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横渡玻璃海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蜗牛,玻璃,海
  • 发布时间:2011-02-23 17:19
  17 岁,岛

  起初,小哀住在一座岛上,经营一间客栈。长昼寂静的下午,小哀会在厨房煲一砂锅梨子糖水给客人喝。

  小文火,厚皮梨,梨子在水中慢慢化成海绵一样的软体,盛在玻璃碗里,放凉,每间房送两碗。

  那时的小哀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梨子糖水一样平淡无奇。她最喜欢做的事:呆望雨后蜗牛从窗台横渡一整面玻璃的旅行。她可以盯着看一小时、两小时,直到蜗牛消失在屋墙尽头爬山虎的森林里。对于蜗牛来说,一面玻璃,就是越洋过海的大迁移,最多只能活一年的腹足纲昆虫,两个小时对它的生命来说,就如同从25岁长到了35岁。

  大势已去的中年,背负重重的壳,烦闷苦楚不能言明。小哀长时间注视着蜗牛,看它留下一路疲惫的,胶水模样的痕迹。

  她捉住它,喂给鸡吃。

  寂寞有时候很残忍,残忍不动声色,摧枯拉朽。

  寂寞的日子直到小哀17岁那年的秋天结束,她遇见璞鲁,一个年轻的旅行者。

  旅行者来到这座岛,统统都是一样的装束:背大包,穿防水面料的帽衫,通常的颜色是灰、黑、褐,因这三种色彩最耐脏。

  但璞鲁不是。像DISCOVERY里介绍的那种已经绝种的也门壁虎:粉蓝的衬衫,血红的裤子,柠檬黄腰带,紫色围巾……他还戴了一顶,如同青苔一样翠绿的帽子,是的,绿帽子。

  除此之外,璞鲁还长了一只屁股一样的下巴,或者说是有乳沟的下巴。梅尔·吉普森和林青霞也有这种下巴。出于某种狭隘的统计,长有这种下巴的人一般都是非常漂亮或者非常帅的人。

  璞鲁的样子,让小哀第一次有了爱情的感觉。是的,有的人本身长得就很爱情。

  璞鲁身边还有一个女伴,他们要了双人间。璞鲁的女伴同任何一个旅行者一样,隐身在黑色的衣装和黑色的墨镜里。唯一的存在感是她手上的戒指。血红的宝石,像一场微型的凶杀案。

  他们在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从清早一直到傍晚。傍晚的时候璞鲁走出来问小哀:“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小哀想说“隔壁那间餐馆就有”然后看着他俩兴致勃勃地被宰——餐馆一直和客栈签有协议,如是经客栈介绍的食客,客栈则可抽走一成的钱。

  “隔壁餐馆就有,”小哀眼睛垂着,不去看璞鲁。他怎么长了这样一个又好看又下流的下巴?她的脸红了。这年头还有几个女孩见生人会脸红?璞鲁看着小哀,像收藏家鉴赏宝物那样看了好一会儿。“我可以为你拍张照吗?”说着他拿出大炮筒一样的相机,对着小哀来一张。

  他摁相机的回放键给小哀看。

  “照片可以给我吗?”小哀说。

  “当然,把你的电子信箱给我。”璞鲁掏出手机。

  小哀把电子信箱打进璞鲁的手机。“隔壁餐馆有点贵,你们想吃的话,去湖边买新鲜的水产,回来可以到我家院子里烧烤。”

  璞鲁的女伴这时也醒了,换了白色夹克黑短裤、戴红色墨镜。很瘦很瘦的一个女人,像螳螂那样走过来。欣赏了相机里的照片之后也给出赞许的评价:“这女孩子长得非常有灵魂啊。”

  他们很快买了水产回来。鱼、螃蟹、贝类,还买了牛肉和调料,在院子中的树下烧烤。把笔记本电脑的声音开得很大,放着披头士。一边吃一边嬉戏、接吻,是老派的浪漫。然后他们喝醉了,把衣服脱了只剩下短裤,并排躺在树下。星斗明亮,夜风吹落樟树的种子,远处的湖水带来莲藕的气息,年轻的身体在夜色里泛着银光。

  他们招呼小哀过来,让小哀坐在他们中间。小哀小心翼翼地走到两具裸体前,对着星空说:“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既是旅行,就一定会走,但你可以来找我们啊。”璞鲁说。

  “是啊,我会回北京,他会回杭州。你想去哪里?我们招待你。”螳螂女子说。

  “你们不在一起吗?”小哀问。

  “我们不在一起。”他们答。

  “你们不是一对儿吗?”又问。

  “我们是一对儿啊。”如此答。

  像禅宗的一段公案,小哀那时不明白,是她愚笨吗?不,这道禅,只有时间才能教你明白。小哀看到螳螂女子持烟的左手,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宝石,由蛇、十字架和骷髅围绕。

  22岁,北京

  小哀在北京租住的房子,另有两名室友。两个都是男生,一个叫陈树,一个叫酱包。陈树还好,普普通通,无甚稀奇。酱包则是那种,打一毛钱一个子儿的麻将输了还要拉脸的小气鬼。但他有一个优点,他做饭好吃。

  确实好吃,比任何餐馆都好吃,而且各种风格的食物都会做。吃过一餐酱包做的猪肉炖粉条之后,小哀和陈树对视一眼,以为他肯定放了什么不道德的东西在里头。但是,偷偷观察了,发现没做手脚。他们遂臣服,宁愿每天下班乖乖回家,等开饭。

  但酱包的饭不白做的,按餐收费。

  “今天硬菜三个,每人40。”东北人说的“硬菜”,就是指这一餐有鱼也有肉。

  两人掏了钱给酱包,酱包对小哀说,“你要多十元,你多吃了一条鱼。”小哀目瞪口呆,她不过就是没有答应做酱包的女朋友而已。酱包蠢笨幼稚的引诱:“以后你不用交钱了嘛,做我女朋友,天天做给你吃,呵呵,呵呵。”干笑的声音好吓人。“我没穷到那份上。”小哀这么回了一句,于是,得罪了小人。

  小哀从此再也不吃酱包做的饭。她是真的不喜欢酱包这个人。那年小哀读大四,家人来电话,想说服她毕业回岛上,做个老师或公务员什么的。没有丝毫建设性和说服力的电话,打了几次,也就不再打来了。好像家人也承认了,小哀注定是要离开那座岛的,那里装不下她大大的梦想。

  而北京就像一面蒙尘的玻璃,在灰尘上有某个人用手指画出的F-U-C-K字样。每只渺小的蜗牛都爬过那四个字母,被它F-U-C-K一次,或者把它F-U-C-K一次,于是玻璃被蜗牛们的汗液擦亮了,北京总是崭崭新,吸引大家去那里。

  小哀知道自己只是小小的蜗牛,她甚至连酱包都斗不过。酱包把腿伸老长看电视,她走过去绊一跤,可酱包照伸不误。后来小哀就不去客厅了。

  周末到了,陈树问小哀去不去看电影。坐地铁去国图,在紫竹电影厅坐下。陈树说:“今天不要AA吧,我请你。”然后他就握住小哀的手。心血来潮的约会,即兴的牵手,简化的浪漫,快餐式的情感,这些,令小哀很窘。

  很多人号叫:我们要简简单单地爱!简—单—爱!可是,一定要简单到,显得很廉价的地步吗?

  小哀挣开陈树的手,这次她已学会如何不伤害一个男生的自尊心。她笑着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但她还是又得罪了一位室友。

  后来,他们三人在房间里各过各的,不互相说话。酱包就是整天研究吃的,陈树就玩电脑,小哀在自己的屋中,呆看一只风干在电线上的蜗牛尸体——真奇怪,北京这么干燥的地方居然也会有蜗牛,它从电线的一端爬过来,还没有爬到另一端,就死在路上了。黏液在风中蒸发了,把它牢牢固定在旅行失败的那个点上。如果它走得够快的话,如果它可以像一列呼啸的特快列车的话,它或许已完成它一生的意义。可是蜗牛毕竟只有每小时4米的速度。

  “你男朋友怎么不来看你?有空带来玩嘛,一起打麻将。”陈树建议道,并且还带来了他的女朋友。

  一个还在念大学的女生,叫小哀“喂”。“喂!你是不是管陈树借过U盘?我现在要用。”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并且当真以情敌的身份来看待小哀,令小哀觉得这种相处很低级。

  “像披金戴银的舞女,要和穿一身素的公主比美。”这是酱包对陈树女朋友的评价。言语偏袒小哀,大概也是被那女孩气到了,不然他这人真不会这么大方地献出他的赞美。那女孩每天都来,来检查小哀有没有和她的男朋友睡觉。好奇怪的女生,如果你不放心,就搬过来一起住啊。但她又表示,像她这样的纯洁女孩,是不会和男人同居的。

  小哀想对她说,陈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魅力四射,足以让每一个女人都想对他下手。并且就算他真的招人喜欢,喜欢到人人都想和他上床,那也不一定就是爱情。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如同介于黑与白之间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样的关系。比如,相爱,但是不能在一起;比如,不相爱,但是上了床。比如,相爱,也能在一起,但是不愿意那么做。再比如,不相爱,但一直在一起,互相折磨,却不分开。

  陈树的房间传来吵嚷声,东西摔碎,好像连床都掀起来了。

  女生跑了。

  陈树来踢小哀的门,吼叫:“其实,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听着那咆哮声,小哀只觉庆幸,幸好没和这样的人恋爱。她坐下来,上网搜索新租屋。璞鲁的网站作为默认页,只要打开浏览器它就打开。璞鲁又去了更远的地方,他的照片里不再有螳螂女子的身影。小哀是很偶然知道了螳螂女子的身份的。一个名模,出名到,她必须常常戴墨镜的地步。新闻上常可看到她的手,戴着红宝石戒指。她十年前结婚,丈夫是富商,家庭很美满,孩子已九岁。

  螳螂女子,她没有再和璞鲁一起旅行了。

  她没有再赤裸上身和她所爱的男人在树下望星星了。

  她不再做螳螂了,她回到它的归宿中,如同蜗牛,决定把自己风干掉。璞鲁的网站一直有一张小哀的照片。旅行途中,他遗失了手机,照片无法发给小哀,所以他在照片下写:请早日来认领。小哀以匿名的身份欣赏照片中的自己,她没有认领自己。

  26岁,日本

  在日本,小哀做过一个梦。梦中她和一群人蹲在一起,围着一口大锅煮肉。一块巨大的生肉,白色的,长方体。梦中她渐渐认出那块肉是人的躯干,她吓得要死,可是不知为何又不肯走。她蹲着,等着。肉熟了,煮得很烂,香死了,她端起碗,筷子伸向软烂的筋头。

  这个梦虽然可怖,但小哀却常常怀念,因为这是一个单纯到只有吃的梦。她也默默地想起一些北京的事。酱包做的肘子,牛肉豆腐脑,宫保鸡丁。要是能吃到那样的饭,就算每餐涨三倍,也愿意,就算真的要做他的压寨夫人,也愿意!人在乡愁里,没骨气。

  日本冬天的草莓,一只折合人民币25 元。来月经的时候,分外想吃草莓,就买四颗,切成薄片,在嘴里抿着。

  得到酱包的消息。酱包开了餐馆,陈树帮他管财务。陈树说:“和酱包这样的人做事倒也安心,他绝对会亲兄弟明算账。”有了钱,就是亲兄弟了,小哀始终看不起陈树。关掉MSN的对话框,小哀要去打工了。她在一家中餐馆包饺子。每天对着肉馅、菜馅和面皮不停地捏。一边捏一边看蟑螂在桌腿处交配——小哀在日本没有见过蜗牛,因为餐馆后厨房里不生长蜗牛,那种背着梦想的小虫,多少还是高傲的,它们会在油腻的地砖上自杀。

  小哀在那一年的春节和一个男孩同居了,阿P,越南人。他来陪她过年,她也不知是因为感激还是因为孤独,总之就住在一起了。最快乐的回忆是,他们坐在榻榻米上,一人抱一只靠枕,看《全能家居改造王》。因为地震而失去了房子的濑户一家人,住在神社的收票处,冬天的海风吹得房子快要塌了。设计师帮他们捡了很多的枕木和玻璃,盖出了一个大大的新房子。

  节目最后,一家七口站成一排,在海风里,向设计师深深一个躬。看完了,其实也可以说一句“以后我们也要有这样的房子”或者“咱们也买那样的家具”,但是不敢说,因为知道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一天。

  阿P 走了,念完了他的书就回了河内,走的时候把他带不走的书、锅、碗和被子留给小哀,关系像是恢复到普通同学那样。

  此外,小哀的脑里没有关于阿P的记忆。既不是初恋又不是真爱的这样一个男人,就如同一个浪,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阿P就是被PIA死在沙滩上的那个浪。女孩长大了,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个回忆沙滩,很血腥地堆着一具具被PIA死的男人尸体,他们腐烂发酵冒泡,把忆记滋养得肥沃。偶尔夜半睡不着,小哀梦游般回到过去,挖坟掘墓,把那些前男友刨出来,有的给抹一下没瞑目的眼睛,道声对不起,有的则狠狠鞭尸。

  这天,在深夜的餐馆包着饺子,新年的东京,街头人影渐渐寥落。收音机里忽然传来粤语的《四季歌》。“谁家神仙把扇摇,留下霜雪知多少。”只在这种时候落泪,小哀知道,她已不再是个见到生人都要羞涩脸红的少女了。

  29岁,北京

  小哀在29 岁回到中国,从首都机场的航站楼出来,看到有人举着牌子,上面是她的名字:郑哀鹤。这个牌子是手写,把她的名字写得很漂亮。她走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说:“您是郑小姐吗?我是公司派来接你的,先带你去公司,下午带你看房子。”

  29岁,走过了几个国家,学成了一身本事,回来。被大公司礼遇,小哀想,这是应该的。她对男孩说,这间公寓不好,我不喜欢茶色的玻璃。

  茶色的玻璃,怎么可以看到彩虹?怎么可以看清飞鸟?怎么可以看见云的颜色变幻?还有,如果有一只蜗牛碰巧爬上了玻璃,怎么能够让它相信,生命不是乌暗而是透明?当然,28 楼是不会爬来蜗牛的,虫子都生活在比较低的地方。

  在异国受的鸟气消了,工作一整天后,在阳台喝一杯红酒,享受生命。放松的心情中,小哀以29岁的剩女年龄,获得大量男性的追求。

  追她的人从下至上包括那个接站的小弟、某老板、客户公司某高层。而小哀只想与这位试试——他用黑色的签字笔,把“郑哀鹤”三个字写出了毛笔的意境。他说:“我是否把你的名字写坏了?你的人比你的名字还要美丽哀伤。”

  懂一些艺术,又热爱生活,会讨女人欢心,却并不轻浮。他一定有一个比较聪明的妈妈,从小就教会了他,始终要让女孩子笑,不要让她流泪,并且告诉他,这完完全全,是他应该做的。他为了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他说,我只想做你的丈夫,不想做你的上司。然后他去做了她喜欢的事,开了一间玩具公司。一年后,男人向小哀求婚。小哀成为业内闻名的汽车设计师,前面冠以女字,别有噱头。常常出席发布会,所以渐渐学会戴上墨镜,加班的黑眼圈不想给同行的粉丝看见。

  京郊的家中,春末夏初,下了一场雨。一只肥美的蜗牛背着它接近透明的小屋子,横渡了玻璃海。

  小哀摘下蜗牛养在玻璃瓶,喂以草叶和露水。蜗牛一天后暴毙。小哀忘记问蜗牛一句,一生的滋味如何?就如同她一直没有问过自己,你,爱不爱他?

  她需要想一想。

  于是她背着大包,像任何一个旅行者一样,穿着深色的外套,戴上帽子和黑超,回到她的出生地,湖北省鄂州市郊,那个叫做梁子的小岛。

  快艇驶过大湖,满湖的波浪,满湖的心事。

  她回到少女时代的房间,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她家的客栈已经改造过了,变成了那种很小资很卡布其诺也很恶俗的风格。只有她的屋子没变过,窗子依旧朝北,雨随风潲进来。

  她等雨,等雨停止,等润湿的空气,等一只蜗牛爬过来。雨一边下,一边在天那边开出一弯短短的彩虹,而这时,有一个男人推开客栈的门,走进院子。他像一只也门壁虎那样鲜艳,只是他的鬓角已经泛白,脚步不再健硕,背有一点驼了。

  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是璞鲁。小哀还没有做好准备,巧遇令她浑身发抖,实在太可怕了。她要以怎样的姿态走下楼去和璞鲁相认。他还记得她吗?他能认出她吗?他能相信她从17岁到29岁,全部的梦想都是因为他吗?长达12年的依恋,倔强不肯说破。

  五分钟后,璞鲁又推开门,他带好他的行装——他结账离开了客栈。

  雨中,有一只蜗牛爬上小哀的手背,冰凉的,吸着虎口处的皮肤,一点点努力爬上她的小臂。

  那一迟疑间,她忘记发声,再抬头,璞鲁已经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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