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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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4
方园“嗯”了一声。这个行政酒廊里,此刻空旷得像不真实的虚空。
杨汉君盯着方园斯文的面容,说,方先生,所以我这次想请你捎话,你是文化人,你说的话可能她会更听得进,我希望女儿听到你说我好,说我这个爸爸在乎她,让她懂爸爸的担忧,让她配合一下,她是老大,让她妈妈在西雅图的这段时间里,那边家里平稳一些,所以你帮我说这个,让她在除她妈妈之外听多一个声音,客观一些。
方园点点头,心想,这是有点麻烦,因为大人都在较劲,其实我哪知道怎么说啊。
杨汉君说,方先生,你告诉我家老大,我这个爸爸心里是有她的,永远有,永远惦记她,无论她想不想在那边读书了,无论怎么样,爸爸这边她都可以回来,像这个项链,“小钥匙”,她永远可以来开门……
后来这个晚上,方园快回到自家小区的时候,站在马路口等对面的红灯,他从衣袋里掏出小盒子,看了一眼。
真是个好礼物。他想,“小钥匙”,锁。
这样有意味的创意,亏人想得出来,可见工艺设计也要切中痛点才好,所以是名牌。他想,哪天也给朵儿配一个“小钥匙”,要多少钱啊,镶钻的呢!
他就想起了胜男。看样子人不比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可以是另一种比法,那就是有钱人家的麻烦也并不比没钱人的少,可能还要多呢,因为不团结。
方园摇了摇头,面前掠过朵儿的小脸。后天一早就能见到她了。她还等着我同她一起去换HOME-STAY呢。
由此,他又想起手机里的那一条微信:
“方园好,很高兴你能来西雅图,真的很高兴,我们已经有23年没见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所以我们一定要见见,有时间的话,还要来我家玩。希望你一路顺利。”
这条微信是今天早晨发过来的。
今天这一整天,方园不时拿出手机来看,已经看到烂熟于心了。他想象不出叶书瑶如今的模样,应该还是漂亮的吧。
他想,但愿她能帮上我。
对面的绿灯亮了,方园一边走过夜晚的马路,一边把“蒂芙尼”小盒装进衣袋。此刻他心里也装着好多事儿,除了朵儿的,海萍的,叶书瑶的,甚至还有那个老总杨汉君家的琐事。
从明天起,他将一个个去面对。
二十八
一早,朵儿和同学杨冰就坐在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上,前往塔克马国际机场,去接来自中国上海的“达美”航班。
开车的是吉吉小妈。车里在放一首歌,刘德华在唱《笨小孩》:“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小妈吉吉车上备的都是她在国内听熟了的歌。
杨冰戴着红色棒球帽,倚靠着车窗,随歌声在哼唱,她注意到了小妈吉吉平静的表情,她想象着等会儿自己亲妈董胜男到了,这张脸会有怎样的表情。
朵儿其实在想一个类似的问题:杨冰妈妈来她们家,那么大妈小妈住在一起吗?
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会儿她想这个,还因为这比想着爸爸方园即将到来的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堆说教,更让她放松一些。
小妈吉吉也在哼着歌。这会儿,她当然在想象老公的前前妻胜男的模样。她对这个前前妻没有任何不良的感觉,甚至觉得和这个前前妻可能还会生出共同的情谊——那就是她们有共同的敌人,杨汉君的二前妻姚丽。这道理很简单:当年小三越剧演员姚丽PK掉了前前妻胜男;后来小三吉吉PK掉了姚丽。这么说来,她俩的敌人都是姚丽,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吗。
吉吉想,当然能否生出情谊,不可奢望,但至少没有恨过,至少我不是从你手里夺走了你的前老公,恨的对象错过了时空,所以至少咱俩没有宿仇,甚至从某种角度说,我吉吉还为你董胜男报了仇,还有,我吉吉为你在这里看女儿,虽不敢说呵护得有多好,但至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宝贝也是难缠的主。
这么想着,现在小妈吉吉心情是轻松的。其实今天她已忙了一早上:先将杨清、杨玉送到了小学,接着将杨洁送到了幼儿园,随后带上杨冰,去接上了朵儿,往机场而去。
今天是星期五,杨冰、朵儿向学校请了上午半天假。她们准备接到各自的爸妈之后,再去学校,所以随身都带着书包。
小妈吉吉的车一会儿就到了国际机场。
机场出口处,方园和胜男拖着行李箱,东张西望地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来接他们的三个人。
老妈。杨冰叫了一声,蹦跳过去,抱住妈妈胜男。
胜男紧紧地贴住女儿的脸庞,如果可以,她现在就要嚎啕大哭了,在飞机上她已积攒了12个小时的情绪。
而这边,方园看见朵儿像一根豆苗站在20米之外,手放在胸前摆着,小小的脸上有些严肃和不安,好像还有些不高兴。
方园知道这小孩的心思。
而其实,这一刻朵儿的心思,他还真的未必全明白。
朵儿这一刻看见老爸这样灰扑扑地从千里之外而来,仿佛迷失于这全英文环境而摸索着从里面出来,那张熟悉的脸上,现在交错着因时差而生的恍惚,和对自己有些讨好的神情,这令她突然想哭。因为她感觉到了可怜、心烦和后悔。她真的好后悔,还不如不换HOMESTAY了。她想,早知道这样,自己还不如熬着,省得烦了。她甚至希望老爸赶紧掉头回去算了,别为她劳心了,还有留在家里的老妈也一样。现在她怀疑在老爸回去之前,自己对于他们,会比他们对于自己更为不安。
方园已经走到了朵儿的面前,说,嘿,朵儿。
她说,爸爸。
这时小妈吉吉也在向他们打招呼。
胜男、方园这才打量这个妩媚、利落的小妈。
胜男以前是见过她几面的。而方园当然是首次见,他发现这小妈站在杨冰身边,乍一眼宛若姐姐,不是说85后吗,真的很年轻。方园想起前晚的那个高胖男人,还真是印证了传说中的“成功男人移民北美标准版”:移民,买房,小孩读书,大妈或者小妈陪护,自己留守国内赚钱,资产移向海外……
这边吉吉叫着胜男“姐”,拿过她的箱子,往前推。
胜男一把抢过来,说,我来我来。
一干人马往停车场走。
吉吉小妈先将方园、朵儿送到了一家快捷酒店的门口,这是方园来之前通过BOOKING订好的,随后吉吉带着胜男和杨冰回家。
朵儿陪爸爸去酒店前台Check in。此刻她心里的一个疑问已解开,即大妈确实要与小妈住到一个家里去了。
而她心里另一半的不安也在强化:爸爸住这儿,而且还要住这么多天,得花不少钱,早知道这样,确实不如不换HOMESTAY了……
她想到了住妈莫莉告的那个状,心想,我是太笨了点,让自己家里的人难过在先了。
办好酒店入住,朵儿告诉爸爸自己要去学校了,下午放学后再过来。
朵儿就向酒店门口走。从机场到酒店这一路过来,朵儿感觉爸爸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他那种想念已久与忧心交织的视线让她不自在。
是的,这一路过来方园看着女儿的小脸,有心痛的感觉,她长大了一点,但好瘦,比去年出来的时候瘦了太多,果然没得吃呀。
方园喊住朵儿,问,朵儿,要不要找地方吃了中饭再去学校?
朵儿摇手,说,不啦,我书包里有面包,坐公交车回学校的站点离这里比较远。
走到门口,她回头告诉爸爸,今天是星期五,放学会早一些,但从学校到酒店这边要转车,大概4点多到。
方园说,不急,你慢慢过来好了。
方园看着她走下台阶,脱口而出:认识怎么去坐车的路吗?
朵儿头都没回,说,都已经来了一年了。
她“噔噔”地往前走。秋阳落在背着红色双肩书包的她身上,衬着此时空旷的街景,看上去是那么小,还是个小孩。
方园心里有异样的不舍,虽然她比去年长大了一点,但还青涩,而这青涩后面,又好像有无数小支架撑着懵懵懂懂的独立。这感觉让他心痛,不舍得。
他心想,爸爸这10天会跟你一起,好难得。
一眨眼,她就消失了,像一滴水,消融在异乡街头。
他环视周边,这就是国外了,湛蓝天宇,明媚阳光,初来乍到,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
二十九
从中午到下午,方园一直在酒店附近慢慢地逛,透彻的阳光,舒畅的空气,消解了一些昏沉的时差感,走着走着,他的心情也在明朗起来。
这个区域,与市中心有些距离。酒店附近有两家超市,一家商场,一些小店,布局空旷,乍一眼有点乡下的感觉。
方园在商场里的发现是,这店与目前中国国内的没什么两样,这些年上海多得是时尚广场和类似shopping mall的地方,论时尚精致气派,后者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当然价格也胜一筹,国内这些年东西贵得迅猛,比如,现在方园正在打量的一家中介贴在橱窗里的售楼照片,他算了一下,天哪,竟比上海的公寓还要便宜,这里可是海景别墅哪。
在商场里,更让方园饶有兴趣的,其实还是那些其乐融融的人,他们肤色各样,大多衣装休闲,步子较快,脸上是全世界逛店人都类似的高兴表情。这看着就让人愉快,仿佛世界真的很小。
方园后来坐在商场门口的长椅上,打量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下午两点半后,进来了许多中学生模样的逛店人,大概是周末放学了,他们来玩。他们中有不少中国小孩的脸。后来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中国小孩在进来,耳畔掠过一声声普通话。
一个背书包的小个子女生走过他面前时,从口袋里掉出了一张纸币。
方园赶紧捡起来,说,你钱掉了。
小女生回头,接过去,说,谢谢叔叔。
标准的普通话,仿佛就在中国街头。
方园注意到,这些中国小孩或三五成群,或单人独行;有的站在门口等人,有的拿着东西来去匆匆,有的扎堆在墙边说笑,门外有几个在抽烟……
方园还发现:这儿女生真多,比男生还多,是的,怎么多半都是小女生呢,爸妈都送她们出来了?
方园在打量这些来自中国的小脸。很显然,他们中的大多数蛮乖的,这看得出来,尤其是那些小女生,小小的脸庞,混杂着懵懂和几缕独立神色。
他想,他们是不是与朵儿一样每晚都待在别人家的小房间里做作业,每个人的远方都有想念透顶的爸妈,每周也像朵儿一样被爸妈要求视频一次?他们是不是各家各户放出来的一条条小船?
哦,像杨家“冰清玉洁”们和那个小妈那样的,当然不算。方园想,那是有钱人,人家对于一切都早有打理——买房、读书、妈陪……精明的人会安排钱、人和安全感,而不像我们普通人家,只有小豆苗似的一个小孩。
这么想着,喜乐、感伤、不舍……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心里都有。方园叹了一口气。
有一位穿灰色毛衣的戴眼镜老头,与方园同坐在一条长椅上,正在打量他。
其实刚才方园把钱捡起来还给那个小女生时,就听到这老人说了一句,唉,还小。
所以是中国老人。
现在方园对他点了下头。老头就问他,是不是来这里看小孩,小孩在这里读书?
方园说,是。
老头笑道,一看你的样子就是来看小孩的,咱们这里以及加州,还有旁边温哥华那一带,全都是这样来看小孩的人。
是啊。方园说,小孩到底还小,来看看她,国内那边读书苦,但到这边来了呢,她一个人过,人生地不熟的,也是吃苦。
这我知道。老人微微笑了,告诉方园,总是为了不让他们以后吃苦,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说自己以前是武汉一所大学的老师,8年前因为儿子在这里工作,自己就移民过来了,今天下午来这里坐坐,等会儿去买点菜。
可能方园脸上有明显的心事,这老人好似想安慰他,说,以后会好的,我儿子最初过来的时候,也是吃了苦的,后来他麻省理工学院毕业了,你看不是蛮好,把我也弄过来了。
方园赶紧夸他儿子争气,然后随口问,您来了8年还习惯吗?
谈不上习惯不习惯。老人眉毛跳了一下,说,是有些事想明白了,在这里养老虽然有点无聊,但至少每天可以看见儿子,虽然没什么活动,但空气总是好的,当地人也是和善的,虽然没什么老同事老朋友,但也不用整天瞎操心房价股票银行里自己的那点钱值不值了,还有嘛,孙子总是好的,这里对小孩子来说是好的,小孩喜欢……
方园懂他的意思。这有点怪,方园笑笑,指着眼前不时经过的那些中国小孩,说,真多啊。
老人说,单单这里的华盛顿大学,如今每年就有一千个中国新生,还有其他那些学校,加州,温哥华那边,还有东部那些学校呢。这只是大学,还有中学呢!
老人脸上含笑,像在调侃又像不是,他说,咱中国人是会算的,因为中国人是为小孩奔波的,哪怕没钱,也会为小孩算计。有钱的又有几个?没钱有钱的都是为小孩,中国人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孩了,哪舍得让自己小孩苦啊,舍得让他吃这个苦总是有道理的,我们是会算的。
方园笑他道,呵,怎么算都是累了点。
老人透露给他一个自己的判断:留在国内的学生如今申请国外好学校会越来越难,因为国外有这么大量已经在这里适应了几年的中国生源,所以,你们小孩出来也是对的,估计以后还有更多的要出来……
方园就想起了前天傍晚在上海街边看到的那群中学生,他们穿着宽大校服,边走边吃,像一群放风的小胖鹅。当时米娜还说朵儿跟他们很像。呵,还是不一样的。方园心情有些变化,此刻有几个正从门外进来的中国小孩,轻捷地走上了扶梯。方园心想,若这真是家家户户放出来的一条条小船,那么自己家可没落下。
身边的老人站起身,说要去附近的超市买点菜。
方园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给女儿去买些吃的,她等会儿要来了。
方园跟着老人走进的是一家中国超市。
一进门,方园就傻眼了,这是一家大连锁中国超市,里面全是中国人,就像到国内了。墙上的字,广播里的促销声,服务员的脸……都是中国人的。方园想不出他们是啥时来的,是从哪里来的?他嘀咕了一声,像国内了。
戴眼镜老先生一边与他分手,一边笑道,那是你还没去过温哥华列士文,有空可以去看看,街头都是中文。
有中国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中国人的食品,这超市里啥都有:中国蔬菜、油盐酱醋、烤鸭、熏鱼、五香豆干、珍珠奶茶、包子、红豆糯米粥,甚至馄饨、烧卖……来自内地、香港、台湾。华人的东西在这里团聚了。
方园首先被那些蔬菜彻底吸引到了,它们如此惹人喜爱,一株株,水灵欲滴,像经过修理的花草:上海青、大白菜、油麦菜、生菜、豇豆、洋葱、胡萝卜……红绿青紫橙白,配色讲究,摆放得像绚丽的艺术墙体。
他还看到了海鲜,龙虾尾5.99美元一磅,帝王蟹脚16.99美元一磅,而那些在水族箱里游动着的鲜活龙虾、本地蟹,则让他震惊,量大,体硕,生猛,按他此刻心里飞快的换算,约为人民币75元、70元一斤;断了钳子的蟹则40元一斤……
在上海多少钱一斤?方园不知道,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因为此刻真正让他产生颠覆感的,其实还不是价钱,而是它们那么多、那么近,于是就似乎没那么珍贵了,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将它们拎出水面,带回去。于是,他盯着它们发愣。
他想,如果这是在家里就好了,马上美美地买两个回去,清蒸、烧汤、煮粥。海萍、朵儿、妈妈一定都会惊喜万分:龙虾呀。
他想起朵儿瘦小的脸庞,他真想买。当然他也知道,其实就价钱本身而言,这么大个头的龙虾螃蟹,称起重来也不会便宜的,但此刻他真的超想买,因为朵儿一定没吃过,她来这儿一年了,哪可能吃过这个。
方园瞅着它们,似在可笑地发愁:这里没家,没厨房,没锅,怎么把它们弄熟啊?
后来他只能走开去了。
他在一排排货架前随意地看着。
今天也合该他必须买下龙虾和螃蟹,因为他突然瞥见了货柜上有售电饭锅和火锅。
天哪,这中国超市!他眼前一亮,最便宜款日产电饭锅40美元,中国产火锅33美元,换算成人民币还行。
于是,他立马转身,奔往海鲜柜台去买虾蟹。
他想,拿到酒店房间里,用电饭锅或火锅水煮。海鲜水煮也好吃的。
在海鲜柜台,他一咬牙,称了两只螃蟹一只大龙虾,一大网袋,满满地动弹着。够奢华了。
然后他再去买锅。电饭锅还是火锅呢?他在货架前犹豫了一会儿,想到电饭锅以后朵儿上大学应该用途更多些,于是拎起电饭锅,去收银台。沿途,他又折回来,拿了一瓶镇江香醋。
四点半,当朵儿走进酒店,敲开爸爸的房门时,差点脑子短路。
房间里香味氤氲,一团团热气沿墙角袅袅而上,弥漫着一种厨房的温暖味儿。
在干什么?天哪,地上放着一只电饭锅,他在煮东西。
朵儿问,你在干啥?
方园向女儿咧嘴笑,示意她过来看。
朵儿凑过去,方园掀起锅盖,一股鲜香扑鼻而来,朵儿目瞪口呆,啊,你煮螃蟹。
方园说,还有龙虾,你看龙虾呢。
朵儿捂嘴,轻叫了一声,天哪,爸爸,你躲在这里烧饭!
她扭头就去看房门,生怕被人发现。
方园说,这又没关系,又不是开油锅,就相当于煮开水,用电水壶煮开水也就这样,没事的。
朵儿将信将疑,她的注意力迅速被电饭锅里的煮物吸引过去了,天哪,老爸居然想得出躲在这里煮海鲜,这能吃吗?
方园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有点逗。
他兴奋地比划手势,告诉女儿,螃蟹有这么大,被我拆开了,你看,还有龙虾,一锅煮,这汤会鲜得掉落眉毛的。
方园又拎起摆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瓶子,说,你看,我连醋都搞到了。
朵儿“咯咯咯”笑起来,她说,太疯狂了,太逗了。
方园可没顾上笑,他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揿掉了电饭锅开关,说,可能好了,煮过头就老了,不过我也没煮过这个样子的螃蟹、龙虾,肉有点厚,要不你尝尝有没熟……
老爸这么蹲在地上,像个小孩一样傻乎乎的样子,让朵儿跌坐在床上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然后她又跃起来,告诉老爸:我敢打赌,全中国没人这么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的宾馆,烧螃蟹。
她突然感觉这蛮好玩的,偷偷摸摸地煮东西吃,又是吃这么高级的东西,笑死人了。于是她继续笑。
方园从锅里拎起一条蟹脚,递向朵儿,说,那还不是为了弄来给你吃,算我急中生智,别人可没这个创意。
朵儿接过蟹脚,在电饭锅前蹲下,将蟹脚放进嘴,咬了咬,她叫了一声:太好吃了。
她向老爸舞着这条红色蟹脚,眼睛睁到老大。哗,熟了。她说。
那就开吃吧,好东西随便怎么煮,都是好吃的。方园说。
于是父女俩就凑在电饭锅前吃鲜海,好像少了张圆桌,餐椅,还少了碗,这让吃海鲜的动作变得有些笨拙,但没关系,味道是足够好的,没餐具,将就着也行。
方园说,朵儿,你多吃点,今天要吃光再回去。
嗯。朵儿此刻被美味感染得有些晕乎了,她那张迷糊的小脸让方园怜悯,他问,朵儿,你说好吃吗?
嗯。朵儿点头。她看见爸爸在看着她,就说,爸爸,你也多吃点,这么多呢,你别省给我。
窗外是傍晚灰蓝红三色交融的美丽天空,有海鸥不时掠过窗口,有一只甚至飞到了窗台上,向屋内张望。
朵儿说,它在看我们,它想吃吗?
方园笑道,它当然想。
朵儿突然就想到了妈妈,她跳起来,说要用手机拍照,发给妈妈看。
好呀。方园觉得这主意不错,说,你妈会羡慕死我们的,我们居然连龙虾都烧出来了。
朵儿对着那口小锅,“啪啪”地拍了一会儿,照片满框鲜红雪白,诱人无限,然后飞快地发送给老妈海萍,然后立马手机视频联线,
“叮叮咚——”,朵儿知道此刻上海老妈那边是上午。
妈妈没接听。
方园摆手对女儿说,妈妈在上班,不好接听的,算了,算了,她待会儿会看见照片的。
方园知道今天是海萍去医院办入住手续的日子,没有特殊情况,今天下午她可以入住,这样明天进行全面检查,后天就开刀,所以此刻她应该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或者人在医院。
朵儿看了爸爸一眼,说,不对,妈妈今天不上班,今天她那边是星期六,她应该在家里的。
方园赶紧说,哦,她今天单位有活动,我想起来了,她现在在外面,不方便视频,再说没Wi-Fi的话,得花多少流量啊。
这说法合理,朵儿“嗯”了一声,就埋头给妈妈发文字微信,朵儿一边写,一边念给爸爸听:老妈,你知道这海鲜大餐是怎么做的吗?老爸秘制!天雷滚滚!
她“咯咯咯”对着手机笑,等着老妈的回音。
而方园说,朵儿快来吃呀,沾点醋,刚才吃得急了,醋都没用。
方园从桌上找了个玻璃杯,倒醋。
有了醋,味道更适合他们的味蕾了。朵儿认为如果再放点生姜就好了。方园说忘记买了,也不知道这边美国人吃不吃生姜的,不过,这么清水煮,味道也够好了,朵儿,我相信这汤的味道一定更美,要不要来点?
这才想起没大汤勺。没大汤勺也没调羹,这一锅汤怎么喝?
方园站起身,先在自己的行李箱里找有没替代物,没找到,他就在房间里团团找,哪有啊,这房间哪能变得出大汤勺、调羹这两样东西。
瞧着老爸今天准备创意大爆发的样子,朵儿都快笑疯了,于是她跟老爸一起找,只找到了一根很细的咖啡搅拌棒。
最后还是朵儿眼睛一亮,她拿起小吧台上一只小小的咖啡杯,说,老爸,可以用这个,正好有两只。
方园瞬间乐了,OK,用它舀汤。
于是两人就像喝咖啡,一人舀了一杯,相对而坐,朵儿先喝了一口,那种鲜美一下子沁入心脾,然后悠悠地回味上来,几乎无法言语,让她突然想哭。真的,就是差点想哭了。其实许多人都有过类似体验,好吃的东西突然入口,刹那间打动了你的味觉,情感越过思维本能地作出呼应,想哭,而心里在说“我需要这个味道”。
现在朵儿就被这“螃蟹龙虾汤”震到鼻子发酸。
而这时,方园还跟女儿碰了一下杯,说,干杯。
这是喝咖啡、喝汤呢,还是喝酒啊?老爸这傻模样和房间里飘浮的鲜香味儿,让这中学女生心里突然涌上来对他、也对她自己的怜悯,其实从进屋到现在,这怜悯一直潜伏在心里。
但事实上,今晚最后朵儿不是因为这个哭泣的。
而是因为老爸说的一句话,两人发生了争执。
老爸方园指着地上的电饭锅,笑着说,朵儿,这是我们在美国的起点——一只锅,我们在这里现在没有别的家当,更没有家,就以这只锅作为一个起点吧,一点,一点,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朵儿刚才因为那口汤,鼻子发酸,但现在老爸这话突然让她想笑了,她瞅着地上这只小小的锅,笑道,我可不想从这口锅变成一个家,我要回上海的,那里不是有家了吗,不需要从锅变成家,而且锅是变不成家的,连变个汤勺、变个调羹都变不成,我要回上海,老爸,你们不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吗,是不是?
朵儿这么说,是因为老爸把这只正冒着热气的锅升华到那种高度,让她觉得有点可笑。
她还是个孩子,在这么个傍晚对老爸心直口快地反驳一下,也有说着玩的意思,本来老爸关于这只“锅”的比喻,不就是在开玩笑吗?
但是,忙碌了一个下午,并且正在倒时差的方园,这一刻与女儿在话语方式和情绪上可没对接通。
他感觉这小孩说话又冲了,刚才吃海鲜、拍照片、找勺子的时候不还是蛮开心的吗,怎么现在又犯倔了?动不动就给你叛逆一下,自己都为她忙了一下午了。
于是,方园心里有情绪升起来。
他一贯的说教、忧心也就接踵而来。
他对朵儿说,我也没说非要你不回去,这只是一个说法,朵儿,我今天下午在商场里可是亲身感受了,那么多小孩像降落伞一样降落到这里,学习、发展,人家不是没算过,更不要说那些有钱的、有权的早在这么办了,今天有个老爷爷告诉我,谁都会算的,人怎么能不想自己在这边那边的可能性呢……
老爸的话还没说完,朵儿就不太高兴了。她想,你又不是我,你以前这里都没来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好不好过,怎么知道我难不难过,你怎么就总是觉得你才对的,你怎么就觉得能帮我想这里好还是那里好呢,你总是这样,总要让我听你的……
她就坐在床沿,看着那口锅。
方园问她,朵儿,还要吃点吗?
她说不要了。
那口锅在冒着鲜香气息,她知道爸爸忙了一下午,盼着她来,但她又一次感觉到爸爸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有目的,煮“螃蟹龙虾汤”也是有目的,来看她也是有目的,就是非让她像他们那样想,总听他们的,然后总觉得是她不对,然后总让她觉得他们是在为她操心,并深深为她犯愁着。
她自言自语地嘟哝,我回不去了。
其实,此刻方园理应不该再说什么了,否则后面就不是他想好的路数了。但是,他这个老爸偏偏说了。
方园说,先不说回不回去,你还要读大学,后面还有读研究生,这个问题还早着呢。现在眼前的事是爸爸这次来西雅图,咱们得把自己调整好,否则你过得不顺心,我们心里也不踏实。朵儿,学校也跟我们讲了一些情况。朵儿,这个时候我们要顶住,我们也要学会处理与他人的关系……
朵儿瞅着爸爸忧愁的脸色,心想,前几天你不是在视频里说过这些话了?
于是她说,爸爸,我又没怎么样,杨冰与我不好是因为她想多了,现在已经好了,还有我放学回家晚了,是去大学广场看排练,再前几天,是因为去机场接妈妈了……
这么说着,朵儿把她自己也说得气鼓鼓的。
接妈妈?方园很纳闷。
朵儿此刻没顾得上爸爸的不解,尖声问他,妈妈为什么不能来?这次为什么妈妈不来?原本说好是妈妈来的,我要妈妈来。
朵儿这说话的样子又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小孩,因为有情绪。她受不了爸爸这样发愁地坐在自己面前随时给予忠告的样子,于是她像所有的小孩一样表达情绪:“我是要妈妈来的。”
方园有些慌乱了,说,妈妈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她最近单位有事,跑不出来。
朵儿拿起手机,看妈妈的微信,有回信了,是刚才发来的。妈妈的回信是:“哗,好美味的样子,拉仇恨哪。下次妈妈来吃。”
朵儿就拨视频通话,“叮咚咚——”
但妈妈没接。
方园赶紧劝阻这个开始任性的小孩,像拉一头犯倔的小牛,方园说,妈妈现在忙,她在外面参加单位的活动,不要影响她。
朵儿就开始流泪了,她说,这次为什么不是妈妈来?我都后悔了,我不想换HOMESTAY了,我最笨了,我早知道就熬一下了,熬一下会死啊,我有同学换HOMESTAY自己都搞定了,早知道不跟你们说了,早知道不去机场了……
方园看她流泪的样子,心里也烦了,他说,朵儿,爸爸才来了第一天,你就这个样子,爸爸对你那么好,想办法给你煮螃蟹,是因为想对你好。
朵儿就哭了,她嘟哝道,那你别对我好,也别对我不好,因为我有压力。
方园说,那是妈妈爸爸想你好。
朵儿抹着眼睛,突然站起来,说,爸爸,我不换HOMESTAY了,你还是早点回上海吧。
不换了?
嗯。朵儿拎起放在床上的书包,就往门口走,说,我不换了,你还是早点回去算了。
她心里在想,否则我烦得连死的心可能都会有。
方园赶紧去拉朵儿,怎么这小孩一生气就要走了。
方园说,噢,朵儿,不要这样子。
朵儿拉开门,往前冲,她说,我要回去了,要转车才能到莫莉家,否则太晚了。
方园在后面想拉她回来再吃点,这么一闹她吃了没多少。
朵儿可没被他拉住,朵儿已经走到了电梯那边,她头也没回,说了一句:“我不换HOMESTAY了,明天也不跟你去你老同学家了。”
朵儿像一阵风,就这样回去了。
方园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心里是多么难过啊。
朵儿坐着公交车回住妈莫莉家时,心里也在难过。
她想象着爸爸现在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愁的样子,这比回想他刚才言语中那些词语和语气,更让她难受。
她想,怎么了?下午过去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不要吵,不要吵,怎么还是吵了?
她想,我知道不该跟他吵,吵过后会很难受,但为什么看到他了还是忍不住想吵?结果,吵过后就真的又放心不下了。
对于亲人,不在近处时相互想念,走到近处时又相互伤害,也可能正是因为亲人,爱与哀愁总是千般缠绕。今晚中学生朵儿感受到了这人生的纠结。
她想,我怎么了?
她好像看见爸爸此刻正神色黯然地去收拾那锅海鲜。
这想象令人心碎。她拿出手机,想给他发一条微信。但怎么说呢?
现在方园坐在酒店房间里,地上的那锅海鲜大概已经转凉,不再冒热气了。
他心里是多么难受。他都想哭了。他想要不要跟小孩妈妈说,问海萍怎么办。
但不可以。这一点他懂。虽然以前每逢他招架不了小孩的任性时,他总是让海萍做善后工作,但今天他不可以。
因为海萍后天就要开刀了,估计现在已入住医院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她说这个,让她放心不下这里,她是病人哪。
更何况这次让他来,本身就是来处理问题的,怎么反而搞乱了小孩的情绪。方园心里后悔。
九点多,方园看见自己的手机里发来了一条微信。
是海萍发的。
海萍在问:小家伙走了吗?
方园赶紧回,走了。
海萍回:朵儿发过来的视频信号我收到的,但人在医院,不好回,她发的照片也看到了,那么多海鲜,在哪里吃的呀,贵吗?
方园回:自己买的,还好。
海萍回:朵儿怎么样?她看见你来了高兴吗?
方园想了想,回:高兴。
海萍回:我今天下午已经在医院住下了,很顺利的,你妈陪我过来的。明天白天有个全身检查,明天晚上我想回家一趟,因为家里有信号,所以可以视频,我想跟朵儿和你视频一下,否则手术后的那么多天,我看不到她了,她也看不到我,她会多心的。明天视频时,我会告诉她,妈妈这一个星期太忙,天天开会、加班,所以不视频联系了。
方园回:好的,你想得细。
海萍回:你要多哄哄朵儿。
方园回:好。
方园搁下手机,在房间昏黄的灯光下,默默地坐了一会,心有忧愁,感觉时空恍惚,万事纷涌。
丢在床上的手机闪了一下,又有一条微信。
方园拿过来看。是朵儿发来的。
朵儿写着:
“爸爸,我到家了,其实我今天来的时候,就想好今天不吵架的,但还是吵了,我很难过,你今天才来,我还是跟你吵了,对不起,爸爸。明天我会跟你去老同学家的。”
三十
这里和好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时间似乎停滞了,一样的梧桐,一样的楼下杂院,只是这些格子楼变得很旧很灰了。
米娜背着包,穿着一件铁锈红运动外套,沿着楼群间的水泥道向前走。
她在这些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格子楼群里,寻找记忆中的印象。
楼间的桂树正在飘香,无花果树枝叶浓绿,一楼人家种的茄子、辣椒、豆藤正在杂乱地生长。米娜好像正穿越自己倍感眼熟的梦境。现在她站到了19号楼下,她认定这是外婆家,因为楼旁的那个小凉亭。
这是一只胖兔子造型的小凉亭,15年了,它还在这里,只是现在看过去,它好像变小了一号,原本贴在柱子上的粉、红、白三色马赛克已脱落了不少。
在米娜的记忆里,这“兔子”紧挨着外婆家那幢单元楼,小时候下雨天的傍晚,外婆常常带自己来这里玩耍。
所以她认定这里就是外婆家,对了,好像就是19号楼。
此刻是星期六下午两点钟,米娜刚从学校过来。
过来的这一路上,她心里在兴奋着,因为要见到外婆了。
虽然妈妈方芳前两天提醒过她,外婆最近比较容易生气,但她还是信舅舅的话——“你去看外婆,她会很高兴的,她很想你的”。
是啊。她想,哪怕外婆对妈妈生气,那也不会对我生气啊,小时候我是她一手带大的,每天她送我去幼儿园,每晚我都睡在她旁边,衣食冷暖全由她呵护,后来我去了美国,心里想得最多的人也是外婆。这样的血缘亲情,与生俱在,如今人在上海,外婆近在眼前,哪能不奔过来相见呢。
今天来之前,米娜没给外婆打电话,她想来个突然袭击,给老人一个惊喜。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米娜站在19号楼下,三个单元门,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是中间那扇。从中间这个门进去,右边一楼那家,就是外婆家。
她按单元门铃,没有动静。按了好一会,都没回应。她估计外婆是出去了。
这也是米娜原先想到过的。于是她离开了19号楼,走过“小兔子”凉亭,往左边前行。
她记得前面有个小区公园,她准备去那儿坐一会儿,她还记得小公园旁边有一家幼儿园,小时候自己就是在那儿读的幼儿园。
她想,外婆年纪大了,出门也不会到太远的地方去,更不会在外面待很久,我就去小公园里等一会,没准她就在那儿,如果不在,那我就去看看我的幼儿园。
幼儿园还在,也与记忆里一模一样,城堡建筑,拱形铁艺大门,甚至连园名也没变,“蓓蕾第二幼儿园”。
米娜走到大门旁,透过铁栏门,看见了小火车、秋千、滑梯、塑胶地垫……在此刻星期六下午的阳光下,鲜艳夺目,有童趣,也有点简陋。
米娜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多么喜欢玩滑梯啊。可是那时由于幼儿园里小朋友多,老师人手不够看护不过来,所以只允许孩子们在傍晚家长来接时才能玩,于是每天放学时,滑梯旁总是排起长龙。米娜因为外婆接了她还要赶回去烧晚饭,所以就等不起排队的时间,难得有机会玩滑梯。
现在米娜看见传达室里有人,是个胖奶奶。
胖奶奶也看见有人在铁门外张望,就出来,发现是个高个女生,问有什么事。
米娜在微笑,说,谢谢,我看看。
胖奶奶说,今天是星期六呢,没人哪。
米娜告诉她,我小时候是在这里读的。
胖奶奶睁大眼睛,说,现在长得这么大了。然后一问,居然是美国来的,就笑道,哎哟,真是有心人,还记得小时候的幼儿园,快进来。
胖奶奶带着米娜在幼儿园里参观了一圈,问,你还记得是哪一间?
米娜起先摇头,后来指着一个圆形木格窗,说想起来了,好像小时候站在这里拍过一张照片,照片在外婆家。
幼儿园好小,一下子就下楼来了,走到了塑胶小操场上。米娜伸手去摸那架红色滑梯,胖奶奶随口问她,要不要玩?
米娜笑道,玩这个?我都大了。
有什么不好玩的。胖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好多家长都在这里玩呢。
于是,米娜笑着上了滑梯,一下子滑了下来,然后,再爬上去,再滑。
在阳光下,她差点笑晕过去。
胖奶奶看这丫头乐成这样,也笑死了,她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校友,今天来了个美国校友。
米娜回到外婆家的楼下,继续按门铃。
20米外的门卫亭里出来了一个中年人,说,赵老师去医院了。
她生病了?米娜吃惊地问。
哦,不是,她去帮忙,她去医院帮别人。
是吗?
是啊,她今天上午拿着包去医院的,关照过我们,说如果有快递帮她收一下。
米娜问,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说,可能会比较晚,她说过的,在医院办事有可能晚上才回来。
米娜就准备打道回府。过几天再来吧,反正也已经知道怎么转车了。
但在离开前,又有些不死心,她就转到了19号楼的前面,因为外婆家在一层楼,所以她想透过阳台窗户,看一眼外婆家的里面。
现在米娜绕过冬青树,走近外婆家的阳台,透过茂盛的桂枝,她看见了阳台的窗户是关着的,但外面的晾杆上晒着衣服。
那是外婆的衣服,一件黄绿色的中式春秋衫。米娜想,还蛮好看的,绣着花呢。
她走近去,踮起脚,透过阳台窗向屋里张望。她看见窗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屋内光线较暗,隐约可见桌子、沙发和从书房那头透过来的光。
她想,舅舅说的小时候画的蜡笔画还在墙上,真的还在吗?
房间里黑乎乎的,看不真切,但那种亲切的气息却透窗而来,米娜笑了笑,从随身包里掏出了一支眉笔,伸手放进阳台晾杆上挂着的外婆的春秋衫。
米娜离开了阳台,穿过冬青,向楼间道走过去。
米娜想象着晚上外婆回来收衣服时,突然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支眉笔。呵,她一定大吃一惊,随后一定会猜,到底是谁放的?到底是谁来过了?
后来坐在地铁上,米娜还在想这好玩的画面。
她想,她会不会把它当作一支铅笔呢?
三十一
客厅是淡绿色基调,透过左侧的餐厅和落地窗,可以看见前院的翠柏、茶花、樱树和小草坪上的秋菊。
那些柏树厚实浓密,映衬着蓝天,像一道绿墙;而稍转过脸来,可以瞥见右侧屋后泳池的一角,池水的蓝色波光折射到这屋里来了,光影晃动间,仿佛不真实的一切。
方园跟朵儿一起坐在客厅果绿色的沙发上。他们的对面,是穿着一件白衬衣的叶书瑶和敦厚微胖的老韩。
这是方园与初恋女友在分手23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这间光影晃动、明媚大气的屋子,给方园的惊讶度,不亚于前女友给他的陌生感。
这前女友已足够陌生,她如今的样子,如果不说,哪怕迎面而至,方园都认不出来。没那么好看了,那是当然的,没感觉了,那也是自然的,甚至没唤起曾经肝肠寸断的记忆痛感,那也是庆幸的……这些都不是。方园坐在这里有些恍惚,是因为她显然像整个儿换过了一个人,健硕、利落,实在得就像超市里手脚最麻利的女服务员。
事实上,她还真与超市有关。
叶书瑶告诉方园,这二十来年她和老韩慢慢地把当年老韩开办的那家小杂货店做大了,现在是这附近一带较大的一家中国超市。
她说这些的时候,老韩伸手搭过老婆的肩头,冲方园笑道,你们上海女人能干。
老韩,这个曾经让方园伤心透了的人,曾经是一个符号,是“出国”本身,是功利主义的现实,现在就这样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而他发现这男人竟还有点可爱,实在、厚道、亲和,如果整天混在一起,没准还有天谈。
叶书瑶也在笑,白衬衣,不经打理的齐耳短发,变宽了的脸庞,额头隐约的皱纹……眉眼间已看不出当年小布尔乔亚的一丝痕迹了。现在,她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了,豪放,大咧咧,混在人群中,无法起眼。即使谈话稍稍静默间隙,视线相遇,她脸上也没有那种发现对方在悄悄打量自己时的躲闪,而是咧嘴笑笑,好像记忆连同时光一起消散了,早没了影儿。时光全留给了她现在搁在桌面上的那双粗糙的手,和变粗糙了的脸庞。
这份生疏感,与这间大气的屋子,一并对方园的记忆产生冲击。当然,方园知道这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
后来当方园正夸这房子条件好,而老韩起身去餐厅倒茶的时候,书瑶低头笑着嘀咕了一声,“呵,我们也是吃过苦的”。
他向她点头,某种情绪似乎远远而来,但只一下子就掠过去了,说话间两个双胞胎男孩正从楼上下来了,如同生活进展快得来不及多愁善感,叶书瑶介绍道,俩儿子,是中学生,还有一个女儿,现在纽约大学上学。
与朵儿一比,双胞胎男孩小3岁,于是大人让两个弟弟带姐姐去外面玩。三个小孩就出去了。
现在透过窗,可以看到他们在前院说话。
方园对书瑶说,你现在挺好的,这里挺好的。
她点头,说,忙了一场,时间真快啊,现在是一点点地安定下来了。
他点头,嘟哝着,重复道:现在你这样蛮好的。
这是告诉她自己承认了她是对的?可能吧,方园想,如果她不是前女友,他一定觉得她现在这样很好。如果是呢,他想,也是蛮好的。
这是此刻真实的想法,因为落在他现在的视线里,这样的结果是蛮好的,比自己好,比以前很多的假设好,尤其是她现在给人的这种爽利、强劲、干练的感觉,除了容颜渐老,好看不再,其余,一个人的成长是摆在那里的,有衡量标准的。这么说,当然你可能忽略了其间每一步的心痛和不容易。
但你也知道,心痛哪里都有,比如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惦记着海萍今天体检、明天开刀,想着自己等会儿该怎么向面前这个利落的、仿佛忘记了昨天的女人寻求帮忙。方园想。
书瑶在笑,她指着窗外的小孩,说,你们也送小孩出来了,不容易,其实大人都是一样的,哪个年代都一样的,呵,不过,现在的小孩好,我们小时候哪有这样的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