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一世绵长
- 来源:文苑
- 关键字:马尾辫,重男轻女,家务
- 发布时间:2010-12-20 13:51
八岁前，她一直都跟假小子一样，跟邻居的男孩子爬墙上树，掏鸟窝，往人家锁眼里塞铅笔芯儿，往女孩子的兜里塞毛毛虫……坏事干了一箩筐。有家长领着孩子来堵到门上告状，爷爷叼着旱烟从屋子里出来开始骂林林，骂的花样很多：要欺负，你就欺负山里的虎水里的龙，那么小绵羊似的丫头你欺负她有什么劲？你看你把人家这脸挠的，打人不打脸，你照屁股上踢呀……
林林把脸扭过去冲墙，偷偷乐，肩膀一晃一晃的。那孩子妈听出了门道，拉着孩子嘟嘟嚷嚷走了，她跟自家的孩子说：以后离林林远点。难怪出了小霸王，老霸王惯的。
那边爷爷拉长了声喊林林：去给爷把那瓶五粮液拿来。
她撅着嘴不动弹，她知道爷爷并不是真的想喝酒，他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是喝得起五粮液的，想欺负他，想欺负他眼珠儿一样的孙女？没门儿。
2
八岁上学的第一天，她就不高兴了。老师安排值日表，有好几个男孩举起手报告说自己根本不会扫地擦桌子，那不都是女人干的事吗？
新来的扎马尾辫的老师很生气：咱们乡下还重男轻女，不让男孩子做家务，这是错误的，男孩女孩都一样……
有调皮的男孩子突然插话：老师，我知道啥叫重男轻女了，林林家就是。她爸她妈生了小弟弟就不要她了……
她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小老虎一样冲向了那个男孩。一只手抓到男孩子脸上，脚也没闲着，使劲踢，嘴也没闲着，不知咬哪好，胡乱咬。男孩被打得鬼哭狼嚎。
这回跟爷爷告状的是马尾辫老师。老师义愤填膺地说：太过分了，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上来就打人呢，还那么凶？爷爷看了看头发散开，脸弄得花猫一样的林林，说：那孩子该揍，我没在，我在，他屁股准开花了。我家林林宝贝着呢，谁说没人要了？
爷爷一句话惹出了她眼里的滔天洪水。
那晚，爷爷蒸的鸡蛋羹她一口都没吃，爷爷长吁短叹。
她坐起来，眼睛肿成了桃子，她说：爷，是不是你们都喜欢弟弟？
她是在爷爷最宝贝的皮夹子里看到弟弟照片的。大头大脑，那脖子上戴着个大大的银锁，那银锁她在村子里最有钱人家的孩子身上见过。
爷爷搂着她，说：林林，很多事，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爸爸妈妈是在第二天傍晚时赶来的。爷爷发了火，他说：孩子那么小不在爹妈跟前多屈得慌啊，还有，她在这村里上学能有啥出息……
爸爸说：我们是想把林林接回去了，不是怕您……
爷爷敲了敲烟袋，说：为了我孙女，我也进城。
她趴在门缝听大人们说话。她知道爸爸来劝过多少回让爷爷进城，爷爷就是不肯，他舍不得这片林子，也舍不得村子里几十年交情的老哥们儿。
可是，这一回，他答应进城了。
3
尽管爸爸是个孝子，但是爷爷和她还是很拘束。妈妈那么干净，这不让动，那不让放的，她觉得那么干净的房子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不是她的。爷爷给她撑腰：吃，这是你家你怕啥？
五岁的弟弟已经知道欺负人，踢她，抢她拿到手里的好吃的，妈妈总是说：林林，弟弟小，你让着他点儿。她便很客气地把东西让给弟弟。
妈妈很看不惯她的作风，洗手怎么不用洗手液呢？睡觉怎么都不换睡衣呢？还有，那么漂亮的红皮鞋穿一天就弄得花了脸，去耕地了吗？妈妈说，林林，你别总像个野孩子似的没收没管，这回到爸妈身边，就得学着淑女些。
这还都是次要的。最要命的是，爸爸妈妈不让她管他们叫爸妈，而是叫叔婶。他们跟邻居说：大伯出车祸死了，这孩子没爸没妈特可怜，一直跟着爷爷，所以接了来……
邻居们赶紧摸着她的头感叹这孩子命不好，赞扬爸爸妈妈心善。
他们说这些话时，她总是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脸，她想：大人说谎怎么脸都不红呢？
爷爷那些日子总抽闷烟，他跟她说，你爸你妈都是干部，生二胎是要被罚的……她没说话，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那些天，爷爷总是早出晚归的。终于有一天，他在饭桌上跟他们说：我跟林林搬出去住！
那一晚，她躺在小床上，听到他打的呼噜声，她想：真好，家里又是她和他了。
4
她慢慢长大了，跟父母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去吃饭，向他们拿学费和生活费，甚至跟弟弟玩一会儿，像串了个门儿。
他老了很多，腰弯了，头发几乎都白了，更要命的是他总是咳嗽，一咳嗽起来就像是在拉风箱，喘气声时断时续，她害怕得要命。端水，拿药，站在一边轻声叫：爷！她知道他是不适应城里的空气。她说：爷，要不咱们搬回去吧？
他敲掉烟袋里的烟灰，说，咱那没中学，你回去看林子？她又说：要不，你回去，村里那些爷爷肯定想你了。
他叹了口气：你都在这，爷爷能去哪啊？而且算卦的给我算了，我能活到八十呢，我还得看着我林林结婚生孩子我当老太爷呢！
她娇嗔地叫了一声爷，眼泪又白花花的了。
5
她很争气，一路大学、研究生、博士上了过去。爷爷总是往老家打电话，跟那些老哥们儿炫耀孙女给他买了外国玩意儿。事实上，他已经吃不下什么了，瘦得穿上什么都像是麻秆支了件衣服。
他咳出了血。爸爸给她打电话时，她在南方一座温暖的城市里考查一个项目，爸爸哽咽着说：林林，你爷爷……肺癌。
她买了最快的航班赶回家，看到爷爷躺在床上，瘦得一把骨头架子。他拉着她的手，呜呜地哭。她克制住眼泪，她说：爷，你赶紧好起来，咱们回村子，给咱村里的人看看你多有福，有小汽车坐，有名牌衣服穿，对了，把五粮液当水喝……
他笑，脸上的褶子那么多，那么深，气管里全是杂音。
有一天，他睡觉，她在他身边帮他剪指甲。突然他睁开眼，他问：你恨我吧？
她睁大眼睛，说：爷，我哪会恨你？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树皮一样粗糙的脸颊上往下流，又是一阵喘，他说：当初……当初是我让你爸妈要小树的……
她的眼泪很不听话地往出涌。她扭过头，擦干了眼泪，转过身笑着对他说：爷，还记得人家来跟你告我的状吗？你骂着骂着我，就骂别人那去了，一点儿都不讲理……
他跟着她笑了。
好一会儿，他又说你有三十了吧？她说：爷，我都三十二了。
他说：那些小伙子眼睛咋都瞎了呢，我这么好的孙女……
那天下午是深秋难得的暖和，他跟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
那个夜里，他走得很安详。
他走了，很奇怪，她一直没有眼泪。
弟弟跪在她身边，他说：爷爷走之前跟我说过，如果你姐找不到中意的对象，就都别逼她。她的心一直很孤单，以后，你们要多陪陪她……
那一刻，她的眼泪决了黄河的堤坝，那一刻，她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人像他这样重男轻女，最后却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孙女的爷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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