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女主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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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村妇女主任,业绩
  • 发布时间:2011-09-08 12:45
  6

  俗话说,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呀!史连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但靠喝酒办事,总办不成大事,也办不成好事。要使史连进借酒办事,这酒得喝得恰逢其时,喝少了胆撑不起来,喝多了胆又胀破了,就会办糊涂事、混账事。况且他嗜酒如命,有人就投其所好,时常居心叵测地请他喝酒,喝完酒让他乱讲话,乱表态,嘴巴变成了大屁眼子,到处喷尿喷屎。后来他臭脾气见长,不喝酒也骂人,整天“你小子”、“我老子”、“他妈的”挂在嘴边,一张臭嘴吆三喝四骂东骂西,在下洼村变得不可一世,要进谁家门你得砸门框,要坐谁家椅你得往椅子底下垫砖,下洼村已盛不下他。百姓不甘心让一个酒鬼坐庄当主持,就给他凑材料,编了本酒笑话。干部到了这个地步,离下台也就不远了。当了三年半党支部书记的史连进终于在1983年底离开了书记宝座。

  新上任的是农民党员霍洪彬。妇女主任夏秀云仍然当选为支部委员,分管妇女工作。这时的夏秀云已成了五朝元老,再也不是人轻言微,而是一言九鼎了。霍洪彬的走马上任,同夏秀云有着很大的关系。

  年底的时候,党支部要改选,乡里的张副书记带着旨意,到村上酝酿支部书记候选人,其实人选早已“坐胎”,只不过是到下边走走过场。内定的人是早已落选的宋文清,人选一提出,夏秀云就摇头,说:“这不成了轮流坐庄,矬子里头拔大个儿了。”张副书记就说:“老主任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夏秀云这才说:“我们村每到支部改选就难产,乡里坐的那个胎,难从娘肚子生出来。为啥?就是因为强奸民意,让党员有了逆反心理,上边指定张三,下边非选李四,越让重选,越上邪劲,总是行顶风船,开对头车,撒不到一个尿壶里。这个作风我看得改,乡党委不能包办代替,应当充分尊重党员的意愿。”

  张副书记就说:“那好,那就请党员同志充分发表意见,我保证尊重大家的民主权利。”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闷着不吱声,如同大雄宝殿坐着的十八罗汉。夏秀云先打破尴尬局面,开腔发言:“我提名霍洪彬,别看这个小伙子年纪轻,党龄短,可他有正事,敢斗那些歪风邪气,”说着讲了一件事:

  “半个月前,村里有个刚过门的媳妇,没度完蜜月,半夜里不知患啥病就死了,娘家人想年纪轻轻咋就死了?就请县公安局来验尸。几个大檐帽在死尸前转了一圈,又不疼不痒地问了几句,伸手就要五百块钱验尸费。这钱婆家不出,娘家也不给。霍洪彬就上前讲情,说两家日子过得都挺难,又死了人,就免几个,少收点吧。公安局的人却耍开了威风,说霍洪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霍洪彬眼珠子一瞪,冲着公安局的吼开了:‘什么验尸费,纯粹是敲诈百姓,我看一个子都不能给。’公安局的人上来就揪住霍洪彬的领子,厉声说:‘你敢跟公安叫号,是不是脑袋注水啦?’霍洪彬反手也揪住警察领子:‘我跟你叫号咋的?我就不能看着你们乱收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公安觉得事情办得有些愧,心中有鬼,再看这个你越硬他越横的刺头,也不敢往深里整,就打个圆场把验尸费免了。”

  夏秀云讲起这事,党员都异口同声地说:“霍洪彬是个好苗子,现在就需要敢碰硬的好支书。”张副书记觉得民心难违,也只好借坡下驴,经请示乡党委,决定把霍洪彬作为正式候选人,结果全票当选。

  霍洪彬走马上任之时,正是农村滥收费之际。那些头戴大盖帽的执法部门,把农村看成风水宝地,变幻千奇百怪的手法,运用千变万化的伎俩,到农民那里乱收费。所以当时农村有几句顺口溜很盛行:“大盖帽,两头翘,腰里掖着哇哇叫(那时手机还不普及,只有BB机),嘴唇一碰就开票,狮子开口随便要。”“穿黄的,着蓝的,开口都是要钱的,披上一张老虎皮,开票要钱都有理。”“十八顶大盖帽,围着一顶破草帽,执法部门要想富,农民身上找门路。”对这种胡摊乱要敲竹杠的行为,农民不是关起门骂娘,就是咽下去不说。新任书记霍洪彬却是挟怒而聚,义愤抗费。

  这年春天,唐秋生种了五亩地的西瓜,春起西瓜苗长得绿油油,刚入伏秧上便开始坐纽结瓜,把秋生乐颠馅了,站在瓜地里直拍大腿笑。但没料到乐极生悲,到西瓜长到皮球那么大时,天突然降了一场冰雹,把唐秋生的西瓜打了个精光,一分钱没赚着,反倒赔了两千元。到秋后税务部门来了两个年轻人要收特产税,唐秋生说:“皇粮国税我是该交,可我的西瓜地已经绝了产。”收税员说:“绝不绝产我不管,只要你种了西瓜就得交特产税。”说着,“刺啦”扯下一张票子,“交钱!如果不交,就跟我们到法庭走一趟。”唐秋生一听就吓得双腿跪下了……正好霍书记走到这里,朝着唐秋生屁股就是一脚,炸雷般吼道:“我看你被抽筋剔骨啦,连点骨气都没有,你给我站起来!”说着抓住唐秋生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然后转身对两位税务干部说,“你们积点阴德,他可不是瞎哭穷,是真赔了。”税务干部绷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官脸,表情更加生硬,把合同抖得哗哗作响,说出的话也更刺耳:“我们是按合同办事,少一分都不行。”霍书记就发了脾气,说:“你们这是不尊重事实,是仗势欺人!”说着,往前跨进一步,眼光像两把刀子直逼在税务干部头上,“你们执意要收,我就领着群众去告你。”税务干部豪横惯了,就说:“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霍洪彬火冒三丈,上去掐住了那个税务干部的脖子,问他为什么出口不逊。直掐得他翻白眼,那个税务干部当即吓草鸡了。

  夏秀云知道霍书记闯下大祸,税务干部决不会善罢甘休。她当即召集一百多名村民聚集到村委会。果然不出夏秀云所料,不到一个小时,乡派出所民警坐着两辆摩托车来了,一下车就说要抓霍书记。夏秀云问民警凭什么要抓人?民警说:“霍洪彬作为党员干部胆敢掐国家干部,这不是公然暴力抗法?”夏秀云义正辞严地说:“税务干部不顾群众受灾的事实,要强制收税,这算不算违法?”把派出所干部问得哑口无言。霍洪彬听说派出所来抓自己,他没躲没藏,伸着一双手让民警铐自己,夏秀云对民警高声说:“霍书记是我们信得过的好干部,好就好在敢于为民做主。如果你们敢铐了他,我就立即领着这上百口子人到县政府上访,到时候你们被扒了这身警服可别怨我老太太!”夏秀云在这边强撑着,霍洪彬却并不示弱,还是一个劲地说:“谁披着一张老虎皮整邪的搞歪的,我就不能轻饶了他。”

  民警看到夏秀云身后的男女老少都是一脸的悲愤,像一座座沉默的小火山,看样子都想拿这事出口气,如果真引燃起这堆干柴,说不定会烧个粉身碎骨。民警们说:“下洼人都疯了,可别理睬他们。”这事不了了之了。

  事情过后,夏秀云私下里把霍洪彬好一顿臭骂,骂得他狗血淋头。夏秀云说:“你是党支部书记,是全村的主心骨,同歪风邪气作斗争、保护百姓利益这是对的,但一定要据理相争,要有理有据,还要讲究方法,哪能出马一杆枪,遇事三板斧。照此下去,事情还不让你件件整砸锅,宗宗搞泡汤。”

  但是霍洪彬就是霍洪彬,表面对夏秀云的话是听了,但遇事该咋办还咋办。乡里几次派干部到下洼村收提留款都吃了闭门羹,碰了软钉子。霍书记叼住一句话:“乡里提留超过国家规定,群众哄哄着要到县里告状,真捅出娄子究竟要谁负责?”乡里没办法,就让张副书记来收提留款,说人是你扶上来的,会给你面子。张副书记只好硬着头皮找霍洪彬,说:“乡里说你是我的人,你得听我一声劝,现在你是一村之首,见火就炸的脾气得改一改,收一收。”霍洪彬说:“我一见那些吃黑食的人,恨不得打残他的腿。”张副书记吓得一哆嗦,忙说:“为公家的事,还得网开一面。”可霍洪彬不买这个账,说:“乡里干的都是前边盖牌坊、后边当婊子的勾当。乡里超规定提留,你敢说是为国家?分明同党的政策唱对台戏,还说是为公家办事,亏也说得出口。”接着他无奈地又说,“张书记,是你帮我圆了为乡亲拉套的梦,我也不是有恩不报的人,但我必须实践自己作出的承诺,不能出卖群众利益。如果我给你面子,我的人格就丢了,腰也就软了,慢慢会坐到群众对面的凳子上去。”

  张副书记无可奈何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保不了你啦。”霍洪彬仰天大笑道:“你们当官的保乌纱帽要紧,我一个村支书顶的是纸糊的帽子,不让干咱就撂挑子,免得老给领导出难题。”

  尽管夏秀云耳提面命,但霍洪彬仍旧我行我素,这个鬼难缠的党支部书记,干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被罢免了,成了下洼村最短命的书记。

  7

  石成清晨起来就碰上了出乎意料的事,弄得他有点云遮雾罩。村委会更夫老耿头来给他送信,说乡里李书记找他谈话,让他立马就过去。开始他以为快过年了,李书记又让他整山货,也没太往心里去。可去了才知道,李书记让他干下洼村党支部书记。石成说:“书记你可别逗了,净拿我寻开心,我能是那块料?”李书记就把乡党委的红头文件推到他面前,只见上边白纸黑字印着:“任命石成同志为下洼村党支部委员、书记。”上边还盖着乡党委的大红印章。石成看了,一时反不过劲来,感到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昨天晚上喝潮了,酒还没有醒透。

  石成能当上村书记,这的确做梦都没想到。石成五十刚冒头,黑红脸,厚嘴唇,瞅长相倒是挺忠厚的。但实际上人却刁钻,头脑活络得很,属于农村中精明猴奸那一伙的。别看他文化不高,但他特肯钻研,对科学技术和致富信息情有独钟。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后,他抢得了先机,暗地里给村干部捅胳肢窝,用仨瓜俩枣的钱承包了村里两个山头,一个水塘,既种果树又养鱼,不到三五年就像发面馒头进蒸笼,发得“咕嚓咕嚓”的,成了村里的首富。石成这些年算是品透了,过去讲朝中有人好做官,现在是乡里有人好赚钱。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村民如果巴结不住乡里的领导,别说继续发财,村里的土皇上都能把你祸害死。所以他就极力从乡里寻找保护伞,想弄把尚方宝剑握在手里,这样他就瞄准了乡里的一把手李书记。他觉得这人有胆量,又能办事,是可以依靠的人,就绕了不少弯,终于和李书记搭上了线。无非是隔三差五送点稀缺山货,今天送对熊掌,明天送根鹿鞭,逢年过节再送点猴头、田蛙、野鸡。虽然花钱不多,但拿得出手,因为都是稀罕物,把李书记哄得咧嘴笑,再到李书记那里就像走平道似的。

  霍洪彬被免职以后,张副书记还张罗着去选支书。李书记就说:“拉倒吧,群众那眼光差远了,还是乡里直接任命吧。”那一阵子,乡里搞“双培”工程,就是把致富能手培养成党员,把党员培养成致富能手,会致富的党员开始吃香。所以李书记就点名让石成当下洼村党支部书记。书记点的将,又时逢大气候,大家自然不好说啥,石成当书记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让石成当书记立即在群众中反了“嚼”,有人说:“这不是乡里给咱们选了‘祸害精’、‘猫头鹰’,村里还不得让他搅个天昏地暗。这日子还有个过?”他们找到妇女主任夏秀云,说:“你是村里的老资格,乡里从来对你都是高看一眼,敬重一分,你得带着我们到乡里请愿。石成当书记我们不赞成,也不拥护。”夏秀云就劝乡亲:“党章明文规定,书记既可以同级党组织选举,也可以由上级党组织任命,这并不违反党章规定,况且石成刚上任,是骡子是马咱还不清楚,没有理由要求撤换他。”这席话才安定了群众情绪。

  但夏秀云却是彻夜难眠,她知道石成这人自己发家有一套,但吃、拿、卡、送也有一套。如果管不住他的嘴,挡不住他的手,下洼村老百姓得让他祸害死。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党员,对此事能有作为吗?她苦苦思索了一整宿,脑仁子像要崩开一样,直到天快亮才想出计策。

  两天以后,乡里张副书记到村里召开党员大会,宣布石成的任职,要求党员要带头支持石成的工作。夏秀云在会上抢先发言说:“支持石书记工作这不成问题,这是每个党员的职责和义务。支持他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让他赢得群众的信任。这些年咱村党员干部总和群众隔着心,百姓怎么会铁心拥护你?所以咱得想办法让党支部同老百姓心相印,情相连,变‘离心人’为‘贴心人’,群众才会一心一意地跟着党支部干。要交心得先拆墙,有些事情不能像变魔术的,捂着盖着掖着。实际上这是想遮掩脏手,一心往自己兜里划拉钱。村里的百姓对此编了顺口溜说:‘村干部太离谱,啥事都由己做主,偷偷摸摸划拉钱,百姓无处去诉苦。’要改变村干部手不干净的问题,那就得亮政于民,让百姓参政理财。”夏秀云话音一落,张副书记击掌叫好,当即建立起理财小组,并委任夏秀云为理财小组组长,规定村里的一切开支,必须经理财小组签字才生效。

  这无疑给集体资金上了拉锁,给石成的嘴巴上了笼头。但石成不吃不占心里痒痒,这一天乡里李书记到村里检查工作,石成见自己的恩人来了,扯着拽着进了村里的“帝王”酒家。一听店名挺吓人,其实只不过有五张桌面,楼上有两个包间。石成自然把李书记当贵宾招待。先上了四个炖菜,野鸡炖松蘑,鲶鱼炖豆腐,田蛙炖猴头,鹿肉炖萝卜。接着又上八围碟炒菜,还有什么鲜果、干果,当然价格都不软。中间石成还向酒店要了两个小姐陪酒,李书记一看小姐眉眼涂抹得像乡下唱戏的,是摆不上桌面的档次,忙说咱不兴这个,这才罢了。

  一顿饭花了八百元,村主任拿着这条子找夏秀云签字,说:“你得签个字,不然这条子报不了。”夏秀云故作糊涂:“这钱也要公费报?”村主任说:“领导下乡帮助咱工作,咱能连顿饭都不管?”夏秀云说:“管饭应该,吃顿工作餐花个十块八块的正常,花了这么多钱,那不让群众戳断脊梁骨吗?也会败坏领导形象。再说啦,村里有规定,谁吃谁掏钱,咱不能坏了规矩。”

  村主任在夏秀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找石成书记诉苦。石成气得一肚子火乱拱乱蹿:“看这事闹的,请出这么个老妖盯着咱,咱不成了骡子鸡巴摆设了?我去跟她说!”石成找到夏秀云说这顿饭钱该报。夏秀云嘿嘿笑着说:“你书记嘴大,说该报就该报。但是你嘴大并不等于手也大,你捂不住天,也盖不住地,早晚这事得让群众知道了。真要把你告了,你丢了面子,也给领导抹黑。堂堂一村首富,请领导吃顿饭,还拿到公家报销,是不是有点掉架?我劝你别为这点事,让百姓砸个满脸花。书记如果实在没钱,这单我给买了,不就是八百块钱嘛。”

  石成羞得无地自容,忙说:“八百块钱我还掏得出,用得着你老夏太太?”话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不痛快,慢慢就把夏秀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有些事情就想瞒住夏秀云。

  但夏秀云偏是个眼尖的人,鼻子也灵。石成说她长着鹰眼狗鼻子,啥事都糊弄不住她。石成当书记不久,见市场上河蟹卖天价,就辟出一半水塘养河蟹,没想到真让他搞成功了,到秋后河蟹长得膘肥体壮,三四个就够一斤重,还压得秤杆高高的。李书记说要给县里的头头脑脑送礼,让石成给抓五百斤河蟹。抓这么多河蟹,折合市价一万五千多元。李书记把河蟹抓走了,可连个扁屁都没放,临走说了一句话:“账自己处理吧,但要记住可别为几只烂蟹把我弄个灰头土脸。”石成说:“书记你就大麻袋里搁颗心,放宽吧,我会处理好的。”但一万多块钱的账咋消化呢?可成了大难题,因为这个时候,村开支已实行转移支付,由县财政直拨,再不许向农民摊派一分钱。没办法他就把这一万五千元打到集资修路款里,想浑水摸鱼让群众分担了。

  村里人不都是傻帽,懂账的人多的是,摊派数目一公布,整个下洼村就像马蜂窝炸了营,群众嚷嚷着要上访告状,就像涨潮似的。夏秀云忙找到石成,板着脸对他说:“你是真要捅马蜂窝,把你自己和李书记一齐办进去。堂堂的一村首富,送礼的钱让大伙摊,传出去砢碜不砢碜?我劝你快别因小失大,给自己找麻烦!”

  石成讪讪地说:“老主任我听你的。”

  由于有夏秀云盯着,石成觉得浑身像长刺一样难受,越发感觉这书记当得不滋润,没意思,不仅挣不着钱,还往里搭钱,觉得吃亏了,勉强干了两年,就撂挑子交印不干了。

  8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谁也没想到,几年之后农村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农民种地不仅不缴皇粮国税,而且种地还给补钱。再到后来,国家还对农村的贫困户实行“低保”,发放数额不菲的生活费。一些农村干部又看到了生机和希望,都钻孔觅缝地想弄个一官半职当当。

  何婉莹抢得先机,在下洼村书记空缺了半年之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书记宝座。

  何婉莹是孙长江的媳妇,两年前才由高岗村嫁到下洼村。孙长江在县城办了一个装潢公司,每年有十几万的收入,何婉莹其实并不缺钱花,她争这个书记只是为了体面光彩。村书记在庄户人眼里就是“皇上”,当上书记可以“潇洒走一回”。再说啦,低保资金在农村一发放,书记权力就像豆粒放到温水里立马膨胀起来,哪个不喊着姑奶奶求自己?因此何婉莹就想当这个书记。但她知道自己新嫁到下洼村,婆家又不是大家族,根不深,脉不旺,想竞争当书记根本没可能。她就想搞曲线救国打迂回战,走石成由上级委派的路子。何婉莹悟透了这事要办成,乡里李书记是关键,必须拿下这个堡垒,目的才有可能实现。于是她开始全方位“搜狐”,把所有的雷达天线都开动起来,这才找到一条门径。她哥的一个老同学在市里一个部门当头头,哥的同学和李书记都是县级后备干部,在市委党校上过学,处得不错是“老铁”。她就决定走这层关系。她先让哥打了电话,那边答应得挺痛快。

  如今跑官都实行送礼,但送什么礼何婉莹还真费了番心思,如今再送两瓶酒两条烟,即使再好也拿不出手。如果赤裸裸地送钱,虽然时兴但又觉得太露骨。她决定送购物卡,送卡是眼下最时髦的选择,既不显山露水,又能打动人心。

  中秋节来临之际,何婉莹来到市里,先找宾馆住下,又到一个大型商场,购买了一万元的购物卡。晚上她登门去送礼,毕竟是哥的老同学,人家没有端架摆谱,何婉莹却显得有些紧张,额头不断地冒汗,喘气也有些变粗,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把自己想当村支书的想法告诉了哥的同学,让他走走乡里李书记的门子。哥的同学满口答应,还说他和李书记是铁哥们儿,这事会头拱地办好。何婉莹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才从兜里掏出购物卡放在茶几上,又说:“快过节了,我对大哥表示一点心意。”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紧张的,回到宾馆这才发现把房卡当做购物卡送给了哥的同学。这一夜,哥的同学不安分地想了一夜,何婉莹也忐忑了一夜。笑柄归笑柄,何婉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下洼村书记。

  何婉莹也真是有命,跌脚捡了个金元宝,前脚刚当上书记,后脚有权利的美事就送上门,乡里拨给下洼村十个低保户指标。何婉莹心里明镜似的,农村连米汤都灌不活的农户基本上没有了,这指标安到谁头上都行。为此事她动开了脑筋。

  要行龌龊事,先要关紧门。何婉莹觉得低保指标是乡民政助理亲口向自己交代的,自己不说,鬼都不知道。可何婉莹忘了,纸里包不住火,雪里藏不住孩儿,总是隔墙有耳。她更没有想到,这事夏秀云比何婉莹早一天就得到了信息。那是老夏太太到乡里开妇女主任会议,乡妇联主任特意关照她们经管点这事,监督协助村干部把事情办好,真正把温暖送给贫困户。事情过了两天啦,何书记仍没有动静,夏秀云就找到何书记说:“前天我去乡里开会,乡里特意要求妇女干部协助落实低保户的事。我也没想到这事会一榔头砸到我肩上,不过你放心,大婶指定出好招献良策。”说到这里,夏秀云停了停,又问,“那十个指标不知何书记咋掂量的?”何婉莹一惊:咳呀,多少指标她都清楚。只是淡然地说:“还没来得及思考。”

  说没来得及思考那是瞎话,乡里民政助理告诉何婉莹后,她在心里就盘算开了,准备私自留下三个指标,搞冒名顶替,三个指标一年就是上万元,给大哥同学送礼的钱就赚回来了。不过现在她有点心惊肉跳,知道夏老太太那人又灵又鬼,又臭又硬,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这事还真得提防着夏老太太。何婉莹琢磨来思磨去,觉得这事还真不能办得太露骨,需要找件虎皮精心伪装。

  这一天看屋的老耿头突然找到夏秀云:“大妹子呀,求你给何书记说说,我在村上看屋都快二十多年啦,从没出过任何差错,可她硬把我撤掉,换成了于瘸子。于瘸子家里有个瘫老婆,上趟厕所都得有人搀着,他能干了这活?也不知何书记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听了这话,夏秀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惊得从炕上蹦下来,急忙说:“能有这事?”老耿头说:“于瘸子都上岗了,还会有假。”

  夏秀云急忙赶到村委会,见于瘸子正一瘸一拐地扫院子,便说:“于大哥,打更的换你了?”于瘸子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我给老耿头打两天撑子。”夏秀云就笑了:“于大哥对我不掏心呀,看来咱俩还隔着层肚皮。”于瘸子脸就红了:“我不敢掏实底说,是人家何书记有关照。”说着他赶忙收拾完,又说,“大妹子到屋里坐吧,我给你细说。”夏秀云这才清楚,何婉莹要搞狸猫换太子。那天何书记对于瘸子说:“我想安排你到村里打更,每月五百块钱,一半村里支付,一半从低保金里出,我见你生活挺困难,得优先安排你。”于瘸子当时激动得要哭,连声说:“多谢何书记关照,我给你叩头啦。”说着就要下跪。何婉莹急忙拉住他:“可别,这事别对外人讲,好事咱得偷着办。”

  对此事,夏秀云不声不响,装作全然不知。其实她早作了明察暗访,十个低保指标除了让于瘸子两口子顶名戴帽占了两个外,其余的都给了她沾亲带故的,并且事先谈妥了条件,说这些指标都是和乡里讨价还价争来的,说乡里书记、乡长,还有民政助理都得打点,人家吃惯了这口,给少了堵不住嘴,每户一年得掏一千。事主问:“那我们一年能得多少?”何书记说:“一年低保金、取暖费、医疗费,三千块都打不住。”应名的才说,“我们挂个名,一年能剩两千也中,都赶上白捡了。”何婉莹以为这事办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每年进万元那是手拿把掐。可她不知道,一个外来媳妇哪里有夏秀云的根子深,关系靠。况且这个白脸小媳妇长着一颗黑心,大家都瞧不起她。那些应名的低保户,经夏秀云三套两绕,都竹筒倒豆子来了个实话直说。夏秀云只两天时间就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夏秀云掏到底,却没有照本实发。她找到何书记故作惊讶地说:“何书记呀,有件事我得给你透露,咱村李二尿子你知道吧,就是李长发,那老东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谁要惹着他敢把你掐死。你知道他为啥会这样恶,因为他表弟在省电视台是《大众视点》专题节目的主任。高岗村去年干部吃喝款让群众摊派的事,就是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在省电视台给曝的光。县委书记都急眼了,把班子成员来了个连锅端,全给撤了。李二尿子老婆子是肺结核,他又患有尿毒症,可他这次没吃上低保,岂肯善罢甘休?你这不自找着要沾蹄子?”

  听了这话,何书记立即就草鸡了,急忙问这可咋办。夏秀云说:“那还能咋办?公开透明,交给群众评议。只要咱们占理,还怕他曝光。这事就怕咱们当干部的一碗水端不平,再想雁过拔毛沾点油水,那就非整跌脚了不可。如果在这事上你犯了错误,会牵连到乡里李书记,因为你是他直接点名派将的。这事你可自己掂量着办。”

  末了,夏秀云一字一板地说:“国家发放低保金,实行的是亲民政策,咱可不能一经手就给秃撸一层皮。你可知道国家对咱基层干部早就有点不放心,种地补偿金采取一卡通,防的就是咱干部。这事咱可不能顶风上,找不自在,因为你还很年轻,可别跌倒爬不起来。”

  何书记听后茫然了,伸出的手又暗地里缩了回来……

  9

  何婉莹对夏老太太恨得牙根疼,眼珠子都发蓝。她见别的村书记都当得滋润,活得潇洒,随便叨块肉都是满嘴生香,可自己倒好,啥好处也不敢抓挠,实在手痒得忍不住,刚要伸手叨一把,她夏秀云必然挥剑赶到。她也想过办法,要拆了这颗定时炸弹,但都没有如愿。她感到自己早晚得栽到老夏太太手里,这书记当得没有一点滋味。年前丈夫回来对她说,在城里买了楼,又开了装潢商场,让她进城当老板,哪年不挣个十万八万的,何苦在农村死瞅着?不抓挠吧,于心不忍;抓挠吧,有双贼眼在盯着,早晚得犯事。她这才下决心写了辞呈,不当这个书记了。

  有人总把党支部书记的位置当成肥差,抢着争着要当。正在这时候,下洼村和岭上村两村并成一村,原岭上村党支部书记贺成龙仍当书记,这才平息了争抢风波。

  贺成龙是个官油子,城府很深,村书记当了整整三十年,还挂着乡党委副书记的头衔。他人长得精瘦,笑起来显得有些特别,眼珠子总是逼视着你,叫人心里没有底。见他这么一笑,总让人想到一句民谚:“鹰钩鼻子鹞子眼,挖人肝肺抠心胆。”

  贺成龙到下洼村正赶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建通村公路。事情还没动手,就让老书记阎成推横车挡住了。原来阎成家新建的蔬菜大棚正压红线,修路得往回撤五米。贺成龙自己没出头,让村主任找老书记谈,没曾想一谈就崩了,阎成要补偿,而且要的是天价。这事村主任做不了主,就向贺书记汇报。贺书记正想找个硬茬子开刀,给下洼人来个下马威,没想到阎成自己送上门来啦,就说:“咱当干部的不能见硬就回,他老书记咋的,一个破大棚还能要个金銮殿钱?我不能惯着他,坚决拆除!村里修路不能到他那里拐个弯。”并告诉村主任到乡里找民警依法强拆。

  村主任和老书记曾有过节儿,结了疙瘩,巴不得新书记下令,为他出这口恶气。他当即召集了二三十口人,为民警擂鼓助威。到现场一看村主任却麻爪了,阎家大院此时有四五十口人站成了一道围墙,个个手里拿着铡刀片和柞木棒子,这才悟透阎成不是善茬子。阎成站在人群前,几乎吼着说:“跟我动硬的,还嫩点。你们掂清了,如果要动武的,我奉陪到底。想捅别人伤疤自个儿取乐子,那是石头狮子拉屎——没门。”村主任强拧着脖子,一脸寒气地说:“你也当过村书记,别临到自己头上蛮横不讲理。”阎成冷笑道:“我不讲理还是你们蛮干?动迁要给合理补偿,这是国家大法规定的,你们这是侵占百姓利益!”村主任虽然寒气挂在脸上,但愠怒难掩胆怯。阎成看出这个气氛,越发变得不可一世。双方僵持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正当此时,夏秀云出现了,离老远就大声喊着说:“这是干啥?都疯了,一个是老书记,一个是新主任,各带着一伙人要打群架,还讲不讲点和谐?”说着她转身对村主任说,“你快把人带回去,老书记的工作由我来做。”夏秀云坐在阎成家的炕头上,大哥大嫂地叫着,从早晨磨叽到天黑,阎成也没有欠缝。夏秀云的威信就在百姓眼里降低了一大半。说夏老太太说话不比当年了,现在不灵了,老脑筋解决不了新问题了。

  夏老太太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当天夜里就让贺书记彻底完全地解决了。贺成龙傍晚时分,了解到事情仍毫无进展。他感到自己到下洼村,必须首先制造出一种威慑感,让老百姓知道我姓贺的不是吃素的,才能迅速打开局面,决不能让一个早已下台的书记挡住道。他知道这事有风险决不能蛮干,需要做得不动声色,让他干吃哑巴亏说不出话来。所以他让村主任找了两个混混,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天亮的时候,阎成一出门惊呆了,大棚的塑料布被镰刀割成了碎片片,里边栽的柿子、黄瓜全被踏平了,已荡然无存。阎成深感这个新来的贺成龙阴损,奸诈,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真把他惹急眼了,说不定还会药你猪、杀你狗,烧你房子,真到那时候就更惨了。阎成沮丧地清理了大棚残迹,后退出了那五米宽的地方。

  贺成龙旗开得胜,自然更是逞性妄为。他几天也不去村委会一趟,去了也说不上几句话,有人给他打招呼,连头都不抬,顶多用鼻子哼一声,给人一种不敢造次的煞气。人们看得出贺成龙很有定力,道行深厚的人历来如此。

  贺成龙见人人惧他,也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然这也包括老主任夏秀云。贺成龙到外地参观学了一条新鲜经验,搞玉米移栽,就是把玉米种先在大棚里育秧,五月初再把秧苗移栽到大地里,可以抢一个多月的积温,亩增长四五百斤。夏秀云觉得这经验本地没搞过实验,风险很大,还是稳妥点好。就找到贺成龙说:“下洼村和你们岭上村虽只有一步之遥,但你那里处于高岗,气温比咱下洼要高一两度,况且山区气候极不稳定,一旦要遭受晚霜,弄得颗粒无收,你让全村人喝西北风啊!”贺成龙抬头扫了一眼老主任,算是给足了面子,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咋知道这事会有风险?那是猜测。”贺书记再没理老夏太太,也该贺书记走字儿,也是老天作美,每年出现的晚霜,那年竟然神奇地没有出现。这种新的栽培方法确实使产量蹿了一个大高。贺成龙又赢了一把。

  夏秀云对自己产生了疑问,难道自己真的老了,难道说话真的不中用了?有了这种心态,老夏太太突然间就变得老态龙钟了,头上的白发多了几缕,脸上的皱纹也增了几层。老伴就劝她:“你说话没人听,以后就少说点吧。”夏秀云摇摇头:“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该说还得说,我决不能让基层干部把中央精神理解偏了,执行歪了。”老伴说:“我说老婆子呀,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你没听说有这么几句话吗:上边没说不行的,抓紧干;上边说了不行的,变通干;上边让干的,他们却死耗着又不干。国家养了一群歪嘴和尚,他们不拆庙就烧高香啦,还指望给你念好经?农村干部依我看,再裁它大半,兴许会变得更好。他们没事干净琢磨事,是你能说得了,又管得了的?”

  夏老太太不听老伴的劝,依旧对贺成龙挑毛病,提意见,净干些招人嫌的事。这一天,乡里新到的书记打电话给贺成龙,让他弄对熊掌,说省里有个大干部要到乡里视察,整点山货让领导尝新鲜。贺成龙拍着胸脯打保票,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两天后熊掌送到乡上,保证误不了事。当即贺书记亲自组织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山打黑瞎子。夏秀云知道这事,急忙风风火火赶到村委会,对贺成龙说:“贺书记呀,这熊可不能打呀,现在春头子正是黑熊发情的时候,性情暴烈,见人往死里咬;再说了黑熊是国家保护动物,也不允许猎杀呀!”夏秀云话还没说完,贺成龙就有些听得不耐烦,说:“你老太太怎么什么事都管。上级领导要吃熊掌,我还能不给整?”夏秀云立即青筋暴跳,满眼充血:“上级领导要吃人心,你还得去杀人呢!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党支部书记!”

  夏秀云回到家,觉得满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脑袋“嗡嗡”的,憋得像一壶翻滚的开水,嗷嗷直叫,她突然身子一挺,额头的汗珠就下来了,淋淋的,腾腾的,像开了锅的热水,人还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了。

  夏秀云下葬的时候,山里也传来噩耗,铁蛋子和高柱子在围捕一只公熊时,一个当场被咬断脖子,命绝身亡;一个被啃去了半张脸,性命垂危。

  县公安局当即刑拘了村书记贺成龙。这是下洼村从成立党支部起第一个被刑拘的党支部书记。贺成龙被押上囚车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我如果当初听夏老太太的话,哪里会有今日……”

  只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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