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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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1-14 10:41

  三黄子先让小大姐儿去街上的冥衣铺买来些香烛纸表和各样供品,然后就带着这女人出了东城门,来到宁河边的一片义地。所谓义地,也就是乱葬岗子,专埋一些没主的尸首。三黄子已听那个远房侄子说过,乌家人虽然把丧事操办得很大,却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给外人看的,等衙门的官司一判下来,他们立刻就将那具尸首弄去义地草草埋了。在这个下午,三黄子领着这女人来到一座坟前。这显然是一座新坟,翻起的湿土还没干透。三黄子朝四周看了看说,应该就是这座坟。这女人过来,先是燃起香烛纸表,然后朝地上一扑就嚎啕着哭起来。这时旁边乌家庄的人已经听到动静,看这边有人在坟前祭奠痛哭,感到有些奇怪,就去告诉了乌家的人。乌虎和兰世长刚好在家,一听有这事,立刻从家里出来。此时这女人已在焚化纸人纸马,桔黄色的火苗子迎着西北风窜起老高。乌虎和兰世长走过来。

  乌虎问这女人,你祭奠的,是谁?

  女人一边哭着答,我男人。

  兰世长又问,你男人是谁?

  女人答,就是这坟里的。

  乌虎和兰世长对视一下,都有些糊涂了。

  这时三黄子笑着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一点不糊涂,这坟里埋的是一个游方郎中,姓霍,家住城西三十里的霍家集,这是他女人,得着消息来奠祭自己的男人。

  乌虎瞪着三黄子,拧起眉毛问,你这个牛鼻子老道,又要搞啥名堂?

  三黄子笑笑说,乌家二少爷,你这么说话,可就有点不识时务了。

  兰世长立刻过来拦住乌虎,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三黄子点点头说,嗯,这话问的还算上道儿。

  兰世长说,咱都是脸儿朝外的人,你明说吧。

  三黄子说,临月轩摆一桌酒席,先给我赔礼。

  乌虎脸一黑,摆酒席?赔礼?

  三黄子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外加一千八百大洋,一千有欠据,八百是礼钱。

  乌虎猛地一窜,又要扑上来。

  三黄子仍不紧不慢地说,后面还有话,临月轩摆了酒,拿了一千八百大洋,这还只是第一步,至于下一步,就要看你们这姐夫小舅儿怎么说话了,咱是走一步,说一步。

  兰世长回头朝那个仍在哭哭啼啼的女人看一眼,想想说,那天在济生堂,乌虎对你确有不恭之处,要说在临月轩摆桌酒席,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一千八百大洋,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吧。三黄子干笑了两声,脸上忽地一收说,吴家的这份产业,可是明摆在街上的,且不说前面的这爿铺子,光后面的十几间青砖瓦房,恐怕就远不止这个数吧。

  乌虎突然从旁边跳过来,抓住三黄子的肩膀狠狠一掼扔到地上,跟着就扑上来,使劲掐住三黄子的脖子狠声道,一千八百大洋?我先弄死你这跑江湖算卦的!

  三黄子没防备,立刻被乌虎掐得脸色铁青,跟着就翻起白眼。兰世长一看要出人命,赶紧过来拉开乌虎。三黄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待缓过神来,先掸了掸身上的土,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姓乌的,恐怕你还不知道,你今天算是惹祸了,惹大祸了。

  乌虎又要扑上来,兰世长连忙挡住他,回头问,你这话怎讲?

  三黄子说,今天如果把话好好儿讲,后面的事,咱还有商量。

  兰世长点头说,那好,咱现在就商量吧。

  三黄子冷笑一声说,现在,没得商量了。

  乌虎吼道,我今天就惹你这祸了,你敢怎么样?

  三黄子哼一声说,你等着看就是了。

  说罢,就带上那女人走了。

  十七

  三黄子在这个晚上带着这女人回到城里,先找了个馄饨摊让她吃了一顿饱饭,又掏出一块大洋给她,说人先埋在这里,等日后事情平息了,再帮她重新好好发送她的男人,然后就打发这女人回城西霍家集去了。三黄子一直看着那女人出了西城门,才又来到馒头铺。这时天已大黑下来,史掌柜父女仍在等三黄子的消息。三黄子没对他们说在城外义地发生的事,只是写了一张状子交给史掌柜,又详细交待他,具体怎样做。

  几天以后,史掌柜就去衙门把乌虎和兰世长告下来。

  这时三黄子已做了周密安排。他先花钱重新请了仵作,将城外乱葬岗子上的那座坟打开,开棺检验了尸骨,然后详细写下笔录签字画押。据那个女人说,她男人是个细高个儿,身高七尺开外,经仵作开棺验定,尸身确系七尺有余,仅这一点就与乌龙不符了,乌龙身材刚过五尺,应该相差一头。其次,那女人说,她男人曾为一个长疮的病人治腿,不小心割破食指,后来这根食指烂掉了,所以尸体的右手应该是少一根手指。这一点经过勘验也得到确认。除了这两条确凿的证据,三黄子还有一个杀手锏,就是那块红兜肚。三黄子已经又花了一块大洋,把那女人的另两个兜肚也买下来,有了这三个相同的兜肚,这物证也就成了铁证。

  但三黄子并不让史掌柜告乌家“诬陷良善”,而是告他们“合谋害命”。倘若按三黄子所说,这桩案子的案由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黄子为史掌柜写的状词大致意思说,这霍姓男子本是一游方郎中,经常游走于宁州城东一带,后借诊病之机,与乌虎之姊兰世长之妻兰乌氏相识,两人勾搭成奸。一日正在家中厮混,被归来的兰世长撞见,登时怒不可遏,遂抄起利刃将霍斩于床上(经仵作勘验,尸身确有利器伤数处),后与妻弟乌虎共同商议,合谋将尸首抛入宁河中(现有从霍姓男子尸身解下的红布兜肚一件,系兰世长之妻兰乌氏亲手所绣,并赠予霍姓男子的定情之物,此一点兰世长本人也曾当众承认凿凿,有宁州西街众街邻做证,另有两个红布兜肚,与此物同出一人之手,可相互佐证)。后来尸体浮出水面,被人打捞上岸,凶手兰世长为逃脱杀人罪责,也为谋人产业,又与妻弟乌虎串通栽赃陷害,诈称尸体系乌虎之兄乌龙,借乌龙与吴家缔亲过程有嫌隙,蓄意趁机攫取吴家财产。而事实乌龙并未被害,至今仍还健在,据称,曾有人亲眼看见,正在外地逍遥经商。

  史掌柜不认识字,拿了这张状子,心里没底,让三黄子给他念一下。三黄子起初不肯念,但又一想,这状子上的内容总得让史掌柜知道,否则他把状子递上去,到衙门审案的时候一问三不知,这官司就没法打了。于是只好给他念了一下。史掌柜一听就有些含糊,连连摇着头说,怎么能这样写,那霍郎中并不是被兰世长杀的,况且他人已经死了,何苦还弄了这样一些恶名编派他,这么做不妥吧。三黄子却笑笑说,咱现在是跟恶人打官司,对恶人就得用恶招儿,等赢了这场官司,多给那女人一些补偿也就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将乌家人致于死地,替吴老板申冤,讨回吴家的产业,别的事就先顾不了那么多了。

  史掌柜想想,还是不踏实。又犹豫了一下说,人命关天的事,总不能这样信口雌黄吧?

  三黄子点头说,你说人命关天,就是人命关天,那吴老板的命又该记在谁的账上呢,他好端端一个本分人,说被乌家害了就这么害了,这道理又怎么讲?

  史掌柜这样一听,才无话可说了。

  史掌柜的状子一递上去,衙门立刻就受理了此案。

  原来这一次,三黄子也在暗中使了钱。三黄子使钱自然不会用自己的钱,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在事先与桂五商议,他曾看见,吴老板当初交给桂五的那只红木匣里有很多银票,这次打官司,是不是用上一些。桂五听了立刻不同意,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当初吴老板交待的,只是让他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小姐,现在与小姐联系不上,也不知那边的情况,他不敢动这些东西。三黄子说,咱现在用这些钱,也是为吴家办事,况且这场官司虽有十分把握,但上次乌家在衙里是使了大钱的,所以这次,咱这边自然也要使钱,而且使得只能比他乌家多才行。三黄子对桂五说,我一个走乡串村算卦的,手里哪有那么多钱,再说这次是大家出头为吴家主持公道,既然吴老板留下了钱,拿出一些用在他自己的官司上也合情合理。桂五听了想想说,先生的话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可这笔钱,当初吴老板交待得很清楚,只能交给小姐。三黄子听了却摇头说,提到吴小姐,这件事我也想过,我之所以一直没去找她,一来怕乌家警觉,二来对那边不摸底,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咱这样做,我想那吴小姐也是一定会同意的,不要说吴小姐,就是吴老板的在天之灵,也该感激咱才对。

  桂五听三黄子这样说,才把几张银票小心地交给他。

  衙里收了三黄子暗中送的银票,自然也就很重视这桩案子。于是又将过去的卷宗重新搬出来,待仔细研读了史掌柜递上来的状子,又看了地保仵作出具的验尸记录和那块作为重要物证的红布兜肚,果然发现这个案子的案情非同一般,而且乌虎和兰世长确有重大嫌疑。于是传票也没下,直接就派几个彪悍的差人去乌家庄,一根铁链将他两人锁来衙里。

  这时乌虎和兰世长再想申辩,衙里已经没人再听。

  这一次的这桩案子判得干脆利落,只开了一次堂,就将兰世长定了一个“因奸害命、毁尸灭迹”的罪名,又将乌虎问了一个“合谋”,就将两人一起拉到宁河边砍了头。

  行刑这天,宁河边的法场上围满了人。宁州城历来有看杀人的习俗。看杀人,一般有几大看点,一是看将要被行刑的犯人是什么神态。有抖擞威风的,有强打精神的,也有已经吓得半死的,还有干脆就像死尸一样被拖在地上的;二是看刑犯的亲眷。这种时候,亲人之间不光是生死别离,往往还会有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三是看砍头时的情形。在刑犯的头颅离开脖子的一瞬,据说是最具观赏性的,腔子里的血能喷出一丈多高,非常壮观,这时围观的人们就会鼓掌喝彩。但在乌虎和兰世长行刑这天,看热闹的人们还是觉得不够过瘾。乌虎和兰世长被押着走过来时,乌虎已经迈不开腿,裤子也被尿得湿透了,好像还拉了屎,离得很远就能闻到臭气熏天。两个刽子手只能拖着他走,身后的地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污迹。倒是兰世长还有几分底气,一边慢慢走着,插在背后的招子还在一左一右的晃动。他脸色苍白,嘴唇铁青,铁镣在脚下拖得哗拉哗拉响。兰世长似乎对乌虎的表现很不满意,回头冲他喊,兄弟,咋着了,不就是个死吗,有啥大不了的?还活不起啦?!

  被拖在地上的乌虎慢慢睁开眼。

  兰世长又说,你乌家庄衙门宅子的爷们儿,可不是这个熊样!

  乌虎好像打了一针鸡血,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把两边的刽子手也吓了一跳。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喝彩。这时有人送上断魂酒。乌虎一口气喝下去,似乎呛了嗓子,身子一挺就背过气去。刽子手见夜长梦多,立刻拉他过去,鬼头刀一挥就砍了。

  砍兰世长就有些费事了。将他押过来,让他跪下却死活不跪。他这时越发来了精神,两脚一跳就破口大骂起来,骂衙门不仅贪污腐败,还不讲信用,收受了他乌家的钱却不为乌家办事,他就是做鬼也不会善罢甘休云云。刽子手不等他再说什么就一刀砍下去,兰世长的头直到滚落到地上,嘴里仍在滔滔不绝地骂着。然后,这颗头颅在地上像个球一样地弹了几弹,又跳了几跳,就一直滚过草丛,掉进了河里。它先是咕咕地喝了几口水,又咔嚓咔嚓地啃咬着水边的苇草,就这样啃咬了一阵,便随着一个漩涡转了几转漂走了。

  十八

  宁州自建府以来,经济并无太大发展,人口也没有明显增多。到后来,宁河上游的几块地方又划给邻县,宁州继续萎缩,也就又改为县制。有一种说法,宁州的风水不好。这个风水特指为官,似乎养不住人。宁州县的前几任县长都没干太久,短的几月半年,长的也不过一两年,干得好的很快调任,干得滥的不是因为贪腐,就是因为懒政,也都被上边查办,所以到陆天聪陆县长来宁州上任时,几年的时间就已经换了五任县长。

  陆天聪,字独醒,河北涿州人。早年曾就读乡塾。但由于开蒙晚,书总读不透彻,经常被先生打手板子。陆天聪为此感到很自卑,也非常痛恨乡塾,所以邻乡一办起新学,立刻就投奔了新学堂。新学堂由于刚办,尚待普及,有些像当年那个叫理查德·约翰的洋教士在宁州传教,无论知不知道耶稣,听没听说过上帝,只要肯相信就行,所以新学堂的门槛也就很低。陆天聪毕竟上过几天乡塾,读了一些典籍,在新学堂里竟一下成了高材生,说的讲的谈的论的都比别人知道的多。新学堂里的老师不摸底细,也对这个学生高看一眼。如此一来,陆天聪也就终于又重新找回失去的自信。到毕业时,已是这一届的优等生。新学堂自然要向国家举荐人才,经老师引荐,陆天聪就进入仕途,几年后竟升任了宁州县的县长。

  陆天聪到任宁州县长,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乌家这桩杀人案。原来三黄子暗中使的钱并没有真到这个陆县长的手里。宁州县衙底下的人发现这新来的县长其实是个棒棰,表面看似刚愎自用,其实对衙门里的事一概不懂,于是就把三黄子送来的银票偷偷留下,大家私底下分了,只对陆县长说,这是前不久的一桩轰动宁州城的大案,由于前任县长暗中吃了钱,把明明白白的一桩案子硬给审成了冤案,后来上峰怪罪下来,这个前任县长被问了渎职受贿,已被上面查办,如今人家苦主儿的街邻看着不公,又来投状申冤,只等新来的县长大人明察秋毫,为这桩冤案洗雪。陆县长一听,果然上了底下人的套儿,当即决定重审此案,而且为表明自己清廉,让底下的人放出话去,谁敢再来衙门使钱,先办他的贿赂罪。

  陆县长让人搬来过去的卷宗,一边翻看着不禁哑然失笑,摇头自语道,难怪这吴老板遭人暗算啊,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天愚,天大的愚蠢,看来他爹妈一生下他,就没抱太大希望啊。接着,陆县长由此又想到自己的名字,天聪,天大的聪明。于是感叹,一个天愚,一个天聪,天愚在大狱里服毒自尽,而自己这天聪却做了一县之长,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陆县长想到这里,又不禁对这个叫天愚的吴老板心生怜悯,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桩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如果确是一桩冤案,就要还这个可怜的吴天愚一个公道。

  陆县长发现,这两桩案子其实是一个案子。现在西街馒头铺的史掌柜状告乌家杀人害命,而被告乌家所杀的这个人,其实就是当初乌家状告吴老板杀的乌虎之兄乌龙。当初也正是由于吴老板被认定杀了乌龙,才被押进大狱,继而在狱中服毒自尽。现在馒头铺史掌柜状告乌家的乌虎杀人,杀的也正是这个曾被认定是乌龙的人。史掌柜的状子上写明,此人并非乌龙,而是宁河上游三十里霍家集的一个霍姓游方郎中,而且现有人证,是这霍姓郎中之妻霍李氏,另有重要物证,声称是从尸身解下的一块红布兜肚,且据西街上的街邻做证,兰世长曾亲口声称,此兜肚确系乌虎之姊、兰世长之妻亲手缝制。陆县长毕竟叫陆天聪,既然叫天聪,自然也就有叫天聪的道理。于是决定独僻蹊径,将这两桩案子放到一起,然后追根溯源,从源头倒着审理。既然西街馒头铺的史掌柜状告乌家的乌虎和兰世长杀人害命,是为了还吴老板一个公道,那就要先审清楚吴老板究竟杀没杀人,也就是说,这个被杀的人究竟是乌龙,还是宁河上游三十里霍家集的霍姓郎中。如此一来,也就要将史掌柜的这桩诉案暂时放下,先回头去审吴老板当初的这桩案子。陆县长审这桩案子,并没有立刻惊动这个案子当初的原告乌虎和兰世长,而是先从证人下手。根据卷宗记载,当初原告提出的证人共有四个,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翠鸣茶楼的跑堂田小四,临月轩的伙计张腊牛。

  陆县长先让人把田小四和张腊牛拘来。

  田小四和张腊牛看这案子过去这样久,以为早就没事了,这时突然又被差人拘来衙门,就知道当初的事发了。陆县长倒也没为难他们二人,只是好言说,本县刚到宁州,就听说了这桩案子,市井已经早有公愤,让本县明查,现在又有西街馒头铺的史掌柜递上状纸,告乌家杀人害命,而所害之人正是当初乌家所告,被济生堂吴老板杀害的乌龙,现在史掌柜的状子上称,此人其实是宁河上游三十里霍家集的一个霍姓郎中,当初前任县长审理此案时,你二人均为证人,声称在乌龙回九那天,看到吴老板与乌龙翁婿二人口角,且有很深宿怨,现在你二人从实说,当时你们的证词是确实属实,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由?

  田小四和张腊牛听了陆县长的话,一下都面如土色。

  张腊牛胆小,先跪到地上哭着承认,当时是韩老板给了他一块大洋,教他如何说,然后让他来衙门做证。陆县长听了点点头,让人将张腊牛的供词记录在案,然后又把眼盯着旁边的田小四。田小四虽说有些见识,心里也有主见,这时见张腊牛已经招认,情知再扛也扛不过去,也就只好承认,是陈彼德给了他一块大洋,教他如何来公堂上做证的。

  陆县长得到这两份供词,心里有了底。但仍没惊动乌虎和兰世长。这期间乌虎和兰世长以济生堂的名义请新到任的县长大人吃饭,陆县长也欣然赴约,在酒席间与乌虎和兰世长把盏碰杯,谈笑风生。但陆县长回来的第二天,就让人将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一起拘来县衙。韩老板和陈彼德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刚到县衙还不卑不亢,觉得这个年轻县长初来乍到的,于是都摆出一副乡绅派头不把他放在眼里。陆县长也就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询问。问到后来终于不耐烦,突然拍案喝道,田小四和张腊牛都已招了,是你二人各用一块大洋买通他们来公堂做假证,现在他二人都已经收押在县衙的大牢里,是不是提出他们与你二人对质?韩老板和陈彼德一听陆县长这话,才立刻都软了。

  陆县长接下来问,宁河里打捞上来的那具尸首,可是乌龙。

  陈彼德只好说,不是。

  陆县长又问韩老板,乌龙现在何处。

  韩老板说,他人在福建,在做茶叶生意。

  陆县长再问,乌家为何要如此陷害济生堂的吴老板。

  韩老板与陈彼德对视一下,二人说,这就要问乌龙的兄弟乌虎和他的姐夫兰世长了,当初是兰世长找到他二人,只说利用乌龙回九这天,如此这般地帮他一个忙,其他的并没有细说。所以,韩老板和陈彼德说,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二人除各得二十块大洋,详细的确实不清楚。陆县长听了点点头,就命人将韩老板和陈彼德收监在押。

  也正是有了韩老板和陈彼德这两个人的供词,陆县长的心里便越发有了底。接下来就是西街馒头铺史掌柜的这桩讼案了。此时陆天聪县长已经感觉极好,这桩沉冤已久,曾震动宁州城的案子,竟然被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审清楚了。陆县长觉得自己果然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甚至可与当年开封府的包拯包相爷相提并论。现在案情已经大白,那具从宁河里捞上来的尸首果然不是乌龙。陆县长想,如果不是乌龙,又是谁呢?按馒头铺史掌柜的状子上所说,自然就应该是宁河上游三十里霍家集的那个霍姓郎中。而这个霍郎中又是被谁杀的呢,自然是被兰世长所杀。此时陆天聪陆县长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他认为自己已梳理清楚这两桩相连案子的逻辑关系。这个霍姓郎中借串乡游医与兰世长之妻兰乌氏相识,进而勾搭成奸,后被兰世长撞见,一怒之下将这个霍姓郎中斩于自家床上。兰世长为掩盖罪行,与妻弟乌虎合谋,将霍姓郎中的尸首抛于宁河中。不料后来尸首在河里漂浮上来,兰世长和乌虎又借妻兄乌龙与济生堂吴老板之女成亲之际,利用回九这天,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戏,将宁河里漂起的这具尸首说成是乌龙,并指认乌龙是被济生堂吴老板所害。这样也就一举两得,一来掩盖了杀人罪行,二来也可以趁机谋取吴家产业。陆县长经过如此这般一番推理,就觉得一切顺理成章,两桩错综复杂的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

  陆县长看一看时机已经成熟,就派人去乌家庄,将乌虎和兰世长一根铁链一起锁到县衙来。来乌家庄锁乌虎和兰世长的差人,与他二人相熟,当初都曾得过乌家的好处,所以在路上就把底细透给他们,说是当初乌家买通的四个证人,眼下都已被押在县衙的大牢。而且,差人告诉乌虎和兰世长,县衙已认定他二人杀人害命,所以先给定了死罪。又告诉他二人,这个新来的年轻县长非常自负,他认定的事情一般很难再更改,所以这桩案子料是很难翻转了。乌虎和兰世长一听到了这一步,情知大势已去。兰世长被羁押到牢里只提了一件事,他女人,也就是乌虎的姐姐已有身孕,能否让他再与女人见一面。

  陆县长听罢只批了两个字,不准。

  乌虎和兰世长被押去宁河边砍了头,在西街上自然大快人心。接下来在三黄子的安排下,与馒头铺史掌柜一起,又以众街邻的名义给宁州县衙送去一块红漆大匾,上写四个大字:“青天皓月”。接着三黄子又在临月轩酒楼精心置办了一桌酒席,将陆天聪陆县长请来,还特意请了宁州城里的士绅耆宿作陪。三黄子特意对陆县长说,这是代表已经作古的吴老板,向堪称青天大老爷的陆县长聊表心意。此时陆县长自然是志得意满,但表面仍还矜持,举杯对在座的士绅说,独醒初来宁州,才疏学浅,其实审理这桩案子也不是多难的事,案情显而易见,所以并非独醒明察秋毫,以后这宁州地界上的事,还望各位前辈多多指点。

  三黄子立刻说,现在确实还有一件事,须请县长大人定夺。

  三黄子说的是济生堂药铺。三黄子对陆县长说,这济生堂虽是一份私人产业,但在宁州城里已是知名的药业字号,所以也有一定公益性质,不仅是西街,恐怕一座宁州城的人都曾受过济生堂的益,如今吴家已成了这个样子,总不能眼瞅着这样一个铺子颓落下去。

  陆县长这时已喝得面色红润,当即问三黄子可懂药理。

  三黄子立刻说,占卜扶乩虽与岐黄之术隔行如隔山,却也算是殊途同源,在下对药理不敢说精通,也略知一二。陆县长立刻把手一挥,当即决定,济生堂药铺以及后面吴家的宅子就暂由三黄子代管,具体说法,待日后再做定夺。此时,席间在座的耆绅对三黄子的用意自然心知肚明,但都知三黄子的为人,且此事与己无关,也就都装聋作哑。

  三黄子连忙说,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一个不实之请。

  陆县长兴致正高,点点头说,说吧。

  三黄子说,久闻县长大人精通翰墨,能否为济生堂再重题一个匾额?

  陆县长笑笑说,当然可以。

  当即命伙计备好纸笔墨砚。陆县长走过来,大笔一挥而就。

  十九

  济生堂药铺已是第二次重新开业。

  第一次重新开业是乌家。乌家接手了济生堂,虽然改换门庭,重整店铺,街上却并没有几个人关注。吴老板的事已是尽人皆知,吴老板没了,济生堂落到乌家人的手里,也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街上的人不关注济生堂重新开业,并不是不关注济生堂,而是不想关注接手济生堂的人。但是,这第二次重新开业就不一样了,里外张罗的竟然是三黄子。西街上的人就都搞不清楚了,这三黄子跟济生堂药铺又是怎样一个关系。

  这时三黄子的身上已换掉过去相士的穿彰打扮。在宁州,相士的打扮有些像道士,青衣青帽,脚下是厚底皂靴。现在的三黄子却是一身灰色长衫,中分的头发朝后背过去,油汪汪的一丝不苟。济生堂重新开业的第一天,三黄子就将新做的牌匾重新挂到店铺门口。陆天聪县长的笔力果然不凡,字体厚重,很有些魏晋遗风。开业这天上午,陆县长特意到场,仰头看着这块牌匾频频点头,嘴里喃喃说着嗯,不错,不错。大家也就都跟着说,不错不错。但每个人都不知道,陆县长说的不错究竟是济生堂重新开业不错,还是他写的这个牌匾不错。

  济生堂开业的当天晚上,桂五回来了。

  桂五去了一趟关外。当初馒头铺史掌柜往县衙里递状子时,已是夏天。史掌柜一递了状子就把馒头铺的生意歇了。史掌柜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打过官司,所以把这看成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想着一打官司就得整天往衙门里跑,生意不耽误也得耽误,倒不如索性先把馒头铺歇了,踏踏实实说官司这边的事。又想眼下已到夏天,正是收麦子的季节。一直听说关外的麦子味道好,做出的馒头劲道,价钱也比这边合适,就让桂五帮着去趟关外,看看有没有能进面的地方。进面的地方当然有,可是还要看价钱是否合适。史掌柜的馒头铺虽不算太大,却是几条街的人都吃他的馒头,所以用面的量也就很大,馒头铺的后面有一间小房,专门用来放面。史掌柜交待桂五,这趟去东北,最重要的还要看运路,将来真从那边进面,是走水路还是旱路。一旦定下从哪里进面,就不是一趟两趟的事,要想长期进面运路不通畅也是麻烦,运费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宁河下游有一条河汊子,直通唐山,再往东北走可以一直通往关外。这是条煤河,夏天的季节,丰南那边出的煤都经这条煤河运往天津,河上也走客货两用船。史掌柜特意让桂五乘船走这条水路,看看往东北走是否通畅。

  桂五到了关外并没走太远。他发现这边的白面与宁州没有太大区别,价钱差得也不多,如果再加上运费,就跟那边相差无几了。听人说再往东北走,面会便宜更多,但这样路就会更远,算起来也不合适。于是桂五没再往前走,刚过绥中就回来了。

  桂五回来的当天晚上,一进西街,远远就见济生堂的门前又挂起了红灯笼。这些灯笼显然用的都是电灯泡儿,将对面的小教堂也映得亮起来。桂五来到济生堂的门前站住了,朝里看了看,只见几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栏柜里收拾。桂五想想就走进来。一个伙计迎过来,问是不是要抓药。桂五看看这伙计问,这济生堂的老板是谁?

  伙计又问桂五,你抓不抓药?

  桂五问,这的老板,是谁?

  伙计乐了,说,你要抓药就抓药,问我们老板干嘛?

  桂五没再说话,又朝店铺里看一眼,就转身出来了。

  桂五来到街对面的馒头铺,一进门,见馒头铺里乱成一团。史掌柜父女俩正收拾东西,该装箱的装箱,该打包的打包,灶上的笼屉,灶边的面缸也都收拾起来。史掌柜一见桂五回来了,立刻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愁跟你联系不上,日后怎么找你。

  桂五忙问,这是怎么了?

  史掌柜叹口气说,咱们都上当了。

  桂五意识到,史掌柜说的,应该是这场官司的事。

  史掌柜说,是啊,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场糊涂官司究竟是为谁打的,现在官司是赢了,乌虎和那个兰世长,也都绑的宁河边去让衙门砍了,可最后这济生堂落到谁手里了?

  桂五忙问,落到谁手里了?

  史掌柜说,三黄子。

  桂五点点头,想起刚才去济生堂,心里明白了。

  小大姐儿在一旁嘟囔着埋怨说,早就看出来,这个三黄子心术不正。

  史掌柜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再说啥也没用了。

  桂五看看屋里的东西问,这是要去哪?

  史掌柜说,这场官司的事是过去了,可日后恐怕还会有麻烦,据说那个乌龙还在福建做茶叶生意,现在他兄弟乌虎和那个兰世长都给砍了,有一天他回来,岂能与三黄子善罢甘休,这场官司又是我出的头,他肯定连我们父女也不会放过。

  史掌柜告诉桂五,这西街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南门外的护城河边有一间半铺面,看着还像点样子,他已跟房主说好,先租下来,这就把馒头铺搬的那边去。史掌柜又跟桂五商量,因为走得急,这西街上的铺面暂时还无法出手,桂五如果没地方去,就暂时先住在这儿,正好也帮着看房子,待日后将铺子盘出去,再另做打算。

  桂五听了想想,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史掌柜将馒头铺搬到南门外的护城河边,桂五就在西街这里住下来。史掌柜特意给留了一些米面,每天自己做口吃的,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床铺上发呆。对面的济生堂药铺重新开业之后,生意并不好。字号虽还是老字号,但宁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济生堂的新主人并非杏林中人,过去只是个算卦的,所以对这个药铺的信任也就打了折扣。三黄子倒能想出办法,为了招引街上的人,不知从哪搬来一台手摇留声机,放到铺子门口,整天哇啦哇啦地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行歌曲。桂五躺在对面的馒头铺里听得心烦,却又不敢出门。

  桂五已经听说了,三黄子正在四处打听自己的下落。桂五当然知道三黄子为什么急于要找自己。三黄子现在虽已接手了济生堂,但他还并不能说是这铺子的真正主人。这是因为,当初吴老板留下的那只红木匣还没到他的手里。这只红木匣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东西也不是都重要,最最重要的,是济生堂药铺和后面这套宅子的房契。

  桂五当然知道,现在吴老板已没了,这个红木匣子就是吴老板的命。

  二十

  三黄子在江湖上行走这些年,已经深谙一个道理。如果一条瘸狗,你打它可以,踢它也可以,但不要追,它跑了就让它跑了,你如果一定要追,而且把它逼到一个墙角,它哪怕只剩三条腿也会转身蹦起来咬你。人也如此,万事不可做绝,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给对方留一条生路,如果不给对方留生路,你自己的路也会有麻烦,甚至会有致命的后患。

  这就是江湖之道,其实也是为人处世之道。

  三黄子接手济生堂,待把生意的事厘清,就又做了一件事。他先给衙门大牢里管事的狱事送去两块大洋,让牢里好生关照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还有翠鸣茶楼和临月轩的两个伙计。接着,又以西街和南街众邻的名义向陆县长提请,韩老板经商一向遵纪守法,陈彼德虽在英国人的洋行做事,在街上也是与人为善,至于田小四和张腊牛,尚还年轻,不谙世事,他们做伪证应该都是贪图小利,一时糊涂,所以恳请县长大人开恩,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陆县长见三黄子如此说,颇有感慨,这场官司三黄子虽未出面,但陆县长心知肚明,馒头铺史掌柜递上的状子,就是三黄子写的。韩老板和陈彼德几个证人原本做的是假证,与三黄子这一边针锋相对。现在三黄子却不计前嫌,以德报怨。陆县长感慨之余也就顺水推舟,网开一面,将韩老板和陈彼德一干人训诫一番,从大牢里放出来。

  韩老板和陈彼德几个人从大牢出来的当天晚上,三黄子在临月轩摆了一桌酒席,为几个人压惊。席间三黄子频频举杯,向几个人敬酒。田小四和张腊牛都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不停地向三黄子道谢。倒是韩老板和陈彼德一直沉着脸,斟酒就喝,布菜就吃,只是不说话。三黄子也不计较,为缓和尴尬气氛,又从外面叫进两个唱京东大鼓的艺人。

  唱了一阵,陈彼德放下酒盅皱皱眉说,别唱了,听着闹得慌。

  三黄子挥了下手,两个唱大鼓的就赶紧拎着弦子出去了。

  韩老板说,大家都是敞亮人,你有什么话,就明说吧。

  三黄子把拿在手里的锡酒壶放下,笑笑说,也没什么要说的话,不过是觉得几位在牢里吃了些苦头,今晚请过来压压惊,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也就不用再提。

  陈彼德一笑说,这话说得轻巧啊。

  韩老板也点点头,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得去吗?

  三黄子看看他们二人,好吧,我倒想听听,你们二位说说看,怎么过不去?

  韩老板说,明说吧,乌龙在我们三兄弟里是老小,他眼下去福建做生意,还是我安排的,可现在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兄弟姐夫都让衙门砍了,我们二人蹲几天大牢,受多少委屈倒无所谓,可我这三弟的脾气就难说了,有一天他回来,只怕不好办的事还在后头。

  三黄子听了沉一下,干笑笑说,也好,既然韩老板把话说明白了,咱也就明白着说,我今天请二位来,一来是压惊,二来也想把话说开,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日后还要在这街面儿上混,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抓破了脸谁都不好看。三黄子说到这里,又把笑容一收,可话又说回来,现在官司是已经打了,衙门也判了,该杀的杀,该罚的罚,木已然成舟,我三黄子虽没参与,可也已经搅进这件事里来,不过,今天把话搁的这儿,我既然敢做这个舟,就有把握在宁河上划这个舟,你们知道,我是江湖之人,江湖之人是光脚的,既然是光脚的也就不怕穿鞋的,话说到底,就是破釜沉舟,对我三黄子也是无所谓的事。

  三黄子说罢,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独自喝了。

  韩老板和陈彼德都没料到,三黄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相互对视一下,都无语了。三黄子看看他二人,又微微一笑说,实不相瞒,如今这街上的小人比老鼠都多,二位当初在街上混,难免不得罪人,这回一关进大牢,落井下石的有之,趁火打劫的也有之,墙倒众人推的更有之,要提起来也是龌龊,没意思,我就不想一一给你们细说了。

  韩老板和陈彼德听了又对视一下,都露出惊异的神色。

  陈彼德说,有这事?

  韩老板嘁地一声说,我一个开麻雀馆的,能说我什么。

  三黄子看一眼韩老板说,也正是你这麻雀馆,才让人有了说话的把柄,麻雀馆是麻雀馆,可你这麻雀馆里养的是什么麻雀,恐怕你韩老板自己心里最清楚吧。

  韩老板的脸一下红起来。

  三黄子说,你总不希望,你的麻雀馆也像这济生堂一样的下场吧?

  韩老板不说话了。

  三黄子又转头对陈彼德说,还有你,你在瑞蚨洋行,帮那个洋人干的事儿,街上的人都清楚,你是帮着外国人糊弄咱中国人,这叫什么?叫汉奸,现在关外已经有了锄奸党,不要等衙门,只怕有人把关外的锄奸党勾来,就把你的脑袋锄了。

  陈彼德脸色难看地看着三黄子。

  三黄子又为他二人斟上酒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江湖之人,江湖之人好交朋友,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所以今晚请二位来,说来说去还是想交你们二位这朋友,不夸口地说,新来的这个陆县长,跟我关系不错,关系不错不是指私交,我与他没有任何私交,只是陆县长敬重我的为人,我也佩服他的胆气,实不相瞒,你们几位是怎么出来的?做假证不算重罪,可也不算轻罪,关的大牢里只这几天,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出来吧?

  陈彼德点点头说,这倒是。

  韩老板说,我们心里有数。

  三黄子笑笑说,有数就行,日后让你们有数的事儿还多着呢,这次你们从牢里出来,县里原本要去查封韩老板的麻雀馆,是我向陆县长说的话,我告诉陆县长,韩老板做假证是一件事,麻雀馆是另一件事,应该就事论事,不能由这件事去扯别的事。三黄子说到这里,又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虽然我人微言轻,陆县长还是听了我的劝告。三黄子说着又把头转向陈彼德,至于你,陈帮办,要不是我说话,只怕这瑞蚨洋行也让陆县长给封了,这陆县长是新学堂出来的,对洋人的那套玩艺儿都懂,你糊弄别人行,糊弄他,恐怕是班门弄斧了。

  韩老板和陈彼德毕竟都是街上的人,听三黄子这样一番说,也就知道了他的深浅,相视一下,就都端起酒杯。韩老板说,小弟在这南街上时间还短。陈彼德也赶紧说,是啊,山不转水转,宁州就这么大地方,济生堂又是知名字号,日后大家还有碰面的时候。

  三黄子听了,笑着拍了两下手掌。就见一个伙计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四摞大洋,两摞八块,两摞两块。伙计把两摞八块的大洋各放到韩老板和陈彼德面前,又把两摞两块的放到田小四和张腊牛面前。几个人看看面前的大洋,抬起头,都面面相觑。

  三黄子笑笑说,牢里腌臜,几位找个清水池子好好儿泡泡,换身干净衣裳,去去晦气。说着起身抱拳,我还有点别的应酬,就不奉陪了,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已经放了两块大洋压柜,如果不够,我再让伙计送过来。

  说罢,就转身走了。

  三黄子的心里也有不踏实的事。这场官司过后,陆天聪县长也曾想起过几次,说是这济生堂药铺总让三黄子代管也不是长事,是不是由衙里出面,把这个产业卖掉。三黄子听到消息立刻有些着慌。衙里的人来找过几次,他都以济生堂没有房契搪塞过去。起初陆县长也感到奇怪,把三黄子叫来问,这么大的一爿济生堂,怎么会没有房契。三黄子回答得也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后来陆县长公务一忙,也就顾不得再问。但三黄子的心里已经明白,俗话说,私凭文书官凭印,如果自己的手里没有这济生堂的房契,早晚还是麻烦事,不要说有朝一日这个二百五的陆县长再想起来,就是街上哪个人使坏,在暗中做点手脚,自己也肯定抵挡不住。此外,三黄子还有一块更大的心病,就是当初吴老板的那个叫桂五的伙计。现在虽说乌家已经一蹶不振,嫁过去的那个吴小姐也已不知所终,但如果有一天,桂五真找到吴小姐,把那个要命的红木匣子交给她,这个吴小姐再回到西街,那这一切就都白忙活了。

  三黄子在这个晚上要见的,是一个叫黑蛤蟆的人。黑蛤蟆是宁州城里一个打更的,原本与三黄子并不认识。但黑蛤蟆认识三黄子在乌家帮闲的那个远房侄子。三黄子的这个远房侄子挺仁义,与这个远房叔叔有了一块红布兜肚的生意交情之后,待三黄子接手了济生堂,就又来西街找三黄子。这个远房侄子一见三黄子先说,叔儿你放心,我不是来投奔你的,乌家对我不薄,现在他们摊上事,只许他们辞我,我不能辞他们,只要他乌家一天不说话,我就不会离开那里,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在这宁州城里有个异姓兄弟,叫黑蛤蟆,你在这西街上有啥事可以找他,他地面儿上都熟。现在,三黄子急于要找到桂五,一下就想起了这个黑蛤蟆。三黄子在这个晚上按约定来到鼓楼,等了一阵,就见黑蛤蟆一边敲着梆子打着锣,朝这边走过来。三黄子一见黑蛤蟆,掏出一块大洋递给他。黑蛤蟆接过来在手里掂了一下,装起来,然后告诉三黄子,这个叫桂五的伙计已经找到了。

  三黄子一听忙问,在哪?

  黑蛤蟆说,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三黄子听了眨眨眼,有些不懂。

  黑蛤蟆这才告诉三黄子,西街馒头铺的史掌柜胆小怕事,这场官司打完之后,担心会有后患,已经把馒头铺搬到南门外护城河边去了,西街上的铺子没人照管,就让桂五给他看房。所以,黑蛤蟆说,这个桂五,眼下就住在你济生堂对面的馒头铺里。

  三黄子听了连连跺脚,心里暗想,自己这一块大洋花得冤。

  第二天一早,三黄子就来到对面的馒头铺。桂五刚吃过早饭,正躺在铺上愣神,看见三黄子突然进来,吓了一跳。三黄子笑吟吟地说,好啊好啊,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桂五慢慢坐起来。

  三黄子说,我还到处找你呢,敢情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又问,你怎么不来找我?

  桂五说,找你,没啥事。

  三黄子说,你没事,我可有事啊。

  接着又说,况且大家都是朋友,没事就不能来往么。说着看看这空荡荡的馒头铺,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不要像这史掌柜的父女啊,说个走,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辞而别了。

  桂五已经猜到三黄子的来意,便低头不语。

  三黄子嗯了一声说,你别误会,我要找你,也是为你想,我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如今济生堂药铺又回到了咱自己人的手里,你原本就是这里的伙计,我想请你回来。

  桂五说,回来可以,我还有件事要办。

  三黄子问,什么事。

  桂五说,我要去找吴小姐。

  三黄子愣一下,沉了沉说,你能找到?

  桂五说,能不能找到,也要找,当初吴老板托付我的事,我还一直没办呢。

  三黄子又点点头说,是啊,只怕吴小姐眼下,已是凶多吉少啊。

  桂五说,甭管是凶是吉,我总要见她一面。

  三黄子又看看桂五,嗯了一声说,也好。

  二十一

  三黄子当初走街算卦时,经常对人说的一句话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他觉得这句话用到自己身上是再合适不过。自己眼下是既有远虑,又有近忧。如果说远虑是乌家,那么近忧,就是吴小姐,而且这远虑和近忧搅在一起,几乎搅成了一个死结。三黄子已经想清楚,现在要想解开这个死结,必须倒过来,只有先把近忧解决了,才能回过头去解决远虑。

  三黄子忽然又想起自己在乌家的那个远房侄子。这天早晨,就把济生堂的一个伙计叫来,让他去乌家一趟,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这个伙计叫刘茂儿,人挺机灵,听了三黄子的叮嘱心里也就有了数。他来到城东乌家庄,并没有直接去乌家,而是只等在离乌家不远的地方。等了两个时辰,就见乌家门里走出几个青衣青裤的人。刘茂儿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三黄子的远房侄子,就走上前去,来到这远房侄子跟前熟络地说,二哥,你在这儿啊,可有日子没见啦。

  三黄子的远房侄子并不认识刘茂儿,站住疑惑地看看他。

  刘茂儿见旁边的几个人头前走了,才低声说,借一步说话。

  远房侄子跟着刘茂儿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刘茂儿说,今晚,来济生堂药铺。

  远房侄子这时有些明白了,看看刘茂儿问,我叔儿让你来的?

  刘茂儿点点头,就转身匆匆走了。

  三黄子的这个远房侄子并不是个义气之人,他当初对三黄子说,自己无心去投奔济生堂,乌家一向对他不薄,现在乌家出了这样的事,只有乌家不辞他,他是决不会自己离开乌家的。其实,他说的并不是心里话。他不想离开乌家,不是因为乌家对他不薄,而是乌家的男人都已被衙门砍了脑袋,眼下没了顶梁柱,眼看如此大一个家业摇摇欲坠,他是想等着,看能不能趁机得着点东西。不过等了这一阵,渐渐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乌家的姑奶奶,也就是乌虎的姐姐,兰世长的女人又回到乌家,把这个家业给撑起来,虽说仍显出颓势,却还能勉强维持。这样一来,底下原本蠢蠢欲动的家人也就都小心收敛了。

  在这个晚上,这个远房侄子如约来到济生堂药铺。

  三黄子已经等在后面的账房。账房中间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已摆了四冷四热八个菜,都是让临月轩的伙计送过来的。三黄子一见这远房侄子到了,就笑着说,早想跟你喝一盅,咱叔侄俩叙谈叙谈,可药铺里生意上的事多,一直没得空闲,今晚总算有了点工夫,想着去临月轩人多,忒乱,不如把菜叫到家里来,吃着喝着,说话也方便。一边说,就亲热地把这远房侄子拉过来,在桌边坐下了。远房侄子当然知道三黄子的为人,这时一直看着三黄子,摸不透他这是要干什么。三黄子又笑着说,你一定吃不准我今晚要干什么,是吧。

  远房侄子点头说,是。

  三黄子说,上次那个黑蛤蟆,帮了我很大的忙啊。

  远房侄子说,他是我异姓兄弟,这点事,没的说。

  三黄子说,是啊,所以叔儿今天才想请请你,不说谢,说谢就远了。

  叔侄俩说着就开始喝酒。喝了一阵,远房侄子放下手里的酒盅说,叔儿,我知道,你今晚叫我来,不光是为叙谈,也不是只为谢我,你忙我也忙,有事就直说吧,只要是我能办的。

  三黄子点点头说,好,到底是自己人,痛快。

  然后,沉了一下说,我想知道,吴家小姐嫁到乌家的前因后果,眼下境况如何。

  远房侄子说,我知道您就是想问这个。

  远房侄子又喝了一盅酒,告诉三黄子,这件事的底细他知道得也不多。当初这远房侄子也是经朋友介绍来乌家的,到乌家时,也正是乌家正谋划与吴老板缔亲这件事的时候。当时这远房侄子也不太了解乌家的底细,看着好像并没什么产业,平时只靠着放些印子钱维持生计。但乌家在乌家庄一带的声势却很大,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提起乌家一龙一虎两兄弟也是远近有名,也正因如此,家里才养了一些闲人。这乌家兄弟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姐夫兰世长家住城关镇,平时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只是与两个内弟一起放高利贷,但自己并不出面,只靠家里豢养的这些膀大腰圆的黑脸大汉去四处催债。

  这远房侄子说,后来乌家决定,让黄九儿出面当媒人,去吴家提亲。黄九儿当初因为做小生意,曾向乌家借了些钱,不料只半年的时间就本翻本息套息,滚来滚去怎么也还不上了。这一次,乌虎把黄九儿叫来,跟他摊牌说,其实从借钱的那一天,就知道黄九儿还不上,也没指望着他还能还,现在只要黄九儿去为乌家办件事,事情办成了,这笔账也就连本带息一笔勾销。黄九儿听了自然高兴,连忙问是什么事。乌虎这才告诉他,说自己现在已成家立业,可他大哥乌龙还耍着光棍儿,早听说宁州城里的西街上有一个济生堂药铺,药铺老板叫吴天愚,这个吴老板的女儿模样还说得过去,所以想让他去帮着提亲。黄九儿毕竟是个知道深浅的人。也曾跟济生堂的吴老板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个读过书的人。当然,黄九儿也曾见过乌虎的大哥乌龙,所以心里明白,这桩亲事不太容易成。可眼下自己又欠着乌家这样一笔阎王账,自然不敢说不去,于是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说去吴家试一试。

  但黄九儿说,只能是去试试,成与不成,自己实在没把握。

  可是让乌家兄弟也没想到的是,这个济生堂的吴老板竟是个书呆子,并没有太多的防人之心,经黄九儿含含糊糊地一说,虽说有过几个来回,最后竟就答应了。只是在迎亲这天,因为那一筐冬虫夏草的事闹出一点差迟。后来乌家底下的老妈子议论,新婚那天,不知乌龙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迎亲的事闹得不痛快,回到洞房竟睡得死死的,一夜没碰吴小姐。

  这远房侄子对三黄子说,当时他就预感到,这桩亲事没这么简单,果然,后来就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三黄子听了长长地嗯了一声,点点头说,正如我所料啊。

  又问,那个吴小姐,现在如何了?

  远房侄子说,她自从进了乌家的门,就一直单在一个院子住着,平时吃饭有人送。直到乌家出了事,乌虎的姐姐回了娘家,还叮嘱底下的人,谁都不准对吴小姐露出实情。所以直到现在,估摸那个吴小姐仍还蒙在鼓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三黄子立刻叮问,你能确定?

  远房侄子说,能确定,倘若这吴小姐知道了实情,只怕早就闹起来了。

  三黄子听了点点头,想想也是。

  这时远房侄子就说,叔儿,上回你让我来济生堂,我没答应,眼下我想过来了。

  三黄子说,你来济生堂可以,但不是现在,你还得赶快回去,替我看着乌家那边的动静。

  想想又说,另外,你还得再给我办件事。

  三黄子说罢,想了想,就起身去写了一封信。

  他对远房侄子说,这济生堂的吴老板当初有一个伙计,叫桂五,你可认识?

  远房侄子说,见过,不熟。

  三黄子把这封信交给他说,眼下这个桂五就住在对面的馒头铺里,给史掌柜看房子,你明天一早过去,把信交给他。说着,又伏到远房侄子的耳边,如此这般地交待了几句。

  远房侄子听了,看看三黄子,就这么说?

  三黄子点头说,就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三黄子的这个远房侄子就来到济生堂对面的馒头铺。桂五正坐在床铺边上端着大碗喝粥,看见进来个三十来岁的皂衣男人,觉得有些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来。这来人进来关上门,回头看看桂五说,你就是桂五吧?

  桂五点头说,是。

  来人说,我是从乌家庄来的。

  桂五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应该是乌家的家人,当初兰蕊小姐成亲那天,这人曾跟着乌家的人过来迎亲,后来兰世长带着人来济生堂闹事,也有这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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