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罪(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节目,深秋,女人,光棍
  • 发布时间:2011-11-11 14:30
  一

  周双梅坐在那儿看电视是因为她自己就是做电视节目的,她是电视台的导演。按理说,上班看着电视下班还是看电视,那电视都恨不得要挤进她的梦里面,可是,不看也不行。就像是得了强迫症,就是看到想吐也还是要看。电视导演看电视的感觉就像是演员在看自己演的电影,又怕看又想看,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怎么都觉得不像自己。说是看电视其实十足就是个评委。遇到人家做得好的节目心里又像灌了柠檬水一样酸,比自己做得好?也不见得。遇到烂节目则更是像翻书一样哗哗几下就见底了,这也能看?打发谁呢?趁早改行去。

  这个晚上她照旧坐在沙发上唰唰来回翻着频道,电视上的画面一闪一闪地跳过去,飞快地把一层一层的颜色溅到了她的身上和脸上,她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飞快换着。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几声清晰的敲门声戛然刹住了电视画面的奔跑。她停住了,电视的画面也凝固住了。周双梅捏着遥控器的那只手还牢牢地长在胸前,她上半身僵僵地挺了起来,她看着那扇门。

  可是,那几声敲门声已经不见了,像几粒石子投进水里后就再也没有痕迹了。使她恐惧的正是这敲门声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手里仍然抓着那只遥控器,走到了门口,她犹疑着问了一句,谁啊?没人说话。她从门镜里往外看,门外静悄悄的,她像站在一眼洞口,不知道暗处是不是藏着人,却只看到里面漆黑阴森的一团。她屏息着向后退去,一步一步离开那扇门,然后走到老公房间门口开始敲他的门。何效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脸来,看来是写论文正写得入港。她有些慌不择路地对何效说了一句,门外有人,有人敲门。何效一脸迷惑地说,那就去开啊。她紧张地摇了摇头,再说不出话来,突然用遥控器指着何效,干干地一笑,你去。

  何效走到门口从门镜里往外看了看,说,没有人啊,你是不是听错了。周双梅立刻摇头,一定有。何效犹豫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扇门,一用力就把门扭开了。

  门外没有一个人。只有夫妻俩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地上,拉得长长的,虚弱而庞大地落在地上,像两个从底片上剥下来的黑白的人影。但是就因为门外没有人,周双梅便越发觉得刚才那几声凭空响起的敲门声诡异,她觉得在暗处一定藏着什么。她在明处,它在暗处,它躲在一眼漆黑的洞里正看着她。何效看看没人,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周双梅一眼看到了门口拐角处放着的那只纸包。她伸出一只手指尖尖地牢牢地指着那只纸包,整个人却动不了。何效顺着她的手指也看到了,他走过去先是用脚踢了一下,那用报纸包起来的纸包便静静地翻了个身,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回头看了周双梅一眼,周双梅也看着他。忽然周双梅一句话都没有说就一步走过去俯身捞起了那个纸包。何效突然就有些害怕,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已经伸到门里面去了。周双梅一个人站在门外,她周身坚硬凛冽,像一块海面上的礁石,水贴着她的身体哗哗地流过去了。

  周双梅把那纸包放在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纸包。那纸包像朵隐秘的莲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里无声地轰然开放了。何效伸出手想把她拉进来,却突然发现她像被钉子钉在了那里,竟一动不动了。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嶙峋很锋利,像两叶刀片把那莲花的最后一层花瓣挑开了。里面露出了两只馒头。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紧张立刻像雪崩一样摇摇欲坠起来。何效一把拉过周双梅把她拉进了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两个人像刚刚打完一场仗一样,竟觉得周身的神经都是酸痛的。进到屋里周双梅才发现那只纸包仍牢牢长在她手上,一种神秘的却是巨大的力量吸引着她,吸引着她再往里看去。

  在客厅里明亮的灯光下夫妻俩同时发现这两个馒头上有血。有人送来了两个血馒头,然后就走了?夫妻俩站在那里哆嗦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何效迟疑着把馒头拿到手里,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他突然惊喜地说,不是血,这个我闻得出来,肯定不是血。何效是医院的外科大夫,见血见多了,他说不是血那就一定不是血了。

  无论如何,这种本该流动在身体里的东西一旦在身体之外被人看到了,就像露出了身体里的内脏器官一样只让人觉得恐惧。所以连见惯了血的何效确定馒头上的不是血时竟一阵惊喜,倒像是捡了便宜一样。但是周双梅一直没有说话,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只馒头,目光又硬又空,像两只蚌壳。

  何效在灯光下像进行手术一样仔细辨认着馒头上的红迹,他喃喃地说,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什么红色的涂料?总不会是油漆吧。这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周双梅突然说了一句,是胭脂。什么?何效没听明白。她盯着那两只馒头又说了一句,是胭脂,我小时候见过这种胭脂,化在水里就是这种颜色,和血一模一样。这时候何效的声音突然变了,他突然像刚醒过来一样,尖声说了一句,为什么把这样两个东西放在咱们门口?

  从两个人拿了纸包进了屋,这才第一次触到了这个纸包的那一点点核,那就是,为什么要把这样两个馒头放在门口?又是谁放的?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还是有人想恐吓他们什么?

  正在这时,女儿何子榆的门开了,家庭教师走了出来,辅导时间结束了,她要走了。年轻的家庭教师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常年穿着牛仔裤运动鞋,戴着眼镜,五官平淡,脸上脂粉不施。这种形象赢得了周双梅的好感。她每个周末来家里辅导何子榆的英语和数学。家庭教师礼貌地和他们道别后就走了,女儿从房间里走出来赖着不回去试图想看会儿电视。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晚上最后的结果是何效下楼把两个染了胭脂的馒头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

  何效上来说了一句,可能是小孩子恶作剧,这种事情要是再发生就报警吧。周双梅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直直地盯着电视,女儿已经被她赶到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周双梅没有和何效说,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就和电视台请了假说是要回家看看父母,然后就开车向老家的方向走去。她老家在离省城有三个小时路程的一个县城里,她父母亲原来都是县中学的老师,都已经退休在家了。她隔两三个月就回家看看他们,但是这次她要去的不是父母家,而是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山村,她只在十二岁时去过那里一次,记得那个村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火疙燎。她要去那村子里找一个人,找她的姐姐周红梅。

  开始进吕梁山了,是荒山地段了,汽车在盘山路上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往上走。路的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悬崖,一路上人迹罕至。汽车像甲虫一样紧贴着峭壁往上爬,峭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带着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力气,呼喊着争先恐后地向她压了下来。她出着一身一身的冷汗加大油门,可是眼看着它们就在头顶了却不掉下来,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那些石头还牢牢长在峭壁上,面目狰狞,如从峭壁里探出的一群雕像的脸。她从这些脸的俯视中逃过去,一圈一圈地往上绕,就是看不见那个村庄的影子。偶尔碰到一两辆从山顶上开下来的拖拉机之类的翻斗车,车厢里齐齐站着一车要下山去的女人们,头上都包着水红色或翠绿色的头巾,那水红色和翠绿色迎着风猎猎地燃烧着。女人们并肩站着,手抓着栏杆,头高高昂着,一动不敢动,像一排大义凛然即将赴刑场的犯人。

  周双梅看到了人影心里多少得了些安慰,能看到人下来,说明上面还是住着人的。她记得那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汽车不知道盘旋着翻了多少圈的时候,忽然在路边的空地上飞出了一个村庄,村口有一棵大树。这村庄猝不及防地跳出来简直吓了她一跳,她反复看了看那棵树,断定这就是火疙燎。她便停了车,向村口走去。走到树下忽然听见树上哗哗地响,她一抬头,又吓了一跳:巨大的槐树上有十几个孩子像果子一样正挂在树枝上。他们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挂在树上,其实是些骑在树枝上玩的孩子,被树叶半遮挡着,从下面这样猛一看,就像是一棵长满孩子的树,因为不像是人间的树,让人一阵害怕。其中一个孩子见了她就在上面不停地摇树枝,树叶像铜钱一样向她砸下来。

  周双梅从树下逃出来向村口坐的那几个人走去。村口有一扇巨大的石磨,像朵蘑菇一样盛开在那里,因为不是农忙时节,石磨闲着,磨沿上坐着一圈人,有的正把两只手袖起来,有的抱着一只巨大的粗瓷大碗正在喝粥,那碗粗得两只手都抱不拢。粥里面泡着一块铁黑铁黑的老咸菜疙瘩,一碗粥只要几口就吸溜吸溜不见了。咸菜疙瘩留着,下一顿饭的时候接着泡进去,搞得和人参一样珍贵。吃饭的人两只脚离地吊着,像钟摆一样参差地摆动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时间乱走成了一大片。除了这磨盘上盘的一圈人,还有就是磨盘旁边的土坯矮墙下蹲着一排人,蹲得整整齐齐的。这排子人一人抱着一只比脑袋还大的粗瓷碗在吃早饭。周双梅知道这是赶上他们的饭点了。山里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中午不吃。他们喜欢聚在村口吃饭,并且吃饭的时候就把村口这儿叫“饭时儿”,一说我去饭时儿上了,别人就知道他是去村口了,就像小型的赶集一样。

  这一排蹲在墙根的也是抡着比头还大的碗,正咕咚咕咚往嘴里倒。只在大碗边上留下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刻都不松懈地看着她。间或有一个不喝粥的正在蘸酱吃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实得像木板,得结结实实抡圆了才能塞进嘴里。吃土豆的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在她身上脸上乱照。目光哗哗地在她身上上下游走,周双梅感觉自己的衣服被看得褪去一层又一层。

  简直像有一排老虎正虎虎地瞪着她,周双梅觉得铺天盖地地只看见了几双眼睛,别的都被这眼睛给盖住了。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再看去,原来是这个村里的人的眼睛长得都很像。都是那种占掉脸部面积三分之一的极大的花眼,几层双眼皮吧嗒吧嗒地一层还没合上,另一层又掉下来,一层抬起来的时候,另一层已经卷到里面去了。睫毛都是茂盛而浓密得像水生植物长在岸边。这种眼睛俗称大花眼。鼻子则一律地细而直地长下去,好像要直削到下巴上一样。被这一排大大小小的老虎看着周双梅心里有些发怵,便问离她最近的一个老人,大爷,周红梅还在不在这村里住了?

  那大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咧开嘴,露出了里面荒凉的牙床,牙床上孤零零地长着两三粒颓败的牙齿,像沙漠里的风化岩。他一说话,就有风从后面很深很黑的地方钻出来,又被这岩石漏得丝丝缕缕的,听都听不清楚。其他人全用虎眼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盯着她。忽然有个十几岁的后生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指着一个抱着大碗的男人说,你今晚跟他去吧。

  她不知道什么意思,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有几个壮年男人从村里面走出来了,他们一边往出走,一边还赶着几只狗和鸡。男人走到路边就把鸡和狗往当路上赶,鸡和狗不情愿地刚踅回来就又被他们赶到了路面上。这时候一辆汽车从上面下来了,男人们一见连忙站起来使劲把鸡往路上撵,鸡惊恐万状地扑打着翅膀,差点就要飞上天了。汽车擦着鸡呼啸着开过去了,车里的司机不停车地朝外面大声骂,路边的汉子们朝车里面大声骂,还朝里面大口吐唾沫,一边骂一边跳着脚,恨不得追上车把司机揪出来。

  周双梅这才明白过来一点,他们这是在讹钱,要把鸡和狗赶到路面上被车压死了就赖住车主让他赔钱,不出钱就别想从这里过去,除非你长了翅膀飞过去。那几只受了惊的鸡惊魂未定地大叫着,两只瘦狗恹恹地坐在一边,连眼睛都不想抬起来。想必是每天要被逼着做这种碰瓷的事情,迟早不是被压死也要被压残,也没有多少活着的信心了。车已经没影了,吃饭的男人们还在那儿哄哄地像群蜜蜂一样笑着。周双梅没再和他们说话,自己一个人朝村子里走去。

  二

  周双梅上一次来这村子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那年她十七岁的姐姐周红梅嫁到了这村子里,她跟着父母把周红梅送到这里就再没有来过。周红梅不是她的亲姐姐,是父母抱养的。当年她父母结婚好几年都有不了孩子,就以为自己是不能生育了,就从附近的山里抱来了一个女婴,那家已经有四个女孩子,这生出来的就是第五个了。一直生就是为生个男孩子,一听是女孩子,那产妇连看都没看这女婴一眼,把头扭到里面,只叫周围的人快快把这女婴送掉。经过线人的介绍,周双梅的父母就上山把这女婴抱下了山。这女婴就是周红梅。

  不料周红梅长到四岁的时候,周双梅的母亲忽然怀孕了,便又生出一个女儿来,这就是周双梅。周双梅走在这条寻找周红梅的路上忽然觉得自己脚步有些踉跄,就仿佛周红梅正躲在一个隐形的地方悄悄看着她,她有些微微的恐惧。

  很小的时候,她们家住在县城的四合院里,姐妹两个睡在一间西厢房里。周双梅上学放学都跟在周红梅的后面,每天放学的时候周红梅都要等着她出来了再一起回家。学校的校门口是从前的魁星阁,里面一直供奉着魁星爷。校园里一直留着从前的状元阁,里面堆满了杂物,还住满了燕子。黄昏的时候,成群的燕子出出进进,落满了盘根错节的电线。檐角下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到上课下课的时间,看门的老人就爬上去,用铁锤敲钟。浑浊沉闷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校园,很快,各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学生们像鸟一样冲出教室,飞进操场。校园里的几棵粗大的垂柳是唐朝时候留下来的,有些老态龙钟了,四五个孩子伸开双臂才抱得过来。女生们一堆堆站在树下看着男生们在操场上玩,一边窃窃私语。

  有时候周双梅会在校园里看到周红梅正站在教室外面的栏杆旁,她从不站在树下的女孩子之中,她经常会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看着快落山的夕阳。晚风吹起她细碎的头发,柔和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当那个年龄的周红梅经常在黄昏里落落寡合地站在栏杆上看着别人时,似乎就在那一瞬间里周双梅忽然觉得周红梅根本应该是这里的人,而自己却是外来的,或者自己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这里。姐妹俩的很多衣服都是母亲动手做的或改的,可是无论穿着多么朴素简单的衣服,周红梅都能在人群里被人一眼看到。她身上带着一种干净却萧索的美丽,似乎是根本就不用学,也没有人教,她却无师自通地有了一种可怕的气场。这种罕见的气息经常使校园里的女生们回头看她,她却总是一个人萧索地往前走,谁也不看。

  下午放学的时候,周双梅一出校门就看到周红梅已经站在那里等自己了。她向她走过去,然后,她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向家里走去。县城就在山脚下,夕阳走不了几步就掉到山里去了。每到这个时候,山峰与天空交接的地方都被染得血红,大片大片的晚霞久久燃烧着,发出了玫瑰色的光线。直到夜色渐渐从大地的各个角落升起,从半透明的稀薄渐渐变稠变浓密。小城上空那层柔和的玫瑰色在渐渐褪去,炊烟里夹着小米饭的清香,卖菜卖水果的叫卖声渐渐变薄变稀了。烧饼和馒头的叫卖声开始在风灯的影子里此起彼伏。一路上都有男生跟着她们,或者在过桥的地方已经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在等着她们,等她们走过了,他们才在后面冲她们打起口哨。她跟在周红梅身后时经常遇到这种被围追堵截的事情,但她知道这些男生都是冲着周红梅来的,他们根本看不到跟在后面的她。学校新来了一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在课堂上一直叫周红梅回答问题,女生们就在放学后专门跑到外班去奔走相告,说她们英语老师看上周红梅了。

  很多男生能把周双梅认下就是因为她是周红梅的妹妹,在路上碰到她的时候他们会指着她在背后说,那个是周红梅的妹妹。另一个就说,怎么长得一点不像。周双梅的整个小学时代就是这样过来的,别人说起她的时候只说周红梅的妹妹,她像寄居在周红梅身上的一只壳,是周红梅在背着她走,她走到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她自己简直根本就不存在。她只觉得自己被压着,像被压在一座山下面一样,但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完全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压迫感是从哪儿来的。

  那一天她没上最后一节体育课,回家比平时早了些,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她母亲正和舅妈说话,舅妈说,……怎么说都不是自己生的,长大了也是两条心,亲不到骨头里去,还是先供双梅吧……你们总不能供两个都上大学了,得让一个早点出来工作……原来她真的是个外人。原来这么多年里和她一起出出进进、睡在一张床上的竟然是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她却把什么都占掉了一半,把吃的把用的都占掉了一半,扯一块花布都有她的一半。如果没有她,那一半也应该是自己的,本来就应该是自己的。因为周红梅比她大,她身上穿的衣服大都是周红梅身上退下来的不穿的衣服。这几年里她就被困在这一身又一身的旧衣服里,被困在周红梅的妹妹的名号里,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到底是谁,好像她根本就不是个人。现在,她要自己出来了。

  那年正好是周红梅读初三的时候,周双梅正准备考初中。那时候工资都很低,因为经济的拮据她母亲在和弟媳商量让周红梅是读高中考大学还是报个师范读中师去。周双梅知道是时候了,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那天是个星期天,她和周红梅都在屋子里写作业。母亲在厨房里蒸馒头,刚蒸好的馒头像烟囱一样吐着白气,母亲便把一筐馒头放在了院子里等着它们晾凉。周双梅就是这时候悄悄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正在厨房里,父亲不在家,周红梅在屋里写作业,她一个人走到那筐馒头前,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发着抖把手里拿着的一杯泡好的胭脂全泼了上去。那杯胭脂是她昨晚就准备好的,两天前她看着母亲在发面准备蒸馒头的时候她就开始做准备了,她想了两天想出了这个办法。那种胭脂只要泡开了,猛一看谁都以为是血。然后她跑到厨房里悄悄对母亲说,姐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血,全泼到馒头上了。

  一筐馒头全被扔掉了,那个晚上周红梅进屋睡觉时眼睛还是肿的,不知道母亲说她什么了。周双梅不敢看她,假装睡着了。她心里的不安被一种更理直气壮的东西压住了,那就是: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她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诸如此类的事件后来又发生了几次,她母亲便对她父亲絮絮地说,你看这孩子,不让她考大学她就报复我们,你说她一次她就恨你一次,不是亲生的骂都骂不得,一骂就记仇,就是白养,拔草喂瞎驴了。这样折腾了几次之后,父母亲便和周红梅更隔了些,只想早点把她打发出门。但是周红梅那年并没有考上师范,他们又觉得家里实在留不住她了,她似乎处处在和他们作对,这样过了半年他们就把她嫁出去了。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七岁,又因为父母怕她以后还兴风作浪地报复他们,便把她嫁到山里去了。她嫁到的那个地方就是火疙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周红梅,周红梅从出嫁后就再没有回过家。现在,二十四年都过去了。

  周双梅顺着坡路往上爬。山村都是依山形长成的,所以村里的人家都是像台阶一样一级一级摞起来的,东家一出屋门站在自己的场院里其实就是站在西家的屋顶上了,一低头就把西家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周双梅一路上迎面碰到好几个村里的女人正往下走,她们套着两只粗笨的像小船一样的鞋,走的是下坡路速度却奇快。因为脚步快,胯也来回被甩得哗哗的,她们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只几下人就不见了。她发现这村子里的女人都戴着帽子,就是那种以前男人戴的那种解放军帽,把头发严严实实地捂在里面,也看不出头发有多长多脏。身上穿的袄连扣子都没有扣全,只象征性地扣了一两粒。一袢衣角塌着,露出了里面的一截红腰带,说是腰带也就是一根红绳子松松垮垮地绑在腰上,勉强不要让裤子掉下去了。两只手袖在一起,脸上空空地目若无人地自顾笑着,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朝坡下面滑去。

  周双梅暗想,周红梅会不会就在这些女人里?只是自己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自己。这种想法让她多少有些难过,她便拦住了一个正风急火燎地往下赶的女人,问她知不知道周红梅家住在哪儿?那女人听了看了她两眼,然后就指给她往上走,再往右拐的第三个门。女人说话的语气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但周双梅一时没有想起这是什么。周双梅谢过女人接着往上爬,爬了几步,她的身体忽然苏醒过来了,她想起刚才说话的女人话语间的那点东西是什么了,是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却带着一种尖尖的穿透力钻进了她的身体里。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能有这种奇怪的柔软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敬重这个女人。莫非周红梅已经在这山上当起了压寨夫人或者是神婆之类的半人半仙的角色?想着坐在祭坛上半闭着眼睛、周围香烟缭绕的周红梅,她有些微微的恐惧。

  已经是深秋了,吕梁山上过了深秋树上已经没什么叶子了,红枣已经收了,每户人家都把收下的红枣用线串起来,就像串佛珠一样串成一圈一圈地挂在门口风干。中午的阳光絮絮地烤着那些熟透了的红枣,这些红枣便散发出一种带着酒香的味道,纯纯地,微醺地,落在人身上的时候有一种发甜的肥厚。她走到那个女人说的路口向右一拐,正看到一家门口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老人在晒太阳。一男一女分别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彼此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看对方,就只是木木地坐在秋天的阳光里,简直像两尊石狮子。

  周双梅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像从没有见过人一样死死地盯着她看,微微张着嘴,露出了里面萧索荒凉的牙床和牙床后面无声的黑洞。周双梅背着这钉子一样的四束目光,进了第三家的院门。院子不大,种着两棵枣树,枣树的叶子落得斑斑驳驳的,连个树阴都凑不起来。院子里只有两间房,看起来一间是住人的,一间是做厨房用的。厨房的门打开着,一个女人正在里面忙碌着。周双梅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这个女人的影子,这是二十四年不见的周红梅?还好,她还是个正在做饭的正常女人,没有坐到神坛上面去也没有当压寨夫人。

  她往前走了两步,里面忙碌的女人听到声音猛地扭过了头。她们两个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地四目相对了。周红梅果然和那些女人一样也是穿着一件不辨颜色的大袄,戴着蓝色的解放军帽,和这村子里所有的女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就像是从一只模子里磕出来的。二十四年前她身上所有的痕迹已经完全蜕尽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周双梅还是吃惊了,因为她记忆中的周红梅已经活在二十多年前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甚至觉得和周红梅根本就没有关系。当年她真的嫉妒过她,可那是因为她抢去了她的很多东西。可是,现在?

  周双梅在一刹那眼睛是涩的,她看出这个女人身上已经长出了根须,这些根须已经深深地扎在山上那些女人们的身上了。她和她们看起来已经是同一具躯体上长出的器官了,是被一种血液供养着的。周红梅站在屋里,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周双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从木窗格子里筛进去的光线半明半暗地从她脸上流过去了,她的脸像沉在水底的雕像一般,虽然模糊,但所有的棱角却依然是坚硬的。隔着多深的水都能摸到那种青铜般的坚硬,那种无论多长久的岁月都不肯被锈蚀不肯被融化的坚硬。那坚硬像箭镞一般隔着二十四年的光阴向周双梅飞了过来。

  周双梅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软弱,觉得自己被这深秋的太阳烤着,简直要像一根蜡烛融化掉了。但是她马上想起了自己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她不能因为她变得面目全非了就怕了她,她为什么要怕她?于是她径直向屋里的女人走去,走到门口犹豫了那么一秒钟,她就跨过了那道门槛,然后,她整个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她看清了周红梅眼睛里明灭的波光和她脸上四处荡漾的皱纹。她老了,不过,自己也不年轻了,她倒希望这灶里的柴火再旺些,把她们的脸都照得雪亮的,让周红梅也看到,她也老了,她们都老下去了。在哪里不得老下去?在城市里也罢在山上也罢,还不都一样老了吗?就算她当初对她做了那些事,可那时候她毕竟只是个孩子,二十四年都过去了,她为什么要突然跳出来和她翻这个旧账?她要和她清算?那个晚上在她看清报纸里包的是洒了胭脂的馒头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是周红梅干的。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她,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胭脂馒头里包着的谜语。

  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

  她在恐吓她?还是要以此讹诈她?难道是她因为生活落魄便积怨在心,旧恨新怨,隔了二十四年才来报当年这一箭之仇?二十四年前她就是个小姑娘,现在她已经有老公有女儿了,她毕竟是爱他们的,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卷进来受这种恐吓。她今天来找她就是来单刀赴会的,她倒要看看她能把自己怎么样,杀了她?她不会的,她充其量就是想要点钱。那她就把钱扔在她脸上,看吧,你也就这样了,不就是想要点钱吗?还用得着那么装神弄鬼?

  三

  两个人就着灶里的火光静静地打量着彼此,沉默了有那么几分钟。还是周红梅先开口了,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来了?周双梅这时候紧张得都有些眩晕了,她无端地害怕,周红梅越平静她越害怕。她有些微微地站立不稳,就自己在后面的一把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也答了两个字,来了。她坐定后忍不住有些埋怨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紧张?倒比第一次在电视机前做采访还要紧张。原来,无论如何,无论多长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终究觉得是自己欠了她,她是心虚的。这点心虚就是化成灰也是牢牢长在她心里的,就像是她身体里的一根骨头,刺着她,她却不能把它剔除出去。

  两个人又静下来了,然后周红梅转身往灶里又添了几把柴,一边背对着她说,饭就熟了,你先坐着,等熟了吃点饭。周双梅胡乱答应了一声,打量着这厨房。灶是烧柴的,灶里面火光熊熊,灶上面架着一口直径有一米的乌黑乌黑的大铁锅,像个澡盆子。锅上面盖着高粱秆编成的盖子,雪白的蒸汽一直顶着盖子,好像里面有成百上千个小孩子欢呼雀跃地要跳出来。一只瓷面盆里发着面,准备蒸馒头用的,发酵了的面团散发着一种酸凉的荤腥感。她看着那一大坨面团恐惧地想,又要蒸馒头?然后再当子弹扔到她家门口?她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拆穿她,但她坐在那里没有动。

  面盆放在案板上,案板架在水缸上。水缸又粗又高,简直赶得上一个人那么高,壮壮的,像从地上长出来的。然后就是一只破旧的碗柜,两只东倒西歪的木椅子。这时候锅里的东西好像熟了,周红梅掀开了盖子,锅中间是一只巨大的正冒着热气的木笼屉。等热气稍微稀薄了些周双梅才看到是一大锅黑黑黄黄的东西。然后周红梅把周双梅让进了隔壁的屋子里,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拿饭去。周双梅又有点难过了,她为什么这样对自己,把自己当个贵宾一样对待。还不如和她立逼眼下地大吵一架来得舒服。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半间屋子都被一张土炕占去了,那炕铺天盖地的,看样子就是睡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炕角里站着一只炕几,上面红红绿绿地画着山水花鸟,里面满满地塞着被子褥子,陈旧的棉花夹着樟脑的凛冽像铁器一样把一间屋子填得满满当当,风雨不透。墙角立着一只古老的梳妆台,上面嵌着面镜子,只是年代太久了的缘故,镜子已经模糊不清了。看起来这梳妆台起码是周红梅的婆婆手里的东西了。地上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台旧黑白电视。旁边是两把卷了皮的红色折椅。门后面是一只锈迹斑斑的脸盆架,上面放着一只喜气洋洋的红色脸盆,搭着一块羊皮一样僵硬的旧毛巾。她正打量着屋子,周红梅端着饭菜进来了,竟前前后后端了有七八只大碗,黑色的莜面栲栳一个卷挨着一个卷地站在一起,一大碗切得厚厚的已经蒸烂的土豆片,正发出金黄温暖的光泽。一碗莜面鱼,其实也就是莜面蒸熟了搓成鱼一样的形状,活蹦乱跳地捞了一碗。还有土豆擦擦,就是把土豆丝裹上面粉蒸熟了吃。唯一的一碗菜是炖土豆,就在笼屉下面顺便炖熟的。七八样吃的其实就只有两样原料,就是土豆和莜面。

  周红梅最后摆上一碗酱,抱歉似的说,这山上其他都长不了,只能长土豆和莜面,家家户户的地里就只种着土豆和莜面,你将就着吃吧。周双梅被她这么一客气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拿起筷子老老实实吃起来。吃了半天她才发现就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吃饭,周红梅忽然说了一句,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周双梅不敢说话。周红梅便又说,你见了我,还能认出来吗?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见了,你一定认不出我来吧。周双梅只顾低头吃饭,还是不说话。

  她想转开话茬,问了周红梅一句,怎么,就你一个人?嗯,他呢?她本想说,姐夫呢?但是实在说不出口,她对那个男人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他年纪轻轻居然已经镶了一颗银牙,一笑就故意把那颗牙齿露出来,在阳光下像出水的鱼鳞一样跳着,闪着光。周红梅大口大口地吃着土豆片蘸酱,满满地蘸上了往嘴里一抡,等嘴里终于有些空隙了才说了一句,死了。然后就没话了,好像只两个字便把这个人的一辈子交代清楚了。

  周双梅一时找不出新的话题,其他的人更不敢提,什么父亲母亲孩子更是说不得,一说就千丝万缕地扯出一堆一堆的往事,那些往事其实自己都活着呢,就是深埋在地下也是活着的,但是不能碰它们,不碰还好,一碰就被缠上了,脱不得身。她可能根本就没孩子吧,屋里一点有孩子的迹象都没有。那唯一能拿出来说说的就是她的男人了,既然这男人已经死了,那就更能说了,怎么说都不用防备他再活过来找她。她便又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压死的。

  压死的?

  你没见村口那些赶狗赶鸡的男人们?那些男人一到了秋冬地里没事干,就靠这个挣钱。压死了一只鸡就一个月有钱花了,见人家能讹到钱他也学着人家往路上赶鸡,正好过来一辆车他就急着往上赶,结果太心急了,鸡跑了他自己倒撞到车上去了,当时就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死的那年我十八了吧。

  ……你就一个人种地?

  没地了。

  那你……吃什么?

  我拉骈套。

  周双梅虽然在县城里长大却也知道拉骈套是什么意思。这是山里女人们做的一种营生,很多女人就靠做这个养家活口的。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生活,泄泄火,以回去继续那种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们,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管男人们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睡去。男人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骈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所以在山里人心目中,拉骈套绝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骈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也得敬着几分。

  山里的女人拉的骈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的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们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骈套,男人们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也要留半口袋。最受女人们欢迎的就是那些矿工们,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这些拉骈套的女人们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们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而女人则把这靠拉骈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们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所以在这山村里拉骈套最多的女人不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当高。

  周双梅这才想起路上碰到的那个女人说起周红梅时的语气,那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深表钦佩时流露出的一种柔软。原来周红梅也是做这种营生的。她想起了当年因为身上带着天生的出众气质而四处被人瞩目和追求的周红梅,二十四年之后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做着拉骈套的活赚钱养家。她突然觉得一阵奇怪的疼痛,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在痛,就仿佛是她自己身体里的一根骨头正像针一样刺着她扎着她。

  她蹒跚着挤出一道笑容问了一句,哦,那钱够花吗?

  周红梅这时摘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盘在头顶的头发,油光光的一条辫子,像一条水蛇盘在头顶,帽子一摘,水蛇自己瘫了下来,垂到了背上。她也笑了起来,她几乎是自豪地说,我是这村里拉得最多的。

  周双梅想,哦,就是头牌的意思吧。男人最多?这时候她才明白了村口那后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却更慌乱了些,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更干更涩地问了周红梅一句,你们为什么都戴上帽子啊。

  周红梅拍拍那帽子上的土说,山里风大,一天下来头发就脏了,谁还能每天洗头啊。戴个帽子头发脏起来慢些。这时候吃完了,说着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周双梅坐在桌子这边看到了她凸起来的小腹和屁股,那凸起来的部位明显地松弛着向下垂去,毕竟是上了点年龄的人了。等再过几年她全身都松松垮垮了,更多年轻的女人又加入到这行来了,她还能赚到钱吗?她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就她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可是,又是谁让她来到这里的。

  她越发心虚起来,一时都忘记了自己今天是要来干什么的。看见周红梅拿起碗筷向厨房走,她连忙又跟了过去说,我帮你洗碗吧。倒搞得像来串亲戚一样。周红梅说,你坐着,我洗。她只好真像个客人一样把手袖起来,倚着门框站着看着她刷锅。她把碗筷一齐扔进那口澡盆一样的大锅里,猫着腰,拿着刷子像插秧一样刷锅。她一边刷一边和周双梅说话,她在说这村里总是来找她的有四个光棍。一个光棍是遗腹子,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爹。今年他都四十多岁了,因为家里太穷,就一直没娶到媳妇。他妈已经快九十岁了,连人都认不下了,每天盘着腿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碾上,手搭凉棚看着走在路上的人们。

  那老妇人闹过几场大病,每次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却又活过来了。第一次害大病的时候,她的光棍儿子就已经雇木匠割好了一口棺材,连漆也上好了,就专候着她死,可老妇人又活过来了,几天后又能吃两碗干饭了,一点死的迹象都没了。棺材怕被雨淋了,腐烂了,就放在他们娘俩睡觉的屋子里。统共也就这一间屋能住人,现在炕上睡人,地下放棺材。几年过去了那老妇人一直没死,那棺材便渐渐被当成了一件家具用,上面放着油盐酱醋和盆盆罐罐什么的。这个光棍隔段时间来她这一次,来了见什么做什么,有时候来了正有别的男人在炕上没完,他就在院子里静静地边干活边等着。走的时候有钱就给她留钱,没钱就给她放点粮食蔬菜,说句,先吃着啊。人就走了。

  周红梅开始用水瓢舀锅里的脏水,因为锅太大,根本搬不起来。她一边舀一边给她讲常来她这里的第二个光棍,她说这光棍也是四十岁了,很小就没了爹妈,自己和一个姐姐相互支撑着长大,他姐姐要给他换亲,他不要,他姐姐最后只好嫁人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人。过了三十岁他就再没有过娶媳妇的心,别人给他说一个他连见都不见。每天打零工赚的一点钱到晚上就统统花掉,一分不留。买一斤猪头肉,一斤豆腐皮,一瓶烈性白酒,自己拿回去了关上门慢慢吃着喝着一直到半夜,喝得差不多不能动了随地一盘就睡着了,有时候盘在椅子上,有时候盘在炕上,有时候干脆盘在地上就睡着了。因为不刷牙,一张开嘴说话就有酸腐的异味朝着人的脸上直割过去。这光棍每次来她这里的时候都要给她带点吃的,带点肉带点鸡蛋带点花生什么的,很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反正他自己也不攒钱,也不用养女人,光棍一个,就准备着活到哪天突然死了就算了。

  周红梅还在继续,当她正准备讲这村子里的第三条光棍时,周双梅突然醒悟过来了,她突然明白周红梅在干什么了。她给她讲这些,给她讲她拉过的各式各样奇异的男人,就像在向她展示她身上留有几道暗疮,她现在要一道一道亮给她看,告诉她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一脸刹都刹不住的过瘾,似乎有一种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劲头,一种在把自己扣住做人质可以报复她的劲头。是的,她在报复她。但她不能让她得逞。想到这里,周双梅果断地掐住了周红梅的话头,她突然就插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周红梅正好洗完了手里的最后一只碗。她把那只碗往灶台上一扣,啪,清脆的一声,像戏台上的梆子响过一声,接着要开戏了。她站在那里静静地转过了身,无声地看着门口的周双梅。

  下午的阳光已经软下来了,毛茸茸地斜照进来,像追光灯一样照到了周红梅的身上。她看上去突然像从废弃的古戏台后面走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个刚刚活过来的影子。周双梅在那一刹那忽然又有些恐惧的感觉,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还是毅然把话抓住了,她有些不管不顾地说,你不要以为把你的这些不幸都告诉我我就会同情你,那本来就不是你的家,本来就不是你的父母,是我的父母,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你的命。你不就是想要点钱吗?你说吧,要多少。

  一口气说得太快了,周双梅说完竟有些站立不稳的感觉,忍不住扶住了门框。这时候她忽然听见周红梅说了一句,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双梅想,真可恶,还要装?她冷笑着说,那不是你放的馒头吗?你不是用多年前的那些胭脂馒头在报复我吗?我已经有女儿了,你不要吓她,你找我就好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周红梅已经不看她了,她开始收拾地上的柴火,她一边收拾一边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馒头,我不知道。周双梅一时也有些迷惑了,莫非真的不是她?也是,她住在这么高的山上,除了土豆莜面什么都不长的山上,要是没个车,自己下趟山那是真费劲的。而且她们二十多年没联系,她又怎么会找到自己住的地方呢?莫非她是去找过她父母?周红梅已经在院子里开始干活,不再和她说话了。天色也渐渐暗下去了,周双梅只好无趣地离开了。她下了山又回了一趟父母家,问母亲周红梅有没有来过。母亲说,从她嫁了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她,都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周双梅只好晚上又开车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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