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海(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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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1-14 10:14

  我从银行的小院子上到宿舍楼时,孙清和刘秀娟领着俩女儿正在门前啃腊排骨。他们一人抓一根腊排,夕阳照在他们身上,腊排、手和嘴唇都亮起来。

  “熙娃,来一根,这是老家带来的。”孙清说,他将一件旧式军衣斜挎在肩,这是他的习惯穿法,无论什么衣服,都不会看见他将手臂套在衣袖里。

  “算了,你们吃,我回家做饭。”

  “来一根,忙什么。”说着,刘秀娟已冲回家中,拎着一根腊排出来。

  “我胆囊不好,对腊肉敏感。”

  刘秀娟几乎将那根腊排抵到我脸上,说:“怕什么,就一根腊排骨,自己家喂的猪,自己熏的腊肉,香着呢。”

  我接了排骨,刘秀娟和孙清的家都在农村,他们的村子,是这一带出产土猪肉最有名的地方。市场上所买的饲料猪肉没一点油气,炒回锅肉都粘锅,他们的猪,怎会不香?我顾不上胆囊,和他们并排靠在阳光照亮的墙上啃腊排。

  “香吧。”孙清说。

  “香。”我说。

  “啃,啃完我再去取。”刘秀娟说。

  我寻思找点什么话来说,想起街上新开张的赌博游戏,叫什么“吹乒乓”,说:“街上新开的吹乒乓你去玩没?听说火得很。”

  孙清说:“我才不去,那东西是机器控制,有多少钱都得扔进去。打点麻将,哪怕输了,也想得通。”

  我将腊排啃完,刘秀娟又要回家去取,我忙摆着手说:“再不敢吃,你们吃。”

  回到家中,郭萍已将晚饭准备好,说:“听见你在楼下说话,老不见回来。”

  “我和孙清他们一块儿啃腊排骨。”

  “这家人有意思,做什么事都要尽兴,连煮个腊肉都要管够管饱,当饭吃。”

  郭萍说到了点上,他们一家,尤其是孙清,很具有认死理的特性,什么事不做尽兴,绝不回头。一家人把腊排当晚饭,还仅仅是最浅显的表现。

  当夜,胆囊果然痛起来,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郭萍在身边轻微地打鼾。我撑起身体,靠着枕头,感觉整个右腹都突了出来,疼痛像一块块尖硬的石头,垒在胆囊里。夜已深,孙清家隐约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又安静了,过不上一会儿,声音又起。这声音持续整夜,直到我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着,才消失。

  早晨,郭萍叫醒我,我红着眼睛,一看时间,已快迟到,匆匆起来,洗了脸,来不及吃饭,就跑下楼去。

  我与刘秀娟同时招进银行,都分在南郊办事处储蓄柜,她是出纳,我是会计。她已在收拾柜台,我见她眼睛也是通红,说:“怎么,你也没睡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我说:“你呢?”

  我笑起来,说:“都是那块腊排惹的祸,胆囊痛了一夜。”

  我忙着摆出账箱、账盒,她也去金库里拿出钱箱。

  我说:“我们都没睡好,今天得小心了,别短款赔钱。”

  她说:“没事。”

  早晨没什么顾客,空闲时间里,我想起前一夜的麻将声,说:“昨晚你家打通宵麻将了?”

  她说:“这段时间他们都来我家打。”

  我说:“难怪你的眼睛也红着。”

  她有了说话的兴趣,疲惫的眼睛透出精神,说:“这一段时间,新来了个大人物,所以孙清都邀请他们来家里打。”

  我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她慢慢讲来,结果也是打麻将的,那人在州车队工作,叫王军,单位不好,却因麻将特别出名。他不会出千,不会偷牌换牌,单凭记忆就能逢赌必赢。那时候是手搓麻将,每盘牌打完,无论怎样搓,他都能记住牌所在的位置。据说木材老板们打大麻将,会连夜派专车请他前去。因这技术,他挣了不少钱,在麻将界鼎鼎有名。他刚进入南郊的麻将圈时,没人知道他的厉害。他去军区打牌,军区工资高,牌比别的人都打得大,他先去输了两三场,别人入彀,尝到甜头后再无顾虑,不过从此赢不了王军,越输越不服,连打一周,发觉不对劲,四处打听对方来路,才知是大名鼎鼎的王军,再不敢和他赌。

  我和郭萍结婚两年,有个孩子,父母帮着带。父母的家离办事处不远,我们懒得做饭时,就回父母家,一来看孩子,二来蹭饭。吃过饭时,天已黄昏,我们漫步回办事处,路上,遇见孙清和他的麻将朋友,四个人在前面走,其中两个经常看见,算熟人,另一个却陌生。孙清还挎着那件旧式黄色军服,他的脚没问题,但走路爱摆,肩头向一边倾斜,头发乱糟糟地蓬着,走几步就耸耸肩,将要掉下的黄色军服顶牢。

  郭萍说:“你看孙清那样子,我每次看见他,总担心衣服要掉下来。”

  我说:“他习惯了的,掉不了。”

  我想起刘秀娟讲的大人物,跟郭萍说起,她有了兴趣,说:“走快点,我们赶上孙清。”

  我们急走几步,我在他们背后喊:“孙清。”

  他回过头,一见是我,熟悉的笑容就挂到脸上,他的笑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当吻合,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

  “熙娃,回家吃饭了?”他问。

  我点点头,我们并排向前。走了两步,他开始介绍,说:“他们你都认识,他叫王军,在商车队工作,我的好朋友。他是蒲熙,和我老婆一个单位。”

  王军人消瘦,个子高,脸色白皙,戴着金边眼镜,平头,穿一身浅色休闲服。他礼貌地对我点头,我顺便把郭萍也介绍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听了他的传闻,我对他莫名地崇敬,总感觉他高人一等。

  “熙娃,等会去我家玩。”孙清说。

  “我不会打牌。”我对麻将,以及所有赌博,没一点兴趣。

  “不让你打。”孙清说。

  我惦着王军的传奇事,竟然随他们而去。郭萍要看连续剧,上楼回家。孙清的客厅里已摆上麻将桌,刘秀娟见我来,很是高兴,泡上好茶。俩女儿像已习惯这场面,麻将桌一摆开,就回到寝室。他们围桌坐下,开始打牌。我想既然知道王军是高手,怎么还和他打?又急切地想看到他的高妙之处。我留心看他打牌,他并不专注,手里摸牌,却不停和别人说话。看了一会,每人都时输时赢,这个胡一把,那个胡一把,所谓高人,也了然无趣。倒是孙清十分专注,虽然衣服还挎在肩上,跷着二郎腿,他身上却散发出不一样的精气神,眼睛贼亮,表情似洗了冷水脸一般机灵。牌局一开,刘秀娟拿张凳子紧挨孙清坐下,她已完全沉入牌局,不过她的心理不稳定,孙清每摸一张牌,完全能从她脸上看出来牌的好坏。他们已在另一个世界,我站起来,退出屋去。

  仅仅在那两三天后,我和郭萍正吃晚饭,楼下响起摔碗碟的声音。

  “打起来了。”我说。

  “去劝劝。”郭萍说。

  我们丢下碗筷往楼下跑,过去孙清和刘秀娟也常吵架,不过从没动过手。我早有预感,按孙清痴迷麻将的状态,他们迟早会打起来。我边跑边想着楼下的场景,刘秀娟眼泪鼻涕混合鼻血牙血滚一块儿,我对血有特殊的敏感,这个想象的场景让我的心紧缩一团。

  门开着,客厅里是散乱的麻将和摔碎的碗碟,孙清靠在门边站着,刘秀娟坐在沙发上,脸色发青,她左手还拿着几个碟子,右手将这些碟子一个个摔碎在地上。瓷碟破碎的声音惊心动魄,像战争中一颗颗炮弹落地。

  “怎么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郭萍说。

  看见我们,刘秀娟的眼泪才开始滚落,哭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整天赌,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还伸手向我要。”

  说着,又动了怒,向孙清冲来。郭萍忙拉住她。孙清却不说话,双眼通红,喘着粗气。俩人闹成这样,他竟然一如既往地披着衣服,抓扯之中,那件衣服也竟然没掉下来。

  我拍拍孙清的肩说:“走,回避一下,等她冷静冷静。”

  孙清很听话,跟我往外走。我不知要将他领到哪去,我们在南郊街头无目的地走。

  “这婆娘,她明明有钱,就是不拿出来。”孙清说。

  “也难怪,你怎么和王军搅一块儿了?都知道他记忆厉害,你还和他打。”我说。

  “我们打的牌小,又都是朋友,重在好玩而已。”孙清说。

  “这不是牌大牌小的问题,他不出老千,也不偷牌耍诈,这是他天生的本领,打再小他也不可能有意回避自己的长处和你们玩。”

  我按自己的理解讲这道理,他听了,默默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有这本领,我喜欢他,我同时也不服气,输钱是小事,都没偷奸耍滑,凭什么我就笨一点?”

  他这样说,我立即明白为什么要一直和王军打牌,他的倔劲上来,无可阻止。我一时无话,只陪他走。

  餐馆门前,有一溜擦皮鞋的摊,孙清看看脚上那双沾满残菜剩油的鞋,说:“这婆娘,拿菜盘子往我脚上砸,走,擦鞋去。”

  我和他并排坐下,他脱鞋,一双袜子都破了,大拇指露出来。他有些难为情,瞬间又化解了,笑着说:“人这东西怪,牌桌上成千地输,也成千地赢过,赢了大家一块儿进馆子,输了也没觉得心有多痛,偏要买个袜子鞋垫这些小东西,倒心痛了,舍不得,哪天我专门找时间。去买一打袜子回家。”

  听他这样说,我哈哈笑起来,他也笑,斜挎的衣服眼见要掉,他耸耸肩,又顶牢了。他耸肩的时候,我看见他脖子上有血珠子滚,两道抓痕沁出数颗小小的血珠子,像红色的珊瑚珠慢慢滚动。

  我说:“你伤着了,脖子上有血。”

  我正找卫生纸时,他拿手一抹脖子,看着手上的血。他的神态有点呆,沉默良久,我以为血会再次激起他的愤怒,他脸上却现出温暖的笑容,说:“这婆娘,顾虑我在外的面子,气急了都不往脸上挠。”

  我说:“谁先动的手?”

  他嘿嘿一笑,说:“男人怎么可能和女人动手嘛。”

  我知道这次争吵就此终结,擦完鞋后我们走向银行,到楼梯口,我说:“回家后你忍着点,别再发火了。”

  他脸上那种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的笑容现出来,说:“你放心,没一点事。”

  我看他走向家门,说不清为什么,他们摔盘子摔碗,闹成这样,我心里却莫名地淌着暖流。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喜欢孙清身上那股子倔劲。一个人痴迷于某件事,无论那事好坏,痴迷的状态就让我产生好感。记得第一次见他,我印象并不好。那时候我和刘秀娟都未婚,刚分到南郊办事处工作不久,我们同一批招进行,分到一块儿,自然比别的人亲近,什么话都不防对方。有一天我在回父母家路上看见她和孙清走在一块儿,孙清挎着衣服,摆着腿和手走路,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第二天问刘秀娟,她如实说是男朋友,在农机监理所工作。我把对他的坏印象说出来,劝她慎重一点。刘秀娟没反驳,只是动了心机。一天下午下班,她说孙清邀请我去吃饭,我随她到农机监理所,那是冬天,天气寒冷,孙清去餐馆里端了几样菜,就在办公室里请我们。那时候都不沾酒,请吃饭就吃饭,围着火盆,三两口吃完。孙清泡了茶,三人坐着,我一直不喜欢说话,尤其是陌生人面前。孙清也不善言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刘秀娟从包里拿出数学书和一些试题,那会她正读银行的函授班,告诉孙清哪些题她不会做。孙清斜挎着衣服,坐在竹藤椅上,两腿搭着火盆,先认真地翻读教科书,再看试题,随即将试题铺开,端坐到办公桌边,给刘秀娟仔细讲解,边讲边耸耸肩头。那是个奇妙的下午,从他将教科书摊在膝盖上开始,他的专注就改变了我最初的印象,到他给刘秀娟认真讲题,这个外表极不正经的人已博得我的好感。第二天上班,刘秀娟讲起他的经历,说他出生在农村,自小就想改变命运,玩命地学,中专毕业分到农机监理所,数学成绩特别好。他们的经历大致相同,从农村到城市,彼此心有灵犀。我第三次见孙清,他已在麻将桌上了。刘秀娟说这是他唯一的爱好。我看他专注的神情,觉得他天生就是打麻将的,他精通数学,一定是高手。

  俩人吵架之后,并没什么改变。仅仅在第二天,王军以及其他牌友,穿过银行的小院,攀上楼梯,向孙清家走去。刘秀娟发过一通火,不仅没改变自己的立场,甚至比过去更维护孙清的赌局。时常看见家中赌得天昏地暗时,她去菜市买菜,替他们做饭。

  “孙清呢?”我见她匆忙赶往菜市时问。

  “他还能去哪?在赌桌上,已打了个通宵,这时候还没下桌,几个人饭都没吃。”

  “手气怎样?”

  “哎,麻将这东西,久赌都是输,不指望能赢多少钱,开心就好。”

  我看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暗想那王军不就是常胜将军?别人指着这个发家致富,在成都都买了房,他们还深陷其中,算是绝配。她买菜做饭,服侍在家打麻将的人,也自不必说。那天下午,她匆匆跑来办事处请假,我见她神色慌张,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悄悄问时,她的表情有些为难,又不愿对我撒谎,说:“哎,还不是赌桌上的事。”

  “打麻将也用不着你守啊。”

  “这段时间他们没打麻将,打纸牌,抓鸡,三张牌比大小,任意押钱,比麻将更刺激。每副纸牌打不了一会儿,就得换,我守在边上,随时帮他们去买新纸牌。”

  下午顾客多,排了老长的队,处理完柜台业务,再关门轧账。到下班时,天都黄昏了。郭萍和她朋友聚会,不在家中。我走出办公室,寻思是不是回家吃饭,刚巧孙清、刘秀娟和一伙打牌的人下楼,王军也在其中。孙清看着我说:“熙娃,走,跟我们吃饭去。”

  我不想去。

  “郭萍呢?”刘秀娟问。

  “她和朋友聚会去了。”

  一听这个,刘秀娟不由分说,硬让我随他们去餐馆吃饭。

  “今天怎么想起去餐馆吃?赢钱了?”我对刘秀娟说。

  “哪里哦,看他们抓鸡,我都忘了去买菜做饭。”

  到餐馆,点了好些菜,孙清要来几杯泡酒。我不沾酒,却也不由分说地把酒放到我面前。他们的话题都围绕在赌场上,讲赌局笑话。说一人打牌,那一夜手气特别差,好不容易得手好牌,暗七对下叫,单吊幺筒。他将幺筒扣在掌中,等两圏不见和,心里焦急,将幺筒按在脑门祈祷,不一会,手拿下来,所有人都看见他脑门上印着幺筒的痕迹,摸到幺筒,再不打出来。众人笑,我却体会不到这中间的乐趣。孙清讲他遇见的事,有一夜打通宵,快黎明时,人人都倦,对门一人做幺九牌,通宵抽烟,屋里原本烟雾缭绕,那人又是个近视眼,牌刚好摸到孙清这方。他长长地伸出手,将牌摸到手中,先用大拇指感觉摸的什么牌,忽然来了精神,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啪地一声将牌敲到桌上说,幺九牌,自摸九条。众人都被这声音一震,清醒过来,看他倒下的牌,果真是幺九牌自摸。一个大牌出现,人人都来了精神,付过钱,搓麻将的时候孙清才觉得有问题,那一局牌,他早早就将九条杠在边上,对门怎么会自摸九条?分明是困倦之中,他手伸太长,将孙清的杠牌摸走。不过一局牌已完,也没法追究。众人再次哈哈笑起来。

  我插不进话,也不知这些事有多可笑,只在一边默默地看他们。我看见王军也笑,也讲些牌局的事,不过他真像是个大人物那般,怎么笑都很有节制。他不炫耀自己的辉煌,待人接物挺有知识分子的儒雅,既恰当,又显出某种优越。倒是边上的人与他说话,处处都显着小心,不像平时那般随意。尤其是孙清,他想尽量显出与王军的亲近,相互敬酒,他的随意却是故做的,很明显。我能感觉到他真喜欢王军,还看出和赌友们在一起,即或这会喝酒吃饭,他却始终在局中,像牌桌上一样精神抖擞。刘秀娟领着俩孩子,不知是不是输赢的原因,她总显得紧张,听见笑话,哈哈笑几声,立即打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神游移。酒喝到一半,她领着孩子们要先走,我也想跟她回,刚提出来,她的表情有些慌乱,看看孙清,说:“你玩,急什么?”

  孙清说:“你的酒才喝了一小半,又没什么事,我们接着喝。”

  我看看大半杯枸杞泡酒,虽平时不沾酒,也知道酒场规矩,杯中酒没喝完离席,算是对主人的不尊重。我们继续喝,孙清有意找些我感兴趣的话题,给他们讲我喜欢写写画画。听见这个,王军看看我,举着酒杯说:“没想到你是个艺术家。”

  旁人则胡乱吹捧,有说为诗人干杯的,有说为画家干杯的,更有甚者,说为领导干杯。我举起酒杯哭笑不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得用光年计算。

  吃完饭回银行,天已黑透,我看见家里的灯暗着,郭萍还没回。一溜人都向孙清家走,王军在我一边,说:“跟我们去,体验体验生活。”

  我再一次鬼使神差般随他们而去。

  他们打扑克,麻将桌就放到客厅角落里,都在茶几四周坐下。屋里有极浓的烟味,作废的牌扔得四处都是。刘秀娟照顾孩子上床休息后,出来紧挨孙清在沙发上坐下。我坐在牌局之外,看他们发牌。

  抓鸡的规则其实挺简单,看几遍我就明白。这赌博不限人数,几人都行。他们好几次叫我,说:“你来玩几把。”

  我摆着手,孙清在一边说:“熙娃是好儿童,不沾这些事,别拉他下水了。”

  大多数牌局都没什么意思,他们一看手中的牌,太差的时候就将牌盖了不跟。偶尔俩人牌相当,这才对上,你押了我押,钱看着垒起来。到一方忍不住,拿钱摊牌,才分出输赢。每有对峙的牌时,我的兴趣也极高。记得有一把,孙清发牌,他显得很清松,不停地说笑话,因喝泡酒的原因,额头几颗汗珠在灯光照耀下熠熠有光。倒是刘秀娟一直紧张,不小心把茶杯盖跌到地上,孙清捡起来,继续发牌。每家的三张牌都扣在桌面上,未看牌之前孙清先押了钱,这是抬高赌价的方法,不看牌,听天由命。几人也都不看牌,押了一圈,才将牌拿到手中慢慢看。孙清双手捧牌,小心翼翼地将牌一点点推出来。刘秀娟伸头去看,孙清忙将牌掩住,盯她一眼,背过身,再看。他这动作让我想起周润发演的《赌神》,周润发玩帅,他则有点萎琐。我忍不住笑起来。看过牌之后,孙清开始押钱,那一局牌除一人将牌扣上,王军和其他人都跟着押,连押了许多手,谁也不示弱。牌局到了高潮,气氛也因紧张而变得浓稠,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他们都紧张地看着门,我去开门,却是郭萍回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她说,她喝了酒,一股酒味冲口而出。

  “进来玩会儿。”刘秀娟说。

  打牌的人放下心来,又沉入牌局。

  郭萍一回,我不想再待下去,跟他们告别,回了家。

  第二天上班,我还惦着那局牌,问刘秀娟结果怎样?一说这个她的表情就很激动,笑着说:“孙清赢了。”

  中午,我回父母家吃饭,路上遇见孙清,我说:“昨天赢了哈,那局牌几家都好,对上了。”

  孙清没说话之前,脸先红了,让我意外,他这样一个什么事都懒散疲沓的人,竟然也会脸红。他耸耸肩,将衣服顶牢,讲起前一天的事。

  从麻将到纸牌,他竟然用心良苦。打麻将无论怎么都打不过王军,他就提议抓鸡,打麻将王军可以记牌,抓鸡只能是运气占大部分。没想抓鸡竟然也是王军厉害,连着打了一段时间,都是他赢。孙清这才觉得王军具有赌博天赋,还不仅仅是天赋,管赌博的神祇一直眷顾着他。往日打麻将孙清不服气,还只是人的因素,这一次却激起了他整体的愤怒。他说好几个夜晚都没法入睡,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一口气憋在心中。也是没别的办法,为出这口气,才想出下招。前一天打完牌外出吃饭是他预谋已久,商店所卖纸牌,背面花色大都不一样,他提前准备好两副牌,其中一副动了手脚。等刘秀娟送孩子回家时,将那副牌暗藏在桌下。他请大家喝酒,意在让他们的脑袋糊涂一点。喝完酒重新开局时,他一直等着和那副同样花色的牌出现。在刘秀娟有意碰掉杯盖时,他埋头去取,短短的一瞬,就将暗藏的牌换到手中。他说那些人都是经风历雨的,稍不注意,被别人抓住,就毁了。杯盖掉下去时,他的心怦怦地跳得生痛,他还是稳住了,迅速将牌换到手中。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他给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安排的是差牌,一看就盖了,别的人全是好牌,尤其王军,发了一副三筒,他则比王军稍大一点。就这一副牌,每个人都不停地押钱,有三家把兜里的钱全部押空。最后只剩他和王军,他一直不摊牌,王军也犟,押到掏出所有的钱,才摊牌。他说王军的脸青了,不停扶眼镜腿,像不相信眼下有这样的事。那一瞬,他心里酣畅淋漓,想大笑出声。

  我没想到前一天就在眼皮之下,有如此多的事情发生,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难怪刘秀娟要请假,吃饭时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难怪孙清虽然表面轻松,说着笑话,额头却沁出了汗珠。我替孙清高兴,说:“赢了多少?”

  他带着懊恼的神情说:“几千元,钱是小事,就想出口气,不过到今天早晨,我又后悔了,我不该这样作弊。”

  “赢了就好,赌场上的事,别多想。”我说。

  不知是王军看出了那局牌的蹊跷还是别的原因,至那场赌局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南郊也开起了“吹乒乓”的场所,我和郭萍回父母家吃饭,看见国营百货商店的废旧仓库门前,支起了音箱,不停播放着一首极俗的曲子,里边坐满了人,很是热闹。我们吃完晚饭回银行时,郭萍说:“进去看看。”

  看热闹这习惯,不仅郭萍有,所有康定人都有。我们进去,看见仓库里摆满条桌,每个桌上都放了台电脑显示器和一个大搪瓷盅。屋里坐满了人,看着电脑在纸上下注。下完注后放到搪瓷盅里,由服务员收回送到前面的总台,总台之上,有一个圆形机器,里边装着乒乓球,下注之后,开动机器,所有乒乓球都被吹动,在玻璃罩里上下翻滚,落定后一根圆柱升起来,同时顶起一个带号码的乒乓球。参赌的人盯着电脑,那里直播吹球的情况。

  我们站在门前看了看,我说:“没什么意思。”

  她也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回吧。”

  回到家里没什么事可干。郭萍仍然看她的连续剧。这剧虽破绽百出,表演夸张,只三四个场景不停转换,讲的事也是鸡毛蒜皮,但郭萍喜欢。如果她一直沉溺其中我也觉得好,精神总算有个寄托。但她不会,她不会长时间专注在一件事上。比如看电视,这几天有兴趣,不管什么剧,打开就看。过段时间,想起打麻将,有小牌就去打,偶尔也能打通宵才回,却并不持续,失了兴趣,任别人怎么叫,说三缺一,她也不管。有段时间喜欢上喝红酒,长城干红,常约几个闺密来家,或去别人那里。配合这红酒,几个女人穿得花枝招展,小资味极浓。她们来家时,郭萍会将客厅的灯光调暗,几个女人用食指和中指端着高脚杯,将长城干红倒一小口在杯里,慢慢晃动杯子,再端到鼻前嗅,一口酒搞出许多明堂才能喝下去。我如果在客厅,几个女人都不说话,郭萍直接赶我说:“你在这干啥,女人们聊天,你去做你的事。”

  我看着几个拿腔作调的女人,淡黄的台灯散发在她们身上,她们有的跷着二郎腿,斜依沙发靠背,一手搭在靠背上,一手夹着酒杯。有的双腿并拢,两手捧住酒杯慢慢晃动。我不知三十多元一瓶的长城干红在她们嘴中是否会变甜,有一天我趁郭萍不在,打开她们没喝完的酒,尝了一口,除开厨房的保宁醋之外,我联想不起任何东西。

  郭萍做什么都短暂而随性,我不喜欢她这点。我也一样,孙清说我成天爱写写画画,只有我自己明白,那些事,是闲得没任何事可干才找来做做。除开上班时间,不停在账簿上写下数字,强制而无奈。别的时间里,会涌出许多不着边际的空茫。我像郭萍一样,一件事不能持续太久,弹吉他、练书法、写诗、画画,干不了多长时间就厌倦。甚至我们的婚姻,也带有这种性质。我和郭萍通过别人介绍认识,有一段时间母亲四处托人替我介绍朋友,我在那段时间内见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个别曾经认识的,不好意思见面,只留张照片让我看。在这之前,谈过几场恋爱,要生要死的,感觉也荡气回肠,最终了无生趣。我打定主意,这些所介绍的女孩中间,能初看上眼不至于反感就成,总归是完成结婚这事,像我必需得往别人的账户上写下存取数字。初见郭萍,是去她家,母亲和介绍人领着我,她是椭圆脸,不胖不瘦,说不上漂亮,也不丑。母亲和介绍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找借口离开。我没什么话说,暗想对方愿意,也就成了。她给我沏了一杯花茶,坐到对面,双腿交叠,也不说话。我见墙上挂着一把吉他,拿下来,弹了一首简单的曲子。说:“你喜欢吉他?”

  她摇摇头,说:“挂着,只是好看而已。”

  我心里的失望升起来,站起身准备告辞。

  她看着我,说:“要走?”

  我点点头说:“还有点事。”

  她笑起来,说:“没看上我?”

  我没想她说话这样直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这样,我感觉是你没看上我。”

  她淡淡说:“如果我第一眼看不上,我不会替他泡茶。”

  我坐下来,有种寻得知音的感觉。她聊她过去,也谈过几场恋爱,然后灰心,打算在介绍的人中找一个不碍眼的就成。我们如此相同,这让我诧异,也让我重新审视世界,感觉每一种生存状态,绝不孤单。我们由此相识,并结婚。

  也许我和郭萍对任何事都不恒定,缺少专注,那些痴迷于某件事的人,无论这事好坏,总能对我产生莫名的吸引力,比如孙清。

  那是郭萍放弃连续剧,再一次投入红酒和闺密的活动时。周末晚上,她去了朋友家。我一人在屋,短暂的自由空间让我莫名地兴奋,我打开电视,又跑进书房。把画架支起来,挂上一幅白纸,把伏尔泰的石膏头像摆到台灯边,灯光柔和,让石膏头像明暗分明,连灰色地带都层次清晰。我站在画架前,拿起素描笔,嘴里哼着一段旋律。这旋律如此熟悉,却一时找不到源头,我连哼数遍,明明挺熟悉的事,一时想不起,这让人焦躁。我放下素描笔,坐到沙发上,不停重复哼唱这短短的旋律,几乎把脑袋都快想崩溃时,“吹乒乓”的场景就浮现在眼前。竟然是那首极俗的曲子,整首曲子是慢摇节奏,人声哼唱没一句词,就一个简单的音节,“吧啦啦啦吧啦,吧啦啦啦啦。”我不知为什么会哼起这曲子,路过“吹乒乓”的地方偶尔听见,它竟然藏到我脑袋的罅隙里。那种无边而强大的空茫就这样袭来,我不能待在家里再做任何事,我关了电视,收起画架,茫然地走出家门,向那旋律走去。

  许多人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显示器前。简单的旋律不停地重复,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再次见面。我找到一个空位,也坐了下去。我看着屏幕上各种号码的赔率,规则非常简单,三十二支乒乓球,三十只有号码,剩下一只红色球,一只蓝色球。从猜单双1:1的赔率开始,到红色和蓝色球的1:20,每注十元。我兜里有一百元钱,我一直没动它,就坐在电脑前看。看过十多局之后,我想如果自己要押,就押红绿球。我拿起笔,在红球下写了个十元,刚写完,服务员就站到了我边上。我不得不从兜里掏出十元钱,连同所填的单子一块儿塞入搪瓷盅里。服务员挨桌收走搪瓷盅,端到前台。音乐短暂地停下来,我漫不经心地看着显示器,所有乒乓都开始在圆形的玻璃器皿里转动,玻璃器皿中那根圆柱慢慢升起来,电脑显示器中红色的乒乓球火炭般炽烈。我像被划燃的火柴头,嘭地一声,体内燃起熊熊大火。我尽量压抑住激动的情绪,等待服务员走来。短暂的时间显得极长,单一的旋律又响起来。人们开始埋头忙碌填下一轮的号码,前台正忙着兑换各个盅里的单子。等了许久,服务员终于托着许多盅按桌发放,我揭开盅盖,里边有二百一十元的筹码,我换成现钱,迫不及待地回家等待郭萍。

  我和郭萍的“吹乒乓”生涯就从那天开始。郭萍回得极晚,慢长的等待也没能抑制住我的激动。她回来后我拿出所赢的钱,讲起吹乒乓的事,她惊叹地说:“你用十元赢了两百元?”

  第二天下午,她放弃了红酒和闺密,吃过晚饭后我们来到赌场,共同面对一台电脑显视器。我给她讲基本规则,仅仅看过两局,她就急于下注。那晚有输有赢,玩到十一点,快输光了。我一直专注于红绿球,前面数局,也押过几次,并没中得。眼见手中的钱只有几十元,我再次感觉红绿球会出来。郭萍要押1:7赔率的号码,我坚持要押红绿球,争了一会,她还是听了我的,拿出二十元,把红绿球都押了。我们盯着显示器,所有乒乓都转动起来,郭萍不抱任何希望,还说:“你不信看,开出的是我选的号码。”话刚说完,圆柱顶起一只绿球极为显眼地慢慢上升。场内响起许多懊悔的叹息,郭萍惊喜地说:“真的是绿球。”输了的钱一局就赢回了,郭萍还想押,我拉着她回了家。

  上班时,我给刘秀娟讲起吹乒乓的事,仅仅听我讲,她就瞪大了眼睛,说:“可不敢让孙清知道,他要去,就全完了。”

  我笑起来,说:“我早给他讲过吹乒乓的事,他说那是机器控制,他不和机器玩,只和人玩。”

  刘秀娟听我这样说,脸上有了笑容,说:“这倒是,他爱赌,但脑袋够用。这段时间炉城镇看见他工作能力强,人特别聪明,提拔他当了副镇长。”

  难怪有好些天没看见孙清了,当上副镇长,一定够忙。许多人的失意都是仕途无望,才陷入别的事。我暗想那个曾经斜挎着衣服,头发蓬乱,不时耸耸肩的孙清。那个沉迷于赌博,走路习惯摆着手脚,脸上不时浮出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笑容的孙清,可能再也寻不见了。他将会西装革履,打着深色领带,头发梳得溜光,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腹部会明显地突起来,这让他不得不随时背着双手,站立时双手不得不叉在腰上。他不会再叫我熙娃,而是蒲熙,他会教育我,说别再写写画画了,那些事都是不务正业的,得想办法上进,先把办事处主任拿下来。我坐在柜台前想象这一切,我的后脊一阵发麻,起了无数鸡皮,一个我喜欢的人就这样蜕变了。

  吹乒乓的场所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一晚我和郭萍正赌得入迷,一个年轻的古惑仔进来,他喝醉了酒,手提一把菜刀,站到我们边上。那人我认识,叫杜三娃,平时遇上会点头招呼。他的袖口高高挽起,左手臂刻着忍字,右手臂刻了条龙。郭萍吓着了,紧紧挨着我。我因认识他,倒不怕。只是他此刻仿佛不认得我,发直的眼睛从我身上一扫而过,他看了看整个场子,忽然举起菜刀,对着临桌一个没人坐的空电脑显示器劈下去。郭萍发出一声尖叫,紧紧抓住我后背的衣服。电脑显示器并没被劈烂,只留下一个印迹。他提着刀看我,说:“给我一个筹码。”

  我拿出一个十元的筹码给他。这时候看场子的人来了,说:“三娃,喝这样多酒干什么?提把菜刀,你看把别人吓死。”

  杜三娃晃着脑袋说:“没什么,我只是在熟人那里要个筹码而已。”

  郭萍小声说:“走吧。”

  我也怕他们打起来,我们站到门前,许多人都回避了,站在远处看。其中有几人误认为我与杜三娃起了冲突,小声说:“你们快跑,他是惹不起的,是这条街的古惑仔。

  我说:“没事的,我们认识。”

  郭萍说:“我们回吧。”

  这样的事也并没有阻止我们再去吹乒乓。第二天她心有余悸,说那样的地方真是可怕,说不清就惹上什么事来。到第三天,刚好是周日,我们去父母家待到下午,她先待不住了,悄悄说:“满耳都是吹乒乓的音乐。”

  我笑起来,说:“你还好,没哼唱出口。”

  她说:“走,吹乒乓去。”

  我说:“还去?”

  她说:“去,我们今天赢了钱,下馆子吃火锅。”

  周日去吹乒乓的人特别多,座位全都满了。我们站在边上看别人下注,心里估计会出什么球。很奇怪,没出钱下注时,所估计的球许多都中了,尤其是我猜中两次红绿球。未开号之前,我把估计的球讲给她听,红绿球出来时,她欢呼起来,引得众人都回头看她,以为中了多少钱。

  “可惜了,没位置,我们少赢了许多。”她说。

  “就这样看,也挺过瘾。”我说。

  有人输光了,骂骂咧咧地起身离开,郭萍最先看见,她快速跑过去,抢先占下座位,冲我招手。一旦坐到显示器前,时间快速流走,先前的机敏和运气不知去了哪里,我们所下的注大部分没中,包括我多次选择的红绿球。眼见一千多元钱越来越少,天也渐渐黑下来。

  郭萍嘟着嘴,说:“我们今晚的火锅没戏了。”

  我无心想火锅,只盯着显示器看。当我们最后只剩五十元时,我说:“一块儿押吧,要输就输个痛快。”

  郭萍说:“押什么?红绿球?”

  我摇摇头,我对红绿球已失去信心,说:“我们心别太大,就将这五十元押到1:7的数字上。”

  单填好了,搪瓷盅让服务员收走。我长舒一口气,斜靠到椅子上,点了支烟,跷起二郎腿,我们已不报任何希望。乒乓开始翻滚,郭萍用双手捂住脸,不敢看显示器。我看见我们所选中的号码又被圆柱顶起,我说:“中了!”

  郭萍不相信,仍捂住眼睛说:“别哄我,走吧。”

  说着她站起来,怎么也不看显示器。

  “真中了。”我说。

  她这才看了看号,又兴奋起来。五十元赢回三百五,郭萍看着筹码说:“管他的,今天能保本我们也去火锅店。”

  我说:“好,再来个大的。”

  那一刻我的感觉奇好,紧跟着下了三十元的红球。

  郭萍说:“绿球也下一点吧,开出绿球就太可惜了。”

  我说:“不,就赌这个。”

  球开出来,真是红的。当圆柱从众多乒乓中顶出红球时,郭萍跳了起来,她说:“天啦,真是红球。”

  这一把,我们就几乎要保本了。

  郭萍说:“够了,我们去吃火锅。”

  我说:“别忙,再来一把,你发现没有,红绿球开出之后,最爱出的号是这个。”

  这时的郭萍特别信任我,她说:“好吧,再赌这一把。”

  我特别有把握地说:“我们不仅要保本,还要赢钱。”

  我下了一百元将那号押在1:7的赔率上,球开出时,竟然仍是红球。整个场子都疯了一样啸叫起来,我懊悔得一拍大腿,郭萍也顿足说:“可惜了,你对红绿球的感觉那么好,怎么就没猜中?”

  第二个红球出来时,我的脸就红透了,我说:“没关系,总之是红球,这号还会出。”

  说着,又押了一百元。

  服务员端走盅时,郭萍看着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刚出红球时,你的脸通红,这会儿却又发白。”

  我说:“你看着,就这一把,我们赢了就走。”

  球开出来,不是红球,也不是我选中的号。眼见就快保本,这会又输出两百。郭萍不再叫去吃火锅,她安安心心坐下来,说:“别再冒失,我们慢慢来,把本保住。”

  我们开始十元十元地下注,不过好运再也没有到来,天越来越晚,都快午夜十二点了,郭萍看着手中最后一百元筹码说:“只剩一百元了。”

  我说:“先等两局,别下注,等我对红绿球有感觉时再来。”

  郭萍点点头。我们坐在显示器前,安心等了数局,我觉得红绿球该出现了。

  “下。”我说。

  “下什么球?”

  “绿球。”

  “一百都下?”

  “都下,自从出了两次红球,这一晚再没开过红绿球,我觉得是该开大球的时候了,刺激刺激众人。”

  上一次只剩五十元时赢钱的自信还残存着,郭萍填了号,将那块筹码投入盅里。这一次她没用双手捂眼,满是期望地看着显示器,球很快开出来,不是红绿球。我站起来,郭萍也站起来,我们都没说话。回到家里,用开水泡了一碗白米饭,然后洗漱了躺上床。第二天要上班,我急于睡着,闭上眼睛,满脑袋却是乒乓滚动,然后是一只红球被顶起。想睡,却越来越清醒,我半躺到床上,点了支烟。郭萍打开台灯,说:“你也睡不着?”

  我说:“越睡越清醒。”

  “我一闭眼,脑袋里都是乒乓在滚。”

  我哈哈笑起来,说:“我也是。”

  郭萍也半躺到床上,说:“给我支烟。”她把烟点上,“很奇怪,输了钱,没一点心痛,还这么精神。最后只剩一百元时,我想要么这一百元赢回两千,我们不仅保本,还赢数百元。要么输个干净,好回家吃饭。看见没开出红绿球,我心里竟然特别轻松。不过这事我们得克制,这样的状态很容易陷进去。”

  我何尝不是这感觉呢,否则也不会一次就投进一百元。钱输光了,其间像坐过山车似的惊险刺激留存下来,让我们处于长久的兴奋之中,比赢钱更快乐,大有不枉活一世的感觉,我想起孙清,如果他没当副镇长,像过去一样继续痴迷麻将,我一定想方设法劝他玩一场。

  周日上午,我和郭萍准备回父母家,我们下楼,看见在宿舍楼的拐角处,放着一把竹藤椅,藤椅前摆张凳子,放着茶杯和烟灰缸。我想谁会有这样的闲心,特意摆这些东西晒太阳,这时孙清从屋里出来,提着一个暖水瓶。他果然穿了一件蓝色的西装,不过他的穿法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他仍然将西装斜挎在身上,即或提着暖水瓶,走路也一摆一摆的。看见我,眼睛一亮,说:“熙娃,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一大早去哪里?”

  我说:“准备回父母家。”

  他说:“晒会太阳,说说话。”

  一段时间没见,他大概也有许多事想说说,而他穿西装的模样也让我有了兴趣。我让郭萍先回,我待会再去。孙清已去屋里抬凳子。

  “秀娟呢?”我问。

  “领孩子去街上买东西了。”

  “听她说,你提拔成副镇长了?”

  一说这个,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不平、委屈、愤怒糅合成一团全部呈现在他皱起的眉毛、弯曲的嘴唇上。

  “妈的,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看中了我。”他说。

  竟然有这样的人,提拔当了领导,反而觉得委屈和不平,像被揪出来当了坏分子的典型。

  “人人削尖脑袋都想提拔,你倒好,提拔起来反而不愿意。”

  他的眉毛皱成了一团,说:“忙啊,整天瞎忙,开会开到吐,又没忙什么具体事情。他们主动提拔我,又不好推辞,心里憋屈,我忙了一段时间,实在抗不住,请了一周假。”

  我把最关心的问题说出来:“你现在还玩麻将不?”

  那种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的笑容回到他脸上,说:“前段时间忙,没办法,心里跟猫抓了一样,请这一星期假,就是想好好解解麻将的馋。”

  “去吹乒乓吧,去玩一场。”

  “那东西是机器操作,没什么意思。”

  “我和郭萍去了多次,我觉得,玩那个才能真正尝到赌博的味道,又不像麻将,非得把人约齐才行,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非常自由,更重要是玩那个,就算输钱,也远比麻将更刺激。”

  我真心希望他去体验体验,让他尝尝过山车般的滋味。

  他听说我和郭萍去玩过多场,眼睛亮了一下,看着我说:“没想到你也去玩,我一直觉得你从不沾这些东西。”

  那一段时间,大部分人都在谈论“吹乒乓”的事,生意如此火爆,“吹乒乓”的老板也改善了服务,中午、下午都分发免费盒饭,就在显示器前吃,一分钟都不耽误。

  自从我和郭萍第一次输个精光后,我们忍了好些天才去,不过同样又输了个精光。由此我们开始变得异常小心,给自己定下两项原则,去玩可以,每一次投注只能十元。每次玩,无论输赢,到一小时立刻回家。我们坚持着这原则,时输时赢,数额都不太大。

  我和孙清说过话的第三天,他和刘秀娟就来“吹乒乓”了,他们先站在门前看了看,看见我们,招手示意,然后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郭萍说:“没想到孙清竟然都能当副镇长,一个完全没靠山没背膀的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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