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面人李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梨花,兄嫂
  • 发布时间:2011-02-23 17:03
  外面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残酷

  1934 年的腊月,43 岁的李荫俞踩着冻成一坨的棉鞋从北京回了一趟山东老家,20 多年没回去了,爹娘兄嫂的坟头都找不到了。也难怪,当年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跟着送葬的队伍呜呜地哭,什么都记不住。李荫俞本来是打算在老家找个女人带回北平,眼看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至少每天从街上回来,有口热汤热饭,也就知足了。

  那天傍晚乌蒙蒙地下点儿小雪,堂哥撩开破旧的门帘子,一股朔风跟着卷了进来,定睛看,后面还跟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李荫俞以为是前两天提过的张家寡妇,赶紧从炕上跳了下来,看仔细了,才发现是一个黑瘦的男孩,穿着麻衣重孝。他愣住了,堂哥在旁边解释,这孩子算是咱本家,前两天娘没了,家里也没人了。李荫俞站在那里没接话,冷眼上下打量那个孩子,孝帽太大,扣下来遮住了男孩的整个脸面,但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很有神采。堂哥在旁边劝,带个徒弟吧,你看你腿脚也不利落,找个合适的女人也难啊……

  不知是堂哥的一番话点中了李荫俞的心思,还是这孩子身世活像当年的自己,李荫俞默然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男孩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欣喜,但是他也看清了“面人李”的冷淡。过了正月初三,他们就踏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槐生清楚地记得那年是饥馑之年。胶济铁路塞满了逃荒的灾民,每一个车厢都挤着混乱骚动的饥民,车顶上绑着人,车门边悬着人。火车在中途一个荒凉的小镇趴窝不动了,前面的一截铁轨被土匪撬了起来。等待的时候,旁边有个妈妈把一路抱在怀里的孩子放下来,爬过众人的身体,下了车,就在离铁轨几步之遥的灌木后头蹲下来小解,起身要走回来时,车子突然开了。

  一车厢的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在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车厢里头也大哭,但是谁都没办法让火车停下。槐生看得心酸,悄悄地捏紧了身边这个被自己称为“师父”的这个男人的衣角。外面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槐生想,终有一天,他会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对这个世界不再让他畏惧。

  北平城里给他一个遮挡风雨的地方回到白庙胡同已经是夜里,有好事的街坊笑嘻嘻地跟李荫俞打招呼,李师傅,怎么没领回媳妇领回来一个半大儿子?李荫俞脸色不好看,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小北房走,槐生安静得像个影子,放下行李,先给师父烧热水洗脸。李荫俞稍觉满意,没说话,下巴指指炕头,让他在上面展开铺盖卷儿,就算是在北平城里给了他一个遮挡风雨的地方。

  隆福寺庙会让这个乡下小子着实地开了眼。说书的,变戏法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再加上油茶,豌豆黄,艾窝窝,最吸引他的还是师父的手艺。面人李的旗号不是虚的,《桃园结义》里的刘关张,《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哪个都是活灵活现的。师父看围上的人越来越多,双目更加有神,双手像是生出魔法。更让他惊讶的是,各路达官贵人对“面人李”的作品也是爱不释手。快中秋的时候,那些太太小姐们,指明要李荫俞捏好“兔儿爷”送到家里去。每逢这个时候,李荫俞总让槐生换上半新的长袍,教给他怎样见人招呼对答,然后才把玻璃匣子装着的兔儿爷递给他,嘱咐他路上小心,宁可摔了自己也不能摔了手里的东西。

  槐生快步走在秋天的北平,身上被阳光一照,有些发热,可是又不想解开扣好的领子,那样多不体面。看着一辆辆的黄包车在身边驶过,带起来的尘土迎面扑来。槐生拿袖子遮了口鼻,心想,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坐上黄包车满北平跑!

  槐生空闲的时间跟着师父学手艺,糯米粉和面粉怎样调兑,基本的捏、搓、揉、掀各种手法,油灯下槐生握着小竹刀,心思却全都不在这上面,捏出来的东西也走了样子。师父正要教训他,槐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师父,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呢,就像西府张四爷那样,走到哪儿都有人伺候着。李荫俞听了这孩子气的话,愣了一下,说,各人自有各人福,咱手艺人,没长那根富贵骨头。

  槐生闷下脑袋不言语了。那天夜里,李荫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槐生这辈子,不大可能吃得了手艺这碗饭。

  世道突然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1937 年以后,日本人控制下的华北失去了往日的富饶,北平改名为北京,萧条得没了故都的风范,天桥不热闹了,逛庙会的人也少了。李荫俞和槐生坐在自己的摊子后面,看着冷冷清清的街,心里惶惑得很,世道突然就变了,让李荫俞措手不及。

  眼瞅着师徒两人连棒子面粥都喝不上了,槐生终于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对李荫俞说,师父,我想去杂货店当学徒,捏面人这行当再干下去,咱爷俩都得饿死。

  李荫俞脸色沉了下来,说,当年我给我师父叩头拜师学艺的时候,就被教导过,一身不能从二师,你还没出师呢,就准备着往外边蹦跶了?槐生满脸通红,嗫嚅着申辩,这不是家里已经断粮了吗,再没吃没喝的,我怕您熬不住,要不您别把我当徒弟,把我当儿子吧,儿子挣钱养活您总该可以了吧……

  李荫俞大怒,我要有你这么个吃里爬外的儿子我早打死你了,还轮得到你红口白牙地在这里胡吣!槐生看师傅气得脸都白了,只好住了口。

  这爷俩整宿翻来覆去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李荫俞让槐生收拾干净,从箱子里拿出一只小锦缎盒子,打开之后,是半个小小的核桃,再仔细看,里面塑的是远山碧海竹林里的南海观世音,左右两个童子,双手合十跪在荷叶之上,右上方飞着白鸽,嘴里衔着牟尼珠。整个做工极为精细,槐生看得呆了。李荫俞叹口气,这本来是我留着养老的,袁世凯的大公子托人想买,我都没舍得。我也明白家里现在艰难,你拿着它,去给东直门孙家孙五爷送去,他见着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槐生顶着北风踩着冻得邦邦响的马路就去了。孙五爷不在家,他又不甘心回去,只好蹲在门房那里干等。天都黑了才听到汽车响,孙五爷刚迈进来就看见蹲在角落的槐生,骂看门的怎么让要饭的进来了。槐生“噌”地站起来,虎着脸,大声说,我不是要饭的,我是“面人李”的徒弟!孙五爷不怒反笑,人不大还挺有志气,槐生掏出那个锦缎盒子,捧给孙五爷看,孙五爷瞅了一眼,接过来,赏给他两块大洋,说,早要是卖给我,还能多得一块,现在才想起我来……不过算你师父运气,过两天我去上海做买卖一走,晚了他就找不着我了。

  少年像极了当年的他谁也无法再复制出当年15 岁的槐生有着怎样决然的念头,让他在寒冷的冬日,举着一张仿冒李荫俞笔迹的信,恳求孙五爷收他做个小跟班,去见识一下上海滩。也许槐生知道,师父看见他留下的字条,会大发雷霆,但是在槐生的一生中,转折处只有那么几个,遇到“面人李”算是一个,遇上孙五爷,也应该算上一个。是好是坏,不出去看看,永远不会知道。

  李荫俞在槐生失踪后彻底沉默了。那张纸条简单地交代了槐生的去向,李荫俞的手抖得像枝头的残叶。少年像极了当年的他,也是怀着“与其在老家饿死,不如出来闯闯”的念头,所以才有了“面人李”的名号。可是,自己在外四十余年吃过的苦头,这个孩子,也要从头来一遍。如果他吃得起,是老天爷给他一条活路,吃不起,那么槐生的日子,比现在更不好过。

  这片苦心,槐生恐怕是体谅不到了。

  少了槐生的李荫俞,每个月家里却多了一笔汇款,不多不少,能让“面人李”每天吃饱穿暖,但是槐生的音信,却是一点也没有。街坊们问起来,李荫俞只是淡淡地一句,回老家种地了。可是每个年三十,“面人李”还是像往年一样,包好白菜馅的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好,他还在等着槐生回来,但是少年的心,像放出去的鸽子,再也唤不回。

  写给远方的唯一一封信槐生再出现在这个偏狭的小院里时,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人知道这个穿着皮鞋西装的男人,是当年那个满手冻疮的小男孩。李荫俞停留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写给身在远方的槐生唯一的一封信,是让他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李荫俞紧紧地抓着槐生的手,浑浊的老眼试图将眼前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槐生泣不成声,师父,我回来了……一瞬间槐生被抓得生疼的手突然松下来,李荫俞走了。

  给师父穿寿衣的时候,槐生在他的怀里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小本子,打开来看,是面人制作的各道工序、手法,十分详尽。在小本子的最后,李荫俞写道,赠爱徒槐生。这个小本子被槐生保护得好好的,文革时他把它用油布包好,藏在自家的水缸里。熬过文革,李槐生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孙子,也有当年的槐生那么大了。

  在一个温暖的春日,槐生在儿孙的陪伴下,来到当地的历史博物馆。年迈的他听说政府在搜集“非物质文化遗产”,他想到了师父留下的那个小本子。

  在捐赠证明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隔着漫长而遥远的时光,他们终于彼此谅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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