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我们都在恨你

　　我叫李雷

　　初三的冬天你让我站在课桌上

　　你叫王之焕。你是一个乡里人。你师大毕业后分到我们学校。

　　你是我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李雷。我是一个官二代，但我爸不叫李刚。他叫李波霖。我们本无交集，井水不犯河水。你知道官二代喜欢作威作福，但我是个例外，我喜欢装孙子。

　　尽管如此你仍然不肯放过我，我只好叫你王八羔子。初三的冬天，我在课桌抽屉里看日本黄色漫画，你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提溜起来，这还不够，你拿着书满教室地走，生怕大家不知道我在看黄色漫画。

　　我记得，你的高原红的脸因为兴奋或者什么情绪而变得更加通红，两个脸蛋甚至有点像烂到要发酵的苹果，你从讲台上走到我桌子旁，又走回去，你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李雷在看一本什么书啊，里面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那一刻我坦然极了，我还看过更刺激的，不穿衣服的男女睡在一起，虽然我政治不及格，但这并不影响我在两性世界的造诣，因为我家有钱，买得起录像机，有人给我爸贡献录像带，这就是我的资本。

　　可你，居然让我马上站起来。这还不够，你又让我站在凳子上，最后让我站在课桌上。当我头顶着天花板——我发育得是那样的完美。我的头不得不耷拉下来，我看见一群笑得合不拢的嘴，和你更加涨红的脸。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一个男人在15 岁时接触色情文学有什么不妥，可一个老师让自己的学生站在课桌上出洋相，我觉得你真他妈的变态。

　　我叫杨敏

　　高一的春天你侮辱了我全家

　　高一春天，你站在教室门口，劈头盖脸冲我吼：“再这么下去，你就跟你爹一样没出息，生了儿子还得靠自己妈养！”那一刻，你有没有看见我眼里因愤怒而布满的血丝。

　　我叫杨敏，从乡下来县城念高中，和你一样，我为自己的出身自卑过，也因此变得内向沉默，有点不太能合群。期中考试后，我迷上了游戏机，没有什么能比拳皇更让我有发泄的欲望。成绩公布后，你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最近注意力不集中，上课总打瞌睡，我说晚上学得太累了，你说乡下的孩子要比城里的更努力，我没吭声。

　　不知道是谁向你检举了我，又据说是你有天晚上跟踪了我，总之被你发现了，我对游戏机室流连忘返。接着便发生了让我永世难忘的一幕。我承认那句话的确深深地刺痛了我，可是我的内心更加不安了。

　　大学我考上了北京的军校，八年了，我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甚至不愿提起你。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道理外婆从小就说给我听，当时我真想把它写下来送给你。

　　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堂课，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那张冷冰冰的脸像极了古旧祠堂里悬挂着的祖先画像。那节课，你做了一件事，明确告诉我们，三年时光，重点班目的无他，唯考上重点大学。成功为大家树立起考不上重点就完蛋的价值观。

　　现在我毕业分配到新疆，前几天遇到李翔，你记得他吗，当年门门倒数第一的淘小子，他现在开淘宝店发大财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不能再这样欺骗学生了。

　　我叫梁云

　　高二的秋天我曾经计划暗杀你

　　当年我是物理课代表，也是你中意的好学生，也许我是有那么一点偏科，在历史课上看了《在水一方》。当历史老师向你告状，我以为你会偏袒我，好学生被老师宠爱难道不应该吗？结果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书直接从窗户扔了出去。风吹着书页翻动，琼瑶奶奶的脸在半空中挣扎。那晚，我趴在课桌上哭了整整两节课。

　　我猜你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这是你一直交不到女朋友的根本原因。当我们取得小小成绩，你不动声色地说“佛语有云，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于是，我们不敢狂欢，不敢自豪，不敢为自己的进步骄傲。偶尔的快乐也变得如履薄冰。

　　当我们偶尔不可避免地思想开小差，导致成绩下滑时，你那略带厌烦和嘲笑的眼神让我们紧张得脚趾抽筋。你说如果成绩继续下滑，没能念上好大学，到以后聚会时，别的同学穿得光鲜亮丽，你却灰头土脸，一副混得不好的样子，颜面何存？于是我们只能带着深深的自责，继续埋头念书。

　　世界真的如此功利吗？长大后我发现不尽然啊老师。现在我还和几个好朋友保持着密切联系，王娟在银行上班，嫁给了局长的儿子，可她过得并不快乐。张灿灿开了一家蛋糕店，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我看小两口日子过得美呀。

　　我是一个平凡人，但我也挺快乐。我没考上大学，但我也没变成人渣。

　　我叫今索

　　高三的冬天你扇了我一耳光

　　高三是我记忆中最漫长难挨的时光。你的脾气随着气温的下降变得越来越暴躁。你开始对成绩下滑的男生手脚并用，对成绩退步的女生冷嘲热讽。压力增大，睡眠不好的同学越来越多，迟到人数逐日上升，你让成绩不好的同学站在楼梯边，一字排开听你训话。过往的同学都看到了我们如何被你数落。

　　我记得那样一个画面：电扇在我们头顶上呼呼地吹，为响应学校素质教育的号召，你极不情愿地打开了电视，播放不老的传奇：新闻联播——当然是静音。一群怀揣各自理想的少年在电视画面变换的光线里无声地埋头看书。操场上隐隐传来给篮球比赛加油的声音和阵阵欢笑。偶尔有其他班同学谈笑着经过走廊，脚步轻松，语调清脆。在这个画面里，除了书，其他的都跟我们无关。

　　有一天晚上，心情糟透了的我斗胆请你开电视让大家放松一下，你抬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没有任何理由。虽然下手不重，但我的心被你打凉了。尽管我们向往的是外面新鲜的空气，但教室里充斥的仍然是各种压抑的味道，多年后我懂得了怨念这个词，我想那种压抑的感觉其实就是怨念的奇怪混合体。

　　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上个月的同学聚会。大家都喝了点酒，回忆过去，如果我们遇见的不是你，也许我们的生活会不一样。男生可以组建一支中上水平的篮球队，几个高个儿女生去学排球。毕业那年的世界杯，也不会集体缺席。我们还能多一些自发的集体活动，在沟通中更加了解对方；会取长补短，在青春的热情中释放真诚的友谊；又或者，班里会有那么几对青涩美好的恋人。但时间的残酷在于，没有任何如果。真实的情况是，考重点的观念深深植根于脑海，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记得毕业晚会上，你罕有地笑了，可能因为很少笑的缘故，你笑起来嘴两边的肉显得很紧绷，也很局促，于是这个笑很短暂，还没达到顶峰就已经戛然而止。你开玩笑说，以后成功了可能就把我给忘了。其实我更希望，即使我们失败了，也可以成功地把你忘掉。想听听后来的故事吗？

　　有同学因为没有上重点，勉强在二类院校读书，就自暴自弃，在最应张扬放肆的年纪，活得封闭而灰暗；有同学紧紧抱住重点大学的招牌不放，哪怕在里面学的是从未听过也从未热爱过的专业，毕业几年还找不到人生方向；当然也有如你所愿上名牌的同学，但性格教育的缺失，让他们中的部分人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比如人缘不太好，生活中总是波折不断；还有受你影响更深的女生，一路在重点大学念到博士，成功地把自己剩下，因为除了读书，她没有意识也没有机会去拓展自己的交际圈。

　　最多的，还是如我一样平凡的人。守着一个谈不上多热爱的专业，干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保持努力和上进。今年冬天，我在街上见到了你。也许是天冷的原因，你穿得很臃肿，记忆中那张神采奕奕并紧绷着的脸，忽然变得松弛，看起来就像吹胀的气球隔了夜，外皮开始逐渐起皱下垂。有一瞬间，我觉得步入中年的你看起来很像许冠英，于是我站在大街上，望着天空止不住地笑。

　　苍天是怎样的黑色幽默啊。

　　后来，我们终于明白，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我们放不下的，是你用极端而粗暴的方式，掐死了我们青涩、不谙世事的青春。再后来，我的世界慢慢被打开。在想清楚你为什么会成为你这个问题以后，我终于释然，终于放下，放下你，也放下我自己经历的岁月。

　　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变宽容了。宽容，有时候未必因为心地善良，而是因为见识得足够多。

　　听说你女儿明年上小学，祝福她，也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