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舞(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煤炭,KTV,舞厅,欲望
  • 发布时间:2011-11-11 15:04
  省内外闻名的煤城——大王阜,煤炭年产量超过千万吨。它的几个大矿均坐落在城市的南部。这里空气不好,无论早晚,煤尘颗粒都在不停地飘动并缓缓地下落。或许因粉尘的缘故,一年四季,城南地区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该地区的路况也不怎么好,柏油马路被运送煤炭的那些大货车碾压得凹凸不平,夏天遇上大雨,泥泞一片,到了冬季,因为没有排水,更无人清扫,路面上一层雪摞着一层冰,行人滑倒摔伤的事情时有发生。

  当时的大王阜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一过铁道南,回到解放前。”据说,城南街道的住户清一水的是老百姓,而且以矿工为主,连一个正科级的干部都找不出来。居民基本上住在一趟趟的平房里面,档次稍高的用水泥盖板做顶,也有“文革”时期盖的人字顶的红砖房,甚至还有当年日伪时期建的劳工房。所有正房的前后左右,只要有可能,就盖上一间间的偏厦和小屋。整个住宅区显得异常的拥挤和低矮破旧。

  矿工及家属的消费观念很简单,就是一句话:及时行乐,挣多少,花多少,从来不攒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井下采煤属于高度危险的职业,矿工每一次入井都是去摸阎王爷的鼻子。赶上阎王老子高兴,矿工安全、健康地升上井口,就算多活了一天。如果阎王爷翻脸不认人,赶倒霉,碰上瓦斯爆炸,矿井里多少个矿工的性命都是说没就没,说丢就丢。

  随着来自农村矿工的涌入,城南地区有一个新趋势——KTV和舞厅在慢慢地增多。这是为了迎合远离家乡的农民矿工们的另一种需要。因为农民矿工在矿区呆得久了,伙伴间的闲聊与打闹都消除不了那种难以觉察的孤独,也无法消除一个正常男人必然产生的那种生理饥渴。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饥渴尤为强烈,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蟒蛇在躯体内四处乱窜和冲撞。五天、八天、半个月的,放下锄头、抡起镐头的这些矿工们,总会咬咬牙,拿出几十块用命换来的钱,先饭店、后歌厅、再舞厅地呆上几个钟头,整一缸子烧酒,嚎几嗓子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摸几摸脸抹得贼白、唇涂得血红的小姐的腰身和嫩手。

  一番放纵之后,欲望就不会再那么强烈地炙烤着年轻的、强壮的身体,矿工们的那一夜肯定要做一个香甜的梦,要睡一个安稳的觉。城南一带规模最大、历史最长的舞厅,非望北舞厅莫属。它的前身是矿山建材厂的俱乐部,一共三层。1996年,矿山建材厂转制卖给个人,俱乐部终年闲置,企业老板便把它出租,改成望北舞厅。

  望北舞厅的一楼是几张台球桌,靠墙摆着七八台游戏机,走上二楼才是真正跳舞的场所。舞池分明暗两部分。明亮的场地只占一小半,这里的舞客均很规矩,目不斜视,随着音乐的节拍,脚步轻盈地向前移动。灯光昏暗的那一多半舞池,舞客拥拥挤挤。混浊的空气中,男的和女的勾肩搭背,根本不在意乐曲的节奏,一味胡乱地挪动着双脚。他们各自在想着自己的心思。说穿了,在暗处陪舞的女人为的是钱,男人肯掏腰包,目的则是为了接近、挑逗、乃至勾引女性。

  一

  离舞厅不远,伴生了几家小吃部和饭馆,其中望北舞厅斜对过的金达莱朝鲜饭馆是较大的。金达莱家的辣白菜和冷面两样很拿手,味道纯正,价格实惠,特别受伴舞、伴唱小姐们的青睐。看到客人走进店里,老板金菊花总是满脸带笑,热情地打着招呼。熟悉的女孩子吃饭忘了带钱,她允许赊欠。如果结账的时候,恰巧客人的兜里没有零钱,差个块儿八角的,金老板从不计较。所以,到了年根底下,金达莱饭馆的红幌依然在随风飘动,屋里的生意也没见太少。

  腊月十五晚上六点多钟,一辆粘着泥和雪的红色出租车停在店外。从车里走下来两个人,在门外跺掉脚上的残雪,一前一后走进了金达莱饭馆。他们中的一位,老板金菊花认识,是城南派出所的警察——郑学军。金菊花满面春风地迎上前,一边吩咐服务员赶紧沏壶好茶,一边将两位客人往里面的包间领。

  饭馆干净,而且颇有特点,北墙上贴着一大幅绿意盎然的风景画,旁边挂着一只朝鲜族人爱弹的长鼓,另外一面墙上还有成串的干透了的红辣椒。老板金菊花穿着系扣襻的小红棉袄,显得很利落。

  年近五十的郑学军是个老警察,与老板相当熟悉,因为他一个月就能来饭店两三次。老郑对这位个子稍矮、但有几分姿色的女老板抱些非分之想。从他那贪婪的目光,大多数人都能觉察出来。但精明的金菊花装作不知道,她不想、不愿也不敢得罪他。看见店里有两桌客人在边吃边聊,郑学军揽着金菊花的腰,声音压得很低地说:“金妹子,今天我们哥儿俩有任务,就坐外面的散台。”

  愣了片刻,金菊花忙说:“坐哪一张桌子,郑哥你们可以随便选!想吃啥就点啥,我让后厨安排。”怕两位警察嫌她不够热情,金老板又补充了几句,“我先给领导打一盆热水来,你们二位洗洗手。”和郑学军同来的警察姓孟,叫孟希武。年轻的孟希武大个头,体格健壮,寸头,鼻梁又高又直,眼中透出一股英气,是一位十足的帅哥。他与矮胖、委琐、小眼睛的郑学军站在一起,对比十分强烈。

  墙角那儿,两个司机模样的人和一个穿着妖艳的女子正在吃饭。很快,他们起身,结账,出门,上了窗外那辆卡玛斯汽车,发动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孟希武和郑学军没等服务员将桌子清理完,就走过去抢占了有利地形。不远处,望北舞厅楼顶的探照灯将附近晃得如同白昼。从屋里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观察外面的世界。

  亲自摆好两套一次性消毒碗筷,倒满两杯茶水,又把一盒软包的人民大会堂香烟、一只打火机放在桌面上,扎着白围裙的金菊花老板语调轻柔、略微发嗲地问:“两位领导,想好了没有,今天吃什么呀?”

  见金菊花站在身边,郑学军不由自主地亢奋。他“噌”地站起来,吐沫四溅地说:“金妹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老弟,孟希武,从部队复员,到咱们单位才五个月。以后,就是我不在场,孟老弟来吃饭,也要给面子。没问题吧?”

  表面上大大咧咧的郑学军心眼儿挺多。他没有说和孟希武同在城南派出所,而只说在同一单位。因为屋里还剩有年龄差距较大的一男一女聊得正欢,怕引起他们的警觉。

  “这老弟,真是一个大帅哥。如果给我们金达莱做形象大使,绝对合适。卖钱额必定要翻它几番,数钱数到我手抽筋儿。”

  金菊花老板爱开玩笑。她伸出自己的手紧握着孟希武的大手。“落一屯,别落一人哪。是不是,金大妹子。来,咱们哥儿俩也握一下,近乎近乎。”色迷迷的郑学军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女老板,连忙伸过右手,好占一把便宜。

  金菊花勉强地握了握老郑粗糙的手。

  “今天晚上,我们想支个炭火锅。寒冬腊月,还是吃锅子舒服。”郑学军看看面有难色的金老板,接着说,“你家没有火锅,不用愁,我这就给西边的王磕巴炭火锅打电话。金妹妹,你派个人跑腿,把铜火锅取来就行。我们就在你家吃。你这地方讲究。”

  放下手中的烟,老郑用手机跟王磕巴好一顿沟通,合上手机后自言自语:“和磕巴交流,是真他妈的费劲!”他又抬头,问金菊花,“五花肉和酸菜,你家肯定有吧?”

  “有,有。”金老板连声答应。

  郑学军喝了一小口茶水,然后再次发号施令:“劳你金大妹子驾,备几个小菜,我和希武先喝着,一边喝,一边等。”很快,煮花生、辣白菜、海带丝和狗宝咸菜各一盘摆到了桌上,另加两个热菜,木耳炒鸡蛋和肉丝炒蒜苗。酒是52度的二锅头。

  每样菜都尝尝之后,郑学军带头抿了一口白酒,很满足的样子。孟希武望着杯中酒,犹豫不决,他担心被省厅的检查组碰上。工作期间饮酒,一旦查出,是要被开除公职的。老郑看出了孟希武的心思,端起酒杯送到他的嘴边,劝说道:“别怕什么禁令不禁令的,出了事,我给你兜底。大雪抛天的,又赶到年前,没人管你喝酒不喝酒。听哥的,喝上一大口,暖暖身子。”

  禁不住老郑的左逼右劝,小孟只好举起了斟得满满的酒杯。

  玻璃杯里的白酒喝到一半,老板金菊花把热气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郑学军借着酒劲,攥住老板的手不松开,非要他的金妹妹陪着喝二两。金老板推说去后厨拿调料,进到厨房,让服务员送来用小瓷碟装着的葱花、蒜泥、腐乳和味素,自己则坐在远处的凳子上一针一线地织起了毛衣。

  老郑和小孟推杯换盏,吃得挺尽兴,很快一斤酒的酒瓶子就空了。孟希武喝了三两多,剩下的全由郑学军消灭干净。

  把火锅连带下面的托盘往桌子里边挪了挪,腾出一小块地方,又对孟希武嘱咐一句,你机灵着点儿,郑学军便伏案而睡。

  参加工作二十多年,郑学军只熬上了虚职的副科级,但他自我感觉良好。有的吃,有的玩,工资旱涝保收,郑学军整天嘻嘻哈哈,压根儿没想过政治上进步的事。今天下午,老郑参加完家长会要弄个副所长干干。

  原来,郑学军参加家长会,还受了不小的刺激。老郑的儿子和所长的女儿同在一所中学,并且同在初四的一个重点班。下午,老郑搭所长的车一起去开家长会。校长见到所长,简直像个龟孙子,又点头,又堆笑,热情得要死,可看见老郑,没任何反应,仿佛他郑学军根本就不存在。另外,所长女儿的学习成绩不如老郑的孩子优秀,但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明摆着是沾了她爸爸的光。种种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使郑学军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当上所长,哪怕是副的。只要有个官衔,就受人尊敬,免得狗眼看人低。

  确立了目标,接下来是选择实现目标的途径。按老郑的阅历、经验和见识,他知道,当今的社会,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光有钱也不会成功,领导必须对你托底,觉得你可靠,才敢收你的礼,或者愿意收你的礼。市场经济年代,如果想当官,铁关系、现金缺一不可,当然,水平也要差不多。

  郑学军回到家里,一个劲儿地吸烟,专心思考着人生大事,晚饭都没顾上做。屋子里烟雾弥漫,烟灰缸里插满烟蒂,老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用的关系和可行的办法。铁关系,思来想去,只有他的表舅最适合。人家现在是市局政治部的主任,专管公安系统的人事。去年五一节,老郑刚给他的表舅送了两瓶剑南春和两条软包中华。确定了收礼的人,还得琢磨该送多少现金,才能拿得出手,办得成事。郑学军思考的结果是,再少也不能少于两万,而且这还只能算是表舅开给他的一个友情价。

  工资微薄,家中几千块钱的积蓄,老婆不让动,要想凑够这么多的人民币,只能去抓嫖。郑学军又续上一支烟,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基本可行的方案,趁春节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抓它几对嫖娼的现行,而且,要敢于冒风险,将罚款留在手里不上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去孝敬表舅,圆自己的当官梦。

  要付诸行动,还应选一个搭档。因为按规定,抓嫖查赌,至少要两名以上的警察去办理。选谁呢?可能的人选在郑学军的脑海里一一浮现,他最后选中了新分来的小伙儿孟希武。一是小孟从小在郊区长大,老实本分;二是小孟复员能当上人民公安,全靠他老郑帮忙。赶巧,当天晚上就是孟希武值班。天助我也,郑学军在心中暗想。周身兴奋的老郑,给老婆挂了电话,说晚上有事,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来到城南派出所。一贯松松垮垮的郑学军,从没有如此地雷厉风行过。见到在二楼办公室翻看杂志的孟希武,郑学军以一种兄长的口吻,近乎命令地说:“希武啊,我们哥儿俩好长时间没聚了,哥请你出去吃口饭。知道晚上你值班,我跟门卫老倪头说好了,咱俩晚上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哥在门口等你。”老郑从楼下的卫生间出来,小孟已经站在了院门口。路西开过来一辆红色捷达,停在他们身前,一位女司机下车把车钥匙塞到老郑的手里,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执行抓嫖任务不可能开警车,郑学军特意借了一辆出租车。

  郑学军和孟希武两人直奔金达莱饭馆。老郑边开车边与小孟唠着闲嗑:“希武,来所里工作还顺心吧?”

  “顺心。大家都挺关照,特别是你郑哥。”

  “听说有女朋友了?在哪儿工作呀?”

  “别人介绍了一个,正处着。是新华小学的老师,教音乐的。性格挺好,还实在。”谈到女朋友,小孟的话多了起来。

  “老师这职业好。大伙儿都说你女朋友漂亮。人漂亮,性格又好,一定要抓住。希武啊!在城南所干一段,最好调到银河区。那里的几个所奖金多,和媳妇离得也近。别像你郑哥我,在矿区一呆就是一辈子。”

  银河区是大王阜市的中心地段,繁华热闹,商贾云集,财政状况在全市四个城区中最好。派出所的办公条件都是一流的,奖金丰厚,待遇从优。许多党政机关都坐落在银河区。那边儿的干警交往面宽,给亲属、朋友办个事啥的,比较方便。

  “那当然好了。但不好调啊。这年头,要办事,还得有人,还得有钱,一样都不能少。咱一个草民,父母都是没本事的老百姓,想都不敢想。”孟希武无奈地说。

  “帮人帮到底。哥找人安排你进了公安,哥再找人给你调到银河,就到新华路派出所。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那我是太感谢了。感激不尽。郑哥,你说啥,我都听你的。”

  见火候已到,郑学军委婉地说出了此行的意图:“快春节了,你我手头都挺紧。这几天,我们哥儿俩联手抓他几个嫖娼的。罚款,就不上缴了,咱哥儿俩看着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孟希武默不做声。

  “那咱们弟兄就对半分。你一半,我一半。你家也不宽绰。孟老弟,你就用这笔钱,走门路,调工作。”郑学军加重了诱惑的砝码,加强了劝说的语气。“要是上级知道了,咱俩不得挨处分哪!”小孟参加工作不久,胆子还很小,但并没有坚决拒绝的意思。郑学军的心里窃喜。

  “只要我们两个嘴严,领导就不可能知道。你听我的,保证没亏吃。”老郑信口而出。老郑信誓旦旦。老郑信心十足。

  桌子上金老板送来的那盒烟,已让老郑吸没了五六支。孟希武从中抽出一支,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小孟在部队时尚没有吸烟的嗜好,复员做了警察,每值夜班,要靠抽烟来提神和解闷,才新添的习惯。看着对面睡得正香的郑哥,孟希武心存感激。正是通过一位亲戚找到郑哥,再通过郑哥见到他的表舅——市公安局政治部的刁主任,才最终穿上威武的警察制服,捧起令人羡慕的金饭碗。当然,去主任家的时候,小孟手没空,奉上了贵重的礼品和不菲的礼金。

  孟希武贴近窗子,擦掉玻璃上的雾气,观察了一下望北舞厅那边的动静。寒冬之夜,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人进出,几辆等客的出租车停在舞厅门前的空场上,一辆“神牛”(辽西地区对人力三轮车的特有称谓)朝饭店这边蹬过来。小孟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在饭店内。

  隔了几张桌子,年龄差距不小的两位男女唠得正起劲儿。男的五十开外,瘦且高,头发灰白,皮夹克搭在椅子上,手织的毛衣看上去不太合身。这个人举止轻浮,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吹嘘的成分很大:“我那个矿,今天看,绝对是买对了。挖一个月的煤,足够买一辆本田轿车。”他抹了抹挂在嘴角的唾沫星子,夸张地说,“当时,五六个人和我竞标。我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儿。谁的关系能有我的关系硬?你老哥我,什么都硬,你说是不是?!”

  女的似乎三十刚出头,短粗胖,脸上的粉抹得又厚又白,言语多为奉承,偶尔夹杂些挑逗。“老哥,你还说啥了。长瓜脸,大耳垂,一看就是讲究人儿。处朋友,就得处你这样的。我要和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腻在一起,你不会烦我吧?”小孟竟然看见那个女的拉开一只鞋上的拉锁,脱下短靿棉皮鞋,露出穿红袜子的右脚,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伸向对面男人的腿。而那个男的并不躲闪,顺势捏了几捏女人的红袜子。

  胖女人早知对方心怀不轨,心想不能白让这煤老板占便宜,所以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老哥,你真不白给,一个月卖煤的钱就能买一辆轿子,我恐怕一辈子都买不起一辆车。我也不提额外的要求,老哥,给妹子买一台电动的自行车,行不?我好天天去矿上看你。”

  “木有问题的了。现在就到我的矿上,去认认路好啦。”那个男的把握时机的能力很强,学着广东腔,邀请矮胖的女子。

  高个子男人招呼老板金菊花结账。胖女人喊服务员将剩下的饭菜打包,并殷勤地帮着煤老板穿上外套。两人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孟希武用脚踢了郑学军几下。老郑睡得挺沉,身子动了动,并无起来的意思。小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高个子男人和胖女子有几分亲热地步出饭店,在路边喊停了一辆出租,上车奔向东南的矿区。

  孟希武心里嘀咕,至少三千元的罚款飞了。望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不到晚上八点。他自我安慰,时候还早,一定有另外的目标出现。

  饭店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戴翻毛皮帽子、穿蓝工作服大衣和劳动保护棉鞋的人,裹着一股冷气,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孟希武猜测,应该就是刚才透过窗户看到的、从舞厅骑向这里的“神牛”师傅。

  确实就是那个蹬“神牛”的。他挑了一个离空调近、比较暖和的凳子坐下,把棉手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大声发起了牢骚:“什么他妈的鬼天儿,简直能冻掉耳朵,冻掉下巴。小姐们,不知道都死哪疙瘩去了,一个活也拉不到。蹲了快三个小时,连饭钱都没挣出来。”掏出旱烟荷包和一小块白纸,卷上一支烟,蹬“神牛”的师傅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他冲着正和一名女服务员缠毛线的老板金菊花嚷嚷着:“金老板,来两碗热汤面、一碟辣白菜得了。不会瞧不起咱,嫌点得少,不给做吧?”

  见老板没说拒绝,那名女服务员放下手中的毛线团,收了他三元五毛钱,赶紧到厨房去煮面。

  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两大碗面条,“神牛”师傅再次卷上一支旱烟,慢悠悠地抽完,戴好皮帽子和棉手闷子,极不情愿地往外走。他边走边念叨:“再去蹲一会儿。咋地,也得搂十块钱呀!要不,老婆该怀疑我不务正业去打麻将了!”

  蹬“神牛”那位伙计关门的声响过大,吵醒了处于迷糊状态的郑学军。老郑打着一个哈欠,将身子坐直,脖子来来回回地晃了两圈,含糊不清地问小孟:“有啥情况吗?”

  孟希武摇摇头,表示没有情况,继而有些灰心地嘟囔:“今天好像没戏了。”手表的指针刚过八点。郑学军以一种经验丰富的老干警的口气劝慰小孟,要沉住气,舞厅十点才散场,估计在九点半左右,能有我们需要的目标。到那时,咱俩开车去望北的门口,先等,再跟。

  老板金菊花团起手中织的红毛衣,走近老郑和小孟,柔声细语地问,两位兄弟,主食来点啥?

  “金姐,下两碗面条吧,连汤带面的,吃着胃里热乎。”孟希武不愿意麻烦人,尽可能地简单。

  “面条不行。金妹子,要吃就吃饺子,来一斤牛肉大葱馅的。最好你亲自下厨,给我们哥儿俩包。你那小嫩手,捏出来的饺子,皮薄、馅儿大,吃起来肯定是贼香贼香的。”郑学军没拿自己当外人儿,不怕人家金老板不高兴。

  金菊花心里不乐意,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她喊来一位服务生搬走火锅,清理桌面,自己真的下厨房包饺子去了。老郑重新要了四碟小菜,并拿来几瓶纯生啤酒。

  老郑与小孟喝起了下半场,或者说是第二轮。

  两手各端一盘冒着热气的水饺,金老板笑呵呵地送到着便衣的两位警察面前。她半开玩笑地说:“今天,孟老弟头一次来我的小店,所以,当姐的,得露它一小手。郑大哥,你是跟好人沾光了。”见金老板掀起围裙要擦手,郑学军撂下酒杯,起身拿过一沓餐巾纸,拽着老板的一只手殷勤地擦起来。他还要擦老板的另外一只手,金菊花挣脱着躲开。

  一位深蓝棉服、厚料裤子、戴红色耳套的青年人走进店里,摘下眼镜,四下打量,最后选中了蹬“神牛”师傅曾坐过的那个位置。

  老郑与小孟同时审视着他。从神态和举止看,来者似乎精神萎靡,情绪消沉。“田城来了。”金菊花热情地直呼其名,看来同新进屋的青年人不是一般的熟悉。这位叫田城的朝老板点点头,算作回答。

  显然是金达莱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吩咐服务员:“北京二锅头,小瓶装的。一盘狗皮,别忘了上狗肉酱。再来两盘水饺。一盘现吃,一盘打包。”大概田城看到了老郑他们桌上的饺子。

  “忙活啥呢?有日子没来了。可下子来了吧,还这么晚。”金菊花坐到田城的对面。

  “给朋友画了一张零件图,刚完事。一站就是小半天,腰酸背痛眼发花。”田城发着牢骚。

  “累得王八犊子似的,才给我五百块钱。”喝着服务员新沏的红茶,他继续抱怨,但话里话外含着几分炫耀。

  “一张图就挣五百?比开饭馆来得都快。”金老板有些吃惊,接着发起感慨,“人还得有本事、有技术、有专长。赶明儿个,我儿子上大学,就让他学机械。但我那儿子不争气,考本科,要费点儿劲。”

  “狗皮怎么还没上来,我去给你催催。”金老板刚要转身,又问,“今年耳朵没冻伤吧?我给你织的耳套起没起作用?”

  “大姐织的耳套借老劲了,出门我就戴上。你看看,耳朵一点儿没冻着。谢谢金姐!谢谢金姐!”田城低下头,先左后右地摇,让金菊花看自己的耳朵。酒、肉、饺子摆上了桌,头发不甚齐整的田城在自斟自饮。很快,他喝干了第一瓶小二锅头,喊服务员送来第二瓶。几口喝完后,又喊服务员送了第三瓶,照旧喝个溜干净。

  老板金菊花走到田城的跟前,摸着饭桌上三只并排的、二两装的扁酒瓶,关切地问:“高兴啦,还是咋地啦?田老弟,自打认识你,没见你喝过三瓶酒哇?长本事啦!”

  “用不着瞒你,金姐,今天和我家小丁离了。总算离了。上午办的手续。”田城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怕别人听见的意思。田城的语调平缓,听不出悲伤,也没有喜悦。

  一阵沉默,老板金菊花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安慰话。就听田城悄悄地问:“英子该回家过年了吧?”“没有。英子今天中午还在我这儿吃的饭。她说再呆上个十天、一个礼拜的。过了小年,往家走。”金老板挺高兴自己能为田城提供有用的消息。

  “那我现在就去找她。算账吧,金姐。”田城喝得有点高了。他交完钱,戴上耳套,拎着一盒水饺,出门后步履踉跄地奔向望北舞厅。

  自打田城一进饭馆,看着马虎、实则机警的郑学军,话语马上少了许多。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在凝神聚气地听,听他的金妹妹和那个叫田城的客人的对话。

  从两人无意间的闲聊,郑学军筛选、分析着有价值的信息。他至少获得了如下几项重要的东西:田城刚刚到手五百块钱,上午办的离婚,又认识舞厅一个叫英子的小姐。郑学军的直觉告诉他,田城将是他和小孟春节前抓的第一个嫖客。

  孟希武同老郑的判断不谋而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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