外也真是,不就是一点水果吗,又不是天天做水果拼盘,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家。
海萍就推了老公一把,说,你不懂,少说两句,喂,朵儿,不要急,妈妈答应你,我们想办法换。
朵儿睁大眼睛,说,你们答应,那好,换住宿家庭要家长和学生向“留学生事务处”提出申请,才帮办。
方园见海萍应得爽快,觉得她不懂,他知道换HOMESTAY可没这么稀松,这两年他也听人说起过类似的情况,知道这事办起来比较费周折,因为小孩的监护人是当地教育机构“留学生事务处”有关人士,要换的话,先要向这个机构说清原因,然后还要调查,看是否无法调解,然后走流程,帮找下一家……这么办下来,可能要好长一段时间。
于是,方园把头凑过去,对女儿说,朵儿,别急,我们想办法,但另一方面,朵儿你也忍一下,还是要跟这一家人多沟通,不要胆子小,朵儿,在外国学习,除了学课本,也要学习在不同环境下与人交流、解决问题的能力。
海萍轻踢了老公一脚,把手机对着自己,宽慰女儿道,朵儿,妈妈爸爸会帮你想办法的,我们听你的!我们换一家。
朵儿点头,像个小孩要妈妈保证换,她说,否则我要得抑郁症了。
海萍心想,那户人家不过分的话,女儿会这样说吗?会这样突然总爆发吗?女儿还是小孩呀,他们给点好脸色,她会不识相吗?海萍无措地看着手机屏,这张小脸好似近在咫尺,但其实遥不可及,她恨不得穿梭过去,把小囡扶到这边屋子里来,抱着安慰一场。
她向朵儿承诺一定想办法换。
后来通话结束,放下手机,海萍对方园说,女儿是怎样的小孩你还不了解吗?最老实不过了。
海萍说,对于她,现在不是做思想工作,你在单位都没分上台做思想工作,你说得轻巧“多沟通沟通”,那你去沟通沟通看,你怎么就知道她没沟通过?老外高兴与她沟通吗,没准压根儿看不起,别以为小孩子不懂,小孩可敏感着呢。
窗外是凌晨的夜色,海萍说话的声音有些响,方园看了一眼窗子,示意她轻点,他嘟哝道,那,怎么给她办这事呢?怎么去换一家呢?西雅图那边我们俩谁都没去过,不知道那边住宿家庭的行情、类型,也没个熟人可以托……
海萍也不知道,看着方园,同样茫然。
隔着茫茫太平洋如何操办这件事,想想那座从未去过的陌生城市,想想自己不佳的英语口语,想想那边连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的教育机构,以及如何与那些老外交涉换住妈住爸,海萍方园在这个夜晚的焦虑,像窗外的暗夜。而耳畔,是方才急切的视频铃声在这屋子里萦绕。
十五
一个上午,朵儿都感觉头脑昏沉。
昨天跟爸妈视频联线后,下午和晚上她都待在自己的小屋里,没跟那家人说话,一整夜没睡好。
今天来学校上学,朵儿心里在想,爸爸妈妈会跟这边的“留学生事务处”联系吗?他们又写不好英文邮件,那么还是我先写一个传给他们,让他们再传过去……
午间休息时,朵儿就在物理教室里写邮件,写着写着,眼泪落下来。
这时有人走过来,说,玛丽,你来一下校长室。
朵儿抬头,见是“国际学生办公室”的诺娃老师。诺娃老师注意到了朵儿脸上的泪水,有些吃惊,嘴里“哦”了一声,说,Sorry,怎么了?
朵儿收起笔记本,说,没什么,在给家人写邮件。
诺兰老师好像顷刻明白了,把手搭在她肩上,说,玛丽,来,我们一起过去。
朵儿跟着诺娃老师穿过午间喧闹的走廊。
朵儿以为爸妈把想换HOMESTAY的事反映到学校了。
朵儿走进校长室,有些意外地看见女生杨冰和她那几个死党都在。朵儿就知道不是关于自己换HOMESTAY的事了,那么,是什么事呢?
朵儿此刻见到她们有些别扭,因为最近她们是不跟她讲话的。而现在她们大多低着头,神情有一些尴尬。
朵儿还没回过神来,校长已经告诉她了,学校将对杨冰等人对她的“冷暴力”行为进行警告,现在让杨冰给她道歉。
冷暴力?
这词的冷感,瞬间让朵儿近来面对她们时的那种不安、孤单感又扬上心来。
她惊异于这词的准确,但又相当惶恐:原来,学校对杨冰进行警告,不完全是因为上次杨冰推搡了我,更主要的是因为她们此后不理睬我、也让别的女生不理睬我这事,这叫“冷暴力”,这跟我们那边真的不一样,在国内,女生相互不睬没人觉得是“暴力”,而在这里,杨冰因此受到了警告。
朵儿看见杨冰脸色有些苍白,也有那么点难受的表情,但也还好,她一向比较酷。
接着,杨冰站到朵儿面前,道歉。
于是朵儿听到了这样几点“冷暴力”的原由,这原由与之前的“推搡”事件亦有关。杨冰这样说:
一、是看不惯朵儿傲骄,开始时与自己蛮好的,后来独来独往,邀她一起去玩也不去。(朵儿心想,哎,我哪有时间总跟你去玩,也没钱总跟你们扎堆呀,我妈关照我是来读书的,一定要考名校的。)
二、是看不惯她高冷、小心眼,问她题目,有时她会做也不说,我不喜欢这样。(朵儿心想,你总是来问,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来问,明明这题目昨天已教过你了,不带这样的,换谁都会烦,自己的作业自己做,在中国家长都会有意见的,其实你该请家教,我不是家教。)
三、她在同学那儿议论我,说“我们跟杨冰不一样我们只有读书”,什么意思?这让我不舒服,尤其还跟男生洛克他们说。(朵儿脸红了,心想,有没说过?可能有过类似的一两句,但这是实话,你那么在乎读书,那就读呗,明明没在乎,还怪别人说。)
四、洛克被她挑拨了以后,跟我也疏远了,问洛克作业,他还说“朵儿听一遍就明白了,而你怎么讲都不明白,你要不别选微积分了”,所以看着她与洛克在一起,就会生气地想她又在说我了。(朵儿心想,哎,我哪跟洛克老说你什么了,再说洛克怎么评价你,那是他的事,不关我的事。)
她有没暗恋洛克并因此瞎猜疑朵儿,她可没说,学校也没空在意。
她心里对于朵儿还有哪些情绪和想法,她也没说,学校也没空在意。
学校在意的只有一桩:你不能让别人不跟谁说话,尤其不能让一群女生不跟哪一位说话,如果这样做了,就是冷暴力。
杨冰显然对这个词也有点蒙了,她对校长说,我没对她暴力。
后来从校长室出来后,诺娃老师把她们这群人送到走廊上,说,记住了,从这里离开后,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搞小团体,不可以彼此不理睬。
女孩们在教学楼大厅散开,各自去下午所选课的课堂里。
朵儿看了一眼没走开去的杨冰,杨冰正瞅着自己呢,朵儿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杨冰因自己得了一张警告呢。
朵儿轻声说,你别怪我,你不会怪我吧?
杨冰摇头,嘴角掠过一道古怪的表情,说,没准还谢你哪,说不定把我给弄回国去了,反正我有两张警告了,谁让我爸把我搞到这里来了,我又不像你是嗲嗲女、懂事女,我要回去。
朵儿不知她在说啥,但显然也不是在说反话,朵儿感觉得出此刻她的乱情绪。
朵儿说,嗲嗲女?我哪有,我自己也正心烦着一堆事儿呢,我也恨不得这两天回去。
杨冰盯了一眼朵儿。朵儿脸上的低落是一目了然的。
杨冰说,得得,上课了。她拉了一把朵儿的衣袖,往前走。
这算不算和好,很难说,但至少说话了。
而朵儿知道,在国内的时候,不说话的女生也常是这样,说了一句话后,以后就又说话了,又好了,但在这里,这中间你犯了“冷暴力”,所以要留个心。
十六
一大早,董胜男站在银行门口,对前来上班的海萍说,朵儿妈妈,不好意思,我又来了。
马路上是早高峰的拥挤车辆,雾霾已笼罩城市好几天了。此刻灰蒙蒙的空气,浓郁的汽车尾气,让不少刚开始一天奔波的人戴着口罩,遮着神情低落的面容。
胜男的丝巾在秋风中飘动,衬着她忧愁的脸色,她对神情同样疲惫的海萍说,朵儿妈妈,不好了,真被警告了。
此刻海萍真的很累。昨天凌晨与女儿通话后,朵儿的小脸就一直晃动在海萍面前。换HOMESTAY这事,让海萍和老公方园手足无措、寝食难安。昨天中午他们托表姐林红,拐弯抹角地找到了一位侄子在西雅图的医生朋友,看能不能托他帮助在当地物色合适的寄宿家庭,因为通过当地教育机构“留学生事务处”办理换HOMESTAY这事可能比较慢,所以最好两条腿走路。很可惜,昨天晚上得到医生朋友的消息,那个侄子最近在北京,要下个月中旬才返西雅图。
现在面对胜男迎上来,海萍心里的叹息像涟漪一样在黏乎乎的晨风中荡开来,她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中国人就是为了小孩奔波。
海萍知道这个女人一大早来这儿等自己,是为了捎来关于她那“惹事小主”杨冰的消息,也正因为此,海萍对自己女儿朵儿涌起了更深的悯惜:不容易,这么多事都让你不好受,你才多大啊,妈妈心疼死了,宝贝,我们要么不读了,回来,妈妈养你。
在这样的心情下,海萍自然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比较冷淡。
胜男没在意海萍的脸色,她把海萍拉到银行大门右侧的石狮子旁,说,我没想到,我以为受警告是因为上次推推搡搡,没想到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主要的是因为“冷暴力”。
其实对于杨冰因“冷暴力”受警告,海萍已有所闻。昨天中午,海萍想再稳一下朵儿的情绪,又去了银行三楼小会议室跟女儿视频了一会儿,她承诺朵儿,会一起想办法解决换HOMESTAY这件事,会办的,但不能急,办这事需要点时间。通话快结束的时候,女儿突然告诉她,杨冰受警告了,是因为“冷暴力”……光这个词的色调就让海萍瞬间心痛了,那些缺少教养的小孩子真的是不懂事,你们都是同乡呀。但海萍没就此对女儿多说什么,只是“嗯”了声,说了句“她们做错事了,就该得到教训”。海萍没再多说,是怕牵出女儿更多的敏感和难过,何况女儿眼下还正为HOMESTAY烦着呢,而海萍心里则在说,你看看,小囡你去了美国后学会了心里藏事,“被孤立”这件事你之前可从没跟大人讲过,藏着呢。
此刻董胜男一早跑来说这事,让海萍皱了眉。
海萍心想,你想要我怎么说呢,至少从我这个妈妈的角度看,这“冷暴力”确实该治,每一个东亚妈妈都该关照自家小女生别拉帮结派使小性子,还使到国际上去了,这个太土。
胜男显然不是来让海萍表态的,她在说自己笨。
她说,这说明我上星期没当机立断,错失时机了,其实上星期我就应该马上动身去奈特利高中解决问题,否则也就不会因为前面那个“推搡”,引出后面的这个警告,朵儿妈妈,你说我是不是笨透了,学校既然来电话反映了,就说明孩子有事了,即使表面看不是大事,但孩子心里一定是有事了,有疙瘩了,那我还等什么啊,我真傻了,不赶过去消灭萌芽状态,还左右猜测学校不会因为这点“推搡”警告小孩,还以为可以借此教训她爸爸一顿就是聪明了,结果昏头了,如果当时我就飞过去把小孩的心结给解了,哪还会有什么“孤立同学”啊,你说小孩有什么了不得的心结啊,拉着她们说说话,吃个饭,没准就好了……
海萍点头,这女人说得也对,可见对于小孩,当妈的是否在近旁,真是太要紧了。
海萍心里对女儿的悯惜又在隐隐作痛,她瞅了胜男一眼,心想,你叽叽呱呱这么会说,这么会算,真是白搭了,你连女儿都没教好,让我女儿受了欺负。
胜男见海萍在点头,接着说,这一次我不能再坐等了,我怀疑小孩心结还是在的,谁知道后面还会给我惹出什么事来,这小姑奶奶,所以,我们得马上过去,我们杨冰不能再有什么事了,如果再被警告,我都怀疑她是在“攒”警告想被退回来了,因为她老说要回来,要跟我在一起。
胜男说着就哭了,说,跟我在一起,能有什么呀?在那儿她至少值5个亿,他有多少身家,他这个大女儿就该有多少份。
在银行大门前说钱,说这么有钱,还是对着这位显然没太多钱的母亲说,这有些怪异了。胜男意识到了,她转回话题说,朵儿妈妈,我认为我们得马上过去,谁知道学校这么处理后,小孩之间是不是还有心结?
给她这么一说,海萍突然有些心跳,是吗?
胜男说,想到这个,我心里就突突地跳,我们一起去西雅图,一起过去防患于未然。
海萍吃惊地睁大眼,说,一起去?
对的。胜男笑了笑,说,你忘记了?我们有“教育基金”,这个时候花,是刀刃上。
海萍其实没有犹豫。
她不可能犹豫,这两天她是多么想奔过去,帮女儿处理HOMESTAY的事,帮女儿疏导不开心好久了的情绪,什么杨冰什么冷暴力,什么水果拼盘什么悲催午餐,去他妈的,宝贝要勇敢,没事的,我们自己强,随他们去……
面前的这条马路此刻被堵得水泄不通。许多司机遏制不住地按着喇叭,“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快到9点钟了,银行马上要营业了,海萍准备进去上班,她对胜男说,我得想一下。
胜男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说,朵儿妈妈,对于我女儿那个警告,我相信未必没有补救的可能,东方小孩子从小生长的文化环境与美国不一样,我要跟学校说明这一点,求求他们,求他们原谅这一次,告诉他们杨冰现在有认知了,认错了,下次再也不犯了,能否免了这次警告,否则杨冰就有两次警告了,我们认错了,朵儿妈妈,我也想请你和朵儿一起帮杨冰向学校说说情,杨冰还是个小孩,还有那么个妖媚小妈在身边,真的是比不在身边还麻烦……
中午海萍给老公方园打了电话,说,要不下周我去一趟美国,与董胜男一起过去,她家出路费。
方园倒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来也认了。
海萍知道他对花人家的钱不舒服,但她已经说透了:我们也是帮她,万一能说通学校免警告呢?既然有帮她,那么她帮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朵儿那边,算扯平,本来事情也是她女儿惹出来的。
海萍放下电话,给女儿发了条微信,说,妈妈下周过来,宝贝。
一分钟后,海萍手机 “叮咚”响了一声,朵儿回过来了:真的呀?!太好了,妈妈,等你。
十七
这本是心情有所转机的一天,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海萍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在海萍后来的回想中,这电话,就像生活冥冥中注定的某个闪失,当人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某个目标时,对它的惶恐其实也一直潜伏在心底,那是对闪失的提心吊胆,会期望一万个侥幸,别出什么岔子,但有时候,它偏偏来临。
后来海萍对别人说,这说不上是命,过日子本来就像跷跷板,这头好了那头就会跷起来,老人这头无恙了,小孩那头就来事了,家里平顺了,单位又折腾你了,这一头刚刚觉得有转机了,那一头就给你大麻烦了。想想也是,天下哪有尽顺着你小老百姓算盘的事,这个其实我们原本也都懂的,所以从朵儿去了那边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心跳了,我想,走留学这一步,走下去,没回头路不怕,只要这中间无论我们还是女儿,不能出什么岔子,无论是经济上,还是身体上……
这个下午三点钟,海萍拿起桌上鸣响的电话,一瞬间,她就站在了这个岔口。
电话是医院打过来的,让她尽快去复检。
海萍脑子里嗡嗡地响。医院说的是前两天单位安排的员工年度体检出体检报告了,海萍的乳房好像有问题。
海萍压低声音问什么问题。那头是医院体检中心,回答她,还不能确定,所以尽快来复查。
海萍放下电话,意识里一片空茫。最近这些年来,各家单位体检每次好像都是在抽命运签,就海萍所知,自己单位、周围熟人单位、业务往来单位,每年都会检出个把人突然得了重病,比如前年自己银行里,上午体检的,下午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老何肺里有问题,赶紧复检,结果是肺癌;而去年,下面支行竟然查出了两个,一个依然是肺癌,一个是乳腺癌……都纳闷这种病现在怎么越来越近了,可能是污染吧。于是在集体叹息中,这一年这一轮的惶恐就过去了,等第二年又一轮的不安上场,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年头人这身体啊。
而现在,医院的复查电话竟然打到了海萍的桌上。
海萍立马感觉到了胸口一侧的隐痛,可能是心理作用,不会那么快吧?
海萍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里没人,海萍关上门,抚摸乳房,感觉右边有点硬块,这是吗?
平时偶尔是有过隐隐的痛,但更多时候也没知觉,还以为是心事多压力大胸口闷痛。
她想,不会是乳腺癌吧?如果是,那怎么办?
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映着海萍茫然的脸神,凌乱的思维这一刻像无数线头在脑海中放射,不知如何分辨,渐渐地,这些线头的另一端开始清晰起来,它们连接着的是方园、妈妈、爸爸、兄弟、姐姐……尤其有一条执著地穿梭而至,那么遥远,强劲,跨洋越海,那是还在读中学的宝贝,朵儿。
她想,如果是的,怎么办,得花多少钱治啊?
如果是的,能有多少时间呢?
如果是的,那么朵儿后面的学费怎么办,方园一个人行吗?
如果是的,小孩在哪边知道了怎么办,会非要回来看妈妈吗?
如果是的,我下周还能去美国吗?
如果去不了,那么朵儿换HOMESTAY的事怎么办?
如果不换,小孩还能顶得了多久?如果她再知道了我得了大病,她顶得了双重的心烦意乱吗?
洗手台上打开的水龙头在哗哗流淌,如同她奔涌的纠结。
同事蒋淑秀突然进来上洗手间,见海萍在镜子前,就笑着打招呼,萍姐姐,祝贺哦,要当官了呀。
海萍扭头对她笑了笑,说,哪有啊,还没定呢。
蒋淑秀凑过头来轻声说,你早该上了,说真的。
海萍伸手从水龙头接了点水,抹在额头上,笑笑说,呵,谢谢,我还得再想想呢。
海萍心想,哪还会再想啊。
那顶小乌纱帽,在此刻的情绪里,是那么轻缈,那么不可能。海萍回过头来,对淑秀说,真的。
海萍说着走出了门,穿过走廊,走向自己的座位,外面大厅里许多人在等叫号,“A0023到4号窗口”、“C0143号到8号窗口”……那些干练的银行同事都低头在柜台上、电脑前忙碌。
当海萍在座位上坐下时,她已理清了思路:
明天去复检。
今晚回家先不跟方园说这事,别让他心乱。这两天方园在四处托人找西雅图的人脉,就让他一心一意快快找到人吧,再说我也不一定是乳腺癌,现在就让他跟着乱,没必要。
更重要的是,只有现在先不跟他说,那么明天复查后,如果结果不好,还有先瞒他几天的余地,自己还有先跟董胜男去美国办事的可能,不差这几天治疗的,只要晚10天时间我就可以去那边先帮朵儿处理好HOMESTAY,再疏解她最近的情绪,这小孩去了美国后学会了心里藏事,但这么个小人儿又能藏得了多少委屈呢,得立马倾诉出来,尤其是对妈妈倾诉出来,这不可以等。
假设明天结果不好,那就更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去安顿好朵儿在那边的事,否则后面就更没时间和可能性,方园未必懂、未必听得进这个道理。
什么事都得一桩桩办,办一桩卸一桩,安顿了朵儿,我才能静下心来治疗;朵儿也一样,只有当这小孩在学校、住家安然时,她才有能力去面对妈妈病了的现实,否则几方面同时受压,别说小孩了,大人都承受不了。
海萍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处理她熟悉多年的业务。
她知道这个下午自己已站在一个岔口了,这岔口使她原先想定的那条路途出现了变数。
上天保佑。她在键盘声中对自己说。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病情确定如何,先一个人应对。
十八
表姐林红是医院的眼科医生。
上午十点,海萍在眼科诊室门外探头进去,看了看,见林红正好空着,就叫了一声“表姐”。
林红注意到了海萍疲惫的脸色,也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装X光片子的纸袋,就赶紧出来。
怎么了,生病了?林红问。
海萍笑了笑,向她摇了摇手里的大纸袋,那是她刚才从医院体检中心拿过来的。海萍告诉表姐,医院让我来复查,挂了号,但没挂着专家的号,看样子,得请专家看看,你能托托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