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子传奇（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老巴子,传奇
- 发布时间:2011-09-08 10:09
应该说，秦山娃是我们学校最壮硕的学生，虎背熊腰，毛系发达，一身的蛮力，每逢县里或地区举办运动会，掷铁饼撇标枪，冠军非他莫属，远远领先于他人。他老家原在湖北神农架，家道中变，母亲亡故，被老爹用背篓背到东北，定居在靠山村里，靠面糊糊和豆腐渣喂大。早就有另一种说法，说秦山娃他妈被野人掳走，过了四五年，才大着肚子回来了，于是就生出了秦山娃。神农架当地人都把野人叫做老巴子，我们就给安到他头上。据说谁家的孩子闹觉，先说狼来了，虎来了，吓唬不住，最后才说，老巴子来了！孩子立刻声息泪止，乖乖地团缩在那里，屡试不爽，个个灵验，可见老巴子何等的威名。
我们镇中学最有文采的宋老师很喜爱秦山娃，因为秦山娃的语文课始终不错，看了很多闲书，以他的估计，秦山娃考体育类院校手拿把掐。那年宋老师假期到湖北旅游，听导游讲神农架的故事，还真趸回来一批关于老巴子的故事。湖北人舌头短一截，“脑”“老”不分，一口一个脑巴子。最令人难堪的是，女导游对低俗的顺口溜津津乐道，大肆推介地产名酒稻花香：“喝了稻花香，一夜放三枪！”宋老师认为，这广告词未婚不宜，具有明显的夸诞成分，特别不能在旅游大巴上说——打光了子弹，人变成一摊脓汰，那还怎么走！导游还是个靓女，这就更不应该了，至于是不是处女，这就很难从外观上判断了。
人们都叫秦山娃老巴子，他也不恼，笑呵呵地睃着你说，你见过老巴子啥样的？扯犊子吧！不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叫来叫去，就让他心里也很没底，那天就回来问老爹。秦老爹对此非常愤慨，吼他说，人家那么说，你就信？秦山娃说，你看我长得傻大傻大的，身上还这么多毛……秦老爹说，行了，今后你别跟我叫爹，找老巴子认祖归宗去吧！你真就是老巴子种下的，生下来扔在山里没人管，我进山打猎碰见捡了回来，兴许你还有亲兄弟呢……秦老爹说的是气话，可秦山娃上心了，他也想进神农架，看看老巴子究竟是啥面做的，据说能俘获一个，国家奖励一百万。这可是令人垂涎的大犒赏，可神农架方圆三千多公里，老巴子究竟藏身在何处？这只有天知道了。
秦山娃顺风顺水，已经读到高三，跷跷脚就要上大学了。事情的转捩发生在那一天晚上——国家禁猎之后，秦老爹就改做药农了，那天上山采药，一个不小心，就从砬子上滚下来，三天之后才被找到，尸体已经被狼掏了。秦山娃的命运急转直下，只好中途辍学下来，回靠山村干农活。乡亲们都劝他回湖北老家去投亲靠友，他却不肯，说我从小在北方长大，连一句家乡话都不会说，无亲无故的，你要我怎么活！我谁都靠不住，还是守着这方黑土，顺垄沟找豆包吧！
毫无疑问，秦山娃是务农的好把式，可农活太腻味，还不挣钱，家里唯一的奢侈品，就是秦老爹挣下的那台那黑白电视。秦山娃没什么不良嗜好，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守着电视傻看。他最关注湖北台，其中关于老巴子的报道他也最感兴趣。说是当地一个名叫邱老成的野人迷研究来研究去，竟然走火入魔，干脆抛妻别子，跑到神农架去寻踪，至今七八年了仍无音信，多数人都认定，这人也许早就葬身沟壑，变成老巴子粪了。
秦山娃就想，也许是真有线索，也许就是直接奔那一百万去的。有一次，他到镇上买农药，转到书店，看见一本《神农架野人之谜》就买了下来。正好遇上了宋老师，搭话之间，秦山娃就一问究竟。宋老师说，你相信真有上帝吗？聪明人不说有与没有，这就像喀那斯湖水怪，最后作为千古之谜永远饵着你，那才叫真正的高明！秦山娃憨厚地嘿嘿着，说在大山里找一个人，毕竟比在大海里找一条鱼容易多了！宋老师说，不见得，前提是有与没有。秦山娃就说，那就只当是信仰上帝了！
转眼之间，我们同一茬的同学都结婚生子了，可秦山娃还是光棍一根。说起来别的也不差什么，就是差在钱上，眼睁睁嫁一个穷光蛋，那就等于往火坑里跳呢！秦山娃也很苦恼，常常看着猫啊狗的发感慨，说我还不如一条狗呢，凭着力气大，就能争到母狗；我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可一点儿都不招女人待见。特别是那一天，支书家娶儿媳妇，驶过来一溜轿子，秦山娃站在人群里看热闹，自然也随了礼的。煮粥般的鞭炮声里，只见新娘下车了，很袅娜的一个美人。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反差太强烈——支书的儿子是个侏儒，凭个头，上车买儿童票就行，脑袋像个倒置的葫芦，两条溜细的小腿跩跩的，一笑，露出一口风化页岩般的大马牙，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只是不得不叫做人罢了。
那天的喜酒他没少喝，喝完就跑到山上去撒酒疯，日了支书的八辈祖宗。支书整天皱着眉头背着手，鸟事没有一件，钱就呼呼地往家里进，可他呢，耕地都不用牛，担水不用扁担，结果却穷得叮当山响。不仁才为富，为富更不仁，这种人就靠手里的权力鱼肉百姓肥起来的，可多少年来这个告那个告的，他竟然稳坐那把交椅，屁股都不曾挪动一下。秦山娃也想换个地方活着，可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支书又横扒拉竖挡地不让走，只有背地骂骂人出口气，此外再无别的办法了。听说新娘就是邻村的一个苦女，老妈过世，老爹瘫痪在床，身下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万般无奈，就开价十万，把自己卖掉了。
支书看他很孤苦，终于关照到了他头上，那天老远就向他招手。秦山娃凑过去，支书就给他提亲了。村里有个寡妇，四十多岁了，丈夫撒手西去，却留下了可观的积蓄，很想找一个顶门过日子的男人。其实秦山娃也知道，这寡妇闲肌难忍，和支书早就有一腿；现在玩腻了想甩掉，在村里撒眸一圈，就想悠给他做自己的替身。
支书说，老巴子，你除了一身的力气，还有啥呢？鸟毛都没有一根，别挑三拣四的，跟了她也亏不到哪儿去！
秦山娃就笑了，说支书你太武断了，要不要我脱了裤子给你看？我那毛毛比你胡子都多。再说，那娘们儿我可是一直叫婶的！
支书还很耐心，说婶不婶的，那就是个称呼，也不是真亲；大个十岁八岁也不算什么，好歹有那么个眼眼，也比抱着柱干晃强呀！秦山娃感到了愚弄和侮辱，笑微微地看着他说，支书啊，真得谢谢你的一片美意。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爱发克油！
支书蒙住了，连问，你说的啥？你说的啥？
秦山娃说，这是英语，你不懂；翻译过来意思就是，我操你妈！
秦山娃说完，就甩开大步走开了。支书有如吃了一丸糖衣狗屎，想吐都来不及了，就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跺着脚骂，狗日的老巴子，不是人做的，走着瞧吧！
时值初夏，秦山娃铲地闹出一身臭汗，就到村边河里洗澡。远远地看着一个小人儿在水里挣扎，还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可是游到跟前，才发现小小的身躯上竟安着一个大脑壳，就像一根嗍拉蜜棒棒糖，原来是支书的儿子溺水了。秦山娃来不及多想，三下两下游过去，薅住他大脑壳上的稀毛，奋力拽到了岸上。原来大头看见小鱼在浅水里游嬉，就想捞回家去养着，拐着两条小细腿涉进水里，却没提防脚下的锅底坑，如果不是秦山娃正好赶上，肯定就顺了大流，给鱼鳖虾蟹当饲料了。
秦山娃暗自窃喜，因为他不仅仅救了一条命，还因为他救的恰好是支书的儿子，这就意味着，二者的关系可望修复，他翻身解放的日子来到了。可是他耐心地等了好几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支书见了他，还像往日那样用鼻子哼一哼，根本就不提这个话茬。秦山娃很生气，那天就把支书拦住，说就算我救的是小猫小狗，你也得谢谢啊，怎么扁屁都没有一声？支书装做很茫然的样子说，哪有这八宗事？我家大头那阵子正在家里跟老婆缠绵呢，怎么能在河边出现！秦山娃急了，说做人得讲良心，你敢对天发誓吗？支书说，你小子穷疯了吧？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赖社会，想讹一个见义勇为？门儿都没有！支书说着，打了一个烧酒加蘑菇炖小鸡的饱嗝，迈着台步，哐才来才走到村部去了。
秦山娃很气愤，心想还不如不救，淹死狗日的，让支书断子绝孙，也等于净化人口了。咽不下这口恶气，就踅摸到支书家房后，想隔着一片豆角架砸他家玻璃。刚把石头举起来，就见一片豆角秧里闪出一簇鲜红，原来是大头的媳妇正出来摘豆角。见了秦山娃，明媚地一笑，唇红齿白的，说大哥，有事？秦山娃就不好意思了，把那石头扔在一旁说，有一条狗总跟着我，我吓唬吓唬它！
大头的媳妇叫菱花，比大头足足高出一头，这在比例上也实在说不过去，可支书非常乐观，他还靠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呢。就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行我亲自做示范，中间找齐嘛！据说相亲的那天，大头朝菱花一笑，菱花就晕了过去。被抢救过来，支书就做艰苦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说有些东西看着吓人，却是很好吃的，比如蒸螃蟹，比如炸蝎子；有些东西看着漂亮，却是有毒的，比如罂粟花，比如孔雀胆……菱花想来想去，就把一切置之度外，说十万块钱，能救我全家。别说孬好是个人，就是一只猴子，就是一个老巴子，我也嫁了！
可怜的老巴子秦山娃，完全被这女人晃花了眼睛，根本没提救大头的事，他想救了大头，就等于成全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光看这个也值了。此后他就常在支书家房后走，也常和菱花碰面，两个同样出身穷苦的男女青年就走得很近。有一次雨后，菱花上山采蘑菇，一条青花蛇蜷伏在一旁的草丛里，她刚要伸手，那蛇就张着大嘴吐着芯子朝她一扑，幸好被那只篮子挡住。菱花大声尖叫，撒丫子就往山下跑，恰好遇到迎面走来的秦山娃，于是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事后秦山娃看到菱花的身下有一摊血，就惊异地问，你……怎么还是处女？菱花摇头叹气说，他……不行，他就是折磨我……秦山娃很义愤，说这不是糟践人嘛。要不，你跟我跑吧，咱俩私奔！菱花摇头苦笑说，我是他们家花十万块钱买来的，我跑了，我爹我弟弟岂不成了人质？这辈子我认命了！秦山娃就吁叹再三，说狗日的黄世仁死了，黄世仁的后代还在茁壮成长呢，喜儿的命运也许永远不可改变了！我就抄他的后路，他这十万块钱，就等于为我花的！
他们先后幽会了七八次，每一次都难舍难分。这一天刚要入港，就听一声断喝，支书追踪寻迹，带人捉奸来了。关键时刻，菱花一把推开秦山娃，大喊抓流氓！秦山娃提着裤子就跑，菱花就哭哭啼啼地说，她出来采山，遇到老巴子，他就动了歹念，要不是她拼命反抗，就让他得手了。支书二话没说，立刻带人追赶捉拿，可秦山娃身手矫健，健步如飞，跟从的那些人故意磨蹭，也不真追，只是破着声呐喊，这就等于驱鸟入林逐鹿归山了。支书发现了他们消极怠工，还想苛责，可那些人都说，这事儿应该警察办，我们咋能打过老巴子？跑就跑了吧，反正也不是啥光彩事，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只要他跑出去不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老巴子秦山娃，先跑到镇上，找老同学借钱，说是摊事儿了，那狗日的娘们儿说是爱我，可紧要关头变了桄子。相信我的话就借我钱，不相信就报警。我们就笑，说那娘们儿的确就是狗日的，咋回事你知道。钱借给你，有就还，没有就算赈灾了！秦山娃很认真，一一地记下来说，只要我不死，钱肯定要还，你们就等着我的胜利喜讯吧！
二
谁都没想到，秦山娃真的跑到湖北找老巴子去了。他不是直接奔那一百万去的，而是间接奔那一百万去的。作为一个强奸疑犯，最好的藏身地就是大山，水出峡谷波自平，躲过了风头，回去再和支书及菱花算账也不迟。找老巴子也就是个捎带，很多事都要抢占先机，早点下手，省得别人乐颠颠把驴牵走，他跟在后面拔橛子。
通往神农架的路特别难走，都是依山开凿的，往下一看，万丈深渊，吓人一身冷汗。司机稍一疏忽，下面的人就得热烈欢呼，天上掉馅饼啦，还是纯肉馅的呢！辗转来到神农架脚下的木鱼镇，找了一家私人小店住下，就先打探情况。店家是个厚道的老者，听说他是特地来找老巴子的，就说，老巴子肯定有，你能照一张相送上去，就给十万；逮住了真的，那就一百万打底。头两天报纸还发了老巴子的照片呢，就是不大清晰。他还故意渲染说，老巴子如何厉害，经常下山来偷小卖店的面包火腿肠，还有矿泉水鱼皮豆之类，吓得老百姓都缩在屋里不敢吭气。附近就有一家姓秦的，女的被老巴子掳了去，过了四五年光景，那女的趁其不备跑回来，肚子已经揣崽了，因为丢不起人，这家人抱着老巴子的孽种，跑到东北猫着去了。秦山娃听了就忍不住笑，反问说，咋不把那孽种献出去？二老巴子，不给一百万，五十万总是值的吧！店家就摇头叹息说，人嘛，钱重要，毕竟脸面更要紧！
秦山娃知道，这神农架包藏万物，深邃神秘，很多地方还人迹罕至，单就一个野人的传说，就有多少学者、专家、探险者、痴迷者、记者、拍客、闲人、游客、傻瓜和疯子，都在打它的主意。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难了。他就潜在引车卖浆者流中间，装做无意实则有意地打听，都说得活灵活现，一个个神色张皇，很多人竟然夜里不敢出门。秦山娃就撮火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既然老巴子喜欢女的，就弄个漂亮妞故意在那儿招摇，等他一出来，就一拥而上，一百万大家一分，多滋润的事！那些人就鄙夷地看他说，东北佬不知道山高水低，老巴子稀缺，国家已经内定为特级保护动物，比大熊猫还珍贵呢，一不小心弄死了，那样麻烦就大了。秦山娃就在心里反驳说，湖北佬懂个球啊，野人也是人，咋能列到动物范畴？再说，什么都得以种群的形式才能生存，只孤零零的一个，那就等于灭绝了！想想自己也笑了，无论东北佬还是湖北佬，真老巴子还是假老巴子，都和自己沾边，怎么论自己都是跑不掉的。
路上遇到警察，总觉得他们神色不对，特别是操东北口音的，分明就是前来缉拿自己的。想想也是，起初他就是想报复支书，后来才发现，他爱上了那个菱花，可事情怎么会那样？大不了就是婚外恋，贬损说来就是搞破鞋。是不是支书和菱花做下的扣？那样他可就惨透了。就觉得人心难测，远离尘世也许更好。便在心里不断自我暗示，我是老巴子，我是准人类，我得远远离开社会，到莽莽大山里去。他曾在浅山区转过，已是初秋，神农架真是漂亮，各种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大树小草、藤条灌木、清泉怪石、珍禽奇兽……把难得一见的旖旎和壮美全部展现出来，让秦山娃心智大启。就下定决心，非找到老巴子不可，哪怕发现几个脚印，几撮毳毛，有关部门也得赏几吊。
秦山娃买了一大把打火机。虽说山上禁止弄火，可没有火是不行的。我们镇上有一座基督教堂，常常能听到蹩脚的神甫在里面布道，神说，要有光……光就是火的形式，火就是光的内容，这一点秦山娃非常清楚。他还倾其所有，买了一套土棉装，是山羊皮衬里，翻过来一穿，装老巴子就大可乱真了。他选择了一个清晨，趁别人还在酣睡，就悄悄潜入大山了。他带着神农架地图，尽量避开旅游的路线，往荒僻的深处走。我们学校搞过野外生存训练，那天偏巧秦山娃吃坏了肚子，就悄悄落在队伍后面，蹲在草丛里拉了一泡线屎，腿都蹲麻了。站起身来寻找大部队，哪里还有影子！于是秦山娃落单了，凭感觉东一头西一头乱闯，乃至迷了路，在荒山野岭转了三天，最后竟然跑到了邻县的地界。宋老师就开玩笑说，秦山娃怪不得叫老巴子，身上带着神农架的基因呢。这一次，我们是野外生存训练，对于他来说，那就是野化放养了！
一路跋涉的辛苦自不必说。三天后他带的干粮吃光了，只好采野果充饥，但这不顶饿，于是从长计议，就开始琢磨狩猎。他带着一个梭镖头，那还是在山下的铁匠铺花钱打的，又砍了一根直溜的青秸子木，两者安在一起，一个差强人意的标枪就成了。这种原始的狩猎方法效率很低，山上杂树横生，乱木斜逸，地貌复杂，地势凸凹，而且动物都很机警。头两天收获为零，运气从第三天开始，他倚着一棵大树睡觉，醒过来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只野兔在啃啮青草。老天爷可怜我呢！秦山娃这么想。标枪准确地飞向猎物，那只野兔发现了他，还在愣怔，标枪已经到了。他采用的是弥散式烧烤，让烟以最隐蔽的形式缓缓飘散，神农架总有雾岚，这就极好地掩盖了炊烟。到了这时候，秦山娃猛然想起，他没带盐；人生百味，第一味就是咸啊，长期不吃盐，身上的电解质就不平衡了。可是，后悔已晚，他身上镚子皆无，就是有钱，大山里上哪买去？无论如何，他只能硬撑了。
山里落下了第一场雪，植物纷纷落叶，视线比较通透了。秦山娃找到了一处岩洞，虽说深度不够，跟猫耳洞差不多，也足以栖身了。他把这看成第一块革命根据地，这样有所依托，就省得盲目乱窜了。他甚至还联想到历代农民起义，建不建立根据地，那可是很有说道的，前者叫红色政权，后者就只能叫流寇了。当然，这些还是他听宋老师说过的，宋老师就是离他最近的偶像。没事的时候，他会坐在洞口，看苍山落日，看云卷云舒，想着与己有关和无关的事。夜里空山枭啼，猛兽呜喑，那声音透骨洗髓，听着总想撒尿。秦山娃靠一支梭镖壮胆，头朝里睡着，洞口用柴草挡住，凡有来犯者，他会一骨碌爬起来，凭坚扼险，然后就把梭镖搠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来，他很安全，也很寂寞，就这样空度日月，多日没人说话，那个复杂的系统竟然退化了！
秦山娃紧张了，他怕真的回归社会的那一天，他会变成哑巴，那样可就真惨了。就跟石头、大树、泉水说话，躺在山洞里的时候，他跟自己说话。特别是他还跟支书、菱花说话。他对支书说，狗日的，你就生冷不忌吧，总有吐出来的那一天，吐的滋味可比吃下去难受多啦！他跟菱花说，妹子，你不够意思，两相情愿的事，你咋倒打一耙？可哥不恨你，你也是没办法……
有一天他到泉眼喝水，凿开那层薄冰，俯下身去要喝未喝，突然惊呆了。他发现了水面上那个映像，须发皆白，乱糟糟的，简直就是个真正的逃犯。那一刻秦山娃悲愤不已，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朝着空旷的山谷嗷嗷大叫，他想，黄世仁把喜儿变成了白毛女，村支书把他变成白毛男了！可是没人应声，只有他自己的呐喊在大山里回荡，那声音恐怖而悲凉，听起来是十足的老巴子的声音。
山里下了大雪，还伴着回旋不定的白毛风，那风卷着沙子似的碎雪，带着群兽毕集的啸叫，霰弹般打在脸上。秦山娃瑟缩在洞里一再冥想，做老巴子也不容易，这样的天气，除了躲在洞里打哆嗦，又能咋样？神农架如此广大，老巴子到底藏身何处？他有没有运气和他碰面？碰面之后，是他俘获老巴子呢，还是老巴子俘获他？一切还都是未知。哪怕他切近地看他一眼，然后掉头就跑，能证实这一无法门类的物种的确存在，那也值了！
忽然洞口一黑，秦山娃反射地摸起梭镖，刚要搠过去，却见一头小鹿懵懂着闯了进来。小鹿显然是被风雪逼得走投无路，想到洞里躲避一时。它已经精疲力竭，别说他是个两脚动物。就是一只老虎，它也无法躲避了。它站着，美丽的眼睛看看他，忽然暗淡下来，四肢一软，就瘫倒了。秦山娃心地善良——这一点毋庸质疑，在我们学校，他做下的好事善事就成筐成笸箩。他随即脱下老羊皮棉袄，盖在小鹿身上。他跪在小鹿身旁，摩挲着它的皮毛，感受着那孱弱生命的觳觫，鼻子竟然酸酸的。他说，小鹿啊，也许这个洞本来就是你的，可是我来了，把你给挤跑了，到了这种时候，你投奔我来了，我哪能不搭救你？你等着吧，我去给你弄食弄水，天好了你再走；要是不想走，那么咱俩就伙着住吧！
秦山娃穿着毛衣，带着梭镖和搪瓷钵，冲进呼号的风雪里，荡开一片厚厚的落雪，划拉到一片青草和枯草，又敲开泉眼的冰盖，舀了一钵凉水，带回来给小鹿。小鹿像进哺的羊那样跪着，眼泪汪汪地吃着喝着，把秦山娃也弄得眼泪汪汪的。他说，小鹿啊，你就是个孩子，要求不过如此，就在我身边长期住下吧，咱俩就个伴儿，只要我能活着，就饿不死你！夜里就让小鹿睡在他身边，听着它均匀的呼吸，心里美孜孜的。那一夜睡得很踏实，醒来一看，天已大亮，外面风息雪住，身边的小鹿已经不见踪影了。
讲起这段经历，我们都觉得跟神话童话很接近，可秦山娃指天发誓地说，我要是撒半句谎，都不是人！我们从未怀疑过他的诚实，可这事也实在太玄了。我们便嘻嘻哈哈地揶揄说，你说得对，老巴子的绝对概念，真就不算是人呢！
光阴荏苒，转眼春和景明，万物欣欣向荣，神农架重披绿装，秦山娃就想继续向别处迁移，总这么守株待兔，毕竟很消极，能不能见到老巴子的一根毛毛都很难说。就在这时，他病倒了，发着高烧，浑身就像散了架子，想喝一口水都是难事。糊里糊涂中就想，死了也好，反正身上揣着身份证哩，如果被人发现了尸骨，就地埋了，那也算魂归故里，寿终谈不上，却也算正寝了。
秦山娃三天三夜没吃没喝，躺在岩洞里等死。这时，洞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翘头一看，那头小梅花鹿就站在洞口，瞪大了美丽驯良的眼睛，惊异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你怎么啦？秦山娃无力地伸出手掌，小鹿竟然凑过来舔了舔。秦山娃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说，小鹿啊，我不行了。我原以为自己能胜过老巴子，可真就不行，看来，还没真正交手，我这个假老巴子，已经被真老巴子打败了！小梅花鹿似懂非懂，逡巡片刻，踢踏踢踏地跑开了，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又跑回来，把几株青草抛在他身边。
秦山娃读过《聊斋志异》，还是从宋老师那儿借到的——他看书无数，有用的没用的，逮住什么看什么，这一点我们班上尽人皆知。书中有一篇《鹿衔草》，是这样记载的：关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施铳，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于是明白，这也许就是鹿衔草了。鹿衔草也叫还阳草，其实学名叫鹿蹄草，殆因蒲松龄这篇文字，竟被神化了。病危之际，也顾不了许多，抓起来就吃。不知是那草药灵验，还是精神作用，不消一个时辰，果然见轻了。就挣扎着挪蹭到泉眼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凉水，又把黄羊肉砍下一块，用火燎着吃了——那是他早先猎到的，一直冻在岩洞深处，那里四季有冰，是他的天然冰箱。秦山娃绝处逢生，触底反弹。通过种种艰难困苦的磨砺，秦山娃身体愈加强健，心里也时时暗忖：有朝一日真的和老巴子狭路相逢，谁胜谁负还没一定呢！
三
秦山娃失踪之后，宋老师一直很关心，发动我们很多同学四处寻找。可秦山娃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简单估算一下，他从我们手上借的钱早已告罄，除了沿街乞讨，那么只能藏身一地，给人家打打短工挨日子。宋老师还惊动了网络，在各大网站发布寻人启事，除了一张高中时的照片，还有一段外貌简介：秦山娃，外号老巴子，身高一点八七米，身材魁梧，膂力强劲，行走迅疾，奔跑如飞，遍体多毛。无不良嗜好，因避祸而逃亡多日。老师及同学真情禀告，家里太平无事，盼早日现身。田园将芜，胡不归？不少网友回帖戏谑说，看见过，在动物园的大猩猩馆里……可秦山娃是看不到这个的，他已经完全脱离了社会，割断了一切人类文明，正被异想天开的念头驱使，以面目全非的新形象，身陷神秘的神农架，满世界寻找野人呢！
有一位资深女记者，也被野人的传说吸引，想走一条名利双收的捷径，就想拍一组——哪怕只有一张野人的照片，那样就出大名了，也许普利策奖、范长江奖，就会统统收入囊中。女记者三十已过，可至今未婚，她喜欢独处，当然，思想也比较开放，胆子也大，劫财劫色全不在乎。她的想法和秦山娃不谋而合，那就是豁出被野人掳走，揣上个小老巴子，再想法逃回来，那就等于俘获了野人的后代，起码有一个参照的活标本，那样她就更有牛吹了，恐怕一百万的奖赏也挡不住。
女记者有意穿红挂绿，带着尼康照相机和一干备品，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旅游者，就进山了。女记者极有耐心地在神农架大山深处兜着圈子，细心捕捉与野人有关的信息，希冀着能感动上帝，由她以悲壮的献身精神，演绎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她不长胡子，梳马尾辫，头发越长越长，越长越好，还带着足够的食盐和压缩饼干等等，故而没影响到容颜的靓丽。第一天，她一无所获；第二天，她发现了倒伏的杂草和灌木；第三天日暮时分，转过一片密林，猝不及防中，她就和秦山娃劈面遭遇了。当时秦山娃反穿着山羊皮的袄裤，是想引诱老巴子把自己当成同类；而女记者一看到这个，就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遇上了真老巴子！秦山娃是轻易不能放她跑的，她跑了，一嚷出去，事情就穿帮了，起码森警就得先把他绳起来。就呕欠呕欠地吼，还根据书上的描摹，用两手拍打着胸脯，努力把脸弄出狰狞状。当时的光线很暗，女记者只看到了大致轮廓，这让她又兴奋又紧张，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秦山娃迎风站立，很容易闻到了大宝SOD蜜的气味，于是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抓住。
女记者说，野人同志，我不跑，我乖乖跟你走！
秦山娃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他还是呕欠呕欠地吼，径直往窝边拖她。这里也是个岩洞，但比早先那个宽敞多了。秦山娃把她塞进去，就不再吭声了，守住洞边，让她睡觉。可女记者特别亢奋，一切顺利得不可置信，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这个野人并不野蛮，女记者就很宽释。她犯人那样规规矩矩举手说，报告政府，我要撒尿！秦山娃都想笑了，深山老林的，哪来的政府？再就，一个假扮的老巴子怎么能代表政府？就呕欠呕欠两声，表示允许。女记者故意在他的视线之内，把裤子褪到脚踝，露出白花花的一大片，尿出很夸张的声响。而秦山娃掉过头去不看。女记者就很诧异，没见过猫儿不吃腥的，这老巴子咋还如此文明，难道是老巴子里的道德模范？
女记者费尽心机，非要完成她的宏伟大计。这回轮到她拖他了，一边拖还一边杀鸡抹脖地比画。秦山娃守在外面又冷又困，估摸着她想跑也跑不掉，就进洞了。女记者就采取了简单明了的启发式，直往他怀里拱，还隔着羊皮裤，抚弄他燥热的下体。秦山娃肯定不是圣人，何况一个人干熬多时，还装着老巴子，深山老林的，心想如果我不日弄她，那就太假了；我非往死里日不可，灌她个沟满壕平！就脱掉皮衣皮裤，呕呕地爬上去。女记者未免心生疑窦，这老巴子，交媾咋还把皮扒下来了？秦山娃一时穷凶极恶，忘记了自己的双重身份，眼前都是菱花的影子，带着一股仇恨，一边用力捣一边愤愤地说，日死你狗日的！日死你狗日的！女记者从来没这么爽过，就热情奔放地欢叫，我不想活啦！我不想活啦！寂阒的夜空里，响彻她生命原始状态的花腔女高音。
事情的过程冗长而惨烈，形同一场宰剥。波平浪静之后，女记者忽然醒过腔来，抚摩着他多毛的躯体，摆弄着他毫无二致的零件，心里就有些发毛。
女记者说，你到底是谁？
秦山娃说，我是老巴子！
女记者说，你别骗人，老巴子咋会说话？
再说，老巴子的玩意没你这样的！
秦山娃说，你见过老巴子的这玩意？
女记者说，老巴子的我没见过，可男人的这玩意我见得多了。
秦山娃就嘻嘻笑，说我可没冒充老巴子，我不是人也不是老巴子，而是老巴子的后代二老巴子。再说，也不是我找你，而是你自己送货上门，不日你不足以平民愤！
女记者还以为他精神出了毛病，或者是八分熟也说不定，出了几道简单的测试题，秦山娃对答如流，根本就没上她的圈套。比如说，女记者问，你吃辣椒辣谁屁眼？秦山娃立即回答，我不吃辣椒！再比如说，二老巴子的后代是几老巴子？秦山娃立即回答，四分之一血统的三老巴子！女记者就明白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觉得这二老巴子很有内容，多加作料，用她的生花妙笔趁热一炒，名不会小出，钱也不会少赚的。
秦山娃对女记者很警惕，认定她是警方派来的奸细或暗探，这大老实人就开始撒谎了。说他真是老巴子和现代人的两合水儿，母亲临终前嘱咐，他的生身父亲就藏身在这一片大山里，也就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思，要他一定和老爹见上一面。很多知道底细的人都把他看成异类，想方设法予以排斥，乃至工作找不着，媳妇也娶不到，都不拿他当人看。还有的动物园为了挣钱，说是三七分成，要把他弄到大猩猩的笼子里展出。科研部门倒是力主保护，可他们非要抽他的血，还要做DNA，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羞辱和歧视，就溜达到山里来了。现在他一心想找到他父亲，也就是大家都在关注的老巴子。
女记者看他胡子拉碴的，先叫他大爷，又改叫大叔，细看其实他也并不老，就改口叫大哥了。说她就是来找老巴子的，既然老巴子难找，找二老巴子也凑合。眼下人类物种明显退化，高智商低体能，光长虚膘不长肌肉，满大街都是眼镜和大肚子蛤蟆，她想为人类质量做点贡献，杂交改良一下，生出一个四分之一血统的三老巴子，能在苍莽大山里遇到大哥，那也是天定的缘分。秦山娃就嘿嘿笑，说幸亏你遇到的是我，要是遇到我老爹，那就压我一辈了！
女记者跟着秦山娃在大山里乱窜，可她戴着全自动手表哩，表链上就有指北针，这使她记得来路和去向。她不放弃任何一次交合的机会，动不动就对秦山娃发嗲说，大哥呀，我不想活了！秦山娃就说，那好，我就往死里日你！于是不论黑天白天，便就地操练。她很欣赏秦山娃的强健和矫捷，那些日子，性生活也极餍足，她就像一朵灌溉饱和的大丽花，妖冶地绚丽地怒放着。
他们出行，所有的背囊全由秦山娃负担，她只管跟着走就是了。秦山娃受过女人的伤害，也猜出了这女人的真实目的，从未放松过警惕与戒备。有一次，秦山娃在林子里折柴草，女记者就掣出照相机，远远地喀嚓了几下，他竟然毫无察觉。秦山娃想得很简单，只要他看住她的包包，只要她不脱离自己的视线，那就不会出问题的。晚上她起夜，也从不走远，有一次她甚至摇醒他说，你咋就这么放心？不怕我浇你一头尿？秦山娃说，你是自由的，想走就走吧，只要你别说出我就行！女记者抱住他一阵缠绵，说大哥你不用试探我，我不离开你，我爱上你啦！秦山娃说，扯淡！咋能有人爱上二老巴子？大山里生活这么苦，你早晚会受不住的！女记者说，你讨厌我啦？秦山娃说，我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不爱的，咱俩就是神农架山上的特殊动物，一公一母，大老远凑到一起，除了干干那事，还能怎么样？女记者做嗔说，你看看你，把挺浪漫的事说成啥啦？我陪着你，直到抓住老巴子为止！秦山娃纠正说，老巴子是我老爹，我怎么能抓他？我就是想见他一面。再说，这么多年，那么多人，想见他都见不到，我也不敢说有几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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