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酒馆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酒馆,气氛,撒谎
  • 发布时间:2011-09-08 12:49
  下等酒馆就是上等人鄙视的小酒馆。

  萧键是个副处长,属上等人,却专爱偷偷地独自到这小酒馆消磨时光。这在他是个秘密,往往是他在这小酒馆逍遥自在的时刻,妻子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呢,正和市局领导在一块呀,那边一听也是乱糟糟的,就说别喝多呀,早点回来!哎哎,他一边答应,一边抿一口小烧,那滋味儿就更加浓了些。他喜欢坐在离下等吃客们不远不近的角落,既能听见他们的酒嗑,又不被他们注意。听下等人喝酒唠嗑,萧键觉得是一种享受。

  享受到了什么呢?萧键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舒坦吧。这种舒坦,就是酒喝到恰到好处的感觉。不像是和同僚或是陪上司喝酒,醉了,硬挺着装没醉;没醉,却装着醉成了傻B。在这儿,不用装,他就是看热闹,有时看着听着,竟眼里涌出了泪花儿,莫名其妙,眼窝子在这里才浅显起来,好没出息啊!当了七年的副处,扶不上正,全怪自己就这德性。如果不考上大学,和这里的酒客是同等货色,吆五喝六的,命不好骂世界,倒也爽快。可毕竟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只好旁观,不能入流,就有一种羞耻感,像是欠了这些人什么似的。这种感觉真是荒唐,他们都是些啥人呢?听熟了他们的酒嗑,萧键知道来这里喝酒的,基本是没家的人和有家不愿回的人。他把自己划入了后一种。离婚的、独身的、孤寡的,寄生在父母家的,委屈在儿女家的,没家的感觉让他们坐在了这如家的酒馆;出早市的小贩、菜农、下夜班的保安、干水暖修下水的工匠、蹬三轮的车夫、闹离婚的男人、开小店的、怕媳妇的、骑黑摩的的、不明身份的、如萧键有家不愿呆的,都喜欢这里的氛围。在这个下等酒馆,大家可以赤裸裸地叹气、说笑、骂娘、流泪、说天谈地,没有丝毫顾忌。对,是赤裸裸的,就像男人的澡堂子,大家都光溜溜的,吊儿郎当地爽快着。想到这儿,萧键乐了,在澡堂子里的感觉和机关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一个是公园一个是厕所。这年头,能为自己找一处舒心的地场,呆一呆坐一坐,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呢。况且来这儿喝酒的人虽然下等,但小馆的卫生还算中上等吧。老板娘是个干净利索人儿,能说会道,大家干脆叫她阿庆嫂,店名:庆嫂小酒馆。十二张四人位的桌子,塑料布下铺的是白地蓝格桌布,洁净透亮;灶厨间和柜台是通透的,十五六种炝拌酱小菜,用白色方托盘盛装着,摆放在挂白纱帘的玻璃柜里。你站在柜台前选菜,就看到了厨间忙着切、拌、煮的两个师傅,蓝兜褂儿,蓝套袖,佩戴着高高的白厨帽儿,忙活得蛮精神的,浑身绝没有油渍麻花的感觉,这和他们不做熘炒烹炸的菜有关。熏酱菜都是头天晚上制好的,菜墩子生熟分切,主食只有三种:米饭面条、外上的烧饼。没有油烟的厨房,显得干净,只有煮面的白雾热气缭绕在灶锅的上空。师傅操一尺来长的挑面筷子,在锅里划来划去的,时而高高地挑起一箸面,吹气似的察看一眼,在空中晃半圈儿,又甩进锅里,萧键就觉得那师傅是在和面条儿玩呢,不像是干活儿。

  老板娘把财神爷供奉在柜台的墙角处,很扎眼,香炷烟细,供果常新。一张“店小利薄,不赊不欠,没有发票,敬请谅解”的字条贴在财神爷的身旁,像是这位老仙对酒客们的提醒。都是熟客,没人计较。菜品也着实便宜,三到五元一档,六至十元一码,最贵的酱牛肉也不过十二块一盘;猪手可以要半个,鸡爪买一只也行,菜可拼盘儿,可多可少;老板娘卖的,就是这人缘儿。低档菜配下等客,小馆便红火。食客们花多花少、斗嘴笑骂、喝高喝低、时间长短,老板娘决不板脸,小媳妇似的兼着跑堂的活儿,给你上酒送菜时,她要说句:卖你最后一瓶啊,决不含糊!不让熟客大醉,是她处事的原则。用她的话说:在我儿这喝酒,醉了可以,但不能醉尿裤子!萧键亲眼看到阿庆嫂把酒魔子轰出店外,再登门来的,她只摔出两个字:不卖!谁敢捣乱,她一个电话,管片的民警准来,这就让酒客们又佩服又规矩。一桌一只烟灰缸,一盒最便宜的纸巾,桌底下放个小垃圾筐,地上就少见了烟头和痰渍,不讲究的客,来常了也就不好意思总放肆了。下等客也是人哪,萧键想,是人,心里头就总有那么一点软软的地方,不能看着阿庆嫂堂前堂后地跑着,还得不断地弯下粗腰板子拖地,侍候到他们的脚下。干净女人挣小钱儿,不容易啊,萧键想;常客们也这么想。

  小酒馆的气氛就是在这干净、便宜的条件下热腾起来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从外国总统到中国政要,从扫大街的到市长,哪个官的背景在京城,谁是谁的外甥小舅子小姨子大姑姐亲弟弟二表哥小三儿二奶情夫干儿子,都干什么公司当啥总裁经理副总,哪个最好哪个最坏,哪儿的鸡蛋便宜哪儿的肉贵,天灾人祸,摆摊罢市,彩票中奖,居家过日子,顺畅和点儿背,生老病死……侃得痛快、自由、潇洒;牛皮吹破了也当真,好像当官的档案都在他们手里掐着似的,俨然是官的爹,总统的哥们儿,百姓的朋友。看着他们眼红脖子粗、争论不休的情景,萧键就觉得开心和轻松。

  他突然想到穷乐呵这个词,就可怜起自己来,不穷却没有乐呵,怕是心病。正如妻子的埋怨:能干能写的,又没少陪他们吃喝,咋就扶不上正处呢?你自个儿都整不明白,你有病啊你!

  病根儿是找到了——撒谎。为了能坐在这小酒馆里享受一下,经常要两头说谎,官儿圈子有酒局,他说家里有这事那事的,不到局儿或是席中早退;然后一头扎进这酒馆来呆坐着。妻子挂他手机,他有时竟机灵地说:刘局,对不起,我妻子的电话;然后说:是我,老婆,有事吗?那头一听就说,没事,控制点量啊。知道了,放心,手机一合,心就落地儿了。岳父可就划魂儿了,日子久了就给当任局长打电话说,小曹啊,我家小萧最近是不是干得不好啊?曹局长说,哪儿呀老领导,谁当头也得用几个真干事的呀!您老就教导一下姑爷儿,萧处嘛,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得入流啊。天天和你们在一起还没入流?岳父就纳闷儿。曹局长也不好多解释什么,只说快了,快了。

  萧键就是这么个主儿,骗媳妇骗老丈人,骗同僚骗上司,为了能经常在这下等小酒馆呆上三两个小时,竟然撒谎成性。他也明白这谎撒得一点也不值得,既没品位也没用处,官场上的人不在官场上潇洒,下了班跑这儿闲坐着,怎么看上去,他也不像这个层面的人,长得白净斯文,衣着得体,要菜讲究,喝酒慢悠悠地品咂着,以看和听为趣儿,大伙就觉得他是个神秘人物。

  先生您在哪儿高就啊?阿庆嫂憋了好些日子,才在心里想好了这文雅的问词儿。

  你看呢?萧键微微一笑。

  嗯……机关的小办事员!对不对?

  就算是吧,你怎么看出来的呢?萧键不得不佩服阿庆嫂,她毕竟猜对了一半。心想,看来我这正处是没指望了,没官相嘛。男人看多了呗,阿庆嫂说,不过这次看走眼了,就算是吧,说明不是。你别绕我了好不好?到这儿来的你也看到了,都是实诚人,你有钱我们不借,有事大伙不求,你就露个真相,别让人瞅着犯嘀咕了。阿庆嫂这么一说,大伙儿的眼球就跟了过来,弄得萧键一脸无奈。

  是,是小办事员,他说,不过不是机关的,是工厂里坐办公室的。你真有眼力啊,真的!他躲闪着大伙儿那真切的目光,心里虚虚的,赶紧把眼皮搭在自己的啤酒杯上,端起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让清凉压惊似的浸泡着说谎的心脏。

  您啥事别想不开呀!阿庆嫂说,和大伙儿唠扯唠扯,就解开了,总一个人憋闷着,会添病的。

  我没有哇,没事,真的。萧键扫一眼看他的常客,笑笑说:我就是乐呵才愿意来的。

  拉倒吧,兄弟!阿庆嫂说:你有没有难心事,骗不过我的眼睛,信不信?她伸手点划着说,你问问他们,谁有多大酒量,谁一撅尾巴想干啥,我知道不?

  咱们的阿庆嫂嘛,知道,干!在一片应和声中,萧键不得不端起酒杯和大伙比划一下子,仰脖灌下半杯,抹下嘴巴,冲什么马夹呀、老八路、皮师傅、胡三儿们点下头说:谢谢……谢谢了。

  谢啥呀?阿庆嫂哈哈一笑,说你要是真乐呵就好了。

  真的真的!萧键竟起誓般的郑重。

  看阿庆嫂走了,马夹坐过来说,离婚了是吧?

  没有啊!真的没有。

  那你哭啥呀?

  我……没有哇。

  唉呀,你这人怪不得窝囊呢!有好几次嘛,我们看到了,是没哭,流泪了,偷偷地抹了两把。对吧?

  这……面对马夹眯缝着友善逼人的目光,萧键苦着脸说,唉,谢谢哥们儿,是,离了……离了。

  干杯!马夹咔地碰撞一下萧键的杯,一口气儿咕嘟下去,说:离了好,好!就伸手拍两下萧键的肩膀,像亲兄弟似的用力。萧键就觉得有些对不住大伙儿,是不敢说实话还是不能说实话,在这满屋实话实说的地方,真诚的氛围强气流似的刮扯着他的心。你在厂子里要是厂长,马夹说,哎,会计也行啊,媳妇能踹你吗?我没说错吧,啊?

  没错没错,皮师傅冲萧键喊着说,他媳妇就是叫厂长给撬怀里去了,他还不如你呢,他下岗了,穷乐呵!

  我不乐呵还去死呀,操!马夹一梗脖儿,逗得大家一阵笑。来,哥们儿,酒就是咱们的媳妇,整一个!整!萧键端起了杯。为离婚干杯,为快乐干杯!马夹喊着说:是爷们儿的陪咱这兄弟一杯,让他也乐呵起来,干哪!

  萧键直觉得眼前一个个晃动的杯子里盛的不是酒,是情,简单而又热烈的情,火一样把啤酒烧成了淡黄色,透明中升腾着白色的泡沫,跳跃着,泛着浓浓的清香……

  孩子呢?阿庆嫂上酒时问他。

  归我了,萧键说,一脸坦然,他奇怪自己把瞎话说得这么顺溜,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转眼间,他在这儿就成了离婚的中年人了,要是妻子看到我在这地方喝着酒胡掰,还不气疯了呀,他想,不说离婚,嘴巴子也得主动送上去让媳妇扇哪。这本事理应用在正地方——官场,用好了扶正处不就是水到渠成嘛,在单位不入流,跑这来的瑟得倒挺舒服,该不是我心理上有病吧?这么一想,萧键就苦着脸笑了笑,扌周了口酒。

  是个好老爷们儿!阿庆嫂说,男孩儿女孩儿呀?多大了?她不和你争孩子呀?问的口气是关切的,萧键觉得里面有要帮助他什么的意思。

  女孩儿,上初一了。他说,和我争?她倒想。在法院我死活咬这个理儿,女人作风不好,能带好孩子吗?什么妈什么女儿,我怕呀!说不定哪天那当官的把她玩腻了,我姑娘不是跟着遭罪吗?我妈是退休的老师,帮我管这孩子,让人放心不是?当然她在法官面前哭得够呛,也没用,还是判给了我,哈哈哈……

  笑得很假,萧键自己听着都别扭。心想,我哪有妈呀,父母过世早,都是山沟人,要不是姐姐把他供上大学哪有今天,要不是在大学里学习好哪有今天,要不是在班级里当学委,哪能娶得省城的媳妇,要不是有当时的岳父当局长,哪能有今天副处的我。细想,要不是父母去世早,媳妇能在当时说服岳父接受我吗?要不是自己文笔好,岳父能为我安排今天这个位置吗?人得有良心啊,当上正处,把日子过得更好,才是报答。可自己竟这么不争气,天生的贱骨头吧,就愿意在这贱的地方呆一会儿,就愿意和这些所谓的贱民坐一块,不是心理有了毛病又能是什么呢?还腆着脸说我妈是退休的老师呢,啊呸!媳妇才真的是老师呢,为了自己顺利升上正处,女儿的事她可是全包了,所以嘛,叫媳妇是妈也没啥,呵呵。萧键在心里自我解嘲着。

  阿庆嫂说,就冲你对自个儿的孩子,今天啤酒免你单!说着咚地一声,把手中的一瓶顿在萧键的眼前,惹得马夹他们把杯子碰得丁当乱响。

  酒真是个好玩意儿,和阿庆嫂干掉一杯后,萧键就真觉得自己是个离婚的、仗义的、乐观的男人了。这种感觉和同僚上司们喝酒是根本没有的,是享受不到的。同样是说谎,那可是当王八犊子的感觉。想到这儿,萧键就呵呵地乐出声来了,这是他作为常客第一次忘乎所以的感觉,而不单单是以往的惬意卖呆儿了。

  阿庆嫂说,你母亲可真是操心的命啊,年龄大了,为你带孩子不易,今后啊,孩子要是有需要我的时候,比方说中午饭啦,接接送送啊,你也看到了,咱这儿闲人有的是,你尽管吱声。说完竟很威严的扫一下马夹他们。

  是是是,对。众人那不含糊的表情,就让萧键的眼睛热了起来……他紧闭着嘴唇,举起杯,另只手拍拍杯身子,作揖似的点点头,眼窝儿就湿润得模模糊糊了。脆如杯,弱如酒啊,醉了八分,在这下等酒馆儿,他是头一次。阿庆嫂安慰似的冲他说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只觉得她那腰身又结实又好看,走向了马夹他们。他们在笑,是很放肆的笑,像是要把天给笑塌了似的痛快。开摩的为生的胡三说他早上闯红灯时,警察还给他敬了礼,萧键听得真切,知道自己心里是没醉的,明镜一样亮堂着,就是不好再多说话了,舌头有点硬而已。胡三说,他是跟在了一辆000几的车号后面,猫着腰骑,那交警一个熊瞎子打立正,他一直腰,就乐呵地把礼接了,没等他手放下,他一拧油门拐了,哈哈!罚我?胡三说,可以呀,把那电子眼放给我看看,官车是先闯的嘛,只要我和000几是同等待遇,我他妈的认罚!吹?是是,不在这儿吹,还能上哪儿吹?可要是逼我没酒喝没饭吃,我操,咱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大不了在监狱里没酒喝呗,是吧?酒的字眼儿,萧键这会儿听着就倍感亲切了。他想,酒啊,在国人这是所有人的爹!不恰当不恰当,应该说是所有人的娘!人不管你是爷们儿还是小孩子,都爱在女人的怀里放肆,再硬的石头,也把你捂软了,再扎手的刺儿,也能给你拔了,因为你在她的怀里发泄掉了你的怒气、不满和牢骚,甚至精力,所以第二天你就又能轻松地应对艰难的日子了。酒如女人,萧键想,男人没女人不行,国人不喝酒就得乱套,我是副处长,我代表官们感谢酒!

  于是萧键就站了起来,冲大伙说:感谢诸位,让我心里亮堂不少,我为自己过去在这儿不合群儿道歉,为今天能入流干杯!

  干杯——,马夹他们把杯子举得很高,碰得乱响,豪饮使酒液蹦出了杯,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来,把大脖筋和血管刺激得又粗又跳,喉咙激动得一鼓一鼓的,不像是喝,也不像是灌,倒像是颗心长在那儿,一亲一收地吻着溪流……

  是这情景让萧键醉眼蒙眬了,他看到曹局长趁厅长仰脖子干杯时,迅速把自己的酒泼到桌下,端起空杯就向嗓子倒去,然后煞有介事地将杯中残滴晃进大张的口中,表示他的真心诚意是多么彻底,多么干净利索。酒逢知己好领导,千杯不醉忠心表嘛,厅长就说曹局是性情中人哪。过奖,过奖,曹局长边给厅长斟酒边说,坐在身边的办公室孙主任接过酒瓶,给自己的曹局长满上酒说:我们曹局长啊,对上对下,就是两个字:真诚!他看厅长笑眯眯的低头点烟,迅速拿过来曹局长的酒杯,将一只盛着矿泉水的杯子推了过去。忠诚就是这样接班的,官场嘛,正常,萧键想,曹局长不胜酒力,上级领导来了又不能不喝,有办公室孙主任陪着,曹局放心得很。来来来,为真诚干一个!厅长来了兴致,曹局长忙端起水杯和厅长碰一下,一仰脖干个净,嗞哈一声,像是辣得舒服,夹口菜压压。孙主任双手擎着杯说,厅长说得好,为党的事业真诚,为人真诚,为工作真诚,我代表我们曹局长,为这三个真诚,再连干三杯!咕咚,咕咚……他的酒可是真的,厅长和局长就感动地说,好好,坐下吃口菜吃口菜。从现在开始,咱们不谈工作了好不好,说点乐呵的,为工作减减压,厅长建议。也是一阵碰杯,叮叮当当的,就碰出了一个又一个黄段子,这往往是把酒场推向高潮的前奏。

  萧键总是记不住这些荤性嗑,他想这一定和自己夫妻生活满意有关。再说就是勉强记下一个,在这里,也用不上,他发现来阿庆嫂这儿喝酒的人,都不开女人话题的玩笑,不是阿庆嫂不让开,他压根就没听他们说过。这真是和大酒楼里的人不同,那里的单间,没女人的话题不成席,这里没牢骚笑骂不喝酒。可能是吃山珍海味的人,把雄性激素都营养到脑子里嘴里胃里舌头上了,掏空了下面,催胀了上边,只会舌头勃起了吧。

  有一次萧键酒后回到家,想和妻子做那事,就先学起了酒桌上领导讲的黄嗑儿,他本以为妻子会像他似的笑出眼泪,没想到妻子一把推开他的手,骂道:臭流氓!恶心死我了,睡觉!结果好事没做成,他自个儿觉也没睡好,自己的二哥哥好顿委屈,心理上是种折磨。早上起来妻子问他,那种笑话能是什么长说的?一脸怀疑。我有那创造性吗?他反问。以后少和他喝酒!妻子下令。是是,萧键一边点头,心里说,少喝能扶上正吗!傻老婆。从此,他再也没有把黄段子带回家,酒桌上乐得够呛,上趟厕所就尿出去了,记不住,和妻子上床睡觉就感觉干净而温馨。

  又想啥呢,伙计?老八路握着瓶酒坐在了对面。没啥,乐呵事呗,萧键说。这就对喽!老八路扌周口酒说:人哪,没什么可隐瞒的,你不说,不等于人不知;你不做,不等于你不想;你不想,不等于你没做。人就是这玩意儿,都自以为是。别看我岁数大,也一样。萧键就尊重地和他碰下杯,听他讲他那点事。实际他过去旁观时就听过了,大伙叫他老八路,一是他资格老,四九年初参加工作,在银行做一辈子保卫,谈起手枪就有故事;二是他在这酒客里年龄最大,旧社会念过初小,对四清反右那段历史谈得津津有味,什么章伯钧、罗隆基、袁克文的……如数家珍;他说自己就是当时站错了队伍没当上干部,要不今天就是个离休老干部了,离休金就会多得多。命这玩意儿你不服不行!对不对?一般老八路总是以这句话收尾。

  对,对。萧键附和着,脑袋里却还在乱着,厅长、曹局长、孙主任、媳妇、老丈人、女儿……叠影儿似的唱戏。他眼睛瞅着老八路的脸,不断地点着头,那张嘴在说什么,他听不清,直到听到杀人这两个字,他才收回注意力。

  杀人?杀谁呀?萧键问。

  马夹杀他媳妇呀!嗨,刚才你没听我说呀?老八路不悦。

  是是,他不该杀人……萧键不好意思地应付。

  没有我,他就杀了,我没说错吧,小马崽子——

  没错——!离老远,马夹举杯表示敬意。

  那会儿马夹也像你似的,丢魂失魄地坐在这儿,我一看不对劲儿,他眼神里有凶光,要出事,我就把他当儿子,坐在这儿和他喝,喝得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最后把刀交给了我,我才放心。老八路说着,就从他的包里摸出了那把折叠式匕首,一摁弹簧,嚓——半尺来长的刀锋雪亮出鞘,寒光刺眼,萧键的醉意就醒了三分。

  你看看刀把吧,看看。老八路得意地按缩刀锋,递给萧键。

  紫色硬木刀柄,一面刻着细小两字:报仇。一面刻着四个大字:八路干爹!萧键把匕首在手心掂了掂,觉得分量好重。

  老八路说:报仇,是马夹决定要杀他媳妇和厂长时用刀划的字;八路干爹,是他心回意转时,哭着刻的,为了送我留个纪念嘛。这小子别看现在靠卖菜为生,早晚市上,嗓门儿亮着呢,仁义,菜就卖得快,坐这儿闲扯就有工夫,都这点爱好,喝点小酒。没有媳妇家就没意思了,我们是天天来,你是隔三差五,这叫区别,说明你小子更有正事,对不对呀?

  是,也不是。萧键没了应对,就尴尬地笑笑。老八路收起匕首,放回包里。那是五十年代的黄书包,破旧但还辨得出大跃进的字样,萧键觉得奇怪,就说,您到哪儿都拎着这个包啊?

  是啊,老八路喝口酒说,看我奇怪是吧?马夹阿庆嫂他们都知道,我不敢放在家里啊,怕我那儿媳妇给我扔了,说我天天拎这个包丢家人的脸,像要饭的。我老伴儿走七八年了,我没家了,才住儿子家,懂吗?我的家没了!我的!他用劲拍打一下包,萧键就觉得那包里装着他的老伴儿。

  这是我老伴年轻时给我的礼物,儿媳妇说你可以放在箱子底里留着做纪念嘛,屁话!不天天看着,贴在我身边,叫纪念吗?人老了招人硌厌啊,就得天天在外面走嘛,走累了,来这儿喝点酒,乐呵乐呵,晚点回去,眼不见心不烦,儿子就省心了。你父母现在还能给你看孩子呢,当然体会不到我这样的,所以嘛,你那媳妇跑了就跑了,不知天高地厚,离得对!来,爷们儿,喝一口!

  你这人跟马夹不同,他那会儿能杀人,你这会儿能自灭,文化人心思重,这不好,你今天说了实话,我才坐这儿劝你。

  老八路的真诚唠叨,使萧键想到老丈人,人老了是挺招人烦的,净是旁敲侧击的磨叨,那镜片后的老花眼分明在说,我姑娘嫁给你奔的就是你有前程,早知你只会干驴活儿,不懂升迁道,你小子回山里呆着得了!和老丈人住在一起,萧键就总是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老爷子,我真的是没有想自杀!他提高了嗓门儿,想让大家听清楚,看明白,他不过是来这儿散心的,谎话让自己编大了,惹来一片热心肠,何苦呢?

  好!老八路赞同地和他碰了杯,说:今天你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大伙儿也放心了,你倒早说呀,干吗一来这儿就一人坐这儿发呆,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笑的,也不吱个声,唉声叹气的,在这儿自己耍不行,让大伙儿心犯嘀咕,为你担忧啊。来,乐呵一下!

  老八路说着就又掏他那旧书包。没等他掏出来什么,马夹他们已带头好哇好哇地呼应起来,说好久没听老八路吹了,又是满酒又是碰杯。阿庆嫂也走过来凑热闹,说:今儿个,得感谢你这位大哥呀!

  谢我?萧键一脸狐疑。

  只见老八路从包里掏出的是一把铜质口琴,是那种暗红色的铜面,已磨损得浅亮如镜,一看就是五十年代的货,薄薄铜面裹着黑漆漆的格子琴孔,看上去是护心的感觉,琴的心就是那密集的小格子。萧键看得真切,心中就升起一种无名的感慨。

  当然是谢你了老大哥!阿庆嫂说:老爷子只有最高兴的时候,才会拿出他心爱的家伙,给大伙吹上一曲的。

  说得对,老八路说:这兄弟心思开了窍,没想自杀嘛,像小马崽子,不想杀人了嘛,救活两个爷们儿的心,我能不乐?来吧——

  只见老八路双手握住口琴,放进双唇,眯缝着小眼睛,腮帮子一鼓一瘪的,晃头晃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像啤酒一样,泛着泡沫儿,醉入人心了……

  萧键不像他们,不是哼调,就是想起两句歌词遛着,他不,他是顺嘴就唱出了瞎编的词。

  夜晚静悄悄,

  啤酒醉不了,

  在这美丽的阿庆嫂的夜晚,

  爷们儿都乐开怀,

  忘却女人忘了烦恼,

  这地方多美好,

  啦啦啦……啦啦啦……

  小酒馆真热闹,

  ……

  当《三套马车》的曲子从老八路那干瘪的面颊鼓吹出来时,萧键就默默地流了泪,词儿也编唱不出个个儿了……

  我是一匹老马,

  我是一匹老马……

  他只重复着这一句,没完没了。

  ……

  那天晚上他是怎样回到家的,萧键记不得了。早上醒来,妻子说,睡得跟死猪似的,竟然没打呼噜,醉得怪呀!

  醉得舒服呗,他说。

  和曹局长他们喝的?

  他晃晃头,却又重重地点下头说:是啊。

  妻子就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扶了正,咱再也不喝了!

  嗯!他在妻子的乳沟一阵乱拱,酥软的心却盛满了老八路的口琴曲子……

  又隔了些日子,萧键陪上司喝着喝着,突然就又有了溜走的念头,他假装手机的震动提醒了他,摸出来打开机盖,扫一眼,扣了机说:抱歉抱歉,厅长对不起啊,曹局长,我亲舅舅在医院不行了,我得马上过去,真是的,唉!

  赶紧走吧!领导与同事都撵他,并吩咐自己的司机送他,在医院门口下了车,道了谢,他就跑向大厅,扭头看小车走了,他松口长气,自嘲地说;这何苦呢!多亏自己没有舅舅,不然不得被舅舅踹趴下呀!然后招手叫出租车,一溜烟地开到了阿庆嫂的小酒馆。

  熟客们都在,马夹、胡三、皮师傅、老八路……他笑着,向大伙点头示意,迎来的却是冷漠,或是勉强的笑意,空气凝固了似的,让他莫名其妙。萧键坐到自己的老位子上,阿庆嫂就快步奔了过来,一脸灿烂的笑,假得让萧键诚惶诚恐……

  处长好!今天要点什么?

  萧键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一朵花儿,如同这夜晚迷乱的星空……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薛尧

  姜言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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