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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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4 10:50
不知道贺秋阳自己是怎样想的。
刘河总觉得,当他在黑暗里“看”书的时候,其实很希望别人能分担他的记忆。
幺女快到家门时,夏燕正拿出手机,又准备给女儿拨电话。
近些天来,她能记住的事越发稀薄了,但给女儿打电话这件事,她记得牢牢的。打过去,有时候通了,有时候没通,有时候接了,有时候没接——多数时候是没接。但不管怎样,她都要打。这是她与外界最可靠的通道。
此刻,她把手机盖翻开,却发现自己把女儿的号码忘了。她不会存电话,也不会从手机上查找电话,女儿的号码她是往心里记,也可以说,女儿的号码是长在她身上的——竟然也忘了!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被割走了。几天前她就有预感,怕忘,将三个女儿的电话从心里腾出来,记在一张广告纸上,但那张纸放在哪里,完全想不起来。她不仅被割了器官,还丢了魂。是电灯不够亮么?她连忙抽出没用完的蜡烛点上,而且一次点了两支。
但蜡烛也不能帮她。
她进了里屋,一阵乱翻。
门虚掩着,刘河推门进去,看不到母亲,只见客厅里亮着电灯,却又在茶几上燃着两根蜡烛。这让她大惑不解。蜡烛的光焰一耸一耸的,不像燃烧,像发射,因此反而让屋子里呈现出弯曲的暗影。挂在西墙上的一面小圆镜,反射出双倍的暗影。
“妈!”
在忙乱中听到喊声,夏燕还以为是写在那张纸上的电话号码在喊她。她循着声音,转过头,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一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确切地说,在夏燕心里,是三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可她分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她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屁股一拍走了。唯有这件事清晰得刺目。人世间的所有事,最终都会反映到眼睛里,哪怕那件事已经朽了,眼睛已经瞎了。而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却叫不出来,证明这个人要来到她眼里,还有一段路程。或许是一段遥远的路程。
刘河再次看到了母亲的迟疑,就像小时候母亲给她递好吃的。只是没有怜悯了。母亲的眼神迟疑而空漠。此刻是在母亲卧室里。刘河往客厅走,母亲也跟着走。进母亲的卧室之前,刘河吹熄了茶几上的蜡烛,这时候母亲又去点上,很慌乱的样子。窗外有风路过,几缕被秋天染成青灰色的夜风,斜着身子探进来,撩动得烛光跟母亲一样慌乱。
这景象似曾相识。
那是发生在时光背面的景象。那时候兽防站还在,周安还活着,刘文炳也没出走。那时候尽管也有蜡烛,但能点蜡烛的人家屈指可数,绝大多数只能点桐油灯。大河两岸的山里,盛产桐子。如豆的灯盏闪闪烁烁,在高山长河间显得格外魅气,格外孤独。那时候刘河还没出生,可她真的觉得对那景象似曾相识。她并不认为是自己翻过地方志的缘故,也不认为是来自于老人们的回忆,而是坚定地相信,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存在”。
当年的普光镇老停电,可有段时间,家家户户接到指令:夜里不许黑灯瞎火。原因是美国卫星到了普光镇上空,不能让美国人知道我们连灯都点不起。于是通夜灯烟缭绕。这与其说是需要,不如说是象征。老实巴交的普光镇人,在那个年代学会了理解象征,甚至学会了制造象征。比如贺秋阳,就是制造象征的高手,他觉得自己这本事无用武之地,就找到了周安。在贺秋阳看来,既然周安是他最好的朋友,就一定乐意配合他。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周安以想不起曹操第二十四名战将就发疯的方式,向世人宣示作为朋友能够达到的绝对境界,但同时,又谦卑而傲慢地暗示了谁才是货真价实的高手。的确,要说制造象征,周安比贺秋阳高明多了,贺秋阳以为他胜了,其实真正的胜者,是那个表面上败下阵来的人。周安不仅胜了,还用死亡把胜利带走,贺秋阳再想跟他比试,已经没有了机会。
那么母亲呢?刘河想,母亲同样是高手,她不用任何言语,只是隔段时间拿回十斤牛饲料,就成功地把一个男人逼走了。
刘河很想再去吹熄蜡烛,可在大姐家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泛起:她面对的,不是生养她的女人,而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
或许是用力过猛,将弹簧拉过了的缘故,夏燕开初虽然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一个女儿,毕竟知道是她女儿,但很快连这个也忘了。就像沙漠还在继续沙漠化。
刘河任她坐在跳动的烛光前,自个儿进厨房做饭去了。肉是熟肉,冰箱里又有半碗莴笋汤,刘河只需要压饭。不到十分钟,饭菜就上了桌。
吃饭的过程无非也就是进食的过程。
夏燕很快吃完。她丢了筷子,出声地清点桌上的菜品。她叫不出牛头皮、烟熏鸭、蚕丝兔、猪耳朵这些名字,便数1、2、3、4,然后把大腿一拍,喊叫着说:“嗨呀背时婆娘,你疯球啦,你啥时候学会这样子糟蹋的?你疯啦!”言毕站起身,进了厨房,摩挲一阵,拿只食品袋出来,走到餐桌边,把空袋子抖搂几下,端起烟熏鸭就往里倾。她以为自己是在餐馆吃饭,不然哪来这么多菜?装了烟熏鸭,又去端牛头皮。
可这时候,她的眼神咯吱一闪,盯住了对面的女人。
她拿不准这些菜是她的,还是对面那个女人的。
对面的女人垮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来,是她的了?
夏燕又模糊地骂了一声,是怪罪自己怎么能把别人的菜拿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袋子,离开了餐桌。旁边茶几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两股惊慌失措的青烟,追随她进了卧室。
刘河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母亲闭了卧室的门,她觉得,母亲是在装精作怪。反正不喜欢我,就想以这种方式,把我像逼“他”一样逼走。我巴不得走,今晚没船,明天清早就有;我甚至可以不睡,让今夜和明晨连在一起,也就不算我在这家里过了一夜。
话虽如此,洗罢碗,刘河就关了客厅的灯,推开了左边的卧室。家里就两间卧室,母亲睡右边,她和姐姐们睡左边。以前是三姐妹挤一床,当她读到小学三年级,大姐就去外地念书了,读到五年级,二姐又去外地念书了,因此在刘河的印象里,她在这床上睡的时间最长;事实上也是,自从参加了工作,特别是结了婚,她回来的时候最多。
站在卧室门口,她伸手到板壁里侧去摁开关。伸两次都没摁着。以前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也能一摸一个准。她心里一沉,仿佛这才明白,自己有好长时间没回来看过母亲了。在高一点、低一点、长一点和短一点之间,丈量出的是地老天荒的距离。但毕竟,开关就在傍门的壁子上,多摸几次总是能摸到的。灯亮的一刹那,刘河被晃得抬手一挡。不是被光线,而是被房间里的整洁。她每次回来,房间都是这样整洁,地板纤尘不染,床垫和被褥,厚薄应时而变,枕头平平展展地横着,被盖折一半摊一半,像是在等她。有好几次,包括这次,她回来之前都没跟母亲说。看来,自从不开店,母亲每天的事务,除了照管自己的吃喝,就是收拾女儿的房间和床铺,然后等着女儿回来睡这床铺。
母亲是在为她长时间不回来生气吗?刘河不知道,她只感觉累得慌。
把父亲逼走的女人,生养她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她心里打架。
可是,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只有母亲。
刘河记得,她大学刚毕业,母亲的背就驼了。母亲说,她的背早该驼了,但一直为三个女儿留着,现在幺女也出息了,因此她的背可以驼了。果然就驼了。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母亲是凭什么不仅把三个女儿养大,还让她们读了书?刘河不愿去细想。
走进卧室,坐到床上去,她将摊开半边的被子扯过来,搭住膝盖。并不是冷,秋老虎才刚刚过去,河里的水才泛蓝,天上的云才吐穗,两岸山崖上的岩鹰,才把绒毛褪掉勉强成熟的幼崽赶出领地。刘河把被子扯到身上,只是想跟被子合为一体。被面爽脆,手一碰就沙沙响。那是蓄在被面上的阳光的声音。随着那响声,阳光的气息弥漫开。
为啥要找他呢!刘河想。
就像一个地方痛,或者痒,只要想着,就证明是真痛,真痒。
她是个被抛弃的人,而抛弃她的人她却不认识。如果是被丈夫抛弃,或者被母亲和姐姐们抛弃,她都知道抛弃她的人长啥样,都觉得好受些,而她是被虚空抛弃,被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抛弃,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心里念着那个人,却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整洁和舒适,刘河觉得很可耻,断然地站起身,关了卧室的灯,让自己看不到那整洁,也不许眼睛被舒适诱惑。
这种自欺欺人让她觉得更加可耻,于是走出卧室,提张竹凳,去了虚楼。
拉开虚楼沉重的木门,首先感觉到的,是对面黑魆魆的山峰,峰顶一颗淡星,从横天褐云里深远地露出影儿,水和水生物的气息,在夜色里浮动,也在虚楼上浮动。虚楼很窄,削薄的木板,踩上去如踩在行船上,一波一波地漾。虚楼底下就是河,但不必担心掉下去,与时光偕老的杉木板虽然薄,却韧性十足,而且外沿装了半人高的栏杆。这栏杆是母亲装上去的,在刘河满地爬的时候。母亲说,清和溪都很“芷雅”,只有河“千烦”,不满九个月,爬起来就一阵风,“比儿娃子还能爬”,贺秋阳的小儿子比河还大半个多月,也爬不赢她。虚楼和正屋之间,卧着半尺高的门槛,母亲说,只要虚楼门忘了关,或者酷暑天热得不敢关,打个喷嚏的工夫,河就爬到了门口,屁股一撅,人就翻过去了。怕出意外,母亲就装了栏杆。每颗钉子每根木条,都是母亲从当时下街的家具厂捡来的废弃物。
“芷雅”是方言,文静的意思。小时候文静的清和溪,长大了却风风火火。刘溪且不说,美院毕业直接就去波峰浪谷的楼盘里混;现在她出门打牌,电话一接,就能把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化妆、拎包、穿鞋等等一系列动作,变成一个动作。刘清读的是卫校,学护理,病人的呻唤,在别的护士听来,如同在铁匠铺里听到叮当声,因为习惯,早已麻木,而刘清却能从呻唤里听出病人的需要,她就为那些需要奔忙,刚在这个床前吸了痰,转眼又在那个床前导尿。当时她是市二医院最好的护士,可惜早早地办了病退。
不过也没啥可惜,正如她丈夫张占军,还是个毛头小伙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三十岁刚过,就是全市公认的“一把刀”,且有多篇论文在国家级医学杂志上发表,因成绩突出,他被调离一线,坐了办公室。有些老专家觉得可惜,但张占军自己不觉得。坐了办公室的张占军跟手术台前的他,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肥胖,也变得平庸。可这同样是别人的说法,张占军自己特别享受坐办公室的滋味,也似乎特别享受平庸的滋味。
他不是变了个人,只是跟所有人一样,身体里埋着很多个“分人”。光阴不止催人老,还要挖出每个人的分人。挖出这个分人的同时,另一个分人要么被放逐,要么被斩首,所以人总是在不断地处死自己的某一部分。刘河想象不出自己野蛮生长的岁月,更想象不出“比儿娃子还能爬”的岁月,现在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比两个姐姐慢几拍。她们掉过来了。这一掉,使她们有了不同的境遇。命运不是由个人的性格决定的,而是比个人更小的分人。一生中的关键时期由哪个分人出场,才真正决定着你的命运。
比如冉芹,在那些据说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霸占在她体内的分人,狂热地追逐周安身上读书人的香气。她说胡话没多久,周安就被关起来了。对此她并不知晓。周安死后,贺秋阳去她家里,沉痛地告诉了她这一消息。贺秋阳说周安是搭急病死的,但话音未落,冉芹就吐了他一口。冉家父母吓得面如土色,接着父亲猛扇女儿几个耳光,以此来向贺秋阳道歉。贺秋阳却没跟她计较,当天晚上就着人去提亲。可就在那天后半夜,冉芹从普光镇消失了。她是偷跑的。跑出去嫁过四次人,最终落脚在长江边的万州。她每弃下一个男人,都是嫌那男人穷(不知道是否还要加上矮和黑)。也就是说,她体内被读书人的香气迷住的分人,在她第一次嫁人后,就毅然退场。刘河读大一那年寒假,冉芹回了镇子,这是她跑掉后第一次回来,在形如枯槁的父母家,住了整整五天。恰好那五天里刘清和刘溪也回来了,三姐妹都目睹了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其实是惨不忍睹。要说,虽然老了,还是能见出她脸上的每个器官都长得好看,但合在一处,就如松散的皮影。贺秋阳特意去见了她。贺秋阳显得很随和,随和到亲切的程度。她回应着他的亲切。贺秋阳离开时,给了她一千块钱,她把钱接过去,捂在脸上抽泣。
再比如他,那个名叫刘文炳的人,在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体内发生了一场战争,渴望尊严的分人,所向披靡,强迫他抛弃妻女,走向河沿,走向雾的深处,走向不归路。他不归,是因为归路被他自己切断了。即便到某一个时候,那个强蛮的分人死去,另一个懦弱的分人继位,懦弱的分人想回到家的怀抱,也因为懦弱而不敢回来。
深入骨髓的怜悯,让刘河心头一震。
对他,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情。
母亲屋里亮着灯,一直亮着,从格子窗漏出的灯光太近,反而使脚下的河水更黑。河水激荡和冲撞柱头的响声,同样是黑色的。河心倒是有一小片亮光,那是别人家的灯光逃进了河里。
夜已深,没睡的不止刘河一人。
她以为母亲也没睡,其实母亲早睡了。往天,到半夜夏燕都睡不着,今天很奇怪,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就安详地进入了梦乡。她在梦里记起了今天回来的是她幺女,她在梦里跟幺女摆龙门阵,说她近来突然老了,老得轰的一声,紧跟着精神不济,眨个眼睛就忘事。忘事不怕,忘人可怕,分明是熟得稀烂的面孔,却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连面孔也记不住,对面走过,也不晓得打招呼,人家招呼你,你却接不上话头。这多得罪人!就是怕得罪人,除了去菜市场,平时她连门都不敢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不悲伤,只是笑,她笑着对女儿说:“要是某一天,我把你跟你姐姐们都忘了,就该死得了。”此话一出,她确实悲伤了,她在梦里抹眼睛,把一只叮在眼袋上、因吃得过饱反应迟钝的蚊子,抹得粉身碎骨。
对此,刘河一无所知。她被河心的那束亮光吸引了。
与水面接触之前,光线只是苍茫的粉尘,一旦跟水拥抱,就亮如星子。那是两个秘密的拥抱。刘河盯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光点,好长时间也不把眼睛移开,仿佛这么一直看下去,就真的会有个精灵古怪的秘密从水里蹦出来。那是关于河水的秘密,关于两岸山野的秘密,也是关于镇子的秘密;据说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居于秘密的中心。
但什么也没有。被亮光罩住的河水,固体般纹丝不动。
夜风从柱头底下的黑暗里升起,吹着浅浅的哨音,穿过虚楼的板缝,钻进刘河的裙子。裙子被惊醒,扑地一声扇开,待知道是风,又想回来,但风越来越盛,回不来了。
这其实不是夜风,是晨风了。每年春秋二季,只要不起河雾,都会吹一阵晨风。
天光在远处,晨风把天光吹到镇上。
这样一来,刘河就真的一夜没睡。
她搓了搓眼睛,起身进屋,把前门打开。反正都回来了,她想,还是去街上看看吧,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那个美国作家写的,就躲在家附近的某间房子里。
与此同时,她的两个姐姐也在收拾,准备去江上寻找父亲。
姐妹俩头天就出发了。
出发之前,两人再次碰头,点点滴滴地回忆,确认父亲当年驾着那条破船,是朝河的下游划去的。可是所谓确认,或许只是一个缈远而固执的错误。
姐妹俩碰头,不用说,又是在刘清家里。刘溪住着别墅,房子又宽敞,又豪华,但刘清通常不愿意去。她是老大,不能随便动步往老二家走,特别是有事情商量的时候;另一方面,只比刘溪大两岁的刘清,像是大了二十岁,甚至四十岁,觉得挣钱只能“凭本事”,她认为炒股也好,炒房也好,都算不上本事,不凭本事,别说挣套别墅,就是挣一座王宫,她也不羡慕。不羡慕的意思并非心平气和,而是鄙薄,只因是自家妹子,不好把鄙薄的话说出口罢了。她就在心里这么想,让自己安慰,也让自己生气。她曾经到过二妹家两次,一次是二妹从香港旅游回来,下机时崴了脚,又给她买了很多礼品,她去看望,顺便把礼品提回来;第二次是外甥女要去澳洲上学,她去送行。每次去了都吵头痛。
在她自己家,她就神清气爽了。姐妹俩说到三
十七年前那个清早,她眼圈发红,等到居然拿不准父亲去的是哪个方向,她呼吸急促,明显是缺氧的样子,却也不头痛。
那是夜里,刘溪把王成江带来了,张占军也暂时在家,这两老挑平时就很少交流,现在也是菩萨似的窝在沙发上,当然比菩萨忙:张占军翻手机,王成江看电视。刘清姐妹坐在沙发的背后。那座虎背熊腰的皮沙发将客厅隔出了两个单元,正面的作客厅,背面的叫憩岛,是一种很古也很时兴的叫法,如果你嫌客厅吵,去里屋又嫌寂寞,就可去岛上休息或假寐,那里照样有茶几,有软凳,还有张通上电就能帮你按摩的摇椅。姐妹俩就是坐在岛上的。当为父亲的去向纠缠不清时,刘清转过头,面朝两个男人的后脑,着急地说:“你们也帮忙想一下呀!”
两个男人如从梦中惊醒,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就没听清两个女人说什么。
听清了也帮不上忙。
两老挑都不是竹江县人,对岳父,只是从情理推断应该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事实上却并不存在。关于数十年前普光镇的那场大雾、那个清晨和那条舢板船,刘清和刘溪或隐或显地给自己丈夫提起过——刘清说的是当时家里缺吃的,爸爸出去找吃的,再没回来;刘溪说的是爸爸心血来潮,想出门闯世界,结果世界把他扣留了。两个男人像听古老的故事,听了也就听了。没想到妻子要去把他们的岳父找回来。这事他们最近才听说。
张占军觉得很荒谬,几十年又不是几天,没一点线索,上哪里去找?说不定那人早就死了。可他更觉得是个好主意,尽管刘清从不管他三闲,毕竟背后留着双眼睛,儿子上大学后,那双眼睛仿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住他的脊背,她有了事情做,他的脊背就松快了。
王成江跟张占军的想法完全相反,他没有事情,也不想妻子有事情。他觉得妻子有事他没事,就是妻子对他的背叛。可妻子总是比他的事情多,这让他难过。他很清楚,并非妻子比他的事情多(真比他多出来的事,无非是打牌),而是妻子比他的朋友多。她本来就有很多朋友,现如今又把朋友圈从陆上扩到了水上。她陆上的朋友王成江认识一些,水上的一个也不认识,这加剧着他的不安。最近这些天,他开始限制妻子出门。事实上也限制不了,但他能让妻子不愉快地出门。如此,两人之间像绷紧的皮筋,空气里也能听到“紧”的声音。他觉得总有一天,皮筋要绷断的,为此他深怀恐惧,但他红了眼,也只能顾到眼前。他的“眼前”就是:当有人给妻子来电话,妻子急着出门的时候,他要想尽办法,延宕妻子的脚步,把出门这个简单的动作,演变为一场艰难的斗争。
现在妻子要去找父亲,这让他无话可说,但心里照样起疙瘩。刘溪知道他有疙瘩,请他一块儿去,他又不愿意。他既不愿去,也不关心。除了约束妻子,他眼下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女儿在澳洲读完高中,想继续留在那边念大学,征求他的意见,他两个字就打发了:“随便。”此刻他正看的电视,是讲如何培植巧克力味的草莓,他更不可能感兴趣。这证明他眼睛盯着电视,其实并没看。他跟老挑面面相觑过后,老挑把脖子扭到背后,意思是要刘清再说一遍,而他已经又盯着电视了。
知道男人帮不上忙,刘清没再重复,朝张占军挥了下手,又跟二妹从头回忆:那天早上,母亲追到门口,问父亲是不是连女儿也不管,父亲作了肯定的回答,母亲返身回来,冲进姐妹俩的房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她们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丢,说快去追你们爸爸,你们爸爸跑了!是的,说的就是个“跑”字。这个字在普光镇有特殊用法,意思里面有放弃的无奈,也有抛弃的决绝,总之是不要这个家了。九岁的清和七岁的溪,都懂这个字,听了母亲的话,脑门心嗡的一声,鞋都没穿,拔腿就追。
她们以前只听说过“跑”的人(最常听到的是说某家的媳妇跑了),从未见过,没想到“跑”的人竟是那样从容。爸爸的两条长腿虽是很卖力地朝前撸,可他平时就这样走路。他的步态跟平常没啥两样。这让姐妹俩更加恐惧,翻着脚板,越追越快。想起来了,跟着追去的,不止她俩,还有一条狗。那是贺秋阳家的狗。那时候贺秋阳家养着一条土花狗,就叫花儿,花儿的四条腿,像是安着弹簧,但它只跟姐妹俩平行追赶,绝不越位。追到河边,姐妹俩趴在沙地上,花儿坐着,朝钻进雾里的舢板吠叫,吠得像哭,又像劝说和指责。再后,它朝舢板消失的方向奔了一程,过一会儿回来,粘了满身的苍耳子……
这就对了!普光镇外的河岸,无芦苇野蒿之类的高秆植物,只在下街下游百米开外,才有一小片跟狗身差不多高的苍耳子。
没有错,父亲就是向下游划去的。
确定过后,更大的难度又来了。
下游的战线实在太长,正像刘清说过的,清溪河下面是州河,州河下面是渠江,渠江下面是嘉陵江,嘉陵江下面是长江,长江下面是东海。东海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呢!
但刘河说得对,爸爸走不了那么远,他那条破船,穿不透渠江一浪高过一浪的浪。也就是说,渠江是他能走的最远的路。而且还不是渠江的全部,最多走到渠江中游,过了中游的东林县城再往上,便如老三峡,好多新制的大船,也在那里三下五除二,土崩瓦解。
他会不会连渠江也没进,只在州河或者清溪河,甚至像刘河说的那样,只在家的附近划来划去?这不可能。那两条河流程短,她们也很熟悉;至于家的附近,更不可能,普光镇外的河道,既无高秆植物遮挡,河心也无沙洲,一眼就能望透。
如果爸爸真的飘荡在江河上,就该是在渠江上游了。
姐妹俩决定,先坐汽车去东林县城,然后坐船往上游走,这样既找人,又回家。
出了市区就是盘山路,翻过绵延的、风光旖旎的两座大山,一条深长峡谷的远处,隐隐露出块状白光,那就是东林县城。近了才知,东林县城并没在峡谷里,而是步步高似的依山而建。渠江放荡不羁,十年中有六七年闹水荒,把峡谷变成河床,县城低处也多被扫荡。这让当地苦不堪言,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国家发放的救灾款,远远多于遭受的损失。由于此,遇到没发大水的年份,县里上下都要骂龙王爷的祖宗八代,然后想方设法自残,把某些烂尾楼推倒,再从江里抽水,同时发动成千上万人去江里挑水,一齐往街面上倾倒,街面很脏,大水一冲,浊流滚滚。为做得逼真,还把家具扔进水里。谁家扔了,扔了什么,都有记录,事后把旧的当成新的补贴。且调来若干活猪活牛,投进波涛,让它们挣扎鸣叫。诸般景象,当地电视台会录成带子,送了省台,再送中央台,播放之后,领导下来走走(就是防这一招,不然将往年的带子稍作剪辑送去就可以了),大笔救灾款便接踵而至。
涨大水通常是在七八月份,也就是说,刘清姐妹到来时,不管是真涨水还是假涨水,都过去了。世界太平,她们不会受到惊吓和打搅。
按张占军的意思,他给东林县卫生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安排一下,但刘清不肯。市里有几位领导夫人,因为贪,也因为虚荣,支使丈夫做这样,要那样,结果把丈夫推下了悬崖。刘清觉得那些夫人连爱玛都不如。爱玛,就是她曾在电影频道看的那部老片子的女主人公。那个艳丽的女人,被欲望燃烧,让刘清厌恶到极点。刘清当然不是厌恶她的艳丽,甚至也不是厌恶她的欲望,而是觉得,她跟自己一样闲。爱玛是闲出来的欲望。这无异于是对她刘清的羞辱。但爱玛的欲望,是烧掉自己,附带才烧掉了丈夫和女儿,那些夫人的欲望,首先就把丈夫烧毁了。有些当丈夫的,至仁至义,要么先让夫人带着儿女去国外,要么就说,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夫人概不知情,待他进了监狱甚至下了地狱,夫人便另寻新欢了。
刘清宁愿丈夫平庸(她只是不承认丈夫后来的平庸),也不要他冒险。她首先从自己做起,丈夫请下属单位安排一下这样的小事,她也不要他做。在她最忙的时候,家里也不请保姆。她把丈夫和儿子打扮得像她的丈夫、像她的儿子,而她自己,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也舍不得丢,衣服起了线球,用带颗粒的塑胶手套一抹,就看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证明走出市区的刘清同样俭省。
她们到东林县城时,是下午五点半刚过,不可能马上坐船往回走,需住一夜,当刘溪说住来阳宾馆刘清却要住万象酒店的时候,刘溪暗暗吃了一惊。万象酒店比来阳宾馆贵两倍多,来之前刘溪就在网上查过,也把价格告诉过姐姐。但既然姐姐这样说了,刘溪便依从,而且抢在姐姐之前付了费。其实刘清根本就没打算跟她争。
进房间收拾了一下,姐妹俩出去吃饭。汽车坐得太久,又是在山路上跑,五脏六腑都还悬吊吊的,想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装,便只在酒店二十三层的露天旋转观光台吃点心,喝饮料。万象酒店位于县城中段,也就是半山腰,直直地耸上去二十三层,最顶端的街道也可俯视。傍晚时分,人如蚁聚。刘清不知是累了,还是对明天的旅程怀着过于深切的期待,只吃喝,不说话。吃喝也是懒心无肠的。这简直是对刘溪的折磨。往天这时候,她正坐在牌桌上,无论王成江怎样阻拦,她都在牌桌上,而此时此刻,却住在陌生的县城里。渠江她们走过,东林县城却从没来过,姐姐可能新鲜,她不新鲜!自从迷上打牌,没有麻将声的环境都让她闷。同时,对明天的行程她也没有期待。不仅没有期待,还暗自觉得可笑。她只是跟着姐姐而已。
哑巴似的清坐一会儿,刘溪说:“姐,我们去逛逛街吧。”
刘清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至少五分钟过去,她才突然问:“你记得么?”
刘溪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正等着刘溪的回答呢。
“记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东林来的。”
是有人这么说过。好多年前听说的。据老辈人讲,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东林去了。当时东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学上称为三河流域——最穷,被称为“稀饭县”,说他们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都能听到。凡在当地混不下去的,就往东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谓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刘清说。
刘溪不答话。周安一家并没搬进县城,按他们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搬进县城(再是“稀饭县”,县城也比普光镇好),你到哪里去“见”?就算在县城,常住人口也有几十万!
更大的问题在于:你见他们干啥子呢?
刘溪本来从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过于微妙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也感觉到,姐姐是生活在远处的人。那个远处已经过去。很可能早就过去了,在张占军不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就过去了;最晚,在她离开医院,回家当起全职太太的时候就过去了。
“姐,你说妈为啥对河比对我们疏远些?”
“谁说的?”
刘清目光凌厉,让刘溪垂下了眼,又低下头。
她本以为,这件事她和姐姐早已心照不宣,她只是想利用跟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挑明了说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怕姐姐,从小就怕。父亲出走过后,母亲坐不成月子,父亲出走的当天上午,她就出门干活去了,整个白天,她几乎都不在家,有时要天黑许久才回,回来后的母亲,从头到脚只挂着一个字:累。刘河需定时和不定时地喂奶,母亲出门总是带着她,要么放进草花篮,要么用布条扎在胸前,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了刘清。刘清要打扫屋子,要做饭,要领二妹上学,要督促二妹完成作业,时候一到,要催二妹躺到床上去。虽然刘溪只比姐姐小两岁,但小一天也是小,何况父亲走后,姐姐就没有了童年,迅速成了个行事果决的大人;姐姐是她俩之间的绝对权威,稍有忤逆,巴掌上身。刘溪怕她,却也依赖她。从某种程度说,她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那几年里,母亲只是刘河的母亲,刘溪的母亲是姐姐刘清。
照理说,母亲该对刘河更加亲密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
刘溪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为啥。
她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而已。
涛声壮阔。这时候,姐妹俩在小火轮上。她们出了舱室,爬上顶棚,扶着栏杆望水。浪头子疯狗似的,追着船狂吠,两岸山崖上的树叶,被枝条抛弃,一片,一片,在空中无奈地挣扎一番,终被白色的漩涡含进口里。刘清觉得,每个漩涡都长着牙齿,别说树叶,就是石头,也能嘎嘣嘎嘣嚼碎。这局面令人尴尬,你把头抬起来,看到的就是山,还有山间零落的房舍,房舍周围一律见不到人,却偶尔能看到一只拴在树丛中的羊子;你把头低下去,看到的就是水,还有水的大口,水的牙齿。
就是没有古老的小舢板。
刘清以问话的方式回答二妹过后,叹了口气,离开栏杆,走到中间部位。那里有张长条木椅,船员放上的,他们有时要上来抽烟,椅腿底下,躺着几个踩扁了的烟头。刘清坐上去,刘溪傍她坐下。其实刘溪不想坐,可既然姐姐坐了,她便照办。这种屈从的感觉并不愉快。上大学过后,刘溪在姐姐面前就意识到了这种感觉。她很难说清自己毕业后不照所学专业找工作,是不是对那种感觉的反抗。她学的是工艺美术,工作是比较好找的,至少在巴州市好找,姐姐也表示要为她寻去处,但她自作主张,没等姐姐把去处找好,就去城南“阳光地产”上班了。她也很难说清,自己那几年兴致勃勃且卓有成效,究竟是找对了路子,还是挣脱控制的渴望和喜悦,帮她由藤长成了树。她知道姐姐看不起她,有次姐夫问她丢了专业可不可惜,她还没回答,姐姐就甩出一句:“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说啥可惜不可惜!”在姐姐眼里,她不是树,连鱼也不是,她就是虾。她跟王成江结婚,姐姐更看不起。“两个无业游民!”这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姐姐脸上。至今还写在脸上。
无言无语坐了几分钟,刘溪正要说风太大,不如进舱室里去,刘清却先于她开了口。
“你说,河像哪个?”
这把刘溪问住了。
姐妹仨,都称得上漂亮,最漂亮的是刘河,但要说她像哪个,真说不出来。
“还是像妈……”刘溪期期艾艾。
“像妈哪里?”
又把刘溪问住了。妈跟她们姐妹俩一样,是圆脸,而刘河是瓜子脸;妈也跟她们姐妹俩一样,眼皮是内双,而刘河的双眼皮,宽得像条路。
河不像妈,可能像爸,刘溪想。然而,爸爸没留下过一张照片,爸爸的样子,比浑水里的月亮还花。
“河是油皮子。”刘清说。
是的,刘河显黑。在刘溪看来,如果说皮肤黑算缺点的话,这是三妹身上唯一的缺点。
“河的上嘴唇儿比较的短一点,”刘清又说,“不说话的时候,也会露点牙齿出来。”
同样没错。刘溪吃吃笑。她可能会这样去观察别人,从不会这样观察家里人。
刘清没笑。她把被江风撩乱的头发抿到耳后,抿过去又吹前来,如此三四回,她才不再管它,透过栏杆的缝隙,望着江里涌动的水脊,挑拣着词句说话。说她做护士的时候,遇到过一件蹊跷事,当时是在产科,产科差人手,她临时去顶班。这期间,一个姓宋的女人生出个娃娃,竟是红鬈毛,娃娃的爹妈都不是这种头发。后来她听说,宋是从国外回来的,好像是比利时。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那孩子在国外就怀上了。当时她也这样想,结果根本不是,宋已回来两年多,一年前才跟杨结了婚。本来就没啥问题了,可杨不依,逼问孩子的头发咋回事。宋既惊讶又惊慌,答不上来。待她仔细看了娃娃,脸色变青了,反过来逼问杨:孩子的鼻子咋回事?娃娃长的是尖鼻头,而杨和宋,都是圆鼻头。夫妻二人没有得子的喜悦,而是反复争吵。从他们的争吵当中刘清听出来,宋在国外有个相好,长的就是红鬈毛,杨之前也有个相好,长的就是尖鼻头。娃娃确实是他们俩的,但在制造这娃娃的时候,他们各人想的是各人的相好,娃娃顺从父母的心愿,就把两人的相好都长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说完,刘清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二妹一眼。
如果不是盯这一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刘溪,还不会往深处想。现在她不得不想。她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周安,一个是冉芹。周安皮肤黑,冉芹的上嘴唇比较的短一点。周安的黑,她是听老辈人讲的,而冉芹的样子,是冉芹那年回镇上时她亲眼见过的。
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刘溪接着往下想。这一想让她无限哀伤。姐姐无非是说,母亲当年跟镇上的众多姑娘一样,暗恋周安,而贺秋阳渴念的是冉芹,母亲跟贺秋阳私通,生出了刘河。这完全没父亲什么事了。父亲比那个姓杨的人还惨。姐姐的意思还要说,母亲之所以对刘河疏远些,或者说不喜欢些,就因为她跟贺秋阳私通,贺秋阳想的却不是她,她就把对贺秋阳的怨,转移到了刘河身上。刘溪觉得姐姐太过分了。尽管母亲逼走了父亲,但还不至于无耻到这地步——她想着别人,却不许别人想别人。何况如果母亲真的跟过贺秋阳,也是为了十斤牛饲料,用不着去计较贺秋阳想不想别人。再说了,按姐姐的意思,要是母亲一直暗恋周安,她们姐妹身上就该都有周安的一部分。在老辈人口里,周安最重要的特征,一是聪慧过人,二是穷、矮、黑,而她跟姐姐只能说不笨,绝对说不上聪慧,并且个子高,肤色白。
刘溪空空地咽着唾沫。是在暗自鼓气,把她想说的话,老实不客气地对姐姐说出来。
但她没机会了。刘清根本没征求她的意见,就站起身,走向舱口。
让她去吧,我还要坐一会儿,刘溪想。
可这想法还没成形,她也跟着下去了。
虽如此,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改变了。
下篇
“你这小姑娘,是啥时候来的呀?”
小姑娘学着夏燕:“你这小姑娘,是啥时候来的呀?”
“快坐快坐。”
小姑娘又要学她,但夏燕忙着把沙发上的一个靠枕拿开,去拉小姑娘。
却拉了个空,小姑娘不见了。
夏燕迷惑地左顾右盼,终于又看见了。
“你这背时女子,还跟我藏猫呢。”
“你这背时女子,还跟我藏猫呢。”
“哎呀你为啥尽学我!”夏燕挥了挥手,笑起来。
小姑娘也挥了挥手,也笑起来。
“你越长越乖了……不准学我!”
小姑娘很调皮,又要学,夏燕连忙打断她:“你爹妈在做啥子?”
这回小姑娘没再调皮了,苦着脸回答:“我爸抽调到老君山何家嘴炼钢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我妈……”说到这里停住了,抽泣起来。
“你妈咋啦?”
“她在大食堂打杂,昨天,她偷了食堂半把绿豆,遭捉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