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浪渣的桃花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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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09-08 12:32
这是一个农村人口大量涌进城市的年代。南荆江分洪道陈家滩三百多口人,现在只剩下一百余口了。都走了,进城打工了,近到武汉,远到哈尔滨,哪里都有。
陈浪渣也要走。可是,母亲卢花不让他走。一年、二年……陈浪渣二十五岁了,年纪不小了,不得不痛下决心,对卢花说:“妈,我非进城不可了。”卢花抱着陈浪渣的腿,死活不让陈浪渣走,好像儿子进城就是掉进陷阱似的。当天夜里,陈浪渣趁母亲睡熟,提着那个拉链都拉不拢了的绿帆布提包,消失在夜雾缭绕的分洪道那条绵延的小路上。
1
水是城市的血液。水源充沛,城市的生命力就旺盛。汉珠市之所以欣欣向荣,是因为它躺在汉水的怀抱里。
夏天到了,汉水逶迤的江滩成了汉珠市市民天然的游泳场。
下午六点,当太阳的威力刚刚有所收敛,市民们便成群结队往江滩涌了。华西方夹裹在人群中。华西方不是汉珠人,是千里之外的温州人。掐头去尾,华西方来汉珠已五年了。五年时间,说短就短,说长就长,令华西方感叹的是,来一个新的地方投资办企业,要立住脚不容易,立住脚后要发展更不容易。
华西方爬上江堤,一阵带着江水的江风吹来,整天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太累了!世人只看到了当老板威风的一面,没看到当老板受罪的一面。高处不胜寒。连乾隆皇帝都感叹说:“当皇帝,是我这辈子作出的最大牺牲!”
尽管来游泳的人很多很多,江滩却并不拥挤,因为江滩很长很长,可供游泳的去处很多很多。华西方找了一个觉得不错的地方。这地方江滩平缓,水流不急。华西方迫不及待地下水了。先不用往深处、往江心游,先在浅处适应适应。华西方扑通扑通来了几个狗刨式,清凉的江水滋润着他的肌肤,也又一次感受到了难得的轻松,惬意极了!华西方准备再来几个自由式,先扬右臂,再扬左臂,瞬间,脸色突然紧张起来:胸前的观音呢?没有了!是根本没戴?不可能。这可是个宝贝疙瘩,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难道是刚才的那几个狗刨式将链扣折腾松了,给掉在江里了!极有可能。不是极有可能,是百分之一百!这个宝贝疙瘩掉不得。这个宝贝疙瘩寄托着他的夫人的希望。当然,也有他的希望。话怎能这么说?家丑不可外扬,这里就扬开了算了:华西方七岁的儿子患了怪病,四处求医不见疗效,夫人信上了佛,不知从哪里求来了这么个宝贝疙瘩,要华西方戴上,叮嘱华西方:“戴上它,儿子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只是千万别弄丢了,要是弄丢了,儿子的病就没治了!”该怎么办呢?捞?大海捞针是笑话,这大江捞针不同样也是笑话!真是急死人了!有什么好急的呢?买一个再戴上瞒过夫人不就得了。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买一个相同模样的戴上呢?再说,他也不想瞒夫人。
正在这时,有人游到他身边来了。是个小伙子。
小伙子望着华西方,问:“是不是有东西掉江里了?”
“是呀,一尊观音。不,一条项链。不,一副……”华西方找不到准确的词语。
小伙子扬起手说:“是不是这个?”
华西方眼睛一亮,小伙子手里握着的正是他的宝贝疙瘩:“是的,是的。”
小伙子将宝贝疙瘩递给华西方。
失而复得,华西方欣喜异常:“大海捞针……大江捞针,太好了!说说,你是怎么捞到的?”
小伙子笑笑,说:“巧得很。它钻到我脚掌心里了!”
“它钻到你脚掌心里了?它是鱼?”华西方高兴极了,端详着宝贝疙瘩,“太感谢你了!”
“举手之劳。谈什么感谢!”小伙子摇头。
“我应该给你回报!”
“回报?谈不上!”小伙子一跃而起,扎入水中,潜走了。
华西方看着不远处浮出头来的小伙子,觉得这小伙子太可爱了,赶紧游了过去。
2
小伙子就是陈浪渣。陈浪渣没有去北京、上海,就在离南荆江分洪道陈家滩数百里之遥的汉珠市。离家近些,离母亲就近些。陈浪渣对那夜出走还心存内疚,记挂着母亲。
陈浪渣在汉珠市干什么?当然是出憨力、流臭汗的活。具体地说,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帮瓦工师傅运砖、提灰桶之类的小工。
今天的小工就不做了。他向工头请了假。他得去赴约。昨天在江滩邂逅相遇的那个人,约他今天上午八点三十分会面。那个人给了他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华西方,迈克公司董事长。
上午八点二十五分,陈浪渣来到迈克公司,来到董事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陈浪渣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陈浪渣推开门,又赶紧掩回去。因为有人在谈话。陈浪渣看清楚了,谈话的是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就是昨天在江滩相遇的那个人。看来,名片是真的:华西方,迈克公司董事长。他约我来干什么呢?
“请进,请进!”华西方看见了陈浪渣,扬扬手,示意站着说话的人走了,看看时钟:八点三十分。
小伙子守时得很。
华西方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拉起陈浪渣的手说:“我很相信我的眼力。你是进城的农民工!”
陈浪渣粗糙的手第一次被人握,显得不自在,腼腆地说:“是的,我是农民工。进城还不到一个月。”
“你愿意到我的公司工作吗?”
“当然……当然愿意。”陈浪渣对这个提问没有思想准备,只得如实说,“我只读了个初中。技术活恐怕干不了。”
“你会开车吗?”
“我开过拖拉机。还有农用三轮。”
“小车你会开吗?”
“小车——就是轿车吗?我……不会。”
“这不是问题。住几天驾校就行了。”
“您的公司缺小车司机?”
“不是公司。是我。”
“可是,住驾校要钱。我……”
“不要你拿钱。是我请你,当然是我拿钱。”
“那……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明天你就来我的公司上班,就去住驾校吧!”
“明天?明天恐怕不行。”
“为什么?”
“明天二十二号,离月底还有八天,工头不会给我工钱。”
“那就不要了!”
“您说得轻巧。八百多呢!”
“不就是八百多?我给你一万!”
“我要八百,不要一万。”
“为什么?”
“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您一万!”
“不是平白无故。是你应该得到的回报。”
“您是说昨天江滩的事?”
“是呀!”
“您小看人!”陈浪渣摆出一副你再这么说我就走人的架势。
华西方不敢再往下说了,生怕走了陈浪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华西方认为自己看准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自己物色了好久一直没有物色到的角色——贴身小车司机。华西方公司的规模在汉珠市不说数一,也是数二,一个外地人,来汉珠市办企业,没有一个贴身小车司机,能行?汉珠市的社会治安不能说不好,但杀人越货的事也不是没有。华西方的小车司机不光是为他开车,还应是他的保镖,关键时刻要为他挺身而出。华西方将陈浪渣按在沙发上,并给陈浪渣递上一杯水,说:“算了,算了,不谈昨天江滩边的事了。你明天来我这里上班,我替你的工头付你这个月八百块钱的工钱,这总可以了吧!”
陈浪渣点了点头。
3
陈浪渣住了驾校,顺理成章地成了华西方的小车司机。
华西方新买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进口奔驰交给陈浪渣。开进口奔驰与在陈家滩开拖拉机感觉就是不一样,心里总是痒酥酥的。每月工资三千元,还有补助,相当高了。华西方的一番话让陈浪渣的脑瓜子大开窍:“你陈浪渣是我的小车司机,就代表着我华西方的形象,代表着迈克公司的形象,要注意形象!”陈浪渣用头三个月的工资加补助武装起自己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腰间挂的那个手机,是华西方给配的,最新款式,三千多!一米八○的身架配上这身武装,陈浪渣帅呆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陈浪渣送华西方到武汉天河机场回来,在排湖加油站埋头加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甜蜜蜜地喊了他一声:“师傅——”。
陈浪渣抬眼看看,是一个靓妹,年龄或许比自己大,是靓姐,权当是靓妹吧!一个与众不同的靓妹。说她与众不同,是她的穿着十分传统,不是袒胸露背的那种时尚服装,而是旗袍,很像电视里民国时期上海滩的上层女人,高雅,有气质。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靓妹,陈浪渣感觉到浑身上下不自在,本想亲亲热热地答应一声,突然想起昨晚电视里讲的一个出租车司机遭漂亮女人麻倒窃走钱财的事,提高了警惕,反问了一句:“干什么?”
“你能带我进城吗?”
“进城?素不相识,干吗带你进城?”
“哎呀,急死我了!我是幼儿园的老师。今天过‘六一’,晚上我们园要到春江剧场演出,需要用实物荷叶做道具。我是到排湖来采荷叶的。演出七点开始,我本打算打的的,就是没有空的,急死我了!”
陈浪渣再抬眼看看靓妹,看看靓妹提着的一篓散发着清香的新鲜荷叶,相信了,说:“上车吧!”
靓妹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不知是新鲜荷叶的清香,还是靓妹身上的酮体香,陈浪渣显得很不自在。
“听听歌吧!”靓妹耐不住寂寞。
“磁带在上面。你自己放吧!”
“全是京剧?”靓妹翻看着磁带。
“老掉牙了。是吗?”
“你这样认为吗?”
“我不懂京剧。我们老板的磁带。”陈浪渣如实说。
“你们老板喜欢京剧?”
“不光是喜欢,是痴迷。”
靓妹的眼睛亮起来,不管是过去,是现在,还是将来,总有老板喜欢京剧,这种现象应该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能告诉我你的老板的名字吗?”
“华西方,迈克公司董事长。”
“温州来的老板,我市的纳税大户。”
“你熟悉我们老板?”
“不是熟悉,是知道。汉珠市报纸、电视不少宣传。那我就来一段京剧!”靓妹亮开了嗓门,“苏三离了洪桐县……感觉怎么样?”
“有板有眼,太好了!”陈浪渣由衷地赞叹。
“你不是不懂京剧吗?”
“我们老板痴迷,时间长了,我就有一点鉴赏力了。你的唱腔很像……”
“张火丁!”
“对。张火丁。”
“我们园的人说我是张火丁第二。她们说的又对又不对。张火丁冷艳,号称冷美人。我冷吗?”
“看不出来。”
“我是热艳!我热烈得像把火!”
“你很直率。”
“是吗?你喜欢直率吗?”
“直率比转弯抹角好。”
靓妹不免有些得意:“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陈浪渣。”
“哪吒……脚踏风火轮的神话人物?”
“不是哪吒,是浪渣。我家住在南荆江分洪道,我妈生我的时候,分洪道正在分洪,涌着很多浪渣。”
“挺有诗情画意!”
“什么诗情画意?分洪道分洪,意味着家要转移,田地里的收成泡汤!”
啊,他的家在乡下。这小子是农民工,“对不起。我说错了。”靓妹看看挺认真的陈浪渣,忍俊不禁:这名字本来就土气得不能再土气了,我说诗情画意,是想恭维,却恭维错了,“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呢?”
“没有必要。你下车我就忘了!”
“来。手机给我。我把我的个人资料给你储存上去!”
“有必要吗?”
“有必要。信息社会,一条信息说不定就是一笔财富。”靓妹接过手机,边按键边自我介绍:“金媛媛,苗苗幼儿园老师,手机号是……”
片刻工夫,春江剧场到了,金媛媛下车。
金媛媛望着远去的奔驰,意犹未尽:这个农民工,老实巴交得可爱,本姑娘坐在他身边,一点动手动脚的意思都没有,没发现本姑娘旗袍的下摆走光,大腿暴露无遗了吗?
4
陈浪渣今天看到了华西方家里不幸的一面。
华西方家里的微波炉坏了,华西方本不管这档子事,今天凑巧听说了,于是,叮嘱陈浪渣买一个送到家里去。
华西方的家在公司最后边的西北角,是一个单门独院。每天上午七点五十分,陈浪渣开着车来,在铁栅门外按一下喇叭——只按一下,轻轻的一下,华西方便夹着公文包出来了;每天下午六点十分,陈浪渣再开着车来,华西方打开车门走下来,打开铁栅门,消失在庭院内。陈浪渣从没进过这所院子。今天,陈浪渣也不想进这所院子。这是在城市,不是在陈家滩。在陈家滩端着个饭碗都可以串门,还可以在别人家的饭桌上夹菜。城里不同,家家都是门窗紧闭,屋子里面有秘密,或者说是隐私。陈浪渣按响了喇叭,希望有人出来,可是,没有人出来。陈浪渣又按了一次,是十分急促的那种音响,终于,有人出来了。是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系着围裙,看样子就知道是保姆。保姆朝陈浪渣招手,要陈浪渣进院子去,好像屋里出了什么事,非要陈浪渣去处理不可。陈浪渣只好进去了。屋里果然出了事,是一个小男孩蜷曲着身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旁边的一个女人着急得捶胸顿足。陈浪渣判断出:小男孩是华西方的儿子,女人是华西方的夫人。事不宜迟,陈浪渣赶紧上前,将小男孩抱起,用胳膊压住孩子的胳膊,不让他用拳头打自己。保姆见机行事,上前用力按摩小男孩的头部,小男孩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女人这才松出一口气,吩咐保姆给她倒一杯水来,她的心慌得厉害。
陈浪渣判断得对,小男孩是华西方的儿子,叫华震撼,女人是华西方的夫人,叫吴芙蓉。
“你是给西方开车的陈师傅吧!”吴芙蓉喝了几口水,吐了一口长气,问。
“是的。只是您别喊我师傅,喊得我怪不自在。就喊我小陈,或者像董事长一样,喊我陈浪渣。”陈浪渣一边礼貌地回答一边换了个姿势,让平静下来的华震撼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哦,陈浪渣。好,就喊你陈浪渣。”吴芙蓉放松着自己。
华震撼折腾得太累,居然在陈浪渣的臂弯里睡着了。
“让他到床上睡去吧!”吴芙蓉吩咐保姆和陈浪渣。
陈浪渣抱起华震撼。
“阿弥陀佛!”保姆领着陈浪渣往华震撼的房间走,小声告诉陈浪渣,“震撼七岁了,不能上学,得了这种怪病!”
5
面对华震撼的怪病,吴芙蓉日益焦急不安,不得不要华西方丢下公司的业务,带儿子到大地方、大医院去诊治。华西方开始不以为然,一天他亲睹了儿子发病,显得比吴芙蓉更焦急,更刻不容缓,决定第二天就带儿子到北京儿童医院去诊治。
华西方准备带上陈浪渣一同前往北京的,但吴芙蓉没有同意。吴芙蓉坚持带上保姆。陈浪渣虽然是个可以使唤的小车司机,但终归是个大男人,呆在身边不方便。当陈浪渣把华西方一行人送到武汉天河机场,又提着行李送上飞机时,华西方对陈浪渣说:“你可以有几天假了。回家看看你母亲。也可以把你母亲接来汉珠玩几天。”陈浪渣点头称好。华西方叮嘱说:“开上车。没关系的!”飞机起飞了,陈浪渣望着飞向蓝天的飞机,心里好感动好感动:这个华西方,真是个好老板!
陈浪渣离开陈家滩村进城转眼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陈浪渣不是鸟枪换炮,是鸟枪换飞机了。乐不思蜀?不,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母亲。陈浪渣家里没有电话,但离家数十米就是一家小卖部,小卖部有公用电话,人家也乐意喊母亲接电话,但母亲就是不接。母亲生着气。
今天,陈浪渣要回家了,要回家看母亲了,而且要开着车,要开着豪华的奔驰车。
只要不下雨,小车在农村是可以横冲直撞的。陈浪渣回家心切,数百里不要三小时就到了。
哈哈,陈家滩有人开着小车回来了,而且是奔驰,人们啧啧赞叹。
陈浪渣到家了。车停在了自家的门口了。看了一年多城里的高楼大厦,再看一眼自家的房子,陈浪渣觉得它太矮了,太小了,太土了。大门锁着,妈妈呢?难道是生着气,有意躲开了!
卢花是生着气,但没有躲。当妈的怎能躲儿子呢?她在地里,在地里锄草。分洪道的地怕分洪,没有保障,但肥,长庄稼。卢花种了五亩地,除了水稻、棉花,还有一亩多地的花生。子大不由父,更不由母。这句话应验在儿子陈浪渣身上,真是再准确不过了。那天夜里,他居然待做妈的睡着,走了!进城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怎么就忘了他父亲陈石滚的死呢?陈石滚就是在城里死的,进城打工死的。陈石滚是陈家滩的泥瓦匠,手艺不错,那年春节刚过,心血来潮,要进城,向卢花表态:年底腰间一定装着一摞票子回来。年底,卢花盼来的不是陈石滚腰间的票子,是陈石滚在城里一家医院病危的通知。当卢花赶到城里那家医院时,陈石滚已经咽气了。咽气的陈石滚手里紧握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这座城里谁、谁、谁,赖着他的多少多少工钱……
“妈妈——”有人在朝着她喊。是儿子在朝着她喊。儿子回来了,家里没见着她,找到地里来了。
她装作没听见。
“妈妈——”陈浪渣继续喊着,走到她跟前了,“您还在生我的气?您就别生气了。你看我手里拿着什么?”
卢花停下了手中的锄头,斜眼去看儿子。儿子的手里拿着一摞票子。不少,厚厚的一摞。丈夫当年没实现的愿望儿子实现了?再正眼看看儿子。儿子变化了,特别是那张脸,原来黑得像上了一层黑釉,现在那层黑釉没有了,白里透着红,是一张没有晒过太阳的坐办公室的脸。还有,儿子身上的衣服,是电视广告中的衣服:“你赚到钱了?”
“当然。”陈浪渣爽快地回答。
“城里人没赖你工钱?”
“哪能呢?妈,你不要翻过时的皇历。爸身上发生的事再不会有了。在城里,农民工受保护。再说,都好多年了,社会进步了!”
“是吗?”
“妈,您看——”
卢花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铁乌龟:“你开回来的?”
“是呀!”
“你买的?”
“不是。我进城才几天?还没大哩。这是我们董事长的。”
“董事长?”
“董事长就是老板。我们董事长是大好人。”
“你们老板让你开他的车回家来看我,就是大好人?乌龟壳下面该没定时炸弹吧!”
卢花担心电视恐怖片的情形发生在儿子身上。
“妈,您……”陈浪渣“神经过敏”四个字没说出来,“走,上车!”
“去哪里?”
“进城。到我工作的公司去看看,换换脑筋!”
“我不去!”卢花抹不掉丈夫死的阴影。
6
陈浪渣是下午四点到武汉天河机场接华西方一行的。在飞机场,陈浪渣感到了空气的凝重。陈浪渣一眼看见从机舱里走出来的华西方,飞快地迎上去,亲热地问候:“董事长一路辛苦!”华西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毫无表情地用鼻孔“呃”了一声。上车后,华西方一改往习,没有放他百听不厌的京剧演员张火丁的唱腔,而是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在思考问题。吴芙蓉呢?紧锁着双眉一言不发。保姆呢?紧一句慢一句地给华震撼讲故事。陈浪渣判断出:华西方一行人这趟北京之旅不愉快。是什么事不愉快呢?
华西方一行人愉快得起来吗?在北京儿童医院,华震撼被确诊了,脑神经出了问题。脑神经的问题是因为染色体出了问题,染色体的问题是因为父母的遗传基因出了问题。是华西方,还是吴芙蓉?检验的结果,是吴芙蓉。吴芙蓉的遗传基因先天存在缺陷。有治吗?希望不大。华西方急了,吴芙蓉急了,夫妻俩作揖磕头求医生:“请你们想想办法。多少钱都行!”华西方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医生看了看名片,说:“董事长先生,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尽量努力吧。医学上也存在许多未知领域,常有奇迹发生,说不准在你孩子身上发生奇迹。”
这就是空气凝固、华西方心情不好的原因。
华西方回到公司,表现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认真打点公司的事情。他想分散在儿子身上的注意力。
这只能是自欺欺人。
一天晚上,华西方从公司回来,华震撼正在发病。就在这当口,手机响了,华西方不接,不想接,看也不看是谁打来的,关闭了。就是这一关闭,一张订单从他眼前飞过去了。电话是从香港打来的,是他好不容易结交的一家新客户。订单就意味着公司的运转,意味着利润,这次手机的关闭,损失至少一百万元。
华西方不好的心情现在变成了糟糕,而且糟糕透了!
陈浪渣现在成了华西方的贴身,对华西方的一举一动当然观察得十分清楚。他见华西方近些日子食欲不好,有时一餐只喝半杯啤酒,于是关切地问:“董事长,您是不是病了?”
“没有。”
“您没病就该吃饭啦!”
“没胃口。”
“仙下河开了一家温州酒家。吃家乡菜肯定开胃口。我们到温州酒家去!”
陈浪渣开出奔驰,载着华西方,来到仙下河。
果然有家新开张的温州酒家。
来到三楼,是一排包间,陈浪渣指着一间“赛瑶池”,征求华西方意见。华西方摇头,要了最偏僻的一间,陈浪渣一看,门楣上写着“舔伤口”,只有狗才舔伤口,这不明摆着骂人吗?于是,望着华西方,似乎在问:合适吗?想不到,华西方相当满意,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舔伤口,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关爱。这种关爱,只有我们温州人想得出来!”随即,像老师开导学生一样地对陈浪渣说:“你以为只有狗要舔伤口?不!人一样要舔伤口。我现在就需要舔伤口,而且比狗要强烈!”
陈浪渣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一盘温州白切鸡上桌了。华西方尝了一口,不错,味道十分正宗,来了兴致,吩咐陈浪渣:“请酒店来人助助兴!”
助兴?当然是唱京剧,最好是唱张火丁啦!陈浪渣心领神会。十分遗憾,酒家有唱流行歌曲的,没有唱京剧的,更没有唱张火丁的。
糟糕透顶!
华西方刚来的兴致马上就会下去。果然,华西方放下筷子了!忽然间,陈浪渣想起了那天在加油站坐他奔驰的那个会唱张火丁的姑娘,她存在手机里的信息还在吗?慌忙拿出手机,信息还在,按键,通了,谢天谢地!
7
苗苗幼儿园下午四点三十分放园。四点二十分,金媛媛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是谁?金媛媛一时想不起来了,幸亏对方自报家门:“陈浪渣!”陈浪渣是谁?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给迈克公司老板开奔驰车的农民工,“哟——陈浪渣陈师傅,请我马上赶到仙下河温州酒家去?一个‘舔伤口’的包间?给你们的老板唱张火丁?哎呀,我正忙哩,没时间呀!改日吧!求我了?好吧。我去请假。还不知请不请得动呢!”
苗苗幼儿园距离仙下河温州酒家很近,步行也就十来分钟的事,五点了,还不见金媛媛来,华西方有些不耐烦了,对陈浪渣说:“我们走吧!”
陈浪渣看着桌子上没动的白切鸡,劝说:“再等等吧!”
华西方说:“不等了。人家不会来了。再说,这人未必就会唱京剧!”
陈浪渣当然拗不过华西方,只好开门,却和人撞了个满怀,这人不是别人,是金媛媛:“你到底来了!”
金媛媛望着陈浪渣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华西方打量着金媛媛,眼球立刻被吸引住了。被吸引的不是别的地方,是金媛媛的鹅蛋脸和两撇吊梢眉,典型的花旦脸:“你在行京剧?”
“不谈在行。只是喜爱。”金媛媛也打量着华西方,奇怪私营老板为什么都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喜欢梅派?”
“当然。但是,我唱程派。学唱程派新秀张火丁。”
“是吗?”华西方来了兴致,回到了座位上。
峰回路转。陈浪渣一阵高兴,问金媛媛带了光盘没有?金媛媛说当然带了。陈浪渣催促金媛媛快点,金媛媛征求华西方意见,是不是先来一段程派的传统剧目《锁麟囊》的唱段,华西方点点头。
随着DVD的播放,金媛媛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
8
金媛媛的《锁麟囊》唱的确实好,很程派,很张火丁。华西方陶醉其中,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饭,还喝了那么多酒。
华西方的伤口太重太深,舔一次是无法痊愈的。于是有了这第一次,就迫切需要有第二次,不然,就烦躁不安,就吃不下饭。
由陈浪渣出面,再次邀请金媛媛,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金媛媛推辞了。金媛媛说:“对不起。我们幼儿园的老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走了,这个坑就要由别人填,一次两次还好商量,次数多了,人家就不干了。温州酒店有专门唱卡拉OK的小姐,你的老板不会请她们?”陈浪渣只好实言告诉华西方:金媛媛请不来了。
请唱卡拉OK的小姐来凑合凑合?华西方办事从来不讲“凑合”,更何况酒店的“小姐”唱不了京剧。
华西方想克制自己,邀请不上就不听京剧不听张火丁。可是,做不到。人坐在董事长的椅子上,想的不是公司的事,常把上午当下午,常把下午当早上。吃饭更不用说了,拿起筷子就心烦。看来,还是要听京剧,听张火丁。邀请不上金媛媛就邀请银媛媛、铜媛媛吧!那么大个汉珠市,会两口京剧的不会只有金媛媛!话虽这么说,却是苦了陈浪渣,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请?到底请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妆化得很浓的女人,称京剧唱得呱呱叫,一曲《贵妃醉酒》只唱了“海岛冰轮”四个字,华西方就喊停,叫陈浪渣给了她200元钱,打发走了!京剧不是凭嗓子亮、嗓子高唱得了的,别把京剧给糟蹋了!
夜已经很深了。华西方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失眠了?华西方是极少极少失眠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想着想着,明白了:以往在这种时候,在自己受到挫折、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出现,给他慰藉,给他温存,在这种慰藉、温存中,他放得下了,心平静了,睡着了。这个女人就是妻子吴芙蓉。吴芙蓉呢?华西方下意识地摸摸身边,空荡荡的,没有。吴芙蓉自带华震撼从北京回来后,便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床位了,和华震撼睡去了,已经几个月了。这就是说,华西方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触摸女人也没有被女人触摸了。
人,分男人和女人。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如果男人离开了女人,或者女人离开了男人,这个男人,或者女人,只要不变态,就会崩溃。华西方没有变态,不想崩溃,迫切需要女人,需要吴芙蓉。吴芙蓉近在咫尺,只隔着一堵墙,喊一声不就得了。能喊吗?别看只隔着一堵墙,非大嗓门不行,喊醒了吴芙蓉,保姆不同样醒了,还会吵烦病中的儿子。那就到她身边去叫她吧!华西方起床了,蹑手蹑脚去开吴芙蓉睡的房间的房门,门是反锁着的,开不开。华西方失望了,摇摇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床上。算了吧,寺庙里的和尚不睡女人不是照样生活吗?“不,这里不是寺庙,我华西方不是和尚!”干脆,去拍她的门,去喊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哎呀,给她打手机!怎么就忘了她的手机呢?半夜三更,她的手机是开的吗?”
十分幸运,手机是开的。
“谁呀?”吴芙蓉在手机里问。
“是我。华西方!”
“你不是在家里吗?”
“是在家里。”
“在家里打什么手机呀?”
“你的房门锁着,我不打手机怎么和你说话呀!”
“半夜三更,说什么话呀?有话明天说!”手机关上了。
9
吴芙蓉由于儿子华震撼患病自己也病了,当然是思想病。
吴芙蓉与华西方是校友,都在浙江大学读过经济管理,只是吴芙蓉进校时,华西方已经读三年级了。当吴芙蓉走进浙大、走进经济管理系时,精明的华西方便盯住娇小玲珑的她了。想不到,娇小玲珑的她还来得两嗓子京剧,成了有华西方在内的校园京剧票友,华西方对她紧追不舍了。以后便是热恋,便是结婚,便是艰苦创业。怀华震撼时,吴芙蓉已经三十三岁,属大龄孕妇了,妊娠反应特别厉害,折腾得她死去活来,以至医生都劝她是不是做掉算了,但她坚持着、忍受着,坚强着心中的信念——追求女人完美的人生:地球上跑着自己生养的孩子。终于,十月怀胎,她生下了华震撼。今天,这个信念动摇了,而动摇信念的不是她主观不努力,而是她客观存在的生理缺陷。这个打击她承受不了!
吴芙蓉变化了,目光呆滞,娇小玲珑的身材成了一只瘦小的麻雀,嘴边有板有眼的京剧成了哀声哀气的叹息。面对华西方,吴芙蓉很难尽到妻子的职责了。
可是,华西方不能有你这样名不副实的妻子呀!看来,华西方只好寻找充当妻子角色的另外的女人了。“这不是包二奶吗?你华西方不是十分讲究道德操守、厌恶那些包二奶的人吗?”
一向决断果敢的华西方也面临着一道人生的难题,得找人倾诉:“陈浪渣,你知道什么叫‘二奶’吗?”
“二奶?”陈浪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随即便笑起来,“二奶就是情妇。就是妻子以外的女人。”
“你厌恶那些包二奶的人吗?”
“厌恶!特别是那些当官的,那些……”陈浪渣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那些有钱的。是吗?”
“是。只是不包括您。”陈浪渣显得不好意思,“我太直,伤着您了!”
“没关系。我还没包二奶呢。你说说,怎么不包括我呢?”
“您的情况特殊。您夫人,不,吴姨……哎呀,这话就不说白了。您不要怪我瞎说。我觉得,当务之急,您就该包个二奶。”
“是吗?”
“这是生理的需要,是事业的需要。”
“是吗?”华西方想不到老实巴交的陈浪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说,不能轻易责怪天下那些包二奶的人,要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陈浪渣改变了自己原来的观点。
10
为了生理需要、事业需要,华西方决定包一个二奶。当然,这个二奶绝不是发廊妹,不是按摩女,这类角色白送给他,他也不要。只可惜不是在温州。在温州人熟地熟,找一个合适的二奶是不难的。这是在异省他乡。
华西方把目光集中在了金媛媛身上。金媛媛长相、身段无可挑剔,难能可贵的是还唱得一口好京剧。可是,金媛媛可不可能做二奶呢?比如她的学历很高,家庭条件相当好,有了十分帅气的男朋友;比如她的学历不高,家庭条件不好,结交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都是要考虑的,前期的调查是必需的。这工作让陈浪渣去做。
陈浪渣十分高兴地去完成这事。
这事不难。陈浪渣很快就调查清楚了:金媛媛的学历中等,省艺术学校表演专业,毕业后找不到演出团体,当了幼师。家庭情况说好就好,说不那么好也行。说好,金媛媛的父亲是干部,现在称公务员,当过市某局的局长,现在不当局长了,当着工会主席。说不好,金媛媛的母亲在她七岁时死了,后母对她不冷不热。金媛媛有过一茬一茬男朋友,一茬一茬拜拜了。这种男女间朝秦暮楚的事是一种时代潮流,无须仔细追究。当然,现在金媛媛屁股后面追着的不说有一个排,起码有一个班,金媛媛只是玩玩,一个也没进入实质阶段。金媛媛说了,男人关键是要有本事,会挣钱:“想和本姑娘相好,可以呀。本姑娘爱唱京剧,想有一套高档的卡拉OK设备,你能满足吗?”
华西方听了陈浪渣的汇报,两手一拍,说:“太理想了。”递给陈浪渣一张信用卡,小声布置了一番。
11
“女人说话往往是不算数的。”这句话不知是哪个心理学家说的,又验证在金媛媛的身上了。
金媛媛曾表态说过,再不会给华西方唱京剧了,但经不住陈浪渣说的“新买了一套高档的卡拉OK设备,请金老师去试试效果”的诱惑,犹豫一番后还是答应了陈浪渣的邀请。
下午四点三十分,陈浪渣的奔驰停在苗苗幼儿园门口了。金媛媛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放起了张火丁的唱腔。哎呀,坐奔驰,听京剧,真是一种飘然若仙的享受。令金媛媛遗憾的是,这奔驰和京剧不属于身边的陈浪渣,要是属于陈浪渣,她就顺势躺在他的怀抱里了。
十几公里的路程眨眼就到了。
金媛媛下车,感到一阵目眩: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欧式小洋楼!一会儿,金媛媛明白过来了:这是黄金小区。听人讲过,汉珠市政府在市郊区划出一块地建了个小区,一栋一栋的欧式小洋楼,专为那些在汉珠市投资的大老板休闲的。新买的卡拉OK设备放在这里?管他哩!跟着陈浪渣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绕过一座假山,走过一道葡萄长廊,又绕过一座假山,又走过一道葡萄长廊,陈浪渣说:“到了!”
随着门铃声响,有人出来了。是华西方。华西方两只精明的眼睛望着金媛媛,带着几分调侃说:“真是贵人难请啦!”
金媛媛进了屋,极力掩饰自己对屋里陈设的惊讶,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卡拉OK呢?”
当然有卡拉OK,当然是一流的卡拉OK,金媛媛来了兴致,唱了一曲张火丁《江姐》中的《红梅赞》。
华西方也来了兴致,提出与金媛媛配戏,唱《武家坡》,自己唱薛平贵,金媛媛唱王宝钏,想不到,二人合作相当默契,像事先排演了多日似的。
“陈浪渣呢?陈浪渣哪里去了?等会还要他送我回幼儿园呢!”不知什么时候,金媛媛发现没有了陈浪渣。
“不要管陈浪渣了,你也不用回幼儿园了。这是这栋小楼的钥匙,从今往后,这栋小楼的主人就是你了!”华西方一往情深地对金媛媛说。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
“这……”金媛媛明白了华西方的意思。
“我迫切需要你。这种需要,超过了爱情!”华西方发自肺腑,“当然,也不必勉强。你可以推辞,或者说谢绝。”
“容我想想……你出去转转,容我想想。”
华西方出去了。
金媛媛想冲个澡。冲澡可以清醒头脑,然后再拿定主意。
金媛媛到了洗澡间,打开机关,哇噻,一道瀑布从天上泻下来,落到山间,汇成一泓温泉;更有松枝滴翠,桂花飘香,宛如仙境一般。金媛媛感受到了一个男人对她的殷勤:华西方不是大老板吗?不是男人中的精英吗?享受这个大老板、精英的殷勤,不是女人的幸福吗?在这个大老板、精英困难的时候,给他温暖,给他慰藉,不也是体现女人的价值吗?
金媛媛拿定了主意,叫回了华西方。
金媛媛投向了华西方的怀抱……
金媛媛不仅给华西方唱京剧,唱张火丁,还学会了做温州菜,特别是那碗白切鸡,一丝丝甜,一丝丝酸,温州得不能再温州了。更叫绝的,金媛媛靠光盘学会了泰式按摩,虽不那么地道,也够华西方享受的了。
华西方换了一个人似的,精力充沛,接连谈成了几笔生意,公司一片繁荣。华西方感到十分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