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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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1-14 10:42

  于是问,你有啥事?

  这人掏出一封信交给桂五说,这是我家大少奶奶让交给你的。

  桂五知道,这个人说的乌家大少奶奶,应该指的就是吴小姐。

  于是接过信,将疑将疑地看看这个人。

  这人又说,大少奶奶让告诉你,她现在挺好。

  说罢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二十二

  桂五这几天已感觉到,这个馒头铺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他原本想的是,最容易找的地方,也许就是最难找的地方,尽管三黄子正到处找自己,可他不会想到自己就住在济生堂对面的馒头铺,所以这里也就应该最安全。可没想到,三黄子竟然还是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三黄子找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在这里,也就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所以,桂五想的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只红木匣子交给吴小姐。只要红木匣子到了吴小姐的手里,所有的一切事情也就都不叫事了。

  可是就在桂五想着怎么去乌家庄找吴小姐时,这个乌家的家人却突然送来吴小姐的一封信。桂五当年在济生堂药铺时,为了便于抓药看药方,一般的字已经都认识,所以吴小姐的这封信也就很容易看懂。吴小姐在信中大致的意思是说,现在出了这么多的事,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对外面所有的事都不想再过问,眼下在乌家的生活很平静,每天看看书,烧烧香,了此余生也就是了,所以,不想再有人去打搅她。桂五看了这封信有些犯寻思。想了一阵,又反复看了几遍,就有些看出了毛病。桂五想不明白,吴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写这样一封信,还特意派个家人送过来。她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就一个意思,让桂五不要再去找她。但桂五又想,吴小姐并不知道吴老板曾交给自己一只红木匣,既然不知道,按道理,济生堂已经倒过几次手,过去的伙计也早已各奔东西,她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去找她。在这个时候,小姐为什么突然想起让乌家的家人给自己送来这样一封信呢。再有,吴小姐怎么会知道自己此时住在这西街的馒头铺?桂五又仔细看了看这封信,这一看,就更看出了问题。桂五当初曾经常看吴小姐写字。小姐的字不仅娟秀,也透出一股清丽之气,而这封信上的笔迹油滑粗俗,很像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桂五断定,这封信应该不是吴小姐写的。

  也恰恰是这封信,让桂五的心里更不踏实了。他想不出,小姐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桂五想,有了这样一封奇怪的信,自己反而更要去乌家看一看。

  当天晚上,关城门之前,桂五就从城里出来。到乌家庄时已是半夜。深秋的夜里已有了雾气,乌家庄在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桂五认识乌家。但来到近前,乌家已是大门紧闭,里面的灯也熄了。桂五想,这时要想见到吴小姐,又不惊动乌家的人,只能跳墙进去。可是这乌家的宅子这么大,就是进去了,也不知小姐在哪个院子,更不知她住在哪间房里。乌家现在还养着一群看家护院的人,倘若进去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惊动了这些人就麻烦了。

  这时,桂五忽然想起来,小大姐儿在这乌家庄有个小姐妹。小大姐儿曾说过,这小姐妹就住在村东头的杨树院儿。一次这个小姐妹去馒头铺找小大姐儿玩儿,桂五也见过,还一起说过闲话。桂五想,已经到了这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去找小大姐儿的这个小姐妹。桂五来到村东头,果然看见一个种满杨树的小院,院里的几间瓦房已经黑了灯。桂五翻墙跳进院子,来到近前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灯亮了,一个男人问,谁啊。

  桂五轻声说,开门吧,有事。

  等了一阵,屋门开了,出来个老汉。

  老汉看看桂五,不认识。

  于是问,你找谁?

  桂五说,春来是住这儿么?

  这时老汉的身后现出一个女孩儿,正是小大姐儿的小姐妹春来。

  春来一见桂五就认出来,忙说,桂五啊,这么晚了,你来有事?

  老汉看看女儿,又看看桂五,点头说,进来说话吧。

  桂五来到屋里,并没把事情细说,只说是现在急于要见吴小姐,可乌家这么大,又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叫春来的女孩听了点点头,知道桂五要找吴小姐,应该还是与乌家和吴家的那场官司有关。当初吴老板让小大姐儿帮着来乌家这边打探女儿兰蕊的消息,小大姐儿来到乌家庄,曾让这个叫春来的小姐妹带她去乌家附近察看动静,那一次小大姐儿已经对春来说了一些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这春来也是个细心女孩,后来也就一直注意观察乌家门里的动静。这时她已听懂了桂五的来意,就告诉他,乌家的宅子确实很大,并排共有三个院子,正中的一个是老宅院,当年是乌家兄弟的父母在世时住的。乌家出事以后,乌虎的姐姐搬回娘家来,就住在这中间的院子里。西边的院子一直是乌虎住,现在乌虎没了,只剩下他的家眷住着。东边的院子是乌龙的,吴小姐过门,就一直住在这东边的院子里。春来告诉桂五,她曾注意过,这东边的院子平时很少有人去,听乌家底下的老妈子出来说,东院也曾有过佣人,但被大少奶奶打发出来了,说是想一个人清静,所以这东边的院子平时没有别人。

  桂五听了松口气,觉得这样去找吴小姐倒也方便了。

  桂五已经打听清楚,就从杨树院儿里出来,从村东绕到宁河边,来到乌家宅子的院外。先辨了一下方向,确定哪个是东边的院子,就翻墙跳进来。这东院也是三进的院子,最后面一进是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桂五来到院子里,想一想吴小姐该是住在正房,就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下,屋里有了动静,果然是吴小姐的声音,问,谁啊?

  桂五说,是我,桂五。

  屋里又响了一阵,门开了。吴小姐一见桂五,有些惊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桂五连忙进来,回身把门关上。

  吴小姐点上灯,又问,你来有事啊?

  桂五说,小姐,你先告诉我,你可给我写过信?

  吴小姐越发奇怪,看看桂五说,写信,没写过信啊?

  桂五点点头,这时就明白,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吴小姐又问,家里怎么样啊?我一直听不到那边的消息。

  桂五说,小姐成亲以后,家里出的事,你都不知道?

  吴小姐说,不知道啊,没人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桂五沉了一下说,小姐,事情都已过去了,你也不用再着急。

  说罢,就把济生堂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吴小姐。

  吴小姐听了犹如晴天霹雳,立刻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就伏身恸哭起来。桂五一下着了慌,担心乌家的人会听到,连忙将她劝住。然后问,这么大的事,而且当时已闹得全宁州城的人都知道了,又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小姐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原来这吴小姐真的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成亲那天,她一被抬进乌家,拜了堂,就被人搀到东院这边来。当晚乌龙喝得烂醉,被人扶回新房就睡了。第二天醒来若无其事,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吴小姐,只说了一句,外面有些生意上的事,就出去了。几天后回来,当晚又对吴小姐说,成亲那天闹得大家都挺不痛快,这次如果去回九,翁婿之间见面也是尴尬,不如等一等,先让事情过去一下,后面找个好日子大家再见面也不迟,正好这些天福建那边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索性就等回来再说。当时吴小姐也没多想。吴小姐从看到这乌龙第一眼,心就已经全凉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守着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再想想当初的沈方正,真是死了的心都有。这时一听乌龙说要去福建做生意,乐得他赶紧走。就这样,乌龙当晚就又走了。这以后东院就很少再有人来。平时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是这院的老妈子,但整天两眼叽里咕噜的乱转,吴小姐看着厌烦,就把她打发走了。这期间吴小姐也曾向乌家提出,想回娘家去住几天。但乌家好像有什么事,中间的院子到夜里经常灯火通明,一家人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好像一直在商量什么事。后来乌虎曾来到东院,表面是来看大嫂,其实是来给吴小姐回话。乌虎说,眼下乌家出了一些事,具体是什么事,大嫂一个女流,也不必细说,只是现在回娘家多有不便,既然已经嫁来乌家,就已是乌家的人,乌家虽说不是什么大宅门,但毕竟也深宅大院,自然有自己的规矩。接着又替乌龙向吴小姐赔礼,说自己的大哥在南方做生意,这些年已经跑野了,在家里呆不住,况且这次福建那边也确实有些麻烦事要处理,就把大嫂一个人扔在家里了。又说,好在今后日子长了,也不在乎这一阵,如果大嫂有什么事,让人去那边的院里吩咐一声就行了。

  乌虎这样说完,从此就再也没露过面。

  吴小姐独自在这东院住着,起初感到有些闷。好在有从娘家带过来的一些书籍,每天看看书,写写字,渐渐倒也觉得心静。只是一直惦记着家里,不知父亲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了。不久前的一天上午,乌龙的姐姐突然来到东院。吴小姐只是成亲那天见过一次这个大姑姐,但心里有些讨厌这个女人,觉得她说话很假,表面看似亲热,其实笑容都像纸花似的贴在脸上,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这女人先是问吴小姐,听到外面的什么事了没有。吴小姐觉得奇怪,说没听到什么。这女人就说,没听到就好,其实也没什么,最近家里有些事,乌龙突然让人捎信来,说是福建那边的生意忙不过来,乌虎和他姐夫就都去福建了。

  这时,吴小姐对桂五说,原来,他们都已被衙门砍了头。

  桂五说,眼下乌家这边的事还可以先放一下,重要的是这个三黄子。

  桂五说着打开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那只红木匣子,然后小心地交给吴小姐说,这可是吴老板当初托付给我的,他说,他这些年的心血,挣下的这份家业,全都在这里了,叮嘱我一定要交到你手里。说着把匣子里的银票拿出来数了数,交给吴小姐说,只是这银票,打官司时用了一些,当时想的是要扳倒乌家,跟馒头铺的史掌柜商量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吴小姐看着这个红木匣子,眼泪就又落下来。

  桂五说,把这东西交给小姐,我也就踏实了。

  吴小姐稍稍想了一下说,现在的事情已闹成这样,我自然是跟这乌家誓不两立,但眼下已不光是我吴家与这乌家的事,又搅进一个三黄子。我早就觉得这个三黄子心地险恶,不是个善类,接着又点点头,你分析得对,现在只有他知道你住在西街的馒头铺,所以让人假冒我的名义给你去送书信,这事儿应该也是他干的,如果这样说,他后面还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先不要回去了,就暂时住在我这,后面的事看一看再说。

  桂五问,我住这,方便么?

  吴小姐说,也没什么不方便,前面的两进院子虽有人,但平时不到后边来。

  桂五仍有些不放心地说,真撞见人,怎么说啊。

  吴小姐说,不怕,倘若真被他们撞见,就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兄弟。

  二十三

  乌龙是转年开春回来的。回来之前,并不知道家里已发生了变故。

  夏天的时候,乌龙曾接到家里托人捎来的一封书信。信已皱得像块擦手布,显然已被人在身上揣了很长时间。据捎信的人说,这封信还是几月前乌家人交给他的。信上说,一切事都很顺利,也都按事先谋划的实现了,现在济生堂已经到了乌家人的手里。所以,乌龙这次回来,就认为兄弟乌虎和姐夫兰世长已在济生堂红红火火地做起了生意,于是还特意带回一些福建那边的生药材。他回到宁州,没回乌家庄,径直先来到城里西街上的济生堂。

  乌龙来到西街,远远看到济生堂,感觉有些不对,出来进去的都是一些生人。他想了一下,没到跟前来,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边吃着问卖糖葫芦的,济生堂的老板现在是谁。卖糖葫芦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汉,看看乌龙问,你是外地人吧?

  乌龙一听乐了,说,城东十五里的乌家庄,算外地吗?

  卖糖葫芦的一瞪眼说,你说乌家庄?有个乌虎知道吗?

  乌龙慢慢把糖葫芦从嘴边拿开了,点点头说,知道啊?

  卖糖葫芦的伸过头,还有个叫兰世长的,你也知道?

  乌龙又点点头,是啊,也知道啊?

  卖糖葫芦的咳一声,朝两边看了看。

  乌龙问,这两个人,不是济生堂的老板吗?

  卖糖葫芦的摇摇头,哪儿啊?

  乌龙一愣,嗯?

  卖糖葫芦的把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横着比划了一下,这两个人,都让官衙,哧!

  乌龙失口啊了一声,问,你说是?

  卖糖葫芦的用力点点头,嗯,砍了!

  乌龙倒退了两步,把手里的糖葫芦朝地上一扔,转身撒腿跑了。

  乌龙一直跑回乌家庄,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乌龙的姐姐一边抹着泪对兄弟说,眼下你总算回来了,我一个女人撑了这些日子,你再晚回来几天,这个乌家就要败了。乌龙没说话。先是让人去城里买了一些香烛纸表,去乌虎和兰世长的坟上祭奠了一下,然后把带回的药材在坟前一把火烧了,又让人拎来一只活鸡,在坟前将鸡头活活地拧下来,把血撒在地上。乌龙做完这一切,回头问家人,你们说,那个人叫三黄子?

  家人说,是,叫三黄子。

  乌龙点点头,就转身回去了。

  乌龙在这个傍晚回到东院,看到桂五在这里,有些意外。乌龙当然认识桂五,知道他当初是济生堂药铺的伙计,就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桂五就说,眼下三黄子正到处找我,是小姐让我先在这里避一避。乌龙点头说,正好,我正想问你,这济生堂究竟是怎么回事?桂五正等着乌龙这样问,于是就按吴小姐事先教的,不慌不忙地把话都说出来。当然,主要说的是这个三黄子如何捏造事实,将乌虎和兰世长致于死地,然后又是如何买通官衙,霸占了已经到乌家手里的济生堂这份产业。乌龙听着,一直没再说话,但脸上已经越来越黑。

  待桂五说完,他点点头说,你先住这吧,后面,我还有事让你做。

  桂五听了连忙说,姑老爷有事,只管吩咐。

  乌龙没再说话,就起身去那边的院子了。

  第二天早晨,乌龙将桂五叫到中院儿,对他说,你现在到城里的西街去一趟。

  桂五一听要自己去城里的西街,就知道是去见三黄子,心里立刻有些打怵。

  乌龙说,对,就是让你去见三黄子,告诉他,中午我请他吃饭。

  桂五当然知道,乌龙回来了,肯定要见三黄子,而他既然让自己留在乌家,要见三黄子,自然是让自己去给三黄子送信。乌龙却笑笑说,你如果不想去,也没关系。

  桂五连忙说,不是。

  乌龙说,我派别人去也是一样。

  桂五说,还是我去吧,三黄子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时的三黄子已将济生堂的里外事情厘清,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济生堂药铺在乌虎和兰世长的手里时原本已经修葺一新,后面库房的药材也备货充足,三黄子一接手,只要坐享其成就是了。这时社会上已不太平,宁州城外常闹兵乱,宁河两岸也匪事不断。这年一开春,城里城外又闹起了流行病,因此来济生堂买各种西药制剂和中药饮片的也就络绎不绝,眼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这天上午,三黄子正坐在店铺里悠闲地喝茶,抬头见桂五走进来,感到有些意外,接着就笑着站起来说,哟,桂五啊,你可是稀客,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对面馒头铺了?我这一阵子到处找你,还以为你离开宁州城了呢。

  桂五说,我住得不远。

  三黄子立刻问,哪儿?

  桂五说,城东十五里。

  三黄子说,在,乌家?

  桂五说,是,在乌家。

  三黄子的脸上立刻紧了紧,接着又松开,干笑两声说,嗯,想到了。

  桂五说,我是接到吴小姐的一封信,才想起要去的,如果没这封信,还想不起来。

  三黄子嗤地笑了,点点头说,桂五啊,看来过去,我还真小看你了。然后就将桂五拉过来,坐到自己对面说,行,当初跟了吴老板几年,没白跟,历练出来了。

  桂五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端起来喝了。

  三黄子又说,听说,乌龙回来了?

  桂五说,是,今天就是他让我来的。

  三黄子稍稍怔了一下,问,什么事?

  桂五说,大姑老爷说,中午,要请你吃饭。

  三黄子沉了沉,试探地问,他还说什么了?

  桂五说,别的没说。

  三黄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摇摇头说,桂五啊,你不够意思。

  桂五说,怎么不够意思。

  三黄子说,这场官司,咱们原本是一头儿的,你现在怎么跑的乌家那边去了?

  桂五说,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跟乌家打官司咱是一头的,可眼下我是住在吴小姐那里,我原本就是吴家的伙计,跟你比起来,我自然是跟吴家更近。

  三黄子被噎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桂五又说,姑老爷那边还等着呢,你去不去?

  三黄子又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好吧,我去。

  桂五告诉三黄子,乌龙请他吃饭的地方是在宁河边一个叫“驴记”的饭馆。三黄子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宁河边有个“驴记”。等找到这里,才知道这“驴记”竟是一个汤锅铺,专卖些驴肉驴肠驴杂碎。三黄子走进来,只见柜上摆了几个粗瓷坛子,卖些零散的地瓜烧酒,里面有几张破烂桌凳,墙上也四处透风。乌龙已经先等在这里,正把一只脚放到旁边的凳子上,独自喝酒。面前是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底下垫了一摞土坯。乌龙回头见三黄子进来,就冲这边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三黄子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来。

  乌龙说,三掌柜,好风光啊。

  三黄子眨眨眼,三掌柜?

  乌龙一笑说,三黄子啊,现在不是三掌柜么。

  接着又说,叫你声三掌柜,已经是抬举你了。

  三黄子愣了愣,看看乌龙,两人就都笑起来。

  三黄子朝这汤锅铺环顾一下说,乌大少爷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乌龙慢慢收住笑容,不慌不忙地说,你刚当了几天掌柜的就学得人模狗样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来济生堂之前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算卦的,说好听了是个相士,其实也就是个要饭花子,我现在请你来这地方吃饭,已经是瞧得起你了。

  三黄子立刻露出尴尬的神色,张张嘴,脸红了一下。

  然后点点头说,直说吧,乌大少爷今天请我来,啥事。

  乌龙沉着脸说,嗯,那就直说,把济生堂给我让出来。

  三黄子干笑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问,凭什么?

  乌龙说,就凭我是吴家的女婿,这济生堂,是我老丈人的产业。

  三黄子盯住乌龙看了一下,忽然仰头笑起来。

  点点头说,好,你乌大少爷的确是个痛快人,我已经料到你有这一手,所以,今天特意给你带来了。三黄子说罢一伸手,从袖子里抻出一张文书,放到乌龙的面前说,你仔细看好,如果不识字,我来给你念,这可是宁州县衙写给我的委托文书,县长大人,陆天聪陆县长亲自交到我手里的,我现在是替县衙代管济生堂,所以啊,眼下是在办公事。

  乌龙听了先是面露惊异,但拿起文书看了看,又笑了,说,好吧,这文书上写得明白,“待日后吴天愚之女吴兰蕊有了说法,再做定夺”,现在说法已经有了,我们要收回济生堂。三黄子却不慌不忙地摇摇头说,当初我曾对乌虎说过一句话,现在就再对你说一遍,私凭文书官凭印,你乌大少爷也好,她吴小姐也罢,只要拿出房契来,我立刻让出济生堂。

  三黄子一边说,又用眼角扫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桂五。

  这时乌龙的脸色就阴得更难看了。他盯住三黄子说,告诉你,我这次回来,不光是这济生堂,所有账,连我兄弟乌虎和兰世长的两条人命,都要放到一块儿算,我要是你,现在就识相点,总得给自己留块埋尸首的地方。三黄子站起来,笑笑说,乌大少爷,我也是惯走江湖的,你这套我见过,还是那句话,我要房契。

  说罢拱拱手,少陪了。

  二十四

  三黄子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

  三黄子事先就已想到了,如果有一天乌龙回来,有两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第一是自己与乌家的这场官司,第二就是济生堂药铺。与乌家的这场官司虽说是馒头铺史掌柜出的头,但街上人都知道,背后还是他三黄子,况且这场官司之后,济生堂药铺又落到了他三黄子的手里,他就是再想藏也藏不住。这场官司让乌家丢了两条人命,乌龙回来自然不会与他善罢甘休。但这场官司的事还有得可说,官司毕竟是县衙判的,既然肯打官司,就势必会有输赢,正所谓认赌服输,总不能输了官司再来找赢家拼命,那叫滚赌。可是这济生堂药铺的事就难说了。眼下这济生堂虽是他三黄子经营着,手里却没房契,心里总是发虚。乌龙毕竟是吴家的女婿,而三黄子知道,那只红木匣子一直在桂五的手里,眼下桂五又已经住在乌家,更确切地说是住在吴小姐那里,他肯定已把这个红木匣子交给了吴小姐。倘若有一天,乌龙真把这济生堂的房契拿出来放到自己面前,那没二话,自己只能卷铺盖走人。

  但三黄子的这步险棋,也就险在这里。三黄子突然悟到一件事。当初乌家是为了谋吴家的产业,所以才与吴家缔亲,后来产业谋到手,把吴老板也逼死了,如果这样说,吴小姐与乌家是有杀父之仇的。既然有杀父之仇,吴小姐也就永远不会与乌龙一条心。这样分析起来,即使桂五把那只红木匣子交给了吴小姐,吴小姐也不会交给乌龙。如此看来,乌龙找上门来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说大话压寒气,不会真有什么办法。

  三黄子想到这里,也就放下心来。

  桂五在这个下午回到乌家的东院,吴小姐立刻问中午吃饭的事。桂五对吴小姐详细说了。吴小姐听了冷笑笑说,这个三黄子,只怕要有麻烦了。但桂五还是有些担心。

  想一想问吴小姐,如果乌龙问起房契的事,怎么办。

  吴小姐说,你只说,不知道。

  桂五说,可三黄子知道,房契曾在我手里。

  吴小姐说,三黄子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乌龙。

  桂五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吴小姐又说,今天还有一件怪事。

  桂五问,什么事?

  吴小姐说,那个黄九儿,突然又来乌家了。

  黄九儿自从乌吴两家出事,就再也没露过面。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这个黄九儿也始终不见踪影。这时,他突然又来乌家,就让人有些摸不透。吴小姐也是听来东院送饭的家人说的,说这黄九儿一过晌午就来了,一直在等大少爷,好像大少爷找他有什么事。

  桂五说,乌龙突然找这个黄九儿,会有什么事呢?

  吴小姐恨恨地说,当初要不是这个黄九儿提亲,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事。

  傍晚时分,乌龙回来了。乌龙一进门,黄九儿也就跟着来到东院。乌龙对黄九儿很亲热,让家人把菜都送到这边院子的东厢房,还特意开了一坛“宁州老烧”,与黄九儿一起喝起来。乌龙这天中午原本已在“驴记”喝了酒,但傍晚的酒兴很好,与黄九儿聊得也挺开心。两人喝到半夜时,黄九儿就已经醉得像泥一样。乌龙好像也醉了,只吩咐了桂五一声,送黄九儿去客房休息,自己就摇摇晃晃地去中院那边歇了。

  第二天早晨,黄九儿没起来。

  最先发现的是桂五。桂五一早来客房送洗脸水,叫了黄九儿两声,没动静。过来看了看,见黄九儿好像睡得很沉。桂五觉出有些不对劲,就推推他,这时才发现,他的手脚都已不能动弹,扳过身子,只是两只眼一下一下地瞪着屋顶。桂五哐地扔下铜盆跑出来。这时乌龙已经闻声过来,走到床前把黄九儿的身子翻弄了一下,哼一声说,看样子是得了酒后风,这种病死不了人,只是麻烦。又回头吩咐桂五,赶快去城里的济生堂买几付“祛酒追风膏”。

  济生堂的“祛酒追风膏”宁州人都知道,这还是当年吴老板在世时,用秘方自制的,得了酒后风的人只要吃下几副,立刻就见效。但桂五出门时,吴小姐也跟出来。吴小姐把桂五叫到一个角落里,小声叮嘱说,你去济生堂买药,可要留心。

  桂五不解。

  吴小姐说,我看这里边有事。

  桂五一愣问,有什么事?

  吴小姐说,先别说了,总之,你买药不要自己去买。

  桂五还是没明白吴小姐的意思,但这时已来不及多问,就赶紧朝城里去了。

  桂五来到城边,想了一下先来到南门外护城河边的馒头铺。史掌柜的馒头铺门面已经又大了一些,生意看着也比过去好。史家父女正在揉面,准备蒸中午的馒头,一见桂五来了先是喜出望外,又见他跑得满头大汗,连忙问,又出了什么事。桂五匆匆把事情说了。史掌柜听了有些为难地说,要说买药,也是治病救人的事,可眼下我们爷儿俩搬出西街,就是不想再搅进那些是非里去。然后又摇摇头,吴小姐担心得有理,只怕这后面还会横生出什么枝节。

  这时小大姐儿在一旁说,我有个办法。

  史掌柜忙问,你有什么办法?

  小大姐儿说,你放心就是了。

  小大姐儿和桂五一起来到西街。她朝街上看了看,招手叫过一个卖丝线的妇女,先买了她一把儿丝钱,然后把钱塞给她,让她去济生堂里买了几副“追风散”出来。桂五这时才知道,吴老板当年的“祛酒追风膏”,现在已被三黄子改叫“追风散”。

  在这个中午,桂五拿着买的药回到乌家庄。这时黄九儿家里的人也已来了。乌龙给了黄九儿的家人两块大洋,又把药交给他们,特意讲明,这是从城里济生堂药铺买来的“追风散”,治酒后风最有效。又说,后面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只管过来说一声。黄家人千恩万谢。乌龙又让底下的家人拴了一辆大车,黄家人就将黄九儿拉回去了。

  但是,第二天就传来消息,黄九儿被拉回去,只吃了一副“追风散”,不到一个时辰竟就口吐鲜血死了。黄九儿原本家徒四壁,现在唯一的顶梁柱又倒了,黄家人顿时哭成一团。乌龙闻迅立刻赶来黄家,对黄九儿的女人说,黄九儿那一晚是在自己家里喝的酒,所以这件事不管怎样说,自己也有脱不掉的干系。黄家人一听乌龙这样说,反倒没话了。

  但乌龙接着又说,不过话再往下说一步,黄九儿与我喝酒也只是得了酒后风,酒后风并不是要死的病,可现在却突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家人听乌龙这样一说,才恍然大悟。

  黄九儿的女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嚷着说,就是吃了济生堂的追风散啊!

  旁边一个黄脸男人说,这哪是啥追风散,简直就是追命散!

  乌龙却立刻摇头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济生堂药铺毕竟是老字号,应该不会出这种事。黄九儿的女人说,这济生堂当年是你乌少爷的老丈人开的,街上人当然信得过,可眼下已经成了外人的,这就难说了呀!旁边的黄脸男人说,早听说那个三黄子是跑江湖的!

  乌龙点头说,是啊,就不知黄九儿活着时,跟这个三黄子是否有什么嫌隙。

  接着又说,看来,也只有跟他打一场官司了。

  黄家人一听说要打官司,立刻都不吭声了。

  乌龙看透他们的心思,立刻笑笑说,你们只管放心,黄九儿说起来,当初还是我的媒人,这次又是在我家喝酒出的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自古打官司也就是打的一个钱字,况且这次理在我们这边,他三黄子再巧舌如簧,庸医害人总是事实,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乌龙对黄家人说,这场官司,包在我身上。

  二十五

  三黄子一连几天坐立不安。

  那天中午从“驴记”汤锅回来,三黄子就已经预感到,后面又要有事了。三黄子当然清楚,乌家跟自己可谓不共戴天,无论是济生堂这份产业,还是乌虎和兰世长两条人命,乌龙冲哪样都不会放过自己。但三黄子已经惯走江湖,这些年经得多,见得也多,所以明白一个道理,遇事不能怕,越怕事越大,走江湖,就是刀尖舔血的营生。

  但让三黄子没料到的是,就在这时,宁州县衙突然送来了传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告他的不是乌家的人,也不是吴家的人,竟然是黄九儿的女人,而且告的是“伤人害命”。三黄子听说过黄九儿这个人,知道他不过是个街串子,平时倒腾点蝇头小利的生意,但怎么也想不起曾跟这个人有过什么瓜葛,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会对他“伤人害命”。

  三黄子倒不惧怕衙门的传票,也不怕打官司。三黄子不怕打官司还不仅是因为官司打多了,已知道其中的门道,也觉着打官司其实就是解一个一个的死结。三黄子很清楚,自己走到眼下这一步,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已经走出了无数的死结。这些死结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只有想办法去解。而要想解开这些死结,打官司是最好的办法。三黄子不相信自己打官司会输。现在虽说那个陆天聪陆县长已调任到别的地方去了,但宁州县衙里的门路,三黄子是已经摸得驾轻就熟了,如果要想使钱,出哪门进哪门,找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儿的人头都很熟络。三黄子的心里已经早有准备,要想在这济生堂药铺坐稳、坐牢,就得硬着头皮把这官司一路打下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是泥是水都要蹚着往下走。

  但三黄子此时并不知道,宁州新来的这个县长已经不同于前任的那个陆天聪陆县长。

  这新来的县长姓谢,叫谢不周。谢不周谢县长来宁州上任时已经五十多岁,生就一张黑灿灿的脸堂,据说来此之前已走过很多地方,所到之处杀人如麻。这个谢县长天生嫉恶如仇,堪比酷吏,用刑狠,惩罚重,该杀不该杀的刑犯到了他手里只要看着别扭,一律格杀勿论。谢县长本来叫谢布舟。当初他在静海县当县长时,当地有个风俗,谁家死了人,要在门口贴一张白条,上写四个字,“恕报不周”,意思是请众街邻原谅,自家出了不周详的事。静海县当地的劣绅乡痞惧怕这个谢县长的威严,就把他的布舟改成不周,叫他谢不周。谢县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啊,不周就不周吧。从此,索性就把自己的布舟改成了不周,就叫谢不周。

  谢县长尤其痛恨的是诉讼官司中的使钱之人。谢县长认为,官司双方有事说事,有理讲理,只有自知缺理的一方,才会用钱来填补。也正因如此,谢县长在审理命案时,只要发现哪一方暗中使钱,立刻先杀后问,哪怕杀错了,审后再将原本该杀而没有使钱的一方杀掉,也认为使钱的一方死得不冤。谢县长有句名言,打官司使钱,本身就是死罪。当然,这新来的谢县长是怎样一个人,三黄子并不清楚,所以应这场官司,也就信心满满。

  三黄子终于知道了这个黄九儿跟自己有怎样的瓜葛。

  三黄子打听到,当初乌家与吴家缔亲,就是这个黄九儿当的媒人。而乌家与吴家缔亲的目的不言而喻,如此说来,这个黄九儿跟乌家的关系也就应该深不可测。就在乌龙刚刚回到宁州的当口,黄九儿突然死了,这件事也就更让人觉得蹊跷。接着三黄子又了解到,黄九儿在死前的头一天晚上曾在乌家与乌龙一起喝酒,第二天得了酒后风,而接下来黄九儿的死,是因为吃了在济生堂药铺买的“追风散”。三黄子这一下就明白了,如此看来,应该又是乌龙给自己下的一个套儿。黄家这场官司,幕后肯定是乌龙。

  接着,三黄子就做了一件致命的错事。

  三黄子认为,自从自己介入了乌吴两家的事已打过几场官司,应该说已经熟谙此道,所以也就还按过去的老办法,照方抓药。打官司自然打的就是一个钱字。三黄子已知道这场官司暗中的对手是乌龙,只要赢了这场官司,即使没有直接伤到乌龙,至少也能打掉他的气焰,于是也就不惜血本,接到传票的第二天,便咬着牙将几张银票送到衙门里去。套路还是老套路,当然不能直接去见县长,换句话说就是见了县长,人家也未必肯收,所以又是通过底下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送上去。但三黄子这次却想错了,这次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的陆天聪陆县长,而是有着黑灿灿一张脸的谢不周谢县长。他再这样做,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宁州县衙底下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虽已耳闻这新来的谢县长是怎样一个脾气秉性,有何好恶,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底下的人自然也有底下的办法。三黄子送来的银票,底下人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三黄子也就心安理得,放心大胆地回去悉听佳音。可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前,乌龙也已送来了银票,而且在数目上超过他的一倍。

  乌龙在让黄家人递状子之前,也费了一番脑筋。黄九儿的家是在玉田境内,按说这场官司该到玉田县去打。但乌龙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一直在琢磨三黄子手里的那纸公文。那天在“驴记”汤锅铺,乌龙曾仔细看过这张公文,公文上写明,宁州县衙授权,暂由三黄子代管济生堂等一应产业。所以,乌龙想,这次要想将济生堂彻底夺回来,自然解铃还须系铃人,也就是说,当初宁州县衙发的公文,现在还要由宁州县衙收回才行。这样一想,乌龙便决定还是在宁州县衙打这场官司。乌龙特意请了一个颇通文墨的状师代写状子。状纸上说,黄九儿原本是一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以做小生意为生,平素身体健壮并无大病,前日偶与朋友饮酒,因贪杯引发酒后风,即去西街济生堂购得“追风散”数副。不料黄九儿当晚服后,不到一个时辰竟口吐鲜血气绝身亡,死相极其骇人。究其死因,无非两种可能,据死者生前向家人透露,他曾与济生堂代管之人三黄子有嫌隙,因此不能排除三黄子故意投毒谋害的可能。这是其一;其二,即使三黄子出于无意,也当数庸医害命。三黄子本系一江湖术士,对药理一窍不通,当年济生堂药铺的老板吴天愚曾用秘方配制良药,名为“祛酒追风膏”,专治酒后风,在宁州城里有口皆碑。但三黄子代管济生堂后,却擅自篡改药方,并改叫“追风散”,如此一来导致药性相悖。但无论属哪一种可能,三黄子致死人命毋庸置疑。现有死者生前服药所用粗瓷碗一只,内存残渣,另有包药纸数张,均有“济生堂”印迹,尚待明察。

  状子写好,乌龙便让黄家人递进宁州县衙。随后,银票便也跟着送进去。

  桂五听到黄九儿的死信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时才明白吴小姐那天为什么叮嘱自己,不要直接去济生堂买药。倘若当时自己真去了,一旦打起官司,三黄子便可有话说,药是济生堂药铺过去的伙计桂五所买,而桂五是否念及当初与吴老板的主仆旧情,有意栽赃陷害今天的济生堂。如此想来,就觉得吴小姐到底是读过书的,看事更深远。但吴小姐对桂五说,黄九儿的死,肯定没有这样简单,由此可见,这乌龙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给桂五捎来口信,说是三黄子让他到济生堂去一趟。桂五一时想不出,三黄子在这时叫自己去会有什么事,于是来跟吴小姐商量。

  吴小姐听了笑笑说,叫你去,你只管去。

  桂五不懂。

  吴小姐又说,你这趟去,只会有好事。

  桂五听了越发不明白。

  吴小姐说,眼下这场官司,你也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呢。

  二十六

  桂五在这个上午并没有直接去宁州城里。从乌家出来,先在宁河边转了一遭。春天的宁河很好看,岸边长出嫩草,柳树也吐出新叶,有船家在水上打鱼。宁河里盛产银鱼紫蟹,再有就是芦苇。但此时的芦苇刚吐出葱绿的新苗,远看去,像在河岸镶了一道耀眼的绿边。

  吴小姐的话点醒了桂五。眼下正是黄家人要跟三黄子打官司的当口,三黄子突然叫自己去济生堂药铺,自然是要收买自己。不过究竟怎样收买,桂五一时还吃不准。

  桂五进西街已是将近中午。来到济生堂,那个叫刘茂儿的伙计正等在门口。桂五与刘茂儿很熟。当初吴老板在时,刘茂儿就是济生堂的伙计,不过那时他没资格站栏柜,只在铺子里打杂。后来换了乌虎和兰世长,这个刘茂儿又回来了,直到三黄子接手,刘茂儿仍还在这里。桂五因此很瞧不起这个人。桂五当年曾在一本书上看到,有一种下贱的人叫三姓家奴,现在想,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人。这时,刘茂儿迎过来说,掌柜的已去了临月轩,临走时吩咐,你来了就去那边找他。桂五稍稍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刘茂儿,找我有啥事?

  刘茂儿的眼里闪了闪,摇头说,掌柜的事,咱底下人哪知道。

  桂五故意说,既然不知道,我就不去了。

  说罢转身要走。

  刘茂儿连忙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说,我真不知道,不过掌柜的找你,肯定是有很要紧的事,你现在不比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去一趟,别让我们做伙计的为难。

  桂五这才点头说,好吧。

  桂五在这个中午来到临月轩,三黄子正等在一个单间里。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一见桂五进来就笑着迎过来,拉到桌前说,来来,桂五啊,我今天可要好好请请你啊。

  桂五在桌前坐下了,不动声色地看着三黄子。

  三黄子一边为桂五斟着酒说,其实早就想请你来坐坐,先是生意上的杂事多,一直没顾上,后来又找不到你了,阴差阳错直到现在,其实心里一直想着这事呢。

  桂五的心里这时已经打定主意,斟酒就喝,布菜就吃,别的不问。

  就这样吃了一阵,桂五抬起头说,我吃饱了。

  三黄子嗯一声说,看来,菜挺合你的口味啊。

  桂五说,说吧,什么事。

  三黄子眯眼笑笑,不慌不忙地说,今天叫你来,还真有桩好事,你可得记住我的好儿啊。

  桂五说,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你知道。

  三黄子把头凑过来问,想娶媳妇不?

  桂五愣了一下,眨眨眼说,当然想。

  三黄子说,我给你相中一个,包你满意。

  桂五没料到三黄子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一时竟没了主意。

  三黄子说,女家就是这城里人,说起来你还认识,要说这姑娘的相貌,你也只管放心,我三黄子做媒自然是不会乱点鸳鸯谱儿的,昨晚我已给你们二人批过八字,真是天衣无缝的好姻缘啊,这桩亲事要说下来,该是天作之合呢。桂五这时毕竟已十七八岁,有了血性,一听三黄子这样说,就有些按捺不住,于是赶紧问,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三黄子这才笑吟吟地说,馒头铺史掌柜的女儿,小大姐儿。

  桂五听了心里突地一跳,脸就热起来。这些年在济生堂当伙计,与史掌柜的馒头铺对门,所以经常跟小大姐儿在一起。那时也曾在心里偷偷想过,倘若这辈子能讨一个小大姐儿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也就心满意足了。原想找个机会,让吴老板去跟史掌柜提,不料后来就出了这一连串的事。这时三黄子这样一说,竟一下说到了桂五的心坎儿上。三黄子看看桂五的神色,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于是一边打着哈哈斟酒说,实话告诉你,那边我还没去说,我得先问应了你这头,才好去找史掌柜。说着又点点头,拍了拍桂五的肩膀说,不过我料定,史掌柜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这件事真说成了,有你这么个女婿,也是他们史家父女的福分呢。

  桂五这时已面红耳赤,端起酒杯跟三黄子碰了一下说,让你费心了。

  桂五回到乌家庄已是傍晚,把这件事告诉了吴小姐。

  吴小姐听了一笑说,我已猜到了。

  吴小姐说,现在黄家人跟三黄子打这场官司,关键就是那个“追风散”,这“追风散”是给三黄子改过的,你当初是济生堂的伙计,济生堂的“祛酒追风膏”,方子你应该是知道的,只要你说他这“追风散”没毛病,自然也就没毛病了。

  桂五点头说,是啊,他现在这样做,就是想收买我。

  吴小姐果然没猜错。

  在这个中午,三黄子请桂五吃过饭,就径直来找馒头铺的史掌柜。三黄子这时已从打更的黑蛤蟆那里知道,史掌柜把馒头铺搬到了南门外的护城河边,于是直奔南门这边来。史掌柜这时已听说了黄九儿服用“追风散”中毒身亡的消息,也知道黄家人已去宁州县衙递了状子,把三黄子告下来,心里正懊恼,后悔当初不该让女儿小大姐儿去帮着买药,结果又搅进这场是非里去。这时一见三黄子突然上门,心里立刻更加紧张起来。

  三黄子倒一脸的若无其事,一见史掌柜就笑着说,恭喜恭喜啊。

  史掌柜一时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小心地问,恭喜啥?

  三黄子说,既然说恭喜,自然是好事啊。

  史掌柜叹口气说,我眼下不求啥好事,只求个平安。

  三黄子嗯一声说,我今天可是来保媒的,这算不算好事?

  史掌柜听了又一愣,看看三黄子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三黄子摇头说,开玩笑,我现在正事还忙不过来呢。

  史掌柜试探地问,你保媒,谁啊?

  三黄子说,桂五,咋样?

  史掌柜一听立刻不说话了。其实这几年,史掌柜也早有这个心思,觉得桂五虽说只是济生堂药铺的一个伙计,但人老实,也还机灵,所以嘴上没说,心里却一直往这方面想。

  这时三黄子已从史掌柜的脸上看明白了,便说,你史掌柜倘若把这样一个女婿招上门,不要说这馒头铺的买卖,只怕日后,比养个亲生儿子还踏实吧。

  史掌柜已在街上混了这些年,心里自然明白,三黄子在这时突然来保媒,肯定是有什么目的,所以说话也就留着分寸,只是点头应着,哼哈地说,等事成了,再谢你这大媒人吧。

  三黄子笑笑,摆摆手,就告辞走了。

  史掌柜刚送走三黄子,小大姐儿就从里面的灶间出来。小大姐儿的两手沾着面,一边用手背捋着头发埋怨父亲说,您也不想想,怎么能这样答应这个三黄子?

  史掌柜转身看看女儿,怎么,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小大姐儿的脸红了红说,这不是同不同意的事,现在三黄子正要跟黄家打人命官司,况且谁都明白,这场官司其实是乌家的那个乌龙跟三黄子打的,倘若你现在认了这门亲事,也就等于认了三黄子这个媒人,后面再有什么事,咱跟这个三黄子还扯得清楚么?

  史掌柜悻悻地说,照你这么说,为这一场官司,还打跑我一个女婿不成?

  小大姐儿的脸又一红说,您要是真想让桂五当女婿,不能自己跟他说?

  史掌柜哼一声,我自己说,自己怎么跟他说?

  小大姐儿说,自己怎么不能说,桂五把咱家的门槛儿都快踢烂了。

  史掌柜这才恍然,叹息一声摇头说,唉,可见我是老糊涂了。

  二十七

  三黄子忙了两天,看看事情有些头绪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三黄子当然知道,现在黄家人要跟自己打官司,说到底打的就是一个“追风散”。那黄九儿喝酒之后得了酒后风,原本是他自己的事。他后来死了,也就有了两种说法,而这两种说法归根到底就是“追风散”。“追风散”是从济生堂买出来的,而且是自己用当初的“祛酒追风膏”经过加减改良的,如果这个“追风散”有毛病,那黄九儿就是吃“追风散”死的,而如果“追风散”没毛病,黄九儿的死自然也就与济生堂无关,他三黄子也就可以安之若素。可是这个“追风散”究竟有没有毛病,如果让宁州城里的药铺同行来说是说不清楚的,一是就算这药材的配伍不在“十八反”,可同样的方子,有人吃了没事,有人吃了就有事,这没有凭据。其二,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是开药铺的,你平时没事,同行之间还盼着你出事,现在真摊上事了,人家不往河里踹你一脚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着谁能出来帮你说话?可是从眼下的境况看,真到了公堂上,还就得有个证人站出来替济生堂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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