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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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1-14 10:43

  三黄子想来想去,这个最合适的证人,就是桂五。

  桂五当初曾跟着吴老板学过些简单药理,对常用药材的药性也熟悉,最重要的是,他曾是济生堂的伙计,对“祛酒追风膏”的方子应该是知道的,所以,如果他在公堂作证,说这“追风散”与“祛酒追风膏”相差无几,这场官司自然也就倒向了自己这边。

  三黄子早已知道桂五和馒头铺史掌柜的关系,也看出史掌柜的心里喜欢桂五,这次去馒头铺为桂五说媒,果然与史掌柜一拍即合。于是,心里便开始想着下一步的事情。下一步自然是再把桂五找来济生堂,跟他报这喜信儿。事情宜早不宜迟,接下来就要跟桂五和史掌柜两边商议,最好赶在县衙审案之前就为桂五把喜事办了,只有这样,这场官司才稳妥。

  就在三黄子的心里谋算着怎样为桂五办喜事时,这天晚上,在乌家帮闲的远房侄子突然来了。三黄子正坐在账房里喝茶,出来一见这远房侄子,心里立刻忽悠一下。他意识到,可能乌家那边又有什么事了。果然,这远房侄子说,乌龙这回帮黄家打这场官司,已经下了血本。乌家的钱一直都在外面放印子,家里没有多少闲钱,不过在宅子外面还有几间闲房,这闲房一直是让他们这些看家护院的人没事的时候,在那里歇着的。现在,乌龙已把这几间闲房也卖了。乌龙在家里发着狠说,这回这场官司,一定得要他三黄子的命。

  这远房侄子说完,担心乌家那边还有事,就赶紧匆匆回去了。

  三黄子的心一下又提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场官司没有这样简单,看来乌龙这回是真要跟自己玩儿命了。三黄子的心提起来倒不是惧怕乌龙跟自己玩儿命,当初既然决定跟乌家斗,就已经想到,把一块已经吃到人家嘴里的肥肉硬抠出来,搞不好是肯定要被咬了手指头的;现在让三黄子心里没底的是,宁州县衙对这场官司会怎么判。那个二百五的陆天聪陆县长已经走了,又来了个谢不周谢县长,据说这谢县长是个黑脸儿,所到之处杀人不眨眼,他这回如果真学着当年的包公断案,这场官司还真有些麻烦。

  三黄子把自己关在账房里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现在这场官司除了自己,还有三头儿,县衙是一头,乌家是一头,再有就是黄家。县衙那边是已经无计可施了,钱该送的送了,话该说的也说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乌家这边更不用说,看架式,乌龙这回是非要自己的性命不可。剩下的就是黄家了。这场官司说到底,是乌龙拿着黄九儿的死说事儿,把黄家人推到前面,替他乌家打官司。而如果把黄家人安抚住,让黄家人自己提出不想再打这场官司,事情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乌龙如果再想生事只能另找别的缘由,而这样一来,也就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显然,黄家人打官司不过是为了几个钱。三黄子已听说了黄家的家境。既然如此,索性就给他黄家几个钱,又何必一定打这场麻烦官司呢。

  三黄子想明白这件事,第二天上午,就带着人来到黄家。

  黄家人看到三黄子,感到有些意外,摸不清他这时突然来干什么。黄九儿的女人穿着一身重孝出来,看见三黄子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抹泪。三黄子先到黄九儿的灵位前行了礼,然后转身对黄九儿的女人说,你别误会,我来没别的意思,听说你家里不好过,只是想抚恤一下,不管怎么说,黄九儿当初毕竟是吃了我济生堂的药,后来旁人做了手脚也好,没做手脚也好,干系我总是推不掉的,现在黄九儿人没了,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一家人挨饿,这是两袋子米和一些菜蔬,另外还有十块大洋,往后有难处,只管去济生堂找我就是了。

  说着让人将米和菜蔬搬进来,又将一摞大洋放在桌上。

  黄九儿的女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旁边的一个黄脸男人看着有些见识,立刻走过来拦住搬东西的人说,先等等。

  三黄子让跟来的人把东西放下了。

  黄脸男人说,咱先把话说清楚。

  三黄子笑笑说,这位兄弟是?

  黄脸男人说,我是黄九儿的堂弟,叫黄彪。

  三黄子点头说,哦,是黄彪兄弟,你有话说吧。

  黄彪走到三黄子的跟前说,话先说头里,你送了这些东西来,我们黄家一点也不感激你,你这么做是应该的,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反倒要挑礼了。黄彪说着眯起眼看看三黄子,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平白送这些东西来,恐怕后面还有话要说吧。

  三黄子说,好,黄彪兄弟说话痛快,我确实还有话说。

  黄彪冷笑一声说,那好,你就把话说出来吧。

  三黄子说,从今往后,我可以月月送米,送大洋。

  黄彪立刻问,条件呢,什么条件?

  三黄子说,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黄彪看看他,撤状子?

  三黄子说,对。

  黄彪回头看看黄九儿的女人。黄九儿的女人没说话。

  三黄子又说,你们跟我济生堂打官司,说到底也就是为了几个钱,就算这场官司赢了,不过也就赢一次,衙门判我赔多少,你们也总有花完的时候,等花完了怎么办?

  黄彪眨眨眼问,你这钱,能给到啥时候?

  三黄子用下巴指指黄九儿的女人,微微一笑说,只要她活着。

  黄彪摇摇头,哼一声说,你这话,只怕不保险。

  三黄子问,怎么?

  黄彪说,还是县衙判的,稳妥些。

  三黄子说,你这么想,自然也有道理,不过你该听说了,我三黄子这些年也是惯走江湖的,官司一类的事吓不住我,我这么说只是为你黄家着想,不领情也就算了。

  黄彪问,怎么是为我们着想?

  三黄子说,你们不觉得吗,眼下这官司,其实已是一场糊涂官司,原本你黄家是原告,我济生堂是被告,可那乌龙跟我有夙怨,暗中在你们这里一挑唆,也就成了我跟乌龙的官司,其实等将来对簿公堂,还得是你们黄家自己出头,你们想一想,凭你黄家的这点家底,就算有乌龙在后面做靠山,只怕也不是我三黄子的对手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乌家眼下已经卖房了,那乌龙的手上并没有多少钱,你们黄家要是指着乌家打这场官司,那可是想错了,将来真到大堂上,这场官司谁输谁赢还真是说不定呢。

  三黄子一番话,一下说得黄家人没了主意。

  三黄子又笑笑说,我刚才这番话,你们可以仔细想想,也商量商量,就是不撤状子也没关系,我奉陪就是,不过我这趟还是该来的,于情于理,我三黄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这样说罢,就带上人走了。

  二十八

  三黄子还不知道,他这时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原来这个新来的谢不周谢县长虽说是个六亲不认的黑脸,却也有个嗜好,没事的时候最好眠花宿柳。当年在静海县时,公务之余常溜出县衙,去花街柳巷游走。现在来到宁州,宁州自然又比静海繁华,冶游的去处也就更多。谢不周谢县长发现宁州的烟花女子远比静海的漂亮,档次也更高一些,于是也就更有了兴致。如此一来渐渐掏空了身子,就经常头晕眼花,稍一走路也觉得心悸气短。三黄子从县衙底下的人口中得知了这个秘密,这次为这场官司去给县衙送银票时,就特意又带了两根百年的老山参,说是为谢县长补补气。县衙底下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儿又像往常一样,先把银票留下,几个人私下分了,但这两根百年老参却不敢留,于是就推举张三,把这两根老参如实交到谢县长那里,只说是县衙底下的人看谢县长每天忙于公务,很是辛苦,所以大家凑钱买了这两根老山参,让县长补补身子。

  谢县长自然知道这种老山参的功效,当即高兴地收下了。可是谢县长的身边有个医道精深的郎中。这郎中一看这两根老参,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两根所谓的百年老山参竟都是一钱不值的假货。谢县长一听勃然大怒,立刻把送老参的张三叫来。张三一听说这两根老参竟是假的,吓得一下尿了裤子,为脱掉干系赶紧说了实话,告诉谢县长,其实这两根老参是济生堂药铺的三黄子送来的。谢县长闻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谢县长气得七窍生烟还不仅是因为这个济生堂的三黄子竟敢拿假山参糊弄自己,也不仅是因为他竟敢公然向自己行贿。让谢县长生气的是,这样一个胆敢拿着假人参跑到县长面前行贿的奸商,还能指望他的铺子卖出什么好药?治病救人?这分明就是害人性命!不过谢县长这次没有立刻动怒,而是不动声色地把这两根假人参收起来。他倒要看一看,这个三黄子接下来还会干出什么事情。

  更让三黄子没想到的是,这县衙底下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儿私下里也留了乌龙那边送来的银票,而且乌龙送的银票远比三黄子这边多出几倍,于是就用了各种办法,怂恿谢县长尽快审案。这谢县长此时也已经把三黄子恨得牙根儿痒痒,当即决定,提前问案。

  三黄子这里原以为自己已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给黄家送了米和菜蔬,又送了大洋,黄家肯定已去县衙把状子撤回来,就算没撤状子,自己已在县衙里使了钱,官司也不会有什么大闪失,所以也就有条不紊地筹措着为桂五和馒头铺史掌柜两边办喜事。但就在这时,县衙的人突然来到济生堂,二话不说就将三黄子抓进大牢。

  三黄子这时才知道,黄家并没有撤状子。

  谢县长问案这天把脸黑得更黑。三黄子被从牢里提出来,黄九儿的女人当堂指认,三黄子用掺了毒药的“追风散”毒死了她的丈夫黄九儿,又有仵作在一旁作证,说经过勘验尸首,死者确系服毒身亡。这一来,连桂五这个证人也不用找了。谢县长二话不说,大笔一挥,就把个“害死人命”的罪名定在三黄子的头上。三黄子当即被砸上死囚的大镣。

  三黄子被正法这天,宁河边的刑场上又围满看热闹的人。谢县长杀人一向不用鬼头刀砍脑袋,觉得不解气,喜欢用洋枪,砰的一声,有响动,还能冒起一股烟,听着看着都觉得过瘾。三黄子被拉到河边时,只还剩下半口气,脸色白得如同窗纸。这时乌龙从人群里走出来,把一碗酒递给三黄子说,你好歹也是个走江湖的,这么个死法儿可让人瞧不起啊。

  三黄子一听,才勉强打起精神。

  乌龙点点头说,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也是在这宁河边,我兄弟和姐夫让衙门砍了脑袋,那天估摸着你也在这儿,不过只是看热闹,我不像你,来吧,送送你。

  说着,把酒碗递给三黄子。

  三黄子眯起眼,看看乌龙说,来世再见吧。

  乌龙说,是啊,来世再见。

  三黄子又说,来世,这场官司咱接着打。

  说罢,用嘴叼住酒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乌龙哈哈大笑,甩手把酒碗摔在地上。

  三黄子又微微一笑,你也好自为之吧。

  乌龙突然一愣,笑容僵在脸上。

  枪毙三黄子一共打了七枪,把一个看热闹的汉子也吓得尿了裤子。开始几枪连着打过去,三黄子却只将身子抖了抖,待硝烟散尽,人们发现他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最后一枪只好打了脑袋。他的脑袋立刻像个猪尿泡似地爆了,砰地一声就不见了踪影。三黄子的身子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举着半截脖子摇摇晃晃地趔趄了几步,才倒在河边。

  三黄子临死还是做了一件好事。

  桂五的心里原本就一直暗暗喜欢馒头铺史掌柜的女儿小大姐儿,史掌柜也有意让桂五做自己的上门女婿,只是两边都有意,却两边都不好先张口。三黄子为了这场官司,一下将这件事挑明了。虽说最后三黄子输了官司,丢了性命,桂五和小大姐儿的亲事却定下来。

  三黄子在宁河边被正法,随着几声枪响,一场官司也就烟消云散。

  几天后,乌龙把桂五叫到自己房里,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桂五摸不清乌龙这样问是什么用意,就试探着反问,姑老爷的意思呢。乌龙说,县衙已判下来,眼下济生堂又回来了,我的意思,你还回济生堂来吧,毕竟是当初的伙计,各种事都熟悉。

  桂五一听心里就有数了,乌龙这样说,是为济生堂的房契。吴小姐已告诉桂五,乌龙曾问过她,济生堂的房契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吴小姐当然没告诉他。所以,吴小姐叮嘱桂五,如果乌龙让他回济生堂,就只管答应,这样济生堂的事,吴小姐还能随时知道一些。于是,桂五就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姑老爷看得起,我当然愿意回济生堂。

  桂五回济生堂,馒头铺的史掌柜并不赞成。史掌柜觉得济生堂经过这几场官司,如今气数已尽,而且这乌龙也不是个善类,既然已经躲开了,何必再回那个是非之地。史掌柜这时已在为女儿小大姐儿和桂五操办婚事,自然是希望桂五过门之后,来馒头铺帮自己料理生意。但桂五对史掌柜说,当初吴老板对我恩重如山,眼下他人已不在世,吴小姐在乌家又是这样一个境况,我如果留在济生堂,对吴小姐也能有个照应。

  史掌柜见桂五这样说,也就没再劝。

  春节一过,桂五就和小大姐儿成亲,过门给史掌柜当了养老女婿。

  第二年,小大姐儿生了个儿子,取名史魁星。

  二十九

  吴小姐一直没生子,却渐渐对道教有了兴趣。

  乌龙自从赢了这场官司,将宁州西街上的济生堂药铺重新要回自己手里,就整天去忙铺子里的事,平时也就更不常来东院这边。但觉得吴小姐一个人在后面住着冷清,就在第二进院子安排了两个老妈子,平时做些零碎事,吴小姐这边有事就喊过来。吴小姐虽不常出门,每到宁河边的白云阁有道场,就经常让老妈子去捐些香火钱。

  魁星一岁多时,小大姐儿带着儿子来乌家庄看吴小姐。这时乌龙已经常住在城里。小大姐儿看吴小姐独自守着一个大院子,出来进去只是一个人,就劝她,也该要个孩子了,总是个伴儿,况且日后也是个指望。

  吴小姐听了只是笑笑。

  小大姐儿对吴小姐说,据说城里东街上的娘娘庙,求子最灵,哪天陪小姐去庙里烧炷香吧。吴小姐却摇头说,娘娘庙里供的娘娘,是海娘娘,在南方叫妈祖,专门保佑海上使船的人,咱宁州离海边百十里呢,又不出海,海娘娘是保佑不到咱这边的。

  小大姐儿说,小姐读的书多,懂的事也多,娘娘庙还有这么多讲究。

  吴小姐说,要说灵验,还应该是宁河边的白云阁。

  小大姐儿说,好啊,我就陪小姐去白云阁,甭管啥庙,能送子就行呗。

  吴小姐笑笑说,白云阁也不远,我自己去就行了。

  然后,又轻轻叹息一声说,也真该去趟白云阁了。

  几天后,乌龙从城里回来。吴小姐对乌龙说,前些天馒头铺的小大姐儿来了,说是宁河边的白云阁最近香火很旺。乌龙听了只是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吴小姐又说,父亲的忌日到了,所以想在白云阁做个道场。乌龙原本是个不信神鬼的人,对这种烧香磕头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于是只应了一声,说让店里的两个伙计跟着去吧。吴小姐沉了沉说,不过是做个道场,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的,让家里的胖丫头跟着就行了。吴小姐说的胖丫头,是乌家底下的一个使唤丫头,人不仅胖,心眼儿也不灵光,平时只是饭量很大,也爱睡觉。

  乌龙听了随口说,行啊,那就让胖丫头跟着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吴小姐就带着胖丫头去了宁河边的白云阁。

  傍晚时,胖丫头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乌龙有些奇怪,问胖丫头,夫人呢。

  胖丫头说,明日做道场,夫人就住下了。

  乌龙听了更感到奇怪,说,道场不是今天做吗,怎么又明天?

  胖丫头又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乌龙才听明白。胖丫头说的意思是,今天上午已经为老爷的忌日做了道场,道场做得很好,夫人很满意,后来跟白云阁的道长聊了一阵,聊得也很投机,夫人就想让道长再为自己做一个祈祥道场,这一晚也就在白云阁住下了。

  乌龙听了哼一声说,一个破庙,除了几个老道就是牲口,有啥住头儿?

  胖丫头说,夫人说了,让三天以后去接她。

  乌龙问,怎么,还要住三天?

  胖丫头说,听道长说,祈祥道场一做就是三天呢。

  乌龙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那就第四天头上再去接吧。

  第四天头上,乌家的大车去宁河边的白云阁把吴小姐接回来。乌龙见了吴小姐,只是上下看看她,说,把身上好好儿抖落抖落,可不要烧香引鬼,把庙里的晦气带回来。吴小姐淡淡一笑说,晦气是没有的,心诚则灵,只怕还带回来一些喜气呢。

  乌龙听了,又看看吴小姐。

  这一年春节,兴许是生意做得顺畅,乌龙显得挺高兴,说是一连几年了,头一回过个素素净净的松心年。于是特意让桂五去将史掌柜和小大姐儿娘儿俩都接过来,说大家都辛苦一年了,趁着过节,店东伙计两家人团聚团聚。史掌柜听桂五说了,不想来,推说早已应了扎彩铺的董掌柜,董掌柜的儿子娶媳妇,要去吃喜酒。小大姐儿看在吴小姐的分上,不忍心推辞,也是一直惦记着吴小姐去白云阁求子的事,便带上魁星随桂五来到乌家庄。

  小大姐儿来到乌家,见吴小姐竟比过去胖了,脸上也似乎比以前滋润了。吴小姐一见小大姐儿自然也有说不完的话。吃过年夜饭,乌龙就去中院那边了。桂五带着魁星在院子里放爆竹玩,小大姐儿跟着吴小姐来到房里说体己话。吴小姐这时才告诉小大姐儿,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小大姐儿听了立刻又惊又喜,说这白云阁,果然是灵验啊。

  吴小姐要留小大姐儿娘儿俩住几天。

  小大姐儿也想多陪吴小姐几天,于是就让桂五先回去,自己带着魁星留下来。

  过了大年初五,小大姐儿娘儿俩回来了。史掌柜有些不高兴,说一个乌家,干嘛跑的他那边去过年。小大姐儿说,在乌家过年,自然不是冲着乌家,如果冲着乌家不要说过年,就是他家死了人也不会去吊丧。接着小大姐儿就把吴小姐已怀了身孕的事说出来。小大姐儿说,吴小姐还透露了一个心思,她说已经想好,兴许一养下这孩子就离开乌家。

  史掌柜问,离开乌家,去哪?

  小大姐儿说,听小姐的意思,先离开那里,往后的日子再另做打算。

  桂五听了点头说,是啊,小姐离开也好,那乌家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史掌柜想想说,真要是这样,将来就让她娘儿俩先住的咱这边来吧。

  桂五立刻说,您想的忒简单了,那乌龙可是个省事的?

  小大姐儿也说,是啊,小姐真离开乌家,就不能让乌龙再找着她。

  史掌柜叹口气说,是啊,先走一步说一步吧。

  三十

  这年夏天,世道突然乱起来。宁州城里整天过军队,城外的宁河边也响起枪炮声。济生堂药铺的生意倒一下子红火起来,各路人马都来买红伤药,药铺里从早到晚送往迎来忙得像个集市。乌龙的生意做大了,渐渐也有了大老板的派头。这时的乌家也已经远非昔比,过去的三个院子,被一道磨砖对缝的院墙围起来,成了一个深宅大院。乌龙每天交往的,除去宁州城里的富贾豪绅,就是一些达官显贵。乌家的门前也经常停着一些气派的汽车和黄包车。

  这年八月十五一过,吴小姐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水莲。

  乌龙得了千金,心气儿更高,特意为水莲找了一个奶娘,整天不离吴小姐的左右。后来渐渐地,乌龙就干脆让奶娘带着水莲。吴小姐只是一早一晚看看孩子。

  吴小姐出事,是在水莲周岁这天。

  水莲周岁这天,乌龙在家里大摆宴席,招待宁州城里的各界宾朋。这天桂五也去了乌家。桂五去乌家,自然是和铺子里的伙计一起帮东家忙碌。直到半夜时分,桂五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史掌柜父女正等得着急,一见桂五的样子,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桂五说,真出事了,是吴小姐出事了。

  桂五对史掌柜和小大姐儿说,傍晚的酒席上,一直没看见吴小姐,乌龙也始终对吴小姐闭口不提。他不提,来的客人也就不便多问。从始至终,孩子一直是奶娘抱着。后来到酒席快散时,突然听到旁边的东院里有女人的哭喊声。这时桂五已听出来,这哭喊的女人正是吴小姐。乌龙的脸色立刻变了,起身朝东院这边走来。桂五和几个家人也跟过来。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院门哐当一响,接着只见吴小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乌龙一见立刻让伙计拦住她。但这时吴小姐已经朝宁河边跑去。桂五预感到事情不好,赶紧和几个伙计追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吴小姐跑到河边,一头就朝河里扎下去了。

  史掌柜和小大姐儿听了,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乌家大少爷,济生堂的老板乌龙,为女儿过生日这天,夫人竟突然投河死了,这件事一下就在宁州城里传开了。乌龙歇了济生堂的生意,回到乌家庄开始在家里操办丧事。乌家的宅院里,高搭灵棚三丈六,一杆白旗随风飘着,上书三个大大的黑字:“当大事”。棚下停了一口金丝楠木的厚重棺木,跟前摆着纸人纸马纸船纸轿各种烧活。小大姐儿原想来乌家吊祭一下吴小姐,但跟着桂五走到半路上,又改了主意,说是去看了这场面也腌心,只让桂五捎去些纸钱,在小姐的灵前烧一烧,也算一点心意,自己就一边抹着泪回去了。

  桂五在乌家一直忙完头七,看着吴小姐下了葬,才回城里馒头铺来。史掌柜和小大姐儿问起乌家的这场丧事,说是宁州城里的人都在传说,乌家的丧事上出了一件怪事,请来白云阁的道人做道场时,竟有一个道士突然哭倒了。史掌柜问桂五,是否有这回事。

  桂五说,是有这回事。

  桂五对史掌柜和小大姐儿说,乌家为做这场丧事,请了僧伲禅道四棚经。前三棚经念到头七就停了,白云阁的道士这棚经,到第七天头上又做道场。那也是吴小姐下葬的头一天晚上,道场做得很大,几十个道人围坐在一起,笙管笛箫鼓乐齐鸣,看上去很是排场。到了凌晨四更时分,出了一件蹊跷事。这些道人念经正念到热闹处,突然一个面皮白皙,留着两缕漆黑须髯的年轻道士跃身跳起来,就扑倒在灵桌跟前放声大哭起来,把正在念经的道人们也都惊住了。这哭倒的道士,竟是白云阁年轻的空心道长。这时乌家有人过来,就连搀带劝地将空心道长扶出去了。空心道长一边被搀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桂五说,当时我在旁边,已认出了这个道长。

  史掌柜忙问,这道长是谁?

  小大姐儿说,是,沈方正?

  桂五说,是,就是沈方正。

  三十一

  又过了几年,济生堂就实在开不下去了。

  日本人沿着铁路线进关,先占了唐山,接着就占了宁州。城里兵荒马乱,日本人又整天来铺子里搜查,规定各种专治红伤的禁药不准卖,还要征缴各种苛捐杂税。乌龙眼看生意做不下去,就关了铺子,带上水莲和几个家人租了一条船,沿煤河经天津去了南边。

  乌龙走前,原想让桂五留在济生堂看铺子。但桂五没答应。桂五当初同意回济生堂当伙计,只是冲着吴小姐。现在吴小姐已没了,应该说,跟这济生堂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乌龙一走,桂五也就回到馒头铺,从此一心一意地和小大姐儿夫妻俩卖起了馒头。

  乌龙直到日本人投降以后,才又回到乌家庄。

  但这时的乌家庄已被日本人烧光了,村里人也已经四处逃散。乌家当年的宅子只剩了一片黑漆漆的房基瓦砾。所幸的是城里西街上的济生堂铺面还在,铺子的后面还有几间房。乌龙就带着家人来到城里,先在西街上的济生堂安顿下来。

  桂五得着消息,当天下午来到济生堂,与乌龙不冷不热地见了,也没有太多的话说。乌龙说,他打算先把济生堂的生意再做起来,有了生意,日后别的事才好说。桂五听了只是哼哼哈哈地应着,也没入心。其实桂五并不是来看乌龙。桂五过来的真正目的,是想看一看水莲。这时水莲已出落成十几岁的大姑娘,到了及笄年龄。乌龙原本不愿为女儿引见桂五,但碍于情面,也情知是躲不过去的事情,就只好让水莲出来叫了一声桂叔。

  水莲是个极聪明的女孩,这些年也是常从别人的嘴里听说桂五,早知道有这么个人,此时一见就显得格外亲热。桂五赶紧趁机说,既然已经回来了,干脆就跟我去南街馒头铺看看吧,那边还有你个桂婶子,也是想死你了呢。水莲一听立刻就想跟着去,回头问爹。乌龙当着桂五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叮嘱了一句,快去快回。

  桂五便带上水莲欢天喜地地到南街馒头铺这边来。

  这时史掌柜已经过世。小大姐儿见了水莲,自然是高兴得无可无不可儿,一边用手抚着水莲的头发不住地上下打量,流着眼泪说,真像,跟你娘当初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边说着又叫过魁星,跟水莲见了。魁星大水莲两岁,水莲该叫哥。其实水莲也早已听说过史魁星,此时一见,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像个汉子的样子,心里便已暗暗地喜欢上了几分。这一回,桂五没让水莲多待。桂五不让水莲在这边多待还不仅是担心乌龙会多想,也怕乌龙一旦多想,日后就不让水莲过来了。所以吃了晚饭,便催促水莲赶快回去,说现在回来就好办了,以后来这边的日子还很多,想过来随时可以过来,又说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八月十五了,恰好又是水莲的生日,到时候再好好儿地给她过个生日。

  水莲听了很感动,没想到桂叔一家人竟还记着自己的生日。

  水莲这些年跟随爹在外面颠沛流离,从没尝到过家庭的温暖,这时一见有这么多人心疼自己,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从此便三天两头跑到馒头铺这边来,或陪着小大姐儿说话儿,或让魁星带她去街上玩,渐渐地竟就像了一家人一样。

  八月十五这天,桂五和小大姐儿在家里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说是要好好儿地给水莲过一回生日。小大姐儿还特意让魁星去鼓楼买了一只牛二烧鸡,对水莲说,当初你妈在家做姑娘时,就爱吃这牛二烧鸡。桂五事先都把事情想周到了,先去济生堂,客套着虚让了乌龙一下,让他和水莲一起过来。乌龙说要忙铺子里的生意,脱不开身。这样也就两便了。

  这一晚吃饭时,桂五像有心事,说话很少,只是闷着头喝酒。小大姐儿看他的样子就数落说,这些年一直说想水莲,想水莲,现在孩子回来了,又难得过回生日,你这拉着个脸,像谁欠了你八吊钱似的,就不能跟孩子们说说话儿啊?

  桂五嗯一声说,吃了饭吧,我是有话要说。

  一家人吃过饭,收拾了碗碟,又沏了一壶茶。桂五这才叫过水莲。

  水莲见桂叔的神色有些异样,小心地问,您有啥话啊?

  桂五说,这事闷在我心里这些年了,一直等着告诉你。

  水莲听了,就在桂五跟前坐下来说,叔,你说吧。

  魁星在一旁看看爹,也坐过来。

  桂五又对水莲说,我说的这事,挺吓人,先说下,你可得挺住了。

  水莲点头说,叔你放心,只管说就是,我能挺住。原来这水莲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心里很有主张的女子。她又对桂五说,听我家底下的人说,当初我娘最爱说一句话,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一个疤,娘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啥大不了的事。

  桂五说,好啊,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桂五对水莲说的,正是十几年前她娘的事。他先给水莲说了当年她娘跟沈方正的那段恋情,后来水莲的姥爷吴天愚如何不同意,硬拆散了他们两人,又如何轻信了媒人黄九儿的话,同意将水莲的娘嫁给乌龙,成亲那天又是如何闹起事来等等。

  水莲和魁星都听得目瞪口呆。

  桂五说,这些还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后来的事。

  水莲忙问,后来咋了?

  桂五这才将后来的事,都细细地讲出来。

  原来那一晚吴小姐被黄九儿带着迎亲的队伍勉强接到乌家时,天色已经大黑。来乌家吃喜酒的人一见新人迟迟接不来,便都要告辞。乌龙和乌虎两兄弟一边挽留着客人,心里就都憋着一口气,等将吴小姐接过来,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这一晚入了洞房,乌龙竟然一根手指都没碰吴小姐。这一来反倒让吴小姐诧异了。就算这乌龙喝醉了酒,可天底下哪有进了洞房还这样老实的男人?后来吴小姐才从底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口中得知,这乌龙竟然是个残疾,底下早已没了男人的东西。原来这个乌龙从小就在乌家庄无恶不作,扒绝户坟,踢寡妇门,在街上骂哑巴打瞎子追瘸子,闹得村里乌烟瘴气。一次在村边逗一条野狗,不料将这东西的野性逗起来,扑上来一口咬在他的裆上,接着一撕一拽,就将他男人的那点物件咬下来。从此,这乌龙也就成了个徒有虚名的男人。吴小姐听说这件事,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也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想自己的沈方正了。

  其实吴小姐一进乌家,就已觉出这家人一直在背着自己有什么事。后来乌龙说要出门去南边做生意,吴小姐仍没往多处想。直到一年后,桂五来乌家找吴小姐,将济生堂出的事一件一件说了,又说吴老板已经冤死在大狱里,吴小姐这才恍然大悟。

  这时魁星说,可乌龙既然是个残疾,水莲怎么会——?

  桂五说,我这就要说到这件事了。

  其实吴小姐到了乌家的那几年,心里还一直想着沈方正。吴小姐早已听桂五说过,沈方正那一晚在临月轩喝醉了酒,万念俱灰之下便去宁河边的白云阁出家做了道人,心里便一直暗暗地留着这段心思,只是乌家人看得紧,后来乌家里里外外又出了一连串的事,也就一直没得机会。直到那一年秋天,小大姐儿带着一岁多的魁星来乌家庄看吴小姐,两人说体己话儿,小大姐儿劝吴小姐还是生个孩子,不仅是个伴儿,将来也有个指望,吴小姐这才下定决心。吴小姐下决心当然不是要跟乌龙生孩子。此时吴小姐的心里已经明白,自己跟这个乌龙是有杀父之仇的,可谓不共戴天,就算乌龙能生孩子,她也不会跟他生。吴小姐想的是白云阁里的沈方正。这时吴小姐的心里已有打算,等自己真的生下一个孩子,乌龙自然不会容她,她也就正好可以带着孩子离开乌家。如果沈方正能从白云阁还俗,两人便可终成眷属,倘沈方正不肯还俗,她便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度过余生也就是了。于是当天晚上,吴小姐便对乌龙谎说到了父亲的忌日,要去白云阁为父亲做道场。

  这时的沈方正已是白云阁的道长。吴小姐这次来到白云阁,终于见到了沈方正,两人先是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就拉着手相互诉说别后的衷肠。接着在难舍难分之下,沈方正便想出一个主意,说是再为吴小姐做一个祈祥道场。祈祥道场一做就是三天,这样吴小姐便在白云阁里住了三天。待回到家里,又过了些日子,吴小姐便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但出人意料的是,乌龙知道了这件事却并没有说什么,后来还带着家人大张旗鼓地去白云阁还了一回愿,捐了许多香火钱。从白云阁回来,也就绝口再没提过此事。

  水莲出生后,乌龙仍没有说什么,只是为水莲找了个奶娘,整天跟在吴小姐身边。后来这奶娘说要经常给水莲喂奶,索性就将孩子抱过去。从此,吴小姐只能一早一晚看到水莲。这时吴小姐已有预感,乌龙虽然嘴上不说,肯定揣着什么心思,出事已是早晚的事情。

  果然,在水莲过生日这天,终于出事了。

  乌龙为水莲过生日这天,不让吴小姐出来见客人。孩子过生日,孩子的娘不出来露面,这显然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吴小姐原本也不想出来见这些人,这样也就正好自己在后院躲清静。但乌龙在前面陪客人喝了一阵酒,突然来到后院。吴小姐一看乌龙的脸色立刻明白,乌龙是要跟自己把事情挑明了。果然,乌龙沉着脸问,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吴小姐说,总不是你的。乌龙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吴小姐说,既然你知道,就不用再问了。乌龙冷笑一声说,好吧,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了,今天我明白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别想再见到水莲,水莲就快懂事了,以后我会告诉她,她娘已经死了。乌龙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看着吴小姐说,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那个小老道儿,就是白云阁的那个空心道长,我前几天已经让人用船把他送到下游的天尊阁去,可他在船上没站稳,自己掉的河里了,这些天宁河里的水流太急,尸首没找到。

  吴小姐听了,一下愣在了那里。

  乌龙又说,你要是想去宁河里找那个小老道儿,你们做一对阴间鸳鸯,我不拦着。

  他这样说完就扭头去前边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吴小姐真的投了宁河。

  吴小姐的尸首几天以后才在下游漂上来。乌龙得着消息,让人去拉回来,然后在家里高搭灵棚操办丧事,又特意请了僧伲禅道四棚经,铺开排场,说是要为吴小姐超度。但在水莲生日的那一晚,乌龙并没有对吴小姐说实话。白云阁的空心道长,也就是沈方正,并没有死。沈方正在白云阁,自然对乌家这边的事一无所知。在那天晚上,沈方正带着白云阁的道人来到乌家做道场,一看灵堂里那灵位上摆的,竟是吴小姐的画像,一下就怔住了。接下来七天颂经,沈方正先还勉强支撑着,到后来做道场时,实在按捺不住,便一头扑到灵桌前放声大哭起来。就这样,乌龙走出来,让家人将他搀出去了。

  桂五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

  小大姐儿看着他说,有些事,你这些年都没有对我说过,可这些里里外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桂五说,当时乌家为吴小姐办丧事,济生堂歇了生意,伙计都去了,我也一直在丧事上,直到看着吴小姐下葬,当天晚上,一个小道士来找我,说让我到白云阁去一趟。我立刻明白了,一定是白云阁的空心道长,也就是沈方正让我去。那天晚上,我来到白云阁,果然是沈方正在等我。这时的沈方正已经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憔悴。他说,有些事,我想告诉你,否则有一天我也不在这世上,恐怕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就这样,桂五说,他给我讲了一夜。

  水莲这时已经泪流满面,一边哽咽着问,我娘的坟,在哪儿?

  桂五说,改天吧,带你去坟上看看。

  三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桂五和小大姐儿带着水莲魁星来到城外的宁河边。吴小姐的坟上已长满一团一团的荒草,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桂五和魁星先用铁锹将坟上的荒草铲净,又摆上香烛纸表和供品,让水莲到坟前烧纸,给娘磕头。水莲跪到坟前,默默地磕了几个头,但只咬着嘴唇,就是不掉一滴眼泪。小大姐儿在一旁叹口气说,这孩子,你也哭几声啊,让你娘知道,你来看她了。魁星在一旁说,俺兰蕊姑姑肯定知道,水莲来看她了。

  水莲站起身说,回吧。

  说完就头前走了。

  从坟上回来,小大姐儿就埋怨桂五,不该这么早把这些事告诉孩子们。小大姐儿说,水莲在她娘坟上的样子,让人看着心里不踏实。桂五倒不这么想。桂五说,水莲已经不小了,有些事不该瞒她,况且那乌龙是怎样一个人,也应该让孩子早一点知道。

  小大姐儿说,只怕孩子眼下的年纪,心里还装不下这么大的事啊。

  桂五摇头说,你可别小看了水莲,她身上,有她娘当年的那股劲儿。

  阴历初九是宁州北街的庙会,魁星带着水莲来北街上玩。北街与西街和南街不同,住的多是一些贫民,所以庙会也就格外热闹,吃的玩儿的净是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儿。魁星带着水莲在庙会上转了一遭,来到个食摊儿上,一人要了一碗压合饹。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叫史魁星,是南街馒头铺的掌柜,桂五的儿子?

  魁星一愣,上下看看这女人,并不认识,于是点点头,说是。

  这女人又扭头看看水莲说,你应该就是乌水莲了?

  水莲也怔怔地点头应道,是。

  这女人说,你们过来一下,那边有个人想见你们。

  一边说,朝不远处的一个茶摊指了指。

  魁星和水莲犹豫了一下,放下碗,就跟着这女人朝这边走过来。这时就见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从茶摊上站起来,伸手让了一下说,来来,二位坐吧。

  魁星看看这男人说,我,不认识你。

  这男人笑了,说,我可认识你啊。

  原来这女人就是黄九儿的女人,男人是黄九儿的堂弟黄彪。自从那场官司以后,他二人便结成夫妻。如今黄彪每天在这北街上摆茶摊儿,黄九儿的女人则为街上的人做些缝补浆洗的零碎活,每日粗茶淡饭,夫妻俩勉强过日子。

  刚才是黄九儿的女人来给黄彪送饭,无意中在压合饹的食摊儿上看见了魁星和水莲。这女人认识魁星,却不认得水莲,但从长相儿一下就猜出来。

  这时黄彪说,我叫黄彪,是黄九儿的堂弟。

  又问,黄九儿,你们可听说过?

  魁星立刻说,不就是当初的那个媒人?

  黄九儿的女人脸上一红说,叫你们来也是好意,想告诉你们一些事。

  水莲说,不必了,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知道了。

  黄彪说,可还有你们不知道的。

  水莲立刻和魁星对视了一下。

  黄彪说,你娘死后的事,你们知道么?

  水莲看看黄彪,又看看黄九儿的女人。

  黄彪说,你娘的那座坟,是空的。

  水莲立刻惊愕地睁大两眼,空的?

  黄九儿的女人说,棺材里自然有你娘,只是那座坟是空的。

  水莲越听越糊涂了,既然棺材里有我娘,怎么坟又是空的?

  黄九儿的女人说,你们去把坟打开,看一看,自然就明白了。

  水莲已无心再逛庙会,立刻就拉着魁星来到城外。两人找了一把铁锹,径直来到宁河边。坟上已经很干净,几天前祭扫时的供品已被野物儿吃了,但还能看出几堆烧纸的灰烬。魁星看了水莲一眼,就用铁锹将这座坟挖开。两人一下都愣住了,墓穴里果然是空的,只有几块青砖,看样子是当初垫棺木用的。这时,水莲突然发现,就在这座坟旁边的土坡上,还有一座坟。但这座坟很不起眼,只还勉强可以看出坟包的痕迹。于是两人朝这边走过来。

  水莲站在这座坟的跟前看了一阵,对魁星说,你挖开看看。

  魁星就将这座坟也挖开了。

  这座坟从表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比那座空坟做得讲究。沿着一条窄窄的墓道下去,有一个石头墓门。搬开墓门,墓室里用青砖垒了拱顶。正中摆放着一口大红棺木,而在这棺木上,竟还趴着一具枯骨。看他的样子,临死前是拦腰将棺木紧紧抱住,就那样扑伏在棺盖上。虽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腐烂,但头上戴的帽子却还依稀可辨。看得出,是一顶道冠。

  魁星将墓穴重新整理好,小心地埋上。两人去城里买了一些香烛纸表,又回到坟上。这一次水莲流泪了。一边烧着香纸,哭了一回爹娘。

  就在这天夜里,宁州城里出了一件蹊跷事。西街上的济生堂药铺,老板乌龙躺在自己的床上,裹着被子睡得好好儿的,转天早晨,却被人发现已经身首异处。据勘验尸首的仵作事后说,他干这行这些年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杀人法儿,甚是骇人,不知是因为刀子钝,还是杀人的人对乌龙恨之入骨,那脖子上的切口处竟是剁了无数刀,弄得一被窝里都是碎肉末子和烂骨头碴子。收尸的人没办法,最后只好连被窝整个卷起来,就这么埋了。

  魁星与水莲第二年秋上成亲。

  成亲当天,小夫妻俩特意去宁河边的白云阁烧了一炷香。桂五与小大姐儿商议,让水莲改回姓沈,叫沈水莲。魁星算是沈家的上门女婿,也改姓了沈,叫沈魁星。

  这样,当年的沈方正,也算是有了后人。

  □ 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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