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文字匠的孩子作文却一塌糊涂。这样的情况,在同事中颇多,每次听人气急败坏地教训孩子,都是这么一句:“写文章,就是说话,你连话都不会说啦?”
仔细想想,其实说话比写文章难。文章可以慢慢琢磨,说话往往脱口而出。四平八稳的文章,多了去啦。有风格的说话,反而不容易遇到。
早年间,我认得一个女子,一高兴,就尖叫:“我要杀了你……”然后,扑上前,胡噜人家头发。你再怎么躲闪,她也要把你的头顶整成鸡窝。这种表达风格,不算稀罕,但管用。她面容明媚,娇小玲珑,当然可以动不动说“杀”。换一个络腮胡子男人说这话,估计马上有人报警。
还有一女子,人脉广泛,办事无有不成。她替人办事之前,总要轻斥:“你这个麻烦精。”每个朋友都呵呵笑着,接受这个命名,因为这意味着你那件破事情,基本纳入她的日程。
有一些口头禅,听起来,让人摸不到头脑,但找到典故后,你会很快融入他们的风格。
比如,我女儿有一段时间,一恼怒就说:“你真白!”或者就两个字:“白啊!”原来,这“白”,是白痴的简称。不独她这么说话,全班全校都这么说,孩子们对某人某事厌恶至极,不方便直接说,不屑于直接骂,才达成这一共识。现在,太太与我辩论,也是这句:“拜托,不要这么白,好不好?”
又比如,我的一位风格纤细的男同事,动辄就说:“妖怪啊。”这个表达,意思与河南方言中的“乖乖”相当,只是表示吃惊与感叹。我估计,这与他酷爱读《西游记》有关。经不住他天天这么惊叹,有时候上夜班遇到麻烦,大家一时束手无策,也会齐声叹曰:“妖怪啊!”
有些说话方式,完全是地域风格。外来人士虽然欣赏,但不敢接受。比如,南昌人愤怒时、亲昵时,都喜欢骂“棺材”。这一点很像闽南人说“干你佬”,但闽南的民风不如人家剽悍。
一位南昌朋友,跟我描述过两个好朋友热情寒暄的场面:
甲:“嗨,好久没见你啦,昨天去你家啦,你不在啊。”
乙:“你去我家?是去阴间吧?”
甲:“真的,还碰见你妈妈呢。”
乙:“碰见我妈妈?你碰见死人噢。”
甲:“唉,你怎么就不信呢,你弟弟不是结婚吗?正在漆家具呢。”
乙:“漆家具?漆你个棺材哟!”
这个场面,用文字记述,仍略显清淡。用南昌话来表达,才显得浓油赤酱,味道十足,我不会说南昌话,可惜了。
还有一些口头表达方式,当时听起来很棒,但经不起琢磨。
前几天,参加了一个婚礼。一对新人都是高级白领,两张漂亮的脸透着聪明。证婚完毕,就是拜父母与公婆的环节。司仪宣布说,新娘有神秘礼物要赠送。然后,新娘拿了一双筷子,对公公婆婆说:“爸爸妈妈,从此以后,家里多了一个人,桌上多了一双筷子,儿媳如果做得不好,请你们多包涵。”这个转折出乎意料。一开头,大家看她拿出筷子,都以为她想用筷子的谐音,表示要努力快生贵子。想不到,是另一个意思。我要是婆家的人,就不同意。送双筷子,怎么能说成让人包涵呢?莫非是嫌婆家穷,才自带碗筷?
接着,新娘拜自家的父母。这一回,送上的礼物是一碗清水,新娘哽咽着大声说:“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我知道,女儿永远是爹妈心头那一碗清水。”新娘是北方人,字正腔圆,声音清晰地送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在座的不少人,都被整出了眼泪。
说实话,我也感动。但事后一琢磨,打动人的是那份激情,是那前半句话。至于女儿是爹妈心头那一碗清水之说,可以再讨论。至少,将来我女儿出嫁,我就不接受这一句。当父亲的人,对女儿那种复杂的感情,岂是一碗清水能打发的?
最妙的说话方式,是那种质朴与原始的表达。
我有一朋友,是个饕餮之徒。美食当前,他总是在呜噜呜噜的吞咽声中,连连惋叹:“好吃啊,好吃得都快哭起来啦。”
在无数妙语之中,这一句真是让人绝倒。
哭,是一种极端情绪的表达。喜可哭,怒可哭,哀可哭,什么都说不清也可哭。用哭这个字,表达他对食物的复杂感受与由衷感激,听起来怪,但一品味,真是美妙得无以复加。
很奇怪,对其他事物的表达,他倒是从不用哭这个字眼。比如,他不说,喜欢得快哭起来,绝望得快哭起来。他只说:“好吃得都快哭起来。”
我猜想,他与食物之间,一定有什么古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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