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七)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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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5

  后来方园回忆起来,这些话都不可以去琢磨。

  好在坐在书瑶家的这一刻,他有些恍惚,除了她的样子、屋子,更大的恍惚还是来自于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方园说到了女儿HOMESTAY困境,甚至没说完,更没提及请她帮助想办法,叶书瑶已经说了:那不如住我们家,反正我女儿在纽约读大学,她这里的房间空着,空着也是空着。

  书瑶会意、利落到如此程度,让他惊讶得仿佛是不真实的梦境。

  于是,赶紧把朵儿叫进屋来,一合计,可以,虽然从叶书瑶的家到朵儿的学校,比现在从莫利家到学校远,要多转一路车,多花40分钟,但如果早一点出门,也就解决了。

  两个双胞胎,对突然要来这么个女生也蛮高兴的,因为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这姐姐喜欢《哈利·波特》,接得上他们的话。而老韩也没意见,看得出这个家现在是老婆拿主意。是啊,谁让她是上海女人,天生当家的。

  一切如愿,方园想,来找叶书瑶真找对了。

  这期间只发生了一点意外的趣事:方园、朵儿后来在书瑶家吃午饭时,两个双胞胎中的一个突然问方园,我妈妈读大学时好不好看?

  方园笑道,那当然好看,很好看的。

  另一个问,有人喜欢她吗?

  方园说,当然,只是人家追不上。

  朵儿指着那边的墙,问爸爸方园,是那张照片吗?

  方园看过去,突然发现,那是大三时与书瑶去黄山玩,自己给她拍的照片,用的是那个年代的傻瓜相机。现在它有些褪色了,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小孩子眼睛尖。

  方园和朵儿下午高兴地回到酒店。

  一切如意。方园心想,我甚至还没提 ,她自己就说了,这是命,好运气。

  那么,我付她多少房租呢?像现在付给莫莉家那么多,可以吗?方园想。

  刚才在书瑶家,方园没好意思当面问她住宿费。那么,就以后通过微信问她吧,这样好一点。

  而朵儿已在一旁给妈妈海萍打电话了。

  不是说,今天要通视频吗?

  妈妈海萍果然在家,穿着一件漂亮的吊带裙,脸在手机屏里晃动。

  朵儿说,哗,老妈,你今天干吗穿得这么好看?我们去过爸爸老同学那儿了。

  海萍在点头,咧嘴笑着,在问,还好吗?

  朵儿说,当然很好,搞定了。

  海萍在笑,说,住她家?

  朵儿说,是的,爸爸其实没提,阿姨自己说的。人超好的。

  海萍问,好看吗?

  朵儿说,比莫莉家好看多了。

  海萍说,阿姨好看吗?

  朵儿说,不好看。

  海萍说,怎么可能?

  朵儿说,怎么可能好看,一看是女强人。

  海萍笑,说,你没拍照片吗?

  朵儿不解,问,是房子的照片,还是阿姨的照片?

  海萍说,当然阿姨的照片,快给我看看,哦,房子的照片也看看。

  朵儿笑了一下,说,妈妈你这样说,不会她是爸爸以前的女朋友吧?

  小孩有点敏感,并且突然觉得这点有趣,她还扭头看了一眼老爸,他正飞快地移过视线。

  朵儿说,我只拍了房子外面的小花园,没好意思拍其他人。

  海萍说,可惜。

  朵儿说,反正以后去她家住,天天可以跟你视频她家的。

  海萍在那头叫了一声,笑道,天天视频,你可别刺激老妈。

  朵儿觉得这有什么刺激的,这时爸爸方园从她手里夺过了手机,说,让爸爸说几句。

  他对老婆海萍说,都好的,顺的,你不要想得太多,你工作忙,朵儿下下星期搬过去,因为她下星期要期中考试,等考好就搬,叶书瑶会开车去接她的。

  海萍“哦”了一声,说,我这边好的,都很顺利,明天,哦,也会蛮好的。

  接下来,手机被朵儿夺走了。母女俩又交流了半天。

  妈妈关照女儿,从明天起妈妈上班忙,暂时不视频了,不要想哦,可以发微信,你们先把你们那边的事办好,包括杨冰的事,如果能帮她向学校说说情,也要说的。

  三十二

  董胜男安排的饭局,在城区的“王朝海鲜酒楼”,是一家福建人开的热门中餐馆。

  今晚胜男宴请方园、朵儿父女俩,倒不是为了再去跟学校沟通关于可否取消杨冰警告的事。其实为这事,今天上午胜男已带着杨冰、朵儿去过了,校方说,接受这样态度诚恳的认错,但警告是严肃的,不可以随便取消,希望杨冰引以为戒。

  对此结果,胜男其实在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太低落。

  今晚胜男请客,主要还是为了聚一下,两个大人一起从上海过来,取消警告的事虽没办成,但也算为此努力过一场,并且也正因为此,她自己的另一个目标在渐渐地朝可以实现的方向推进了。可不是吗,她正是因这件事才来到了西雅图,并且有望理由充分地全面接管自己宝贝女儿的生活:首先是见到了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女儿,其次是理由充分地住进了这边的这个家,虽然不是自己的家,但是女儿的家呀,女儿的家我不能住吗?!这两天与女儿朝夕相处,更让她明白了女儿对于她、对于她每天心情的意义,所以,这次得想办法不卑不亢、理由十足地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最好能住下去,不走了,熬到女儿中学毕业,这是必须的,当妈的才知道为什么必须……而就这两天的态势看,这个目标近了。

  所以,董胜男现在心情还不错,她提出来两家一起吃个饭,也是为了让两个小孩更和好,经过这一次,小孩们真的得引以为戒了。另外,胜男想,如果酒宴上再使把劲,前夫与小妈吉吉就不可能不让她待在这里,住这个家。

  方园和朵儿到餐馆的时候,胜男、吉吉、杨冰、杨清、杨玉、杨洁一大家子人也正好到餐馆门前。

  一群人会合,然后往已订好的座位走。

  方园轻轻叫了一声杨冰,说“叔叔有个东西要给你”,就把她叫到了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蓝色盒子,递给她。

  叔叔,是什么?杨冰好奇地接过去。

  方园笑道,“小钥匙”,你爸让我捎来的。

  这个戴着黑线帽、表情微冷的女孩,说了句“哦,谢谢叔叔”,好像并不奇怪的样子。

  果然,她看了一下盒子,笑了一笑,说,小钥匙。

  随后她嘟哝着告诉叔叔,她这个老爸在她小时候就喜欢往她脖子里挂钥匙了,每天放学回家自己开门,因为爸妈做生意回家晚,所以小学一年级起就挂着钥匙了。

  她微微撇嘴,说,现在呢,他倒好,给我弄出了这么多个家,你说,我开哪个门去啊?

  她说这话的神态让方园想笑,于是赶紧跟她讲那天她爸托他转告的话,诸如“两个妈都在此地期间,请维护家庭和谐”之类。而他心里在想,瞧这孩子的酷样,我自己女儿都不一定听我的话,她不会觉得烦吗?

  杨冰倒还好,她拿着小盒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一边听着叔叔的话。

  然后她笑了,说,叔叔,我知道,我都知道,两个妈在这儿,我能不懂事吗?其实我已经搞定了,不信等会儿我告诉杨汉君。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方园、朵儿就见识了杨冰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果然告诉她爸了。

  一桌人热闹地吃了一会儿,她就给她爸杨汉君打电话了。

  她爸不是说她从不给他打电话吗?但,现在她在打。

  她拨通,说,老爸,是我,我们在吃饭。

  那头说,啊,是冰冰啊。

  她说,“小钥匙”收到了,谢谢老爸。

  那头说,喜欢吗?

  她说,你托朵儿爸爸告诉我的话,我知道,而且我全搞定啦!老妈和小妈可好了,她们现在可好了,老妈不准备回去了,她得在我家住下去,至少到我毕业,老爸,也就是她跟我过。

  那头说,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冰冰啊……

  杨冰瞅着她妈胜男,笑了一下,对那头的老爸说,我说的是老妈跟我们一起过。

  这桌上,大妈小妈在一起“咯咯”笑。

  方园、朵儿看着她们,有些傻眼。当然这是人家的家事,可不关他俩的事。

  杨冰对老爸说,老爸,我可注意团结了,这两天我们家气氛超好的,妈不走了,你别不信。

  不管那头的杨汉君信不信,也不管这桌上的方园朵儿如何迷惑不解,此刻杨冰说的可是真的。

  这两天,杨冰与她妈发现母女俩谁也不能离开谁,于是,她与妈妈想到一块儿去了:必须一起在这里住下来,至少住到明年毕业。

  杨冰想,她是我妈呀,凭什么她不能来住!她回去也是一个人过,一个人哪,又不像老爸那么花,娶了一个又一个,我妈妈最可怜,这是一目了然的,她凭什么不能跟女儿一起过?她没了家后,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了,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一起过?

  另外,杨冰还生气地想到自己在这边这个家里是最孤单的,就她最孤单,小妹杨洁是有亲妈在身边的,小妈吉吉自然总护着自己亲生的,而杨清、杨玉是亲姐妹俩,她俩进出是一起的,她们有两个人,只有她杨冰是一个人单着的,换了是你,你好受吗?所以她得让自己妈住过来,否则不公平。

  而对于前前妻董胜男来说,自己女儿杨冰还有大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现在不能再出乱子了,也出不起了。更何况,自己这次来,一眼看过去,女儿变成了这么个酷女模样,当妈的心疼呀,知道小孩心里敏感着呢,是要有人照顾的。你再看那个小妈,哪管得了杨冰,再看这个家,就我女儿一个人形单影只,其他好歹有个伴。

  所以胜男打定主意,脸皮再厚也要在这个家待下去,等杨冰上了大学,离开这个复杂的环境,自己再“回流”上海,或者,跟着女儿去读大学陪她,到那时,母女俩真的可以相依为命了。

  所以,胜男杨冰母女俩在认识上、情感上是一致的:在这里待在一起,不能分离。

  而小妈吉吉竟与她俩产生了共鸣。

  当然,小妈的出发点很不一样。小妈想,你自己来了最好,我可管不了你女儿,你不走也最好,最好直到这小姑奶奶毕业,否则你女儿再惹出个乱子,被学校遣送回国,我可承担不起了,我老公非怪死我不可。

  此外,吉吉还知道,这个前前妻虽已离婚,但在杨家老人那边是有地位的,因为最初这个家族创业有她一份功劳,而且杨汉君也是念着这点的,他家老人至今还在他耳边嚼舌头,觉得这个前前老婆是招财的,而其他两个,一看样子就不靠谱,还是这个大的好。

  吉吉知道这些,所以怀疑这个前前妻胜男对老公还有影响力,虽然看起来老公挺烦她的,但男人是很难说的,再说他们两个虽离了,但人都在上海,搞不好还时有碰面,比起她来,反而跟他近了,加上这个女儿杨冰太厉害了,万一被学校遣送回去,有这么个女儿在他们旁边,那还了得,什么可能性都有,所以,还不如让这个前前妻守在这里太平,自己也少一点提心吊胆,所以,她董胜男愿意来,就来待着呗,又能在这里待多久呢,顶多也就大半年,杨冰总会考出去、嫁出去的,到时候,我老公反而还会夸我大气。

  反正各人心里的算盘珠子都在噼啪作响。

  于是就有了共同的交汇点,于是什么都顺了:这两天吉吉对胜男是客气相待,而胜男也报以相敬如宾。对原本个性极强的胜男来说,如今忍让这小妈,是大局意识,再说自己到这儿一看,凭良心讲,也确实觉得这小妈当得不容易,这么一屋子小孩,各有脾气,换了是自己,还不肯做呢,如花似玉的,干吗当个实质上的老妈子。

  于是,她俩这两天处得确实不错,宛若姐妹。

  现在,杨冰就在对老爸杨汉君汇报这个成果。

  她说,老爸,现在我们统一一下认识,我跟我妈商量好了,我妈得在这里住下去,小妈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那头说:啊?

  他确实只有“啊”的分。

  杨冰说,好吧,老爸,我让我妈跟你讲。

  于是,她就把手机递给妈妈胜男。

  胜男笑着说,哎哟,老杨,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女儿从现在到毕业是关键时期,再也惹不起事了,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受罪啊!吉吉人也很好,我特喜欢吉吉。

  胜男转脸看了一眼吉吉,递过一个笑脸。她对前老公说,我让吉吉跟你说。

  吉吉拿过电话,说,老公——胜男姐说得有道理,小孩这个阶段需要她妈妈来陪,胜男姐本来也未必能待得住,但现在只能顶一下了,老公,你放心呗。

  杨冰伸手,从吉吉手里拿过电话,对那头说,OK,爸,你看我们不是搞定了吗,全搞定了。

  那头说,啊?

  杨冰说,爸,你真的想我吗?那你沿着电话线爬过来。

  ……

  这边两个小孩杨清、杨玉已经在哭了,其中一个在嚷嚷:太不公平了,姐姐和小妹都有妈在这里,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方园和朵儿赶紧相劝:别哭了,别哭了。

  杨冰撇嘴,说,那你们也叫姚丽来呗,她能来吗?她有老公了。

  好不容易吃完,方园、朵儿赶紧与这一家子bye bye,离开了餐厅。

  朵儿先陪爸爸回到酒店门口,然后转身去乘公交车回莫莉家。

  爸爸站在台阶上看着女儿的背影。

  突然朵儿转回来,告诉爸爸:那怎么办?如果我是杨清、杨玉,我也会在乎的,如果其他两个妈妈都在身边,那不是确实不公平了吗?

  方园笑笑,向她摆手,说,那是人家的事,我们可没那么多妈。

  三十三

  方园走进酒店大门,看见叶书瑶正在前厅等他。

  她坐在沙发上,向他挥了挥手,站起来,拎着一塑料袋东西走过来,说,方园,我刚从超市下班回来,顺便到这儿来看看你,给你带点吃的。

  方园知道她不完全是为了送吃的,嘴里说,这么客气干什么。

  果然,书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方园,住宿费不用了,我们老同学不说这个的。

  原来今天上午方园给书瑶发了微信,征询住宿费的事。但她一直没回他。

  现在见她这么说,方园赶紧摆手说,哎,这个不可以,没这个道理的。

  书瑶笑容干练,说,怎么不行?老同学哪。

  方园有些急了,说,那怎么行?书瑶,你能帮这个忙我们已经非常非常感谢了。

  书瑶说,方园,你别傻了,没多少钱的,才几个月哪,大半年都不到,我们的房间本来也空着。

  方园说,不能这么讲,否则我接受不了,不可以。

  看着他固执的样子,书瑶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下,说,方园,能帮到你,就很好了,真的。

  方园转过话题,说,那天我又没提,你怎么知道我正愁这事?

  她笑着摇头,轻声说,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吗,没事怎么会突然这样来找我。都23年了,即使这样找过来,不知犹豫了多久哪。

  方园脸红了,嘟哝道,哪里啊,其实看你现在挺好的,我在想,如果当时知道会这样,没准我还挺认的,指不定还就高兴了。

  她知道他当年所受的伤害,但当年她不难受吗,所以,此刻她的想法可不是方园的路子,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笑道,别想多哦,帮你可不是为了以前哦,因为以前不需要人现在怎么样,该领受的它早还给各位了。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给他看,喏,方园,你看,出来了,也是吃了一场苦的,连我爸妈都不一定想到,反正,我这大半辈子的感受是,哪个阶段你嫌它烦,想把它丢在地上,“呼”地一下飞过去,可到后来,它都得要你自己捡起来的,包括出国,哪有这么轻巧,我知道当年你一定不这么想我。

  我现在知道了。方园嚅啜道。

  他伸出了手,握她的那双手,笑道,哎,如果那时候知道我们以后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小孩在一起说话,不知会怎么样哦?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她笑笑,瞅着他,问,会好过一些,不恨我一点?

  她这情绪,跟她刚才利落的话语好似产生了点盘绕,方园心里有莫名而起的怜悯,他嘟哝着,哪有,不恨。

  她伸手拥抱了一下他。他俯下身碰了碰她的脸颊。记忆里的那些年,在那个遥远的青青校园里他们曾是多么疯狂地相恋,彼此是彼此的初恋,那真是不谙世事的年华,而如今已呼啸而过。

  现在,方园对着她的耳朵说,住宿费,你不可以不要,这个不可以。因为海萍会不高兴不花钱。

  哦,我明白了。她说。

  OK。方园微微抬起头,刹那间他愣住了,因为他看见朵儿正站在前厅的大门边,冲着他和书瑶发怔。

  后来,朵儿一声不吭,随老爸方园回房间。

  朵儿是来拿她忘在他酒店房间里的作业本的。

  今天下午,她在老爸房间里做过一会儿作业,后来傍晚去“王朝海鲜酒楼”吃饭的时候,走得匆忙,把其中一本数学作业本忘在桌上了。

  现在朵儿一边把作业本放进书包,一边说,我不换HOMESTAY了。

  方园有些慌乱,脸红着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朵儿。

  朵儿不吭声,她心里乱乱的,虽然她有时也像她这个年纪的女生有点八卦,但她可不希望八卦到自己老爸身上。

  方园看着这半懂不懂的小孩,他的嗓音有些低,仿佛哀求,朵儿,你还小,一下子没办法跟你讲清这世界上大人的事情,所以,现在爸爸只要求你相信:爸爸没骗你。

  朵儿觉得心闷,其实,今天从餐馆到现在她心里一直发闷,好像知道为什么,又好像说不清。

  她看着爸爸尴尬的脸神。她感觉老爸可能不是骗她,老爸这样的,谁看得上他啊。

  但他的语调,让她感伤了。他在说,也正因为大人都在尽力,你该去书瑶阿姨家住,因为不容易,一片心意。

  对朵儿来说,这是一个琐事纷涌、情绪起伏的晚上。

  朵儿从酒店回到HOMESTAY住妈莫莉家时,是8点钟。她推开门,与正准备出门的住爸巴德先生打了个照面。

  巴德先生提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像是又要出差去了。朵儿向他点点头,准备往自己的房间走。他经常这样出差,一家人都已习惯了。

  但今晚,巴德先生叫住了朵儿,嗨,玛丽。

  朵儿见他腾出了一只手,在向她摆动,嘴里在说,玛丽,我们再见。

  朵儿心想他今天蛮客气的。平时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朵儿向他点头,说,再见,巴德先生。

  哪想到,住爸巴德先生有事要告诉她。他说他以后不来这里了,他跟莫莉离婚了,所以再见啦。

  他说,这一年很高兴认识你这个中国中学生,祝你考上好大学。

  朵儿傻眼了。这样就离婚了?

  朵儿心想,他们这样子天天吵架的,确实是要离婚的,现在不就离了吗?

  她想,难怪,最近楼上少了他俩吵架的声音。

  但这样就离婚了?

  原本像她这样的中学生,对别人家大人的此类感情事,还没有太多的轻重感,加上如今学校里单亲小孩多得是,越来越没觉得哪家大人离婚了又怎么了,但现在巴德先生这么个人,背着包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这突然让她有些发愁。

  朵儿声音有些低,说,也祝你好运。

  巴德先生向这位显然惊愕着的中学生略微解释了一下:不是莫莉不好,也不是我不好,是因为不快乐,没有办法,希望都快乐,再见,玛丽。

  他就出门了,朵儿听到开车门的声音,放行李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朵儿沿走道往自己的房间去。她没听见楼上的声音。当她转过一层楼梯口时,吓了一跳,杰克、查理、妮可这家的三小娃像三只小猴坐在昏暗的楼梯上,一高一中一低,安静无声。

  朵儿脱口而出,你们在干啥?

  妮可说,跟爸爸再见。

  妈妈呢?

  妈妈在楼上房间里。

  朵儿往自己的房间走,她听见理查在问着杰克什么。

  三十四

  林红站在医院住院楼走廊的尽头,在打电话。

  这是一大早。走廊里一片安静。

  她在给表弟方园打电话,她知道西雅图那边大概是下午时间。这个电话必须打,哪怕越洋话费昂贵,因为他在等。

  走廊里飘着药水的味道,有一个病人被家人扶着在走。林红对着手机说,方园,顺利。

  她听见在一片嘈杂的背景声里,方园简洁地问:好吗?有没不妥?

  林红说,好的,昨天下午做的,现在还睡着,昨晚是你妈陪的,有些事我帮着,你放心。

  方园问,还好吗?

  林红说,你老婆超强的,我们医院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人是在笑的,还全麻着呢,太强。

  其实从昨天下午进手术室前,海萍就在笑了,她对赵姨、林红说,我没事的,我这人直觉超准,这一刀下去,熬过5年没事的话,再熬过3年,那就算没得癌了。

  她还笑言自己得去拿下那顶“小乌纱帽”戴戴,朵儿的学费还靠它呢。

  她就这样笑嘻嘻地进了手术室,一个多小时后,躺在推床上被推出来时,竟然笑容夺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大声叫“林红、林红”。

  表姐林红心里震动,但知其意,赶紧掏出手机,“啪啪”地拍了两张照片,准备到时传给方园,好让他放心,先在美国一心一意把朵儿的事办好再说。

  现在,林红听见方园在电话那头说,“小乌纱帽”,有没搞错。我现在跟朵儿一起在看三文鱼。

  林红“哦”了一声,按掉电话,把照片传到他微信里。

  然后,林红叹了一口深重的气。

  因为她知道,医院做的病理切片表明海萍的情况不是太好,可以说较严重。

  当然,这是现在不可以告诉他的,更不可以告诉病床上的海萍。

  林红有些忧愁地看着走廊,送早餐的推车正从那一头过来。

  三十五

  方园接到这个电话时,正跟女儿、她的几位同学,以及杨冰妈妈董胜男,在家附近一个小镇旁的大溪流边看三文鱼回流。

  此刻,方园放下手机,神情有些慌张,因为朵儿就在身边,他怕她听见。

  眼前是渐浓的秋色,绚烂红叶,清澈水流,湛蓝天空下,海鸥在飞翔。方园对于这美景有些心不在焉,除了他在等的刚才那个电话,还因为今天来这里游玩,本来就是计划外的安排。

  方园明天就将返回国内,原本他还可以在这里再待5天,但因牵挂海萍手术,加上HOMESTAY已经办妥,他就改签机票,提前回去。

  真要走了,朵儿倒是又在嘀咕了:“爸爸,你不是请了10天假吗?”方园说单位有事。于是,朵儿昨天跟杨冰母女俩一合计,决定利用爸爸回去前的最后一天,去看三文鱼回流。

  这是这一带的观光亮点,而且杨冰也说了好久,一直没去成,现在正好一起去。

  她们当然拉上了同学洛克。

  对于这男孩,董胜男一眼就喜欢,她想,我怎么没生这么一个,如果有这么一个的话,就不是杨汉君移情别恋的问题了,而是老娘才是他的命门了。这男孩的聪明、好看是一目了然的,这不,听杨冰说,他剑桥、麻省的offer都来了,现在还在等伯克利的。这样的小孩谁不喜欢,假如杨冰喜欢,那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她这年纪,不喜欢这样的,那还喜欢哪样的,当然喽,喜欢,并不代表你可以对别的同学动气,都还小着哪。

  而方园对男生洛克的感觉,可没这样的情感化,他只觉得这孩子太能说了,站在溪流边,简直就是一个讲解员。

  其实开始的时候,洛克也没说什么。大家看着溪流中那些远道而来的黑色三文鱼在溯流游动,拼命向上,遇到石块、石阶、瀑布,不时跳跃……有激流勇进,也有伤亡,有些鱼儿被撞得伤痕累累,有些则漂浮在水面上。

  洛克,这个穿着红色套头衫、面容稚嫩的男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讲解的,而讲着讲着,他就成了这样的一个讲解员:

  “它们为什么要回到这条小溪流里?因为最初它们就是在这里出生,这里是它们小时候的老家,它们在这里生长一年,就游向下游的湖里,在那里又用一年时间,再长大一些,随后游向海洋,由此开始了它们在浩瀚大洋里的遨游,由此享受它们这一生最自由的时光,它们甚至环游了整片大洋……一直到某年秋天,它们突然感应到了生命中的某个信号,那是冥冥中的预示,那是回家的时候到了,于是它们关闭全身免疫系统,不再进食,被这神秘信号召唤,用全部力量回家,它们要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去产卵繁殖。

  “这回家的路,与小时候它们出来的方向刚好相反,从海洋游回最初的溪流,这一路无数险阻,除了等待猎食的鱼、鸟以及人类,还有各种石头、急流、瀑布、台阶。它们除了游,只有跳。而回家的意志不可阻挡。许多鱼儿还没到家就力竭而亡,你们看溪流转角那儿,红色一大片,就是那些还没回到家的鱼儿的遗体,而那些幸存的同伴,则继续回流,不停地游,伤痕满身,终于回到了小时候的地方,它们像当年的爸妈一样产卵繁殖,然后匆匆死去,死在这一片它出生的地方,等来年鱼宝宝出生,又开始新一轮的远游与回家……”

  几个同学都不讲话了,一起往溪流转角那边看,那儿滞留着一大片血痕累累的死鱼,这场景因为有洛克的讲述,立马有了催泪大片的色调。

  胜男在擦眼睛,她嘀咕着:得把某些人拉到这里来进行思想教育,这是做思想教育的地方。

  方园虽觉得洛克这小讲解员蛮热心的,但给他这么一讲解,朵儿等几个,包括自己,心里有些沉重,不像是来玩的了。

  于是他拍拍洛克的肩膀,“呵呵”笑道,洛克,你还会拟人手法呀,这是鱼,三文鱼只有经历这样一个自然选择过程,才能留下最强壮的繁衍后代,所以对它们来说,这是好的。呵,生切三文鱼片,是我和朵儿最喜欢吃的了。

  方园这么说是想逗一下朵儿的情绪,这孩子被洛克讲得眼圈都发红了,假装在看右边的红叶,其实可能是想哭了吧。

  方园有些后悔来这里,这两天这小孩总是“回家回家”的,这地方哪能来啊,触景生情哪。

  此刻,朵儿竖着耳朵,在留意爸爸与洛克说什么话。她没转过脸来,她绷着脸,面对红叶,生气地说,这是两个问题,一个是人文问题,一个是自然问题,还有,这么看过三文鱼回流了,谁吃得下?

  洛克笑了,对方园说,我也是早上刚看的资料,可能是儿童读物。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忧愁的风景。回来的路上,朵儿看着车窗外,心里想着水里那些拼命回流的鱼。

  她眼眶里有水在打转。她绷着,没让它掉下来。她想,它们在海洋里转了这么一大圈,怎么还记得住自己出生的那条溪流在哪里呢?

  她听见身旁的爸爸在跟她说话。

  爸爸说,明天上午的飞机,我去机场比较早,你就不要来酒店了,也不要来机场了,我一个人过去,你不要送,这样轻松方便,你早上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朵儿点头。

  三十六

  看三文鱼归来,朵儿与爸爸在酒店话别,转车回到HOMESTAY莫莉家时,已是傍晚。

  莫莉已下班,正从小学、幼儿园接了三小娃回来,看见朵儿在,莫莉一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门廊的地上,一边关照朵儿,杰克身体不舒服,好像病了,我带他去看医生,回来可能会晚,玛丽,你能煮点意面,跟查理、妮可先吃吗?

  以前莫莉从没叫朵儿相帮做过饭,住爸巴德还在这儿的时候,这种时候总是住爸出手,但现在住爸已经不在这个家了,只能让这个半大孩子帮一把了。

  朵儿点头,她看着莫莉火烧火燎地带脸色灰白的杰克去医院,而这边查理还吵着要跟去。

  朵儿哄了查理两句,没什么用,就说,好吧,姐姐带你一起做晚餐好不好?

  小家伙就转移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跟着朵儿上楼去厨房。

  妮可拎着刚才妈妈放在地上的口袋,跟着上楼,说,这里有妈妈买的蔬菜,玛丽要用吗?

  现在朵儿准备煮意面,身边跟着两个想一起参与做晚餐的小孩。

  倒水,煮水。

  朵儿告诉他们,水开后,下意面,煮好后,捞起来再倒蕃茄酱,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当然不会好吃,查理,对不对?所以我们还可以用平底锅炒一点肉末、蔬菜末,放一点芝士,跟意面拌一下,这就好吃一些,对不对?妮可,但估计你也不会太喜欢吃,因为我们平时天天吃的就是这个……

  小孩都笑了。朵儿摊摊双手,说,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们不是在中国。

  这么说着,朵儿突然心里一动,哎,爸爸这次来,不是给我带了一包粉丝吗,要不今天做这个?

  这主意不错,再说,这粉丝也得吃掉,过些天要搬去叶书瑶阿姨家了,省得到时带过去的东西杂七杂八一大堆。

  于是,朵儿赶紧把火关了,回头对两小娃说,不吃了,不吃意面了,我今天给你们做个中国晚餐吧,汤粉丝。

  两小娃超级好奇,妮可被朵儿支去洗一株青菜,查理被派去冰箱取两只鸡蛋。朵儿下楼从自己房间里拿来那包粉丝。妈妈海萍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吃米粉、粉丝这类东西,所以这次让爸爸捎来了一包。

  朵儿先将粉丝浸入刚才锅内烧温热了的水中,说,咱们先泡一会儿,把它们泡得软软的。

  在浸泡粉丝的这段时间里,朵儿回答妮可的问题——“这是什么”?

  粉丝。朵儿说。她想描述一下这东西的征状,突然想起以前在哪儿看到过一个描述——“雨”,说的好像就是向老外描述这种亮晶晶的、成线条状的粉丝。呵,蛮有意思的。

  于是朵儿指着窗外正在转黑的天色,说,“雨”,我们等一会儿要吃“雨”,像雨一样,一条条,哗哗哗。

  两个小娃万分好奇,围着她和那口锅,像小猫一样团团转。

  小孩子有些天真的期待,使朵儿也兴奋起来。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点肉末,开始回想妈妈做这菜的程序。

  当一锅透亮、喷香的青菜肉末粉丝汤做好,端上桌时,那种熟悉的中国味在餐厅里弥散,朵儿想起该放点醋,可这里没醋,哪有啊。

  呵,要不放点柠檬。

  朵儿对妮可说,帮我去冰箱拿个柠檬。

  妮可飞快地去拿来。

  两小娃央求朵儿让他们往汤里挤柠檬汁。朵儿说,好,捏着半个柠檬,往里挤,不要挤太多哦。

  后来,三人坐在桌前,因为这锅汤粉丝吃high了,柠檬汁让味道多了一份奇异的清香。嗨,还真的不错,挺配的,好像还有了点东南亚的风味。朵儿好不容易用叉子挑起了一条滑溜、晶莹的粉丝,对两小孩说,看,东方晚餐 “雨”,哗啦啦,没骗你们吧。

  住妈莫莉带杰克看了病,又去药店配了药回来,上楼看见这三个小孩正坐在餐桌上吃得“稀里哗拉”。查理说着:“下雨啦,下雨啦。”

  莫莉好奇地问:下雨了?没有啊。你们在吃什么?

  妮可查理异口同声地说:雨,哗拉拉,下雨了。

  莫莉好奇地走过去,看见一大盆晶莹的粉丝汤,上面漂着一些肉末和碧绿的菜叶,她闻到了一种融合着清新、鲜香的气息。

  她说,是中国食物?玛丽,这是从哪里来的?

  朵儿说,是从中国带来的。

  后来莫莉和杰克在餐桌旁坐下,这粉丝同样让他们觉得十分美味,尤其杰克,原本正在发热,没有什么胃口,但这汤粉丝好像是冥冥中专为他做的,他“呼拉拉”地喝下了两碗,额头出着汗,人也舒服一些了。

  莫莉问朵儿,这中国食品是你什么时候从中国带来的?真的很好吃。

  朵儿说是爸爸这次来看自己,从上海带过来的。

  莫莉略有些吃惊地问,你爸爸来看你了?

  朵儿说,是的,四天前他从上海过来的。

  莫莉问,那你怎么没带他来家里?

  朵儿避过她的视线,眼睛看着对面沙发上、地上的一堆乱衣服,心想,还带他来呢,不来还好,如果来,一看这儿,还不把他惊昏。

  朵儿心想,要不现在就告诉莫莉自己下周就要搬家了,爸爸这次来帮助找到了新HOMESTAY。

  但她看着这桌上的三小娃,和他们的妈妈莫莉此刻问自己的样子,觉得要说“我要从这里搬出去了”,好像一下子说不出口,也不太对接得上莫莉此刻关于“爸爸为什么没来这里”的问题,朵儿心想,还是过两天再单独和她谈这个吧。

  朵儿看了一眼住妈莫莉,伸手指了一下房间,语焉不详地说,我爸如果来这里看了,回去会不放心的。

  莫莉的脸瞬息红了,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嘟哝了一句“sorry”,又说,其实,我们也可以欢迎你爸爸来的。

  这个晚上,莫莉把客厅收拾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还在微微地烫着。她心想,这是有些丢脸,人家家长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这小孩居然没带她爸爸来她住的地方看看,也不知她对她爸爸找了哪些借口。

  她捂了一下自己的脸,环视房间,是的,这里好乱啊,乱得都没办法、没信心下手收拾了,自己和巴德从一开始住在这里就习惯了这样,所以没有知觉这里有多难看,但外面来了这么一个小孩,可不会这样想,她是想着面子,不想让她爸爸看见,不想让她爸爸为她担心呢。

  她明白这女孩的心理。她想,玛丽这次一定费了心思,拦着她爸爸没让过来,她爸爸不可能不想过来看看女儿每天生活的地方。

  莫莉盯着窗外有些发怔。她看见楼下小花坛里透着从玛丽房间里照出来的光线,她知道玛丽又在做作业了,她眼前闪过她小小的脸,突然觉得这小孩也不太容易,比杰克也就大了8岁。

  她回头再看了一眼这屋子,这里的一切在此刻的视线中更显凌乱得疯狂了。她想到巴德走了,这里只有自己和三个小孩,连同外面来的这个中学生,这里更像一个临时的落脚地了。

  可怜的杰克、妮可、理查。她想,如果我不扛在这里,你们怎么办啊,你们就像楼下的玛丽那样,成了爸妈不在身边的小孩了……

  莫莉这个晚上洗完餐具,把下午从超市买来的牛油果从袋子里拿出来放进储物柜时,留出了一个,放到了餐桌上。她想,记着明天让玛丽带去学校吃,她不是喜欢牛油果吗?也谢谢她今天的“雨”。

  三十七

  此刻,方园的妹妹方芳正坐在从石家庄到上海的高铁上。

  列车风驰电掣,窗外掠过田野、村庄、山地。她想,好几年没回来了,交通好得让人不敢相信了。

  其实四天前她已从美国加州飞到了北京。

  这次回国,她是来办三件事的:一、老公季平原家祖屋的拆迁款分配事项;二、上海老妈的心结化解问题;三、去探望正在上海做交流生的女儿米娜,看能否劝她早点回美国。

  这三桩事,是由第一桩引发的,正因为它,方芳才突然回中国。

  大前天,方芳从北京转火车、长途汽车、出租车、三轮车,来到了河北中部的一个偏僻村庄。

  那里可不像此刻这一列正在飞驰的明净高铁,那是这个世界的另一面——王村,老公从小生活的一个清贫村子。

  当方芳踮着脚,穿过王村脏乱的路面,走向季家老屋的时候,她知道留守村里的那些老人和小孩都在打量自己的背影。

  方芳来王村办的这一桩事,本该由老公季平原来处理。但在方芳看来,季平原办这事还不如自己来得利落,而且他也推托说最好由她代表,虽然这是他老家的事。

  方芳知道原因,那是因为他那一个家族的人对季平原这个长子是有情绪的,在这种情绪面前,他有些畏惧,怕烦。

  什么情绪呢?

  很简单,在他老家那堆亲戚看来,他这么个在美国立足了二十多年的人,还要来分这点拆迁费吗?

  在他们眼里,他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对这一家有出过多少力了吗?有服侍过他父母几天吗?要知道,当年他不仅是全村的骄傲,还是这个家唯一的寄望,不仅是家里的面子,还花尽了这个家所有的里子,一个农家子,从国内中学、大学、研究生,一路读到博士,然后出国,立足海外,这“跃龙门”的代价,是农村父母一贫如洗的家,和另外两个弟弟较早中断的学业,一个当农民,一个在外打工……而他跃过龙门后,对这边家里有过多少反哺呢?有乡邻甚至越来越觉得,季平原的这份荣耀,是华而不实的东西,白苦了家里其他人一场。他们私下议论,远在天边的这个人,指望不了他对这个家的日常照顾,但如果他自己也没心思呢?你说说季平原有多少年没回来了。这么看来,这是这家人多傻的一笔投资。

  所以,当方芳大前天傍晚穿过清苦的王村,走进季家泛着白光的旧门,直至坐在一条细细的板凳上,手拿一碗有些浑浊的茶水而不知是否该喝一口时,她都能感觉得到这个村子在窃窃私语的声音。

  切。方芳心里在说,定义不一样,如何说到一起去?

  方芳对季家这边的这类情绪不屑一顾,她想,这是你们的想法,回报?父母不会这么想,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好,他们对平原是有恩,但我们对子女也是这样付出的,不期望回报的,你们其他人说什么闲话!季平原对他父母是有义务,难道对你们也有义务?别总觉得我们在美国日子好过,在外面哪有这么容易的,没准还是你县里的一个干部滋润呢,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外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已是最大的尽责了。

  所以,在方芳看来,这些人价值观属于过去。她想,不是我们不想帮,而是你们动辄就想靠人家,动不动就以为城里人帮个忙有多容易,季家有那么多亲戚,我们怎么帮得过来,我们在美国也是普通人家呀,我们也不是土豪呀。

  事实上,这也是方芳与老公季平原这些年来的心理。

  所以这些年,季平原方芳一家就有意与这边的一群人保持疏远,不太来往。而季家亲戚这边,也因此更视季平原亲情淡漠,没什么良心。

  至于这次突然而至的拆迁款,是老家祖屋因为当地修公路要拆迁,所以政府有一笔补偿金,还比较多,所以三兄弟得讨论一下分配方案。

  在王村人眼里,这边两个弟弟自己分掉了也就分掉了,毕竟他们更不容易,更需要这笔钱,他们也为这个家付出得更多,而之前这个家的钱不是都花到当哥哥的季平原身上去了吗。

  但就如同这个家族对长子有要求一样,他们在分家产方面,也是讲传统规矩的,即,每个儿子都有分,这是祖上的规矩,至于具体数额怎么分配,那是三个儿子之间可以商量的事。

  于是老二老三联系了人在美国的老大。于是,方芳就代表老公过来了,讨论怎么个分法。

  这一场讨论发生在昨天晚上。在季家堂屋昏暗的灯光下,一家族人坐在一起,方芳跟季平原的两个弟弟坐中央,还来了大伯父、二伯父、小叔叔、大舅舅、舅奶奶、姑妈、堂兄、堂弟、表哥……

  方芳心里不是滋味,她想,他们三兄弟分财产,关你们这些三姑六婆什么事?难道要开大会,呵?

  还真的开成了大会,并且越开越往方芳心里不安的方向走。

  先是出来了个大伯父,84岁了,他用浓重的土音,表达了这个家族长者们的意见,他说,根据家规,这笔钱是平分,但我和几位老的商量过后,觉得大儿子季平原应该少点,老二、老三多一些,因为两个弟弟对这个家做得多,尤其老三。

  于是,方芳感觉一屋子人的视线好像落在了她的身上,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笑笑,告诉他们,季平原钱多钱少不是问题,没关系的,但既然这个家原本有规矩,而现在又要改变这个规矩,原因是觉得我们季平原为这个家做得少,那不就好像是因为我们亏欠了这个家,才低人一等,钱我们可以少拿,但我们不来背这个压力,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她的话语逻辑他们未必能理解,但他们谁都听得懂她的情绪,于是一屋子人相互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方芳感觉是不是在开公审大会啊。

  季平原做得不少,做得最多?姑妈嘴唇哆嗦,站起来说,我也不会说话,但天地良心,你们看看他,这个老三,他大哥季平原跟他比比看。

  姑妈用手指着老三,那个沉默、憨厚得像一块土石的农民。姑妈说,老三书读得最少,家里没钱供他读下去了,才小学毕业哪,但是这三十年,是他守在妈妈爸爸身边,陪护、养老,送终,两个老的为家里出了个状元忙了一场,但最后还是身边这个小的、这个农民尽心尽力地尽孝、操持这个家。

  同样,姑妈也没说得太明白,但谁都知道她想说什么,包括方芳。

  所以方芳仰了仰头,告诉他们,父母培育小孩不会指望回报,这跟在田地里种庄稼不一样,一代人对一代人付出,其实是不在意回报的,有时候只要子女对他笑一笑,可能就是他的回报了,我们自己也是这样,你们说父母会指望小孩子都守在他的身边吗?如果真守在身边,指不定愁成什么样了,因为父母不会那么自私。所以我们旁人不能用我们的视角去评价父母或者一个家的这种性价比。其实从某种角度上说,季平原还羡慕这个三弟呢,因为他能每天看见爸妈,能陪护自己的爸妈,你们别觉得季平原没有良心,他对父母朝思暮想、牵肠挂肚这一点我最清楚。

  舅舅脸上有冷冷的笑,他说,呵,他爸妈死的时候,他都没回来,还朝思暮想?

  方芳看了他一眼,说,两位老人走得都那么突然,他教书的那所大学一下子调换不来课程,但他的悲痛我是看在眼里的,你们知道吗,他跑到了海边去哭了一整夜,烧了白花,抛进海里,长跪不起。

  堂哥是镇上的干部,他对方芳的不爽是这边人说什么,这女人都有一堆回话,而且是一大堆。于是堂哥站起来,说,不管你怎么说他有良心,我告诉你,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就认了自己是白养了,是这里的血输到美国去了。

  他指着季家破旧的房子,两个弟弟老相的面容,说,记住他们,跑得再远,记住他们吃的苦。

  伯父说,好啦,好啦,既然你来这里,总是得依照这里的规矩,这里的人做事得讲个说法,说得通,才能心顺。

  所以,从大前天到今天一早离开王村,方芳在王村的心情一直是不愉快的。虽然最后她同意给老三多一点,但她认为道理没通。

  她心里是不舒服的,她想:季平原对这个家是有义务,但那是对他爸妈的义务,他爸妈走了,他对兄弟有什么责任?说他不管这个家,但人大了,自己也有了一个家,管好自己的家也是职责,我们在美国也没那么容易呀,两手空空地去,我们什么基础也没有,哪个父母不对儿子投入过,再说,我这个儿媳妇当年嫁给他,我啥都没要啊,反而是倒贴你们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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