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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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2
现在看病常要托关系,林红对海萍来找自己不意外,但海萍的镇定神情倒是让她有些吃惊。她拿过海萍手里的片子,说,哦,是乳房,现在这病是比较多的,查查是好的。
到底是不是还不知道呢。海萍皱眉笑着,关照表姐,哎,表姐,你先别对方园说,他一旦大惊小怪,我家别的事就没法做了。
林红应了声,就去打电话找人,终于找到了全院最有名的专家林载道,人称“奶爸”。林红赶紧带着海萍过去。
“奶爸”林载道是位中年大叔,戴眼镜,眼神犀利。他好像挺高兴别人叫他“奶爸”。
他看着片子,点头,淡淡地说,基本是的,但还是做个“穿刺”检查一下吧。
于是海萍去做了“穿刺”。等结果出来后,一看,是的。
海萍对林红说,我倒霉了。
林红心里瞬间低沉,她看着海萍黯然的脸色,安慰道,现在这种病也算是长见病了,只要手术做得干净,养得好,没事的也很多,过得蛮蛮好的也不少。
林红有些咬文嚼字,话里躲闪着的信息让海萍脑子里“嗡嗡”作响。
海萍知道,得这个病的人各有各命,不要紧的,还行的,扩散的,很快就走的,都有。
林红赶紧带着海萍上楼,又去找“奶爸”,商量治疗方案。
“奶爸”说,动手术。
切除?海萍问。
“奶爸”说,是的。
海萍心里飞快地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动手术?
林红在一旁笑道,还什么时候?当然越快越好,给你找了“奶爸”,他多忙吧,手术排得不要太满哦,“奶爸”,帮个忙,早点做了。
“奶爸”在看桌上的日程表,说,要不星期五吧。
海萍脱口而出,能不能再晚一点时间?我要准备一下。
“奶爸”就继续看日程表,看看后面还有哪天,他的手术确实排得比较满。
趁他在看日程表,海萍又问“奶爸”,切除后,恢复要多久?
“奶爸”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后面是治疗,有几个疗程。
化疗?海萍说,我不要化疗。
林红白了她一眼,心想,有病啊,一会儿晚点,一会儿不要化疗,由你点菜啊,当然是越快做掉越好,姐托上这“第一把刀”不容易,后面排着的多少人巴不得插上来。
林红就拉着海萍往外走,一边回头对“奶爸”笑道,这样吧,“奶爸”,要不下周吧,具体时间我再跟你确定,“奶爸”你一定要帮这个忙,我弟媳哪。
出来后,海萍对林红说,还要做化疗吗?
当然要,做了放心一点。林红说。
海萍嘟哝,人会很难受吗?头发会没吗?
林红没正面回答,而是说,现在的药跟从前的不一样了,现在的好。
海萍说,那朵儿看到了会吓一跳的。
林红说,朵儿不是在美国那边吗?
海萍轻轻摇头说,那还有视频呢。
林红说,哎哟,你还在想这个?治好了,活得好好的,才是朵儿的福。
海萍盯着林红的眼睛,笑了笑,又问,真的下星期就做吗?表姐,我觉得太急了,能不能半个月后再做?
林红差点昏倒,说,我是医生,我知道马上做掉好,再说,你以为“奶爸”这么空吗,外地有多少医院在约他的时间。
海萍往楼下走,她让表姐赶紧去上班,她说,我再想想。
海萍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林红,匆匆过来说,表姐,你先别告诉方园这事,他这人太感性,让我想想再跟他说,而且最近我有一件事要办。
林红一脸纳闷,想问为什么。而海萍已经下楼了。
海萍走到楼下,发现那张X光片子还在自己手里,就又返回医院二楼体检中心,去还片子。
上午来借的时候医生有交待:复查后片子要还回来的,因为是单位体检,过两天你们单位会派人统一拿回去的,否则会搞混的。
海萍在体检中心把片子还给一位女医生。医生瞅了她一眼,问,怎么样,还好吗?
她摇头。医生安慰了一句,发现早总比发现晚好。
突然海萍想到了什么,对医生说,别告诉我单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理解。这些上班的人,总是各有各的保密理由。
医生看了一眼这个面容忧愁的女人,点头,而嘴里提醒道,你自己还是要重视的。
下班后,在回家的地铁里,海萍听到手机“叮咚”一声,从包里掏出来看,是表姐林红发过来的短信:
“实在不好意思,海萍,我刚才还是告诉了方园,我不放心,因为你是我妹妹,他是我弟弟,这么做是必须的,病马上得治,不能拖。”
十九
于是一踏进家门,海萍就面对了方园的抓狂。
抓狂是因为她得了这种病还要坚持去美国。
方园说,昏头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癌症啊!
海萍放缓声调,说,方园,我知道,但我们也别听到风就是雨,不是我不治,而是晚几天做。不差这几天的。
方园一百个不同意,他语无伦次,只念叨着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病吗?
海萍宽慰他,如果单位组织的这次体检本身晚个十天二十天呢,不就还啥都不知道吗?方园,我就晚个几天吧,等我从美国回来再做。
日光灯下,是方园发急的脸庞,他头发里好像向上升腾着一缕缕焦虑的烟。
他说,你拖拖拉拉,考虑结果了吗?考虑这个家的以后了吗?这个家,没你顶着撑着,我吃不消,如果你不给我好好的,我和朵儿扛不住,小孩人在那边,还是中学生,我们选的这条路,就是没病没难的,扛下去也是吃吃力力的。
海萍看着方园消瘦无措的脸,这样的神情使他像一只警觉的忧愁鸟雀。
其实在这间屋子里,自从朵儿去了那边之后,留下来的两个大人真的就像空巢里的两只大鸟了,好多乐趣似乎都被那个小人儿带走了,留下他们每天张望、念叨彼岸自家的小身影,和这一家的未来,哪想到如今这屋子又偏偏屋漏遇雨天,危机已迎面而来。
海萍走到方园身旁,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说,方园,正是考虑这个家,我才想早点把有些事处理好,先减掉一些负,你懂吗?只有朵儿那边好了,我们才能在这里稳住,我才能静下心来治病。
海萍把昨天下午自己在单位里想明白的几点理由,对他说了一遍。
方园没听进去,他摇头说,错!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摊开手,说,我们只有先在这里稳住,朵儿那边才会好。
他看着海萍,眼睛里是温顺的忧愁,他说,海萍,就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得一天天地计算我们能稳住多久,稳住越久,朵儿那边才撑得住越久,一直到她毕业。
海萍怔住了,这话刺到了心痛。这是另一个角度。
她眼前晃过朵儿的小脸,心里瞬间被暗示折磨:小孩在那边会断供吗?
果然方园说,别的不说,朵儿后面的学费怎么办?至少还有4年大学,靠我一个人的工资行吗?你不肯在意你的身体,你说怎么办啊……
海萍心里的迷惘和动摇在滚滚而来。
方园哀求她听话,别跟董胜男去美国了。
他说,朵儿也大了,那边的事就让她自己去应对吧,不要舍不得她撞头,如何与人相处谁都要经历这一课的,撞过头,沟通过,才会有情商,否则迟早会交学费的,你就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吧。
他说,只要我们在这里先保护好你,就稳住了我们自己的阵脚,她就能在那边待下去,熬过去。
二十
朵儿站在西雅图塔克马机场出口三楼的天桥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出租车和公交车的站点。
天桥上,有旅客拉着行李箱在匆匆地走,一辆辆车正从天桥下飞驰而过,像不停歇的水流。
倚着天桥玻璃窗的朵儿,像一只小猫蜷缩在这庞大的空港一角。她在想,如果妈妈来的时候带的是大箱子,那么我们就去打车,如果不是太大,我们就乘坐公交车。
这是下午三点四十分,朵儿从学校放学后,转了两路车,来到了国际机场。
朵儿上学的这个区域,离国际机场很近。最近这几天,朵儿放学后都来这里。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里。
最初是想来熟悉一下公交车路线的。妈妈不是马上要来了吗,朵儿想自己得来接她,妈妈英文不好,不接是不行的。
除了探路,朵儿还想熟悉一下机场内部各区域,拍几张照片发给妈妈,好让她出关的时候心里有谱。
在机场逛了几圈后,现在朵儿最担心的是妈妈出关后,从出关口到领行李处,再到机场出口这段路,因为这中间要乘坐一段小火车,她怕妈妈搞不清楚。
除了这些接站的细节,还让朵儿比较劳心的是:妈妈来了之后住哪儿?
去HOMESTAY莫莉家,与自己挤一张床?
虽然可以,但那个奇葩之家实在太乱、脏、差、吵,她真不希望妈妈住进来。
那么去城区找一家性价比高的旅店?朵儿就在BOOKING上查,holiday inn,500元一晚,可以吗?当然,如果妈妈舍得,喜来登酒店那就更好啦,800元,优惠价。
朵儿心里则在泄气,她知道妈妈多半舍不得。那么就劝她舍得一次吧,毕竟是第一次到美国来,而且是来看女儿呢,总要花点钱的。朵儿心里想象妈妈可能会这样回答:朵儿还在读书要用钱呢,以后等朵儿工作赚钱了,我们再好好来玩……
朵儿这么想着就想笑。朵儿就查那些更便宜的快捷酒店,还是有的,大都在城区的不同方位。
想不好妈妈会怎么选择入住的地方,那就等妈妈来了再定吧。
朵儿在机场里东张西望,想象着妈妈的到来,在这个过程中,四下空旷疏离、过客匆匆的空港场景突然让她觉得亲切,她心里奇怪地涌上来了安然、快乐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喜欢这里。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好像要去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自己可以去的感觉。这感觉在上海浦东机场时没有,而在这里居然有。
后来她明白过来,这隐隐的高兴劲儿,是因为这里也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从这里可以回家,只要从前面那个出关的口子出去,坐上飞机,就可以回上海了。
其实也蛮简单的,她想。
她喜欢这里,还因为喜欢看那些拉着行李箱从出口处出来的人。他们才下飞机,样子蛮有趣的,比如现在她看见那些刚从上海过来的旅客了,东方面孔,拖着皮箱,拎着包,提着茶叶盒,还有一个穿着旗袍。可惜他们中间没有妈妈。
她就去看航班号。从上海每天过来两个航班,一个“达美”,一个“东方”。她估计妈妈到时可能会乘坐“东方”吧。
这么想着,航线的那一头好像更近了,她对着那些旅客看呀看,好像是接人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这样子有点傻。而那些人接踵而至、步履匆匆的样子,使这条路途变得轻易起来。
朵儿就是这样喜欢上了国际机场。
尤其是放学后先来这儿逛一会儿,比先回HOMESTAY莫莉家,更让她心情轻快。
于是,连着几天放学后,朵儿像一只小猫,在这异域的空港里走动。没人过于注意她。
只有一次,她听见两个高大的空乘人员拖着箱子从身边经过时说了一声“中学生”。
她脸红了,好像被窥见了心里的秘密。她想,他们怎么知道我是中学生?
哦。她马上明白过来,是背上的双肩书包。
朵儿喜欢这里,除了这里与“回家”“上海”“妈妈要来了”有关,还因为这空港里时时演绎着的一些情境:
比如,她发现那些到达的人与那些候机的人,神情往往不一样,到达者大多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急匆匆地拉着行李继续赶路,而那些在出发大厅候机的人,不少脸神忧愁,估计全世界的机场都差不多,上海、西雅图、墨尔本,每次告别时的表情,妈妈的脸,爸爸的脸,舅舅的脸,同学的脸……感伤都基本相像。
今天这个下午,朵儿从天桥转回出发大厅时,她就看见了这样一张奇怪的脸。那是个中国男孩,朵儿感觉他比自己大几岁,正抱着一只小狗,坐在门口的地上,在对它说话。
他穿着黑色阿迪运动夹克,背着迷彩双肩包,戴着棒球帽,一只拉杆箱放在身旁,他怀里的那只小狗是泰迪,巧克力色,他在对它说话,它静静地看着他,他把它放在地上,它在扭屁股,好像一个小孩,在表示不肯。他就凑在地上对它说话。
朵儿经过他们身旁时,好奇地问,这么好看的狗,它叫什么名字?
棒球帽男生抬头告诉她,尼尼。
朵儿好奇地问,你带它坐飞机?
棒球帽男生摇了下头,低头抚摸尼尼的头。
尼尼真像个小孩,眼睛里是有神情的,它在表示不肯主人离去。
见面前的这女孩没走,棒球帽男生就告诉她自己要回国工作了,但这小狗带不回去了,养了四年了,所以舍不得它。
朵儿蹲下来,问,那你干吗不带它回去?
棒球帽男生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带它回去要花多少钱吗?比带一个人回去还贵,要两三万块钱,而且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朵儿看着这摇着尾巴不舍别离的小狗,很为它伤心,伸手抚了一下小狗的背,说,那么怎么办呢?
棒球帽男生没回答她的问题。他凑在地上哄小狗,待会儿他就要登机了,他在对它说,尼尼,这辈子没机会见到了,要好好的。
朵儿觉得自己眼睛里有水,她尖声说,那你把它放在这里了?不管它了?
棒球帽男生见这小女生眼圈都红了,忙安慰她,我托一个朋友收养它,说好在这里等他来接,但他还没来。
朵儿说,他不会不来吧?
棒球帽男生说,他在路上了,快到了。
朵儿说,给我抱抱好吗?
棒球帽男生抱起狗,把它放到这软心肠的女生手里。是中学生吧?他问。朵儿点了下头。
它在朵儿手里像个宝宝,温软的一团。朵儿说,如果当初不养,也就不会难过了。
棒球帽男生瞅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能说你妈妈爸爸干吗养你吗,我养它也是一样的。
他其实没说清逻辑,但朵儿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吓了他一跳,他忙说,别哭,别哭。
这时那个来接小狗的朋友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奔过来,说,不好意思,刚在排练呢。
是个瘦高男生,穿着蓝色休闲西装,应该是大学生,或者大学才毕业的样子。
棒球帽男生说,励云,你再不来,我就把尼尼让这小妹妹养了,她会对它好,我看出来了。
朵儿抹了下眼睛,说,我真心想养,但住妈住爸可不会让我养,如果在中国自己家,我就抱回去了。
棒球帽男生从地上站起来,对这个刚到的朋友说,好了,我要去登机了,对它好点哦。
然后,他俯身把狗从朵儿怀里抱起来,举到自己面前,对它轻声说,我要走了,这辈子可能都不一定能见到了,尼尼,我知道你会记着我的,尼尼,bye。
棒球帽男生把小狗交到朋友手里,随后拖着箱子走了。
那只小狗在叫唤。
朵儿看着它,感觉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呢喃道,要是我就带它回去。
瘦高男生抱着小狗,转过脸来看了一眼这女生,又回头,想看看棒球帽男孩的背影,他已经走进了出关口,不见了。
瘦高男生说,人真的很奇怪,一方面怕伤心,一方面又要养,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哪天总要别离的。
朵儿没头没脑地接话道,可见只有多赚钱,才能把它带回去。
朵儿问瘦高男生,我还可以看见它吗?
他想了想,说,好的,你可以在大学广场那边看到它,我们常在那儿排练,没准我会带它在那儿。
排练?朵儿问。
瘦高男生笑道,是啊,我们玩快闪、街舞,如果你星期六去大学广场那边,可能会看到它。
你叫什么名字?
励云。瘦高男生抱着小狗尼尼往机场门外走。
朵儿觉得尼尼的眼神是那么惶恐和无辜。她拿出手机,追在后面,给它拍了张照片,然后向它摇摇手。
朵儿准备搭公交车回家了,已经五点半了。
她坐电梯到三楼,穿过三楼天桥的时候,又逗留了一会儿。她贴着天桥的玻璃窗,看傍晚时分桥下如水的车流,穿堂风拂面而过,好像让刚才哭泣过的情绪平缓了一些。她拿出手机,想再看看小狗的照片,因为它的小脸依然在她面前晃着。
这时她看到了妈妈发过来的一条微信:
“朵儿,妈妈因为工作安排突然起变化,实在不能来你这边了,妈妈也很感意外。妈妈认为朵儿完全有能力应对你现在身边的状况,包括HOMESTAY,朵儿,妈妈希望这样:你先好好跟住妈住爸沟通,看看有些事能否协商得了;如果实在沟通不了,妈妈爸爸再与“留学生事务处”联系,协商换一家,只是这样需要时间,可能要等,而等的过程中,你与现在HOMESTAY一家还要好好相处,保持耐心,不要心烦。朵儿,我们要学会处理与他人的关系,当它是一门没趣的功课,做好了,心里就轻松一些,人要过的一个个关都是这样过的。”
朵儿愣住了,妈妈突然说不来了。
她是多么失望啊。
后来她趴在栏杆上哭泣。
二十一
一大早,方园就骑车去妈妈家。
自行车掠过清晨的大街,此刻空旷、宽阔的路面让你无法想象一个小时后,这里上班高峰期时的让人抓狂的拥堵场面。
而此刻,方园心里的情绪却在拥挤。他想象着即将面对的妈妈的愁容。
妈妈昨晚已忧心忡忡地打来过询问的电话,因为表姐林红已跟她讲过海萍的病况了。方园今天一早赶去劝慰老人不要着急,此外,他还要去办一件事,找一本以前的通讯录。
方园妈妈赵姨正在家中的凉台上张望,一大早她就在等方园的到来。她知道儿子会过来。
果然她看见儿子骑车的身影从楼下掠过,于是赶紧走到门口去开门。
方园进门后,赵姨问他吃过早饭了吗?
方园摆手说,没吃,等会儿去单位再吃,妈你别忙这个。
赵姨还是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粥过来,脸色忧愁,嘴里在说,方园,你看看这怎么办哪?
方园知道妈妈指的是海萍的病。方园没吭声,拿过碗,低头喝着。他感觉妈妈此刻视线里的忧愁在这间老屋里漫成了大雾,正笼罩在他身上。
方园抬起头,笑了笑,说,妈,也不要太担心,林红找到了他们医院“第一把刀”,再说,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很多,治得好的、活得蛮好的人也不少,人家宋美龄就得过这病,都活到了106岁。
赵姨说,有多少人是宋美龄啊?
她摇头叹了一口气,唉,你们要苦了。
她脸上是深重的愁云。她说,我知道这种病,好的坏的,说不准的,我们学校的杨老师都得了15年了,现在还好好的,但薛丽老师才勉强熬了3年就走了……
方园说,妈妈,不要总想不好的,海萍发现得还算早。
赵姨看着方园,仿佛看到这小小的一家子即将吃的苦,她说,都说这种病我这个年纪得了反而没什么事,而海萍这个年纪最不妥,因为还在工作,压力大,你说说这怎么办呢?朵儿还在外面呢,还要读四五年吧,咱这还扛得了吧?妈妈昨天一夜没睡着。
方园不知怎么劝妈妈,老人本来凡事都习惯往坏处想。
听她说到朵儿,方园突然想起来了,就告诉妈妈,如果朵儿打电话过来跟你说话,千万别告诉她这事。
赵姨说,我知道,这么个小孩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可以让她知道。
赵姨问,那么这次海萍去不成美国了?
赵姨前些天已经知道海萍要去美国看朵儿了,为此她兴冲冲去中国银行换了400美元,给朵儿包了一只红包,另外还准备了几瓶话梅,准备让海萍带去,因为她知道朵儿喜欢吃。
方园告诉妈妈,不去了,这次算了。
赵姨点头说,对的,先保好你们自己,才有力气去撑这个小家。唉,你们看看,当时是你们要送小囡出去读这个书,吃吃力力的……
赵姨就开始抽噎,说,方园,妈妈知道你不容易,从大学、工作、结婚、买房、小孩读书,到现在,好像没有容易过……
估计多半的妈都是这样看儿子的,这气氛有些感伤,所以方园赶紧劝妈妈道,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悲观主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们要现实,一家人要好好盘算了,做该做的事。
这话妈妈听进了,她说,妈妈会来帮你们的,海萍动手术住院,一定需要有人陪夜,有人送吃的,这个妈妈可以来做。
方园摆手说,你管好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帮忙了,千万别再让我费心还要照顾你这一头。
说着,方园站起来,走向里屋的书架,他说,妈妈,我找一样东西。
方园要找的是一本校友通讯录,查一个化学系校友的电话。
校友叫张大进,在大学时与方园同级不同系,当年因为都喜欢踢球所以彼此熟悉,但毕业后已有多年没联系了。
方园在书架前蹲下来,他打开书架下方的柜门,这里收藏着的都是他大学时代的东西,他平时很少来这儿翻动,他也交代过爸妈:别动放在这里的东西。
赵姨还是悄悄翻看了。
她看到的是儿子大学时代的照片、书信。许多照片、信件与一个女生有关。赵姨的心痛由此而生。
因为赵姨知道这个女生,还知道她与儿子受挫的初恋有关。
在赵姨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很好的女生,有年暑假还跟着儿子来过这个家,她进门的那一刻,几乎照亮了这间屋子。她是那么漂亮、优雅、有灵气,长得像苏菲· 玛索,真的很像,虽然是中国人。赵姨记得她叫叶书瑶,是与儿子同校的化学系女生。当时赵姨跟老头子又惊又喜,觉得这女生与儿子真的是太配太配,但她心里又在悄悄忐忑:这么好的姑娘,别到时成不了。
后面的事还真的让赵姨预感准了。大学毕业后,叶书瑶爸妈不同意女儿与方园交往,因为他们认定了女儿这辈子得出国生活,他们有一个北京老同学的儿子比叶书瑶大11岁,虽没读过大学,但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波“出国潮”中去海外打工的人,几年下来在美国西雅图开了家小超市,算站稳了脚跟,但尚未成家,于是家长想定了这门亲事。叶书瑶一百个抗拒,但最后还是去了那边与那男人结婚,因为她没法让爸妈伤心,而她爸妈以他们数十年的坎坷经历,告诉女儿这最靠谱。这样的人生安排,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遍地都是,当时不少女孩就是这样嫁出国去,甚至成了风尚。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一大早,赵姨看见方园反常地蹲在这个书架前翻那些东西,她无法遏制心里的疑惑。
因为她知道,那是儿子小心翼翼收藏着的心痛。因此,也是她的心痛。
现在方园蹲在书柜前,在翻看一本墨绿封皮的校友通讯录。
他没在寻找叶书瑶的名字,因为这本通讯录里不会有这个名字。
这本通讯录是方园两年前参加校友会时拿回来的,拿回来后,随手就放在了妈妈家。通讯录里没有当年那个让他心碎的名字,只有与叶书瑶同班的张大进。
现在他找到了张大进的信息。
他把张大进的电话号码输入自己手机,他今天要打个电话给他。
儿子在找谁?想做什么?赵姨看着儿子在翻看通讯录的背影,就觉得自己猜到了八九成。
其实,一年前当赵姨首次听说朵儿要去西雅图上学,“西雅图”这字眼就像冬日衣服上的静电,飞快地电到了记忆。是啊,这地名,这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曾经也给她留下了不亚于儿子那么深刻的遗憾。
那个“苏菲·玛索”不就是去西雅图的吗!儿子不就是因为“西雅图”,而在他最该阳光的年月里落落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吗!怎么,朵儿也是去这个地方?
赵姨不相信儿子会对“西雅图”没类似的感触。但她和他都从未提及。
随着朵儿去了那边,慢慢地,赵姨也就对“西雅图”褪去了敏感。只是前几天听儿子媳妇说起朵儿在那边HOMESTAY的麻烦,说起在西雅图如果有熟人帮忙就好了,于是她记忆里突然就跳出了那张光彩夺目的脸,但立刻她就将它泯灭了。有病,怎么可能?儿子也不会,这不是让他难受吗?
所以,现在赵姨看见儿子蹲在那堆旧物前翻找的背影,心里闪过了这个猜想:是不是因为这个,想要找她了?
赵姨认定:应该是的,如今海萍去不了那边了,而他们又别无他法,只能找西雅图的这条唯一线索,为了小孩。
赵姨伤感席卷。儿子与儿媳的无措让她同样无力。她再次想到了自己女儿方芳。
她想,如果当初方芳能让朵儿去她家那有多好啊,如果当时方芳还有那么点心,能帮她哥一把,那么,很多事现在就不用这么费心思了。
赵姨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在外面待得久了,是外国人的想法了,但她依然无法遏制心里的气闷,她唠叨起来:方芳没有这点心,如果她当时肯帮忙,我们朵儿也就不用去别的地方读了,就在她家附近的学校读了,其实也没要她帮多少忙,就是在她家里住住,我们出钱给她好了。朵儿这么乖,不会给她添多少麻烦的,她是亲姑妈呀,熬也就熬两三年时间……
方园从里屋出来,听到妈妈又在抱怨妹妹方芳了,就说,别说了,也不是现在的事了,都几年前的事了。
妈妈说,这个家也没要她帮多少忙,就这点忙,她难道忘记了她女儿小时候是寄养在我们这边的?她就没想过老人是你在这边照顾的?
方园说,不要这么想了,她在外国待久了,不是这样的思维,妈妈,现在咱朵儿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方园又宽慰了妈妈几句,就离开妈妈家去单位了。
是的,赵姨刚才所猜测的,基本准确。
方园是在找叶书遥。
因为现在他能想到的,在西雅图能帮上自己的人,只有她了。
昨天晚上,方园一夜没睡。虽然他成功劝下海萍不去美国,虽然他告诉海萍要舍得让女儿自己去搞定她在那边的处境,但其实他心里也在焦虑:女儿只是个中学生,尤其去那儿也才一年时间,人生地不熟,没那么老练。如果通过“留学生事务处”重新安排HOMESTAY,需要调查、协调等环节的时间,即使重新安排,谁知道遇上的又是怎样的人家,还会不会生出问题来,朵儿高中最后阶段折腾不起。而除了“留学生事务处”这条路径之外,在那边,个人也可以自己找HOMESTAY,但女儿这么个中学生怎么去找,所以最好托个熟人帮着办这事,这几天他四处打听周围谁有西雅图的朋友,可惜至今没找到靠谱的。
昨天整夜他在焦虑,他听着海萍在身边辗转反侧,知道她也无法入睡。他伸手过去拥着她的那一刻,终于不再顾忌,将“叶书瑶”列在自己面前。
这二十多年来,因为曾经的心痛和难堪,他割弃了与她的联络,所以如今音讯全无,去哪儿找她呢?
他想到了她的同班同学张大进。
对,找到张大进后会有办法的。他们化学系同学中一定有人跟她有联系,说不定他们班如今也有了微信群,没准就有她的信息。
二十二
米娜和十几位同学,一起站在旧金山圣荷塞机场出发大厅里,在他们一旁的地上,堆放着双肩包、大小拉杆箱,像一堆散发着流动气息的小山。
他们在等待办理登机手续。三个小时后,他们将前往中国上海。
年轻人扎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这说笑声,与他们青春时尚的衣装发型,阳光明朗的各色面孔,构成了一种国际化的年轻气场,衬着国际机场的空旷背景,令人悦目。
方芳就特喜欢看这样的场景,认为画面感十足,属于她审美的菜。平时在街头、在家附近的大学校区,方芳总是悦目于这种年轻人场景,她甚至觉得小时候被教育的共产主义,如有未来图景,那一定就跟这差不多——年轻,各异,每个人都在高兴,多元,融合,阳光,没心事。那么,不就是眼前这样的吗?
所以此刻,拎着一只灰色无纺布袋的方芳一进入出发大厅,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尤其是看见自己的女儿米娜站在他们中间正在说着什么,在笑哪。
米娜在向同学介绍上海的小吃和可以去玩的地方。
她说会带他们去品尝南翔小笼包、小杨生煎,还有去喝茶……这次做交流生有好几个月时间,所以休息天还可以去上海附近的杭州、苏州、南京旅行。
与米娜同行的这些同学,对中国文化都有兴趣。而米娜在他们中间毫无疑问是中文说得最好的,也是对上海最有基本知识的,最近她还从网上查了不少资料,做足了功课。她很高兴这些同学在本次游学中对自己的信赖和重视。
米娜正讲着,突然一眼看见妈妈方芳走过来,米娜差点昏倒。
米娜心想,叫她不要来送,她怎么不听的?
哪个同学有家长送啊,大家一起去,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来送我,傻不傻!
看着妈妈笑吟吟走过来的样子,米娜心里的懊恼之气在冒上来——除了对她此刻的送行,更对她最近几周一直阻拦自己上海之行的那些唠叨。
米娜对同学们嘀咕了一声“我妈来了”,就向方芳走过去。
方芳脸上的笑容带着小心翼翼,她对女儿说,嘿,米娜,妈妈给你带点东西过来。
她这笑容说明她知道女儿不高兴,但她还固执地要过来,这让米娜更气闷。
有几个同学在一旁向这位同学妈妈打招呼。米娜对方芳勉强笑道,什么东西还要带去?
方芳把手里崭新的无纺布口袋拉开来,给女儿看。
是一只只口罩。
难道我连口罩都不知道买?米娜说。她知道妈妈送这个过来的意思。
米娜说,我已经带了几个了,你们不是已经反复提醒了吗?
方芳说,这是美国3M公司的,那边不一定有这种货,据说这两天抢断档了。
米娜看到这么一大袋,觉得搞笑,说,我已经带了,不需要这么多。
方芳说,30只,不多,好几个月哪,一个月6只,一只用5天。
米娜轻声说,有病,也不至于每天都用啊。
方芳愣了一下神,说,你舅舅难道没发那边的空气信息给你看吗?
米娜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知道妈妈前一阵让舅舅劝自己别去上海,舅舅就发了些那边的PM2.5数据和环境问题的新闻报道到她的手机,提醒她来国内的话要有这方面的意识。
米娜对妈妈说,你让舅舅尽发这些过来,没准他都烦了,这两天都不发了,换了我是他,也会烦的,尽说不好的,那他还待在那儿干吗?
方芳说,你不懂。
她把口袋递给女儿,坚持要她带去。
米娜没接,说,我手里已经有一只小拉杆箱了,登机时一个人只能一件手提行李。
方芳一愣,说,妈妈帮你装进你的背包里。
方芳就把女儿那只橙色双肩包从地上拎起来,飞快拉开,一把把地掏出无纺布袋里的口罩,往包里装。
米娜感觉有同学在看,她的脸都红透了,心想,好丢脸。
米娜尽力让自己笑着,俯下身对妈妈说,有病,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是去哪个可怕的地方,那是你老家啊,没人不以为我们是那里的人。
米娜心里说,我正兴冲冲要带他们过去玩呢。
妈妈好像没知觉,她已经装好了30只口罩,轻拍了一下双肩包,站起身,对米娜笑道,你看,不是都装下了吗。
米娜不想跟她犯倔了,有这么多同学在身边。她说,好了,妈妈你先回去吧。
方芳点头说,好的,我马上走了,还有一件事我给你交代下,就是去外婆家不着急的,你先在学校里安顿好,先熟悉学校周围,把交通搞清楚了再往外跑,那边交通比较复杂,所以去看外婆不着急的,有五个月这么长的时间,慢慢过去看好了。
米娜“嗯”了一声。
方芳说,还有,外婆最近脾气不好,这不,刚才我打电话过去,她还冲我发了一通火,所以你去的话,要留心点,她年纪大了,有时候会突然生气的,有些话要顺顺她。
米娜有些奇怪,不禁问,为什么发火?
方芳叹了一口气,说,那边的人不了解我们这边,怪这怪那,以为我们轻松得很,其实谁都在扛着,各有各的压力……
方芳笑笑,好似无法说清,她对女儿挥挥手说,如果会惹出外婆的不开心来,那么慢点过去看她也可以,到时候你问问舅舅,看啥时过去好。米娜,妈妈走了。
二十三
朵儿坐在西雅图街边公交站台的椅子上,秋天的风吹拂着她衣服上的风帽。
朵儿把风帽拉上来,兜住自己的头。刚才落了一场小雨,现在有些凉意。湛蓝的天空上升起了彩虹,朵儿透过第五街楼宇间的空隙,看了一会儿七彩颜色。对于彩虹,朵儿已没了刚来这里时的那种惊喜,这里空气洁净,常有彩虹。
她在发愣,在车来人往的街头。
半小时前,她刚从教育机构“留学生事务处”出来,这是她本周第二次去那儿了。如同她爸爸方园所担心的那样,这个中学生来这儿才一年,英语口语还不娴熟,并且因为年纪还小,人生阅历影响到了她的观点、情绪表达,她没说到位自己想换HOMESTAY的理由。在有关工作人员眼里,午餐、小孩吵闹问题,这些都是可以与住妈住爸沟通解决的……工作人员表示会帮助去沟通,而不能随意调换。于是,朵儿失望而归。可能他们说的也对,但不符合她当下的情绪。
有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来了,锃亮的车身映出了朵儿的身影。这么瞅过去,戴着帽子的她像一只小动物。车启动又开走了,她的身影也被带走了。朵儿感觉自己真的像一只流荡的小狗,在这异乡街头,接下来仿佛不知该去哪儿了。
就这样,她想起了那天在塔克马机场看到的那只小狗尼尼。它忧愁的眼睛,摇着尾巴表示不肯的小身影,此刻在记忆里是那么清晰。
尼尼现在怎么样了?
朵儿心想,我还为它和那个棒球帽男孩哭了一场。
朵儿突然决定去大学广场。
只要从现在坐着的这个站点,跳上路过这儿的任何一辆公交车都可以到那儿。
那个叫励云的瘦高男孩,不是说在大学广场可以看到小狗尼尼吗?
朵儿到大学广场站,下了车,还没走近广场,就听见BIGBANG “Fantastic Baby”的旋律从那边激荡过来。
朵儿走过去,嗨,果然是中国学生在跳舞,二十多人的队伍,全是咱们的人,哦,只有两个白人学生像两只长颈鹿在队伍中显得很不搭调。
跳舞者正跳得high,领舞的是个瘦高男孩,突然他站住不动了,后面的人一下子围上来,簇拥着男生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在观察是不是有飞机经过,可是天上啥都没有啊,这些仰望的人在静默了长长的两分钟后,忽拉一下子,就散开而去,好像没事一样。
呵,朵儿认出来了,领舞男孩不就是励云吗?
他今天穿着“嘻哈风”的卫衣,上面印着熊猫的脸,跟那天他在机场的模样有比较大的不一样。
朵儿向他挥手,走过去说,哎,励云,尼尼在哪儿?
励云这会儿正被几个女生围着,她们是刚才舞队中的中国女生,他一边擦汗,一边在说着什么,所以没看见朵儿。
朵儿想,这还是棵校草哪。
朵儿环视了一下四周,没看见小狗的影子。她听见他们在说招收新队员的事,励云说,“如果再多个20人,今天这个活动效果就完全不一样啦。”
朵儿觉得好逗,莫非他们要把广场舞带到这边来了。
嗨,励云。朵儿冲着励云又叫了一声。
这下他看见她了,一下子就认出是前几天在机场遇到的那个中学生。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加入咱们吧?
朵儿笑道,你们是跳广场舞呀?
她心想他保证要跳起来了。果然他夸张地叫起来,哎哟喂,还广场舞大妈哪,我们是街舞,快闪。
朵儿知道他们是跳街舞,只是北美这儿也没见多少人像这样组织成浩荡一队人马在跳舞,所以不知怎么这就让她觉得有点国内广场舞的意思了。
这只是感觉,其实她也说不清什么道道,反正这么一群中国小孩在这广场上一起跳着、high着,自成一体,全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那种架势,与国内广场上的跳舞大妈一样自个儿美着呢,你说是不是?
朵儿就像很多中学生面对大学生时不甘示弱一样,她混充老练地甩了一下头发,说,那么,你们是要把中华文化发扬到这里来了。
励云就听出了调侃的意思,他皱眉,对这中学生笑道,呵呵,小孩,咱哪想这么远大啊,咱玩呗,告诉你,刚才是快闪。
朵儿说,我懂,快闪。
励云说,那好,参加我们吧,一起玩呗,都是中国人,大家一起玩。
这个朵儿非常懂。在她的那所中学,中国小孩也基本只跟中国小孩玩,如果不在一起玩,那么也不会有太多人能与本地同学玩在一起,不知是什么道理,也可能是都不主动,也可能有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反正这是现实,都不太往来。中国学生最多跟母语不是英语的其他亚裔小孩有些来往,虽然也知道多跟当地同学说话对提高口语比较好,但还是不太有。
至于日常社交需求嘛,好像也越来越没这个需要了,反正这里中国小孩越来越多,真的遍地都是,自己人跟自己人玩也够了。
朵儿说,我不喜欢跳舞。
励云告诉她,呵,我原本也不喜欢,现在就特别喜欢。
他见朵儿在坏笑,以为她觉得男生喜欢跳舞娘,就强调:我只喜欢街舞这种的。
朵儿问,你们还要拉多少人参加?
励云说,那当然越多越好喽,跳街舞、玩快闪,跟别的不一样,人多了,感觉上就有气势,是集体的力量。
朵儿就笑道,那还不是同广场舞一样,大妈也需要力量表达,找存在感呀。
你干吗总把我们说成广场舞,好LOW啊。励云笑着叫道。朵儿也笑了。
他发现这女生真聪明,话里的小刺儿都是让人一怔的。
他问,你今天怎么来这儿了?
朵儿说, 我是来看尼尼的呀,你不是答应让我来这儿看尼尼的吗?
哦。励云睁大了眼睛,捋头发,笑道,还真来看小狗了,在那边呢。
他指了一下后侧教学楼下的草地,朵儿就看见了尼尼在那里,那么小,被系在木栏杆旁。
于是朵儿飞奔过去。
她俯下身,叫唤尼尼。这小狗看着她,眼珠在转着。
朵儿说,你不认识我啦?
朵儿把它抱起来,毛茸茸的,像那天在机场里一样温软,听话。她贴着它的耳朵问:你还在想主人吗?不要伤心啦,他一定记得你的,这我知道。
她看见尼尼圆眼睛里透着温柔,在吐着小舌头。
朵儿说,哪天你们还会相聚的,我相信,尼尼,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励云后来走过去的时候,发现这个女生抱着小狗居然在流泪。你,好奇怪的小孩。他说。
二十四
海萍打电话告诉董胜男,银行最近工作安排有调整,自己实在排不出时间去美国了。
海萍说,实在对不起,我会电话关照朵儿的,让两个小孩今后好好相处,如果你和杨冰还想跟学校通融,我会劝朵儿帮着杨冰说说。
胜男在电话那头愣了两秒钟,说,啊,朵儿妈妈,是这样啊,那么,能不能让你们家的其他人去呢?
胜男心里闪过老公方园,但立马否决。
她想,首先他不会去,因为本来就是他拦着我不让去,他肯定要陪我动这个手术;其次,方园不去还好,去了说不定与女儿话不投机,女儿反而闹情绪,女儿正处中学生的叛逆期,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与老爸方园常说不到一起去,方园说话太直,可能男人说话重点在于路径和结果,但朵儿还是小女生啊,半懂不懂,是需要哄的,讲究情绪的,方园那种话语方式,别说女儿了,就是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太说教,所以女儿自然就别扭,你看那天晚上他拦住我不让去美国后,用我的手机给朵儿发的那条微信,基本上是他的口气,女儿这两天都没回过来。
所以,海萍对电话那头的胜男说,杨冰妈妈,实在不好意思,一下子我们家还真找不出其他人能去,我们小孩他爸不是那种会做小孩思想工作的人,小孩对他蛮逆反的。
胜男说,怎么会呢?方先生看上去很细心的,哪像杨汉君这个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