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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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1-14 10:40
一边说,拿起案上的笔,在一张黄符上写了张欠据。三黄子拿过欠据吹了吹,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写了一张收据还给吴老板,就将那张欠据小心地收起来。
吴老板一直盯着三黄子。
三黄子点点头说,有了这东西,吴老板日后就尽管放心吧。
吴老板的嘴又动了动。
三黄子说,日后说不定,这东西就是你那份家业的一道护身符呢。
吴老板回到西街时,已是将近中午。这时远远就见一个伙计急火火地跑过来,迎住吴老板说,乌家那边又来人了,领头的说是新姑老爷的姐夫,叫兰世长,一大早就顶着门来找您,说是有话要跟您说,我告诉他您不在,他说那就坐等,今天不见到您是肯定不会回去的。吴老板听了一愣,立刻觉出乌家来者不善,想了一下问,他人呢?
伙计说,还在铺子里坐着呢。
吴老板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店铺。这时就见一个瘦黄脸的高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打量吴老板说,想必,您就是老亲爹吧?
吴老板连忙说,吴养痴,请问您是?
瘦黄脸说,在下兰世长,是乌龙的姐夫。然后又笑了笑,不过,我今天可不是来走亲戚的,只想先跟您打个招呼,免得后边再有事,大家心里都没准备。
吴老板听了心里一紧,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什么事?
兰世长说,自然是乌龙的事,回九那天,他可来过这里?
吴老板说,来过。
兰世长又问,吃了饭走的?
吴老板说,是。
兰世长嗯一声说,承认就好,省得到了官面上再犯矫情。
吴老板一听话碴儿不对,忙问,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
兰世长冷冷一笑说,实话说吧,老亲爹,城外的宁河边上漂起一具尸首,人是已经泡糟了,可身上的衣裳还能辨认,眼下乌虎已带人去认尸了,真要是乌龙,恐怕这事就难说了。
吴老板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地一下就大起来。凭着在街面上混了二十几年的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摊上事了,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显然,无论乌龙是真死假死,自己这一次就是迎着西北风也抖落不干净了。心里这样想着,就转身朝后面走去。
兰世长立刻伸手拦住,冷着脸问,老亲爹,这是要去哪儿?
吴老板低头看看他这只手,又抬起头问,你这是啥意思?
兰世长一笑,没啥意思,今天您哪儿也不能去。
吴老板肚子里的气往上顶了顶,强压着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买卖也在这里,我还能跑的哪儿去?说罢推开兰世长的手,又朝身边的桂五使了个眼色,就来到面后的账房。桂五立刻跟过来。吴老板从账房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红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房契和厚厚的一叠银票。吴老板拉过桂五压低声音说,你从小跟了我这些年,唯一遗憾的就是还没给你说个媳妇。桂五听了有些紧张,接着眼圈就红起来,也压着声音说,东家,已经到了这时候,您就别说这些了。吴老板把这只红木匣塞给桂五,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我只能交待给你了,我这些年的家底都在这里,你替我收好,等日后有机会见到小姐,再交给她。
桂五看看怀里的红木匣,又看看吴老板。
吴老板又说,我信得过你。
桂五的眼泪流出来,抖着嘴唇说,您只管放心吧,可这新姑老爷,究竟是咋回事啊。吴老板摇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不用管这么多了,赶紧从后院翻墙走吧。
桂五站着没动,愣愣地看着吴老板。
吴老板又推了他一把说,快走,跑得越远越好。
桂五又迟疑了一下,倒退两步,就转身朝后院跑了。
吴老板看一看桂五从后院走了,就在账房里坐下来。吴老板毕竟是个读书人,知道人生无常的道理,也清楚江湖险恶,现在事到临头,躲和怕都没用,只能看一步说一步了。此时,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女儿兰蕊。吴老板这时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谨慎的一个人,当时怎么会鬼迷心窍,把女儿许配给这样一户人家。
这时前面已大乱起来。
吴老板起身出来,就见许多人闯进济生堂药铺,用木棒将店铺里的东西砸得一片稀烂。领头的正是乌虎。乌虎两眼血红,见吴老板走出来,立刻拧眉瞪眼地过来说,我大哥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就算迎亲那天闹了一点不愉快,你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虎毒还不食子,他可是你的女婿!吴老板已经面色苍白,嘴唇抖着说,亲家贤侄,人命关天,这种话可不敢随便乱说。乌虎听了吼道,我随便乱说?我大哥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
吴老板这时终于听明白,乌龙是真的死了。
乌虎已经嚎啕起来,破着嗓子哭道,我那苦命的大哥啊!
吴老板此时反而更镇定了,看着乌虎哭了一阵,然后说,先等等。
乌虎立刻收住哭声。
吴老板说,这么说,那河里漂上来的尸首,就是你大哥了?
旁边有人答,对。
吴老板又说,听说人已泡糟了,怎么认得出来?
乌虎冷笑一声说,人是泡糟了,可衣裳没泡糟。
吴老板嗯一声又说,好吧,再问一句,你们说人是我杀的,有什么证据?
乌虎点点头,难怪你能干出这种伤人害命的事来,果然刁钻啊,我今天要是没证据,敢来这济生堂药铺找你么,我现在就说出两个证人来,你应该是都见过的!
吴老板问,谁?
乌虎说,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他俩可做得证人?
吴老板听了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想起回九那天跟韩老板和陈彼德这两个人喝茶,当时就有些怀疑,乌龙把这两个人叫来干什么。现在看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这么简单。
吴老板看看乌虎,摇摇头说,让这两个人做证人,这话看怎么说,如果让他们证明,你大哥乌龙回九那天曾和我见过面,当然可以,不过做这样的证不要说这两个人,就是一条西街再加上一条南街的人,都可以做证,但如果说我杀人害命,他们就做不得证人了。
乌虎问,你这话,怎讲?
吴老板说,他们能证明我是怎么杀了乌龙,又是怎么抛尸河里的吗?
乌虎愣一下说,这个当然不能证明,可回九那天,他们两个一直是跟你和我大哥在一起的,后来他二人走后,就只剩了你和我大哥,这还不够么?
吴老板立刻问,既然你大哥从回九那天就一直没回去,那天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乌虎又是一愣,想想说,是韩老板和陈彼德告诉我的。
吴老板嗯一声说,就算是这样,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乌虎说,至少证明,我大哥临死前,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吴老板摇摇头,你这话,在这里说说可以,真到公堂上恐怕就站不住脚了。
这时兰世长走过来,哼一声说,如今既然已撕破脸,大家就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
吴老板也看着兰世长,硬硬地说,请便。
兰世长回头喊了一声,抬进来!
就见四个大汉将一块门板抬进济生堂药铺。门板上盖着一片烂席,底下露出两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人脚,像两个蒸烂的发面饽饽。兰世长捂着鼻子走过来,指着门板上的烂席说,人是已经看不得了,可他身上的东西还能认出来。又抬头看看吴老板,你不是要证据么,好吧,现在就拿给你看。说着,拽出一块红兜肚,在手里抖了抖。这兜肚虽经河水泡过,但仍能看出是用一块红粗布绣的,正中一朵莲花上落的一只绿蜻蜓还依稀可见。兰世长伸起一根指头挑着这块兜肚,又抖落了一下说,现在不叫你老亲爹了,还是叫吴老板吧,吴老板,你看这件东西,可算得上是证据?这可是我媳妇,也就是乌龙的姐姐,一针一线给她兄弟缝的。
吴老板盯着兰世长手里的这块兜肚。
兰世长又说,这可是刚从尸身上解下来的。
这时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哭嚎着一头撞进来,朝四周看了看,径直朝那具烂尸首扑过去。几个大汉连忙过来拦住,将这女人拉开了。
这一来吴老板就无话可说了。此时,他反而更加平静下来。现在虽还吃不准,乌家这么做究竟有何意图,但他心里已明白,这件事应该从一开始就是个设好的局,自己是一步一步钻进人家的套里了。看来这一次,自己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于是回头问乌虎,兰蕊现在,怎样了?
乌虎哼一声说,亏你还能想起我大嫂!
吴老板说,她是我的女儿。
乌虎说,你认她,只怕她现在已经不认你了!
吴老板凄然一笑说,不会的,这种事,她是不会相信的。
兰世长走过来,摆摆手说,算了吧,眼下再说旁的已经没任何用处了,我再叫你一声老亲爹,眼下事已至此,终归死者为大,我这当姐夫的还得回去操办丧事,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心里自然是明白的,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接下来咱就一步一步走吧。
这样说罢,就让乌家人抬上那具烂尸首吵吵嚷嚷地走了。
十三
宁州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大雪下了三天,街上车少人稀,城里明显冷清下来。
吴老板停了济生堂药铺的生意,遣散伙计,每天只把自己关在后面的屋里,守着火炉闷坐。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而且这件事一发生就一环紧似一环,吴老板一下被搞蒙了。现在静下心来,吴老板突然想起一件事。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宁河里已结冰,就算乌龙被杀,他的尸首怎么可能被扔到河里?就算被扔到了河里,河里结着冰,又怎么能漂起来,再被人捞上来呢?吴老板想到这里心一动,就决定亲自去河边,到乌虎带人捞尸首的地方看看。
街上的雪已下了半尺厚。吴老板踩着雪出了东城门,径直朝河边走来。那天乌家人来闹事时,吴老板曾听兰世长说,尸首是从城墙根的河边捞上来的。吴老板出了城门,就沿着城墙走过来。到河边一看,立刻愣住了。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想错了。眼下虽是数九寒冬,又下着大雪,水面上却一丝冰凌没有。一眼望去,一河筒子都在冒着腾腾的水汽。
吴老板摇头叹息一声,就转身回来了。
此时吴老板最挂惦的还是女儿兰蕊。乌家人跑来这里这样闹,女儿在那边的日子自然可想而知。倘若那具捞上来的尸首真是乌龙,乌家人一定会迁怒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吴老板一想到这里,心更加悬起来。
但此时已无法知道乌家那边的消息。吴老板想来想去,一天早晨,就把街对面馒头铺史掌柜的女儿小大姐儿叫来。馒头铺的史掌柜是山东人,当年带着女人孩子闯关东,但走到宁州女人病了,就停在了这里。史掌柜的女人得的是痨病,从山东往东北走,越走越冷,病也就越来越重,到宁州就开始吐血。起初是小口,后来就大口大口不停地吐,就这么吐了几天,人就没了。当时史掌柜一家是住在西街上的一个破棚子里,吴老板看这父女可怜,又守着个刚病死的女人,就出钱买了一口薄木棺材,帮史掌柜把女人埋了。又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史掌柜这时刚死了女人,已经万念俱灰,原打算去关东闯一闯,这时也无心去了。吴老板就借了他几块大洋,让他弄辆板车,在这西街上卖馒头,说好日后史掌柜如果挣了钱,这几块大洋可以还,没挣到钱也就算了。史掌柜也真争气,带着女儿小大姐儿,真用这几块大洋弄了一辆馒头车,没过多久小车改大车,大车又改馒头摊,再后来就在这西街上开了一个馒头铺。当然,那几块大洋,吴老板后来也就没让史掌柜再还。所以史掌柜父女这些年一直对吴老板心存感激,也很敬佩他的为人。吴老板在这个早晨把小大姐儿叫过来,让她去城东乌家庄打探一下消息,看小姐的情况如何。接着又叮嘱,千万不要惊动乌家,只在庄里打听一下就行了。小大姐儿一听就明白了。这些天,小大姐儿和父亲史掌柜把济生堂这边的事都已看在眼里,只是一直心里着急,发愁帮不上吴老板的忙。这时一听吴老板这样说,小大姐儿立刻说,吴老板放心,我一定去打探个确切的准信儿。吴老板又拿出一块大洋。小大姐儿断然不收。她说,她当初和兰蕊小姐的感情很好,吴老板在这西街上又是出名的好人,现在遇上了这样的横事,自己跑一趟也是应该的,哪有收钱的道理。
吴老板听了点点头,轻轻叹息一声。
小大姐儿走后,吴老板一直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下午,才见小大姐儿神色慌张地回来了。小大姐儿告诉吴老板,她在乌家庄有个小姐妹,是一个小户人家的闺女,当初她来城里玩,买馒头时两人认识的。小大姐儿这次去了,就去找这个小姐妹。这小姐妹领着她到乌家附近转了一遭。乌家已搭起灵棚,像是正在办丧事的样子,远远看着进进出出的很多人。小大姐儿说,听这个小姐妹说,乌家人已经找人写状子,要去衙门打官司。
吴老板听了心里又是一沉,越发担心女儿兰蕊。
又过了几天,衙门的传票果然下来了。
来送传票的差人告诉吴老板,乌家人已去衙里把他告下来,告的罪名是“心存嫌隙、灭绝人伦、杀人害命、抛尸毁迹”。吴老板看了传票,心里反倒踏实了。暗想,这样也好,把事情拿到公堂上去说,也总算有了讲理的地方,省得再让乌家人信口雌黄。
于是就坦然地跟随差人来到衙门。
但这一次,吴老板又把事情想简单了。他理直气壮地跟着差人来到衙里,却并没有人给他问案。几个狱事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押到后面的监房,砸上手铐脚镣投进了大狱。吴老板一下蒙了,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到了监房立刻扒着铁窗一声接一声地朝外喊冤。这时一个上些年岁的狱事走过来说,看来你这人,是真不懂规矩啊。
吴老板停住声问,什么规矩。
狱事说,我要是你,就赶紧让人去筹钱,先保住命再说。
吴老板听出这狱事的话里有话,赌气说,我来衙门讲的是理,筹钱干什么。
狱事说,你堂堂的济生堂吴老板,又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这点事还不明白,你以为你只是摊上个偷鸡摸狗的官司啊,人家这回可是要你命来的,不只递了状子,懂吗?
吴老板听了慢慢低下头,心里明白了。
第二天上午,馒头铺的小大姐儿来大狱看吴老板,史掌柜还特意让带来几个馒头和一些酱驴肉。小大姐儿一进监房,立刻吓了一跳。只见这里阴暗潮湿,墙上地上到处淌着水。吴老板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堆烂草上,只一天多的时间浑身上下污涂涂的,又脏又臭。小大姐儿赶紧过来,舀了一碗水递给吴老板。
吴老板慢慢抬起头,接过碗。
小大姐儿流着泪说,您吃口东西吧,我爹特意去庆丰楼买的酱驴肉。
吴老板苦笑笑说,闺女,我现在,哪还吃得下啊。
小大姐儿用手扶着吴老板的膝盖说,您得想个办法啊。
吴老板摇头说,事情已然这样了,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小大姐儿压低声音说,我爹说了,他可以在外面使钱,大不了把馒头铺顶出去。小大姐儿一边说着就哽咽了,我爹说,你吴老板对我们父女有恩,现在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吴老板听了叹息一声,摆摆手。
小大姐儿急了,推着吴老板说,咱先离开这儿,有啥事再说啊。
吴老板说,回去告诉你爹,不用他的钱,我济生堂有钱,可我再有钱,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疏通,天下自有公理,我就不信,在这衙门里就讲不出理了。
吴老板又拍了拍小大姐儿的头说,你回去吧。
十四
馒头铺的史掌柜是几天后得到衙里消息的,说是济生堂的吴老板死在狱里了,让他去收尸。史掌柜来到狱里才知道,吴老板是吞了毒药自尽的。据仵作到监房勘验尸首说,吴老板是吃了一种叫雪上一枝蒿的毒药,也叫断肠草。这种东西毒性很强,人吃了肠子先是发黑,接着就会一节一节烂掉。仵作在吴老板身上穿的大褂衬里发现了一个暗兜,里面还有一些吃剩下的断肠草。看来吴老板在来衙里之前就已做了准备,他先把一些断肠草缝在身上,以备最后时用。馒头铺的史掌柜不禁摇头叹息,吴老板活着时做药材生意是为治病救人,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也是吃了自己的药走的。于是去街上雇了两个人,将吴老板的尸首抬回来。
吴老板只有一个女儿兰蕊,这时在乌家,眼下又是这样一个境况,自然没办法去送信儿。史掌柜跟女儿小大姐儿一商量,就去南街的寿材铺买了一口厚实棺材,将吴老板装殓了,又去杠房请了一班四人杠,将吴老板抬去城外,总算体面地葬了。
史掌柜在衙里有个朋友,姓张,是个厨子。张厨子也是山东人,说话和史掌柜一样高门大嗓。其实这张厨子不算个正经厨子,只是为厨房跑跑腿,买买东西,因为经常来西街馒头铺为衙里买馒头,一来二去,先是跟史掌柜论老乡,后来就论起了朋友,晚上赶着没事的时候,也来跟史掌柜一起喝酒。张厨子嘴敞,爱说话,跟史掌柜一喝酒就打开话匣子,衙里的事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说。史掌柜有时也提醒他,毕竟是在衙里做事,自己的朋友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外面,衙里的公事可不敢随便乱说,别给自己招灾惹祸。
这天晚上,张厨子又拎了衙里厨房剩下的半块熏肉来找史掌柜喝酒。史掌柜自从发送了吴老板,看着街对面冷清萧条的济生堂,心里一直很郁闷。这一晚也就跟张厨子多喝了几杯。张厨子一喝酒,又聊起衙里的事,这次说的就是济生堂吴老板的这桩公案。史掌柜也正想听一听,吴老板这样一个明白人,怎么好端端的就在狱里服毒自尽了,于是就让张厨子说得详细一点。张厨子一边喝着酒,叹口气说,眼下虽说已经改朝换代,可打官司,打的还是钱。
张厨子告诉史掌柜,这桩案子,乌家事先就已安排好了。
吴老板在衙里的大狱押了十几天,开堂那天,来到大堂上,乌家的乌虎和兰世长都在,还特意让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以及翠鸣茶楼的跑堂、临月轩的伙计等一干证人都来到堂上。吴老板一见这些证人,起初松了一口气,心想有了这些人,总能证明回九那天,自己和乌龙喝茶吃饭时气氛很和谐,并未发生过什么争执。只要能证明这一点,如果说自己后来杀了乌龙也就没道理了,况且这几个人也不可能证明自己杀了人。
但让吴老板没想到的是,案子一审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据陈彼德说,乌龙是他和韩老板的金兰兄弟,乌龙曾对他二人说,他很惧怕这个老丈人,别看表面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其实非常阴毒。乌龙说,成亲之前,自己又曾得罪过他,所以回九这天真有些怵头,不敢来走这个亲戚。也正因如此,陈彼德说,乌龙来济生堂见吴老板那天,他和韩老板表面是给乌龙撑一撑面子,其实也是为了给他壮胆,所以才一起出面请吴老板吃饭。结果去翠鸣茶楼喝茶时,吴老板和乌龙果然一见面就争吵起来。吴老板对乌龙迎亲那天没有亲自来,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他们翁婿之间似乎还有什么更深的宿怨,就这样越吵越凶。这时翠鸣茶楼的跑堂伙计也在一旁做证,说他们二人吵到后来,还显些动手,吴老板将一个茶盏抓起来扔到乌龙的身上。接着是韩老板做证。韩老板说,他当时也是为缓和气氛,才将他翁婿二人硬拉去临月轩吃饭。但席间两人又喝了一些酒,说话也就更难听,当时吴老板把酒盅摔到地上,指着乌龙的鼻子说了一句话,姓乌的,这件事不算完,我吴某是什么人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等着看就是了。说罢拂袖而去。韩老板说的这些事,临月轩的伙计立刻也在一旁做证,说当时他正好去上菜,吴老板说的这番话他也听到了。韩老板又说,吴老板走后,还是他和陈彼德一起,叫了一辆人力车将乌龙又送去济生堂,并叮嘱他,好生向岳父大人赔罪,晚上他二人再过来,陪他一起请吴老板吃饭。然后,亲眼看着乌龙走进济生堂。但乌龙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陈彼德又说,第二天的晚上,据宁河上的一个船家说,他当时正蹲在船头洗鱼网,看到一个穿烟色长衫的瘦个子中年男人,指挥着两个年轻人,将一卷东西扔进宁河。这个船家回忆说,那个瘦个子中年男人留着长发,其中的一个伙计是光头。陈彼德说,只可惜这个船家已经找不到,不能亲自来堂上做证。但是,陈彼德又说,这个船家已说得很清楚,穿烟色长衫的瘦个子中年男人留着长发,在宁州城里,中年男人是很少留长发的,而且吴老板穿的也正是烟色长衫,再有,船家说,那一晚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留着光头,而济生堂一个李姓伙计,也正是光头,世上哪会有这样巧的事,显然,穿烟色长衫的瘦个子中年男人就是吴老板,那个光头年轻人也正是济生堂的李姓伙计,而他们在那一晚扔进宁河里的那卷东西,肯定就是乌龙被杀之后的尸首。这时乌家的一个家人把兰世长叫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兰世长点点头,就走过来说,这下好了,那个船家已经找到了,眼下正在宁河下游捞紫蟹,两天后就能来堂上做证。接着,兰世长不慌不忙地说,等这个船家到了,一切也就都清楚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老板的心里已经明白,第一,乌家这次就是要自己命来的。尽管这时,吴老板仍然搞不清楚,乌家究竟为什么想要自己的命,但有一点已经显而易见,乌家已将这桩案子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铺排好了,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再把这案子翻过来了。吴老板想明白这一点,回到监房,就将那个上些年岁的狱事叫过来,对他说,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让西街馒头铺的史掌柜来为自己收尸。这狱事一听苦笑笑说,你吴老板到底读过书,事情看得透,自己的案子一眼就望到底了。狱事点头说,是啊,我在这里这些年,啥样的案子都经过,啥样的犯人也都见过了,你吴老板,算是个明白人。
张厨子对史掌柜说,就这样,当天夜里,吴老板就吞了断肠草。
史掌柜听了点点头,这才明白,为什么衙里单让自己去为吴老板收尸。
张厨子又说,这桩案子断的倒也干脆利落,杀的人死了,杀人的人也死了,剩下能断的也就济生堂这份产业。张厨子又摇摇头,有些神秘地说,这案子后面怎么断,可是有讲究呢。
史掌柜听了不解,问,怎么个讲究?
张厨子说,这济生堂最后断给谁,案子的就里,明眼人自然也就清楚了。
史掌柜还是不懂,眨着眼问,那你说,这济生堂会断给谁?
张厨子也是喝了些酒,涨着一张红脸说,那乌家人,可是吃素的?
史掌柜慢慢放下手里的酒盅,有些明白了。
济生堂在宁州城里毕竟是有名的字号,吴老板的这桩案子,宁州人也就都知道了。现在吴老板死在大狱,西街上的济生堂也闲在那里,宁州城里的人也就都在等着看,这济生堂最后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张厨子的话果然没说错。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接手济生堂的竟然就是乌家。一天上午,乌虎和兰世长带着人大张旗鼓地来到西街,先是让人在济生堂门口过去的石狮子旁边,又安放了两个更气派的大石狮子,然后就清理门面,打扫店铺。待里外收拾干净,新做的牌匾也送到了。字号自然仍是济生堂,但新牌匾已换成金丝楠木,“济生堂”也是几个耀眼的泥金大字。几个伙计用绳子把牌匾拉上去,这铺子也就彻底改换了门庭。接着兰世长又指挥着伙计盘点药材,整理栏柜,准备择吉重新开业。
就在这时,三黄子来到济生堂。
三黄子是在一天上午来的。这时济生堂药铺已准备就绪。门口的屋檐下张灯结彩,看上去一派喜气。三黄子来到济生堂,对正在门口忙碌的伙计说,要找新掌柜的说话。乌虎和兰世长闻声出来。乌虎上下打量了一下三黄子问,你有啥事?
三黄子微微一笑说,正好,两位新掌柜都在。
乌虎回头看看兰世长。兰世长又看看三黄子。
三黄子说,恐怕你二位,还不认识我吧。
乌虎又和兰世长对视一下,说,眼熟。
三黄子说,眼熟就对了,我三黄子在这宁州城里,还没有几个不知道的。接着又不慌不忙地说,我今天来,是想问问,这济生堂是吴老板倒了手,还是你们乌家人接手干?
兰世长觉得三黄子这话里有话,眨眨眼问,倒手怎么说,接手又怎么说?
三黄子说,倘若是倒手,那就另说了,但如果是接手,我可要讨一笔债。
兰世长问,什么债?
三黄子说,当初,吴老板还欠着我一千大洋呢。
乌虎一听刚要发作,立刻被兰世长伸手拦住了。
兰世长的眼里闪了闪,说,我们是倒手干的。
三黄子仰头哈哈一笑,然后说,光凭你一张嘴,这样说说恐怕是不能作数的,俗话说,私凭文书官凭印,这样大一爿济生堂,倘若真倒了手,你们总该有房契一类的凭据才对。
兰世长也微微一笑说,你说吴老板欠你一千大洋,有什么凭据?
三黄子点点头说,问得好,兰掌柜倒真像个生意人。
说罢一伸手,从肩上的捎马子里抻出一张黄纸。
乌虎走过来,伸手就想抓过去。
三黄子却立刻把手一躲,笑笑说,乌家二少爷,我提醒你一句,现在这一条西街上的人可都看着呢,你就是真把这借据抢去撕了也没用,到那时我说这借据上写的是两千,你也没办法,做事还是留点分寸,况且你们日后还要在这西街上做生意,信誉二字最重要,倘若干了赖账一类的下作事,对自己也没好处,如今顶的毕竟是济生堂的名号。
乌虎脸一红,突然恼羞成怒地朝三黄子蹬了一脚。
三黄子没防备,一下仰身倒在地上,手里的招幌也折成了两截,捎马子里的卦盘签筒滚落了一地。三黄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收拾起东西,笑了笑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说,二位掌柜的听清楚,我下次再来,可就不是一千大洋的事了。
十五
三黄子在这个上午来济生堂,西街上的很多人都凑过来看热闹。最后三黄子临走时又撂下这样一句话,人们就知道,这济生堂的事才只是开始,后面要有更大的热闹看了。
这时对面馒头铺的小大姐儿也站在门口朝这边看,就见三黄子走时,朝这边丢了一个眼色。小大姐儿很机灵,立刻就后面随着跟过来。走到一个僻静处,三黄子站住,回头对小大姐儿说,回去告诉你爹,今晚上,去城东谢家桥找我。
三黄子说罢就转身走了。
小大姐儿一下没转过神来,想不出三黄子要干什么。回到馒头铺对父亲史掌柜说了,史掌柜寻思半天,也摸不透三黄子的底。但史掌柜已经知道,济生堂吴老板的这件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三黄子这样说,是不是他想为吴老板出头?于是对女儿小大姐儿说,既然三黄子这样说了,晚上就去一趟,看看他究竟是个啥意思。
当天晚上,史掌柜卖完了馒头,把铺子上了门板,父女俩吃过饭就奔城东谢家桥来。三黄子已经等在家里,一见史掌柜父女来了,就冲里边说,你出来吧。
这时,从后面的屋里走出一个人。史掌柜一看,竟是桂五。
桂五那天带着吴老板交给他的红木匣从济生堂的后院翻墙出来,就头也不回地一直跑出东城门。来到宁河边,在岸坡上站住了,想一想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去。济生堂这些天的事桂五都看在眼里,现在想一想,已经没有一个人再敢相信。这时桂五忽然想起来,这里离谢家桥不远,而且三黄子曾对吴老板说过,也许日后会有帮助济生堂的时候。于是就决定来找三黄子。桂五来到谢家桥已是下午,三黄子还没回来。桂五就躲到河边的一片柳树林子里,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三黄子一步三摇地回来了。三黄子看到桂五这般落花流水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进屋吧。桂五随着走进来,才把济生堂发生的事对三黄子说了。三黄子听了点点头,又看看桂五怀里抱着的红木匣说,我看看这里边的东西。
桂五看一眼三黄子,有些犹豫。
三黄子说,你现在既然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帮你,你连我都不信,让我怎么帮?
桂五又想了想,才把红木匣打开了。
三黄子先看了那叠银票,然后拿出所有的房契,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又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问,你刚才来我这里,有谁看见了?
桂五想想说,没人看见。
三黄子又问,吴老板,可知道你来?
桂五说,不知道。
三黄子这才嗯了一声说,你别再出去乱跑了,这一阵,就先住在我这里吧。
在这个晚上,桂五一见史掌柜父女,连忙问济生堂的情况。史掌柜这才告诉桂五,吴老板已经死在大狱里。桂五一听就失声哭起来,引得小大姐儿也在一旁跟着落泪。这时三黄子走过来说,好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
史掌柜问,办什么事。
三黄子说,你史掌柜说起来也是吴老板的朋友。
史掌柜立刻说,岂止是朋友,吴老板可是我们爷儿俩的恩人。
三黄子说,说的是啊,桂五就更不用说了,与吴老板情同父子,眼下济生堂出了这样大的事,吴老板又是这么个本分人,却遭了乌家如此算计,你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史掌柜说,你说吧,要我们干啥。
三黄子朝几个人看了看说,现在有了桂五,再有了你们父女,就只差一个人了。
史掌柜问,谁?
三黄子一笑说,沈方正。
史掌柜摇摇头说,你还能想起那个书呆子,现在早不知哪去了。
三黄子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他眼下在哪。
史掌柜忙问,在哪?
三黄子说,下面只要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三黄子说罢,走到旁边的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小大姐儿说,这件事,只有你去办,记住,见了沈方正别的都不要说,只把这封信交给他就行了。
小大姐儿接过信,点点头。
沈方正那一晚在临月轩喝得烂醉,沿着宁河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大半夜,后来就倒在一个地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到天亮时醒来,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一个道观的门前。这个道观就是白云阁。第二天早晨,观里的一个老道士开门出来扫地,发现沈方正斜倚在门外的台阶上。看他身上的装束不像个乞丐,再闻一闻身上,有一股呛人的酒气,就知道是个昨夜醉酒之人。老道士走过来推了推他。沈方正慢慢睁开眼,看一看四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但看到面前的老道士,突然眼泪奔流不止,接着就叫了一声,师傅。
老道士叹息一声,对他说,进来吧。
沈方正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在老道士的身后来到观里。老道士先给打来水,让沈方正洗了脸,又让他喝了一杯热茶,沈方正渐渐觉得身上缓过来。老道士这时又看一看他,对他说,你如果有事,就去忙,没事,在这观里住下也行,几时想走几时再走。
沈方正听了,突然在老道士的面前跪下说,师傅,我不想走了。
老道士叹口气说,我从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有道缘的人。
就这样,沈方正就在白云阁出家,取道号空心。沈方正毕竟是读书人,入道门又是发自内心,于是每天潜心修行,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很快就割断过去的烦恼。小大姐儿在这个上午来到白云阁时,沈方正正在殿里做功课,听到有人找,就走出来。他看到小大姐儿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认出来,于是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小大姐儿没说话,就把三黄子的那封信交给了沈方正。
沈方正打开信看了,立刻惊得目瞪口呆,但接着,眼里就渐渐暗下去。
小大姐儿并不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一直看着沈方正。
沈方正把信还给小大姐儿说,我如今已入道门,外面的事,无心去管了。
小大姐儿这时大致猜到三黄子在信里说了什么,于是说,沈先生现在虽已是出家人,可过去,跟兰蕊小姐毕竟有过一段情分,吴家出了这样的横事,你总不会看着不管吧。
沈方正听了低头不语。
小大姐儿又说,我觉得,这个三黄子是想为吴家出头,看他的意思,要扳倒乌家是有十分把握的,不过不知为什么,他不太想自己出面,所以才让我来找你,他在这信上应该写得很清楚,凭你跟兰蕊小姐当年的情意,由你出面应该也是最合适的。
沈方正被触到痛处,苦笑笑说,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小大姐儿说,沈先生还是再想想。
沈方正摇摇头说,你回去吧。
小大姐儿见沈方正心已铁定,就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三黄子还等在家里,见小大姐儿回来了,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思忖了一下,就跟史掌柜商议,索性由他出面。三黄子说,你史掌柜出面也是讲得出去的,街上的邻里看事不公,站出来打抱不平,这样的理由就是到了公堂上也理直气壮。
史掌柜听了没说话,显然有些犹豫。
三黄子又为他打气说,不必担心,要打赢这场官司,我是有十成把握的。接着,三黄子又说了一句话,他眯起眼说,等赢了这场官司,日后得了好处,大家自然是都有分的,你史掌柜一家算一分,桂五算一分,咱三家“三一三剩一”,平分,这样也公平合理。
史掌柜听了立刻惊异地睁大两眼说,倘若真打赢这场官司,要回济生堂,自然是要归还兰蕊小姐的,怎么能把人家的产业分掉?三黄子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一下有些尴尬,连忙又说,道理当然是这样的道理,我不过是想,那吴家小姐总不会让大家平白受累,待事成之后,肯定是要报答一下的,我指的好处就是这样的好处。史掌柜听了仍有些不悦,很认真地对三黄子说,我们父女做这事,只想为吴老板讨回一个公道,除此之外别无所图。
三黄子立刻说,这是当然,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接着又叮嘱史掌柜父女,回城之后不要露出任何声色,等他的消息就是。
史掌柜父女这才点点头,回城里去了。
十六
史掌柜带着女儿小大姐儿回到城里的西街馒头铺,桂五也一起跟回来。桂五看到对面的济生堂已改换门庭,出出进进的都是些生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史掌柜知道桂五的心思,就劝他说,现在吴老板是已经殁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好端端的就这么憋屈死了,还让人坑了家产,你桂五要是真有心,光难受没用,咱得帮着吴老板出了这口恶气。桂五到底还是个孩子,叹口气说,话是这么说,可咱人单势孤的,能干啥啊。
史掌柜说,我想过了,可以利用三黄子。
桂五摇头说,我看这个三黄子,也不像揣着正经心思。
史掌柜说,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没关系,他揣着啥心思那是他的事,咱只是借力打力,利用他把乌家扳倒,给吴老板出了这口气,别的他想干啥让他自己去干。
桂五说,现在就不知道,这个三黄子接下来还要干啥。
史掌柜说,咱等着就是了,这几天,三黄子肯定还会再来。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三黄子又来到西街馒头铺。他这次还带来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这女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角落里不住地抹泪。
三黄子告诉史掌柜,宁河里捞上的那具尸首,就是这女人的丈夫。
史掌柜听了立刻大吃一惊。
三黄子这些天果然没闲着。正月的时候,三黄子去城外走村串乡占卜扶乩,曾听人说,宁河上游有个游方郎中,不知为什么事被人杀害,将尸首抛进宁河里。只是由于当时宁河的水急,这游方郎中的家人没捞到尸首。所以这一次,三黄子一听说乌家人从河里捞上一具尸首,心里就已有数。也就在这时,三黄子又有了一个意外收获。
三黄子有个三十多岁的远房侄子,在乌家帮闲。乌家有事的时候就是家人,没事的时候除了吃闲饭,也帮着看家护院。三黄子平时跟这个远房侄子并无来往。但三黄子那天去济生堂,在乌虎和兰世长的面前拿出吴老板当初给自己写的一千大洋的借据,当天晚上,这个远房侄子突然来找三黄子。当时三黄子正坐在家里独自喝酒,一见这个远房侄子来了,感到有些意外。这远房侄子倒也不客气,进门二话不说,就坐到三黄子的对面,先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仰脖喝下去,又斟了一盅酒,又喝下去。三黄子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个远房侄子。直到看着他喝下第三盅酒,才说,你如果是来找我借钱的,就别张嘴了,我手头也紧。
远房侄子放下酒盅说,我不借钱,不光不借钱,今天来,是想跟你做笔生意。
三黄子一听就笑了,看看这侄子说,你一个乌家看院的,能跟我做啥生意。
远房侄子说,这笔生意不大,两块大洋。
三黄子更笑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就你这身上,有值两块大洋的东西吗。
远房侄子点点头,从身上抻出一个红布兜肚说,这东西,跟你说两块大洋只怕少要了,叔儿你要是再这么跟我说话,我可就涨价了,要四块大洋。
三黄子噗哧笑了,说,你是穷疯了吧,这么个东西跟我要四块大洋?
远房侄子看着三黄子说,六块。
三黄子仍笑着摇头。
远房侄子说,八块。
三黄子不笑了,伸头朝这兜肚仔细看了看。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东西应该有些来历。刚要伸手去拿,远房侄子立刻把手一躲,不慌不忙地说,等等,先说好吧,再看不迟。
三黄子点点头说,好吧,怎么说。
远房侄子说,也别六块,也别八块,我干干脆脆一口价儿,七块大洋,你要是要呢,咱就成交,不要也没关系,回头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儿烧了也就是了。
三黄子说,这么一个破兜肚,你敢朝我要七块大洋,是不是有点黑了?
远房侄子点点头说,是啊,这么个破兜肚,不过是块红布,别说七块大洋,要搁我,白给我都不要,嫌脏,可要是到了你的手里就不一样了,那就要看这兜肚是谁的兜肚了。
三黄子立刻问,谁的兜肚?
远房侄子说,乌家从宁河里捞上一具尸首,这事儿您老肯定是知道的。
三黄子的心里忽悠一下,立刻猜到了。
远房侄子点点头说,对,就是那具尸首身上的。
原来三黄子的这个远房侄子也是个极有心计的人。那天乌家人抬着宁河里捞上来的尸首大闹济生堂,这个远房侄子也在其中。当时兰世长从尸身上抽出这个红布兜肚,在吴老板的面前抖落着给他看,后来混乱中就扔到了地上。这个远房侄子在一旁看到了,见没人注意,就捡起来揣进怀里。其实这远房侄子藏起这兜肚也没想要怎么着,只是凭直觉,感到这东西日后兴许会有用处,所以在身上揣了一段时间也就忘了。但这天上午,三黄子突然来到济生堂,拿出吴老板当初给他写的一千块大洋的欠据。这远房侄子当时正在后面的库房,闻声出来,正好看到三黄子跟乌虎和兰世长说话。远房侄子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这个远房叔叔来济生堂,应该不是只为这一千块大洋,接着就又想起这个一直藏在自己身上的红布兜肚。这远房侄子对前面乌家的事,后来吴家的事以及三黄子这次究竟为什么来都一概不清楚,他在这个晚上来找三黄子,也只是想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打着了,就弄几块大洋花花,打不着出门把这丧气的东西扔了也就算了。却没料到,这时三黄子一听,两个眼珠子险些冒出来。
三黄子立刻问,你说,这块兜肚是那具尸首身上的?
远房侄子点点头说,是。
三黄子又问,你能确定?
远房侄子说,当然确定。
三黄子说,你等等。
说罢就站起身,去案子跟前取出一摞大洋,走回来摆在这远房侄子的面前。远房侄子一见这样一摞白花花的大洋,刚要伸手去拿,却被三黄子拦住了。
三黄子说,先等等,我还有个条件。
远房侄子抬起头说,叔儿你说吧,啥条件。
三黄子说,这兜肚的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远房侄子一听就笑了,叔儿啊,我傻疯了?我认的,就是这堆大洋。
三黄子有了这个红兜肚,心里就有了底。这些年,三黄子占卜扶乩走乡串街,宁河上游的十里八乡都熟悉。他带着这个红兜肚在上游走了几天,就找到那个游方郎中的女人。三黄子拿出这个兜肚给这女人看,这女人一眼就认出来,兜肚是自己绣的。三黄子还有些不放心,让这女人看准了,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敢随便乱讲。这女人一边哭着又拿出两个兜肚,与这个都是一样的红粗布,上面绣的也是一样的图案,说这几个兜肚是一起绣的,可她男人还没来得及戴,人就殁了。三黄子看了这两个兜肚,心里才有了底。于是告诉这女人,她男人的尸首已经找到,在宁河下游,让人捞上来了,不过人已泡得不成样子,所以当地仵作就张罗着草草埋了。这女人一听,哭着说,一定要去男人的坟上看看。三黄子说,他这次来也正是这个意思。于是在这个下午,就带着这女人来到西街的馒头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